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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动

米蕊茉公主与同伴们来到瑟苏琢的短短几天内,发生了好几件怪事。
第一件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件,是宿尔巍伯爵的信使伦蒂的态度改变了。刚来这儿的第一天,皱着眉头的珀都因人逛到新盖营所的小市集,大摇大摆地四处晃荡,不但惹恼了当地的女人,还和商贩们争执起来。他向好几个人展示过他的小刀,还暗示自己心情不好,随时可能用上它。
但等艾奎纳公爵和公主抵达之后,伦蒂立刻缩回安排给他的帐篷,躲在里头不肯出门,哪怕被传唤去拿约书亚给他主子宿尔巍的回信,也得叫人连哄带骗,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肯移步。结果看到公爵也在场,擅耍小刀的信使不禁膝盖发软,最后约书亚只好叫他坐下来听令。显然,伦蒂和艾奎纳见过面——至少集市上有传言说,他俩的关系并不怎么友好。刚得到带给主子的答复,伦蒂便急急忙忙离开了瑟苏琢。对此,无论他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任何遗憾。
第二件事更令人震惊。艾奎纳公爵宣布,他从南方带到瑟苏琢来的老人,事实上正是凯马瑞-萨-梵尼塔,约翰王时代最伟大的骑士。整个营地都在疯传,他们回来的那天晚上,约书亚一得知消息,立刻双膝跪下,亲吻老人的手——似乎这便足以证明艾奎纳所言不虚了。但奇怪的是,所谓的凯马瑞爵士完全不为约书亚的姿态所动,于是另一个流言很快又横扫了新盖营所——老人的脑袋受过伤,人已发了疯,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中了巫术,又或许是其他五花八门的原因导致的,甚至还有人说他发下了沉默誓言。
第三件也是最悲伤的事,老淘儿死了。在米蕊茉等人回来的当天晚上,上了年纪的弄臣在睡梦中离去。大多数人认为,他的心脏没能承受住这么大的刺激;而熟悉淘儿、知道他随约书亚等人共患难很久的人们则没那么确定。但说到底,他已经很老了,此时去世也没什么不自然的。两天后的葬礼上,约书亚说了他不少好话,提醒聚集而来的一小群人,淘儿曾长期服侍约翰王。但有些人注意到,虽然约书亚慷慨陈词,小丑却被葬在最近的阵亡者附近,而不是离别之家的花园里、戴奥诺斯的身旁。
随老人下葬的,除了破破烂烂的小丑服,还有一把鲁特琴。琴师桑弗戈亲手将其放下,以纪念淘儿曾教会他如何奏乐。桑弗戈和西蒙还采了些雪莲花,撒在填满黑土的坟墓上。
 
“凯马瑞刚回来,他却死了,真叫人伤心。”米蕊茉将西蒙给她的雪莲串成一环精致的项链,“他是少数几位凯马瑞过去认识的人之一,结果他们甚至没机会说上话。虽然我觉得凯马瑞也说不出什么。”
西蒙摇摇头。“淘儿和凯马瑞说过话, 公主。”他顿了顿。将这头衔说出口还是感觉怪怪的,尤其她本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真真切切。“当时淘儿看到他——艾奎纳还没说他是谁——淘儿的脸就刷地变白了。他站在凯马瑞面前,像这样搓了会儿手,小声说:‘我没告诉任何人,大人,我发誓!’接着就回帐篷了。除了我,恐怕没人听到他的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到现在都不知道。”
米蕊茉点点头,“可能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她瞟了他一眼,但立刻垂下目光,看着手中的花儿。
西蒙觉得她比从前更漂亮了。染发的颜色虽然褪去,但她的金发仍像男孩子一样短。他喜欢这头短发,觉得更能凸显她下巴的清晰线条和她的绿眼睛,即使是现在略显严肃的表情,也让她更具魅力。他欣赏她,没错,就是这个词,但他不知如何表达这份情感。他渴望保护她,让她免遭一切伤害,但同时他也清楚,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把自己当作无助的孩子。
西蒙感到,米蕊茉身上还有些东西改变了。她和从前一样和善谦恭,却总有种记忆中没有的隔阂感,似乎有些拘束。过去两人之间的微妙平衡似乎已经不再,但他不太明白取而代之的究竟是什么。米蕊茉似乎更冷淡了,不过也比从前更能意识到他的存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像被他吓着了。
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她,谢天谢地,她正专心致志对付腿上的花儿。那么多的日子里,他都难以记起或想象出她清晰的模样,如今面对真正的米蕊茉,反倒觉得有些别扭。她回来已经一周了,他尴尬的感觉减轻了,但彼此间还是有道鸿沟。即使在奈格利蒙,当他第一次发现她是国王的女儿时,感觉也不像现在这么遥不可及。
西蒙带着些许骄傲,将自己半年来的经历告诉了她。令他惊讶的是,米蕊茉的经历几乎同自己的一样不可思议。
一开始,他认定她的恐怖经历——淇尔巴和泔蟹,笛尼梵与拉纳辛教宗之死,还有她简单带过的曾被某个纳班贵族囚禁在船上的事件——便是造成他俩疏远的原因,但现在他不那么肯定了。他们曾是朋友,即使不可能超越这层关系,但友谊依然存在,不是吗?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是我的缘故吗, 西蒙想。因为我变得太多,所以她不再喜欢我了? 
他不自觉地捋着胡须。米蕊茉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露出嘲弄的笑。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好像又看到了从前的她——装成女佣、自称玛雅的她。
“你肯定为此特别骄傲,对吧?”
“什么?我的胡子?”西蒙突然很庆幸没剃掉的胡须盖住了涨红的脸,“只是……稍微长了点儿。”
“嗯……突然就长了?一夜之间?”
“那又怎么了?”他被激怒了,反问道,“我是个骑士,宝血圣树啊!为什么不能留胡须?”
“别乱赌咒。不要在女士面前,尤其不要在公主面前。”她看了他一眼,本该是严厉的告诫,却因一丝没能压抑住的笑容而失去了应有的效果。“另外,就算当上了骑士,西蒙——在我问过约书亚叔叔之前,就当你说的是真话好了——也不能证明你年纪够大,胡须看起来不傻。”
“问约书亚?问谁都行!”看到她恢复了些许从前的模样,西蒙心生欣喜的同时,又被她的话激怒了。“年纪不够大!我都快十六岁了!还有两周,圣伊索崔日!”他也是不久之前,听史坦异神父谈起即将到来的圣人纪念日,才想起这事的。
“真的?”米蕊茉看起来严肃了些,“我们还在关途圃时,我就过了十六岁生日。柯扎哈很好心——他偷了一罐棕色果酱,摘了一把长在湖边的石竹花给我——虽说算不上什么庆祝。”
“那个贼头贼脑的恶棍。”西蒙低吼道。不管事隔多久,他依然忘不了自己丢失的钱包和因此受到的羞辱。
“别那么说。”米蕊茉突然提高了嗓音,“你根本不了解他,西蒙。他受了很多苦。他的生活一直很艰难。”
西蒙嗤之以鼻。“他受苦!? 那吃过他苦头的人呢?”
米蕊茉眯起眼睛。“我不想再听你骂柯扎哈。一句都不想听。”
西蒙张开嘴,又闭上了。我真该死, 他心想,一下子就把女孩惹恼了!好像她们一个个都准备长成怒龙瑞秋似的! 
他吸了口气。“很遗憾,你的生日过得不怎么样。”
她看了他一会儿,态度缓和下来。“也许到你生日那天,西蒙,我们可以一起庆祝。我们可以互赠礼物,就像纳班人一样。”
“你已经给我一件礼物了。”他将手伸进斗篷,抽出一束蓝布,“还记得吗?我、宾拿比克,还有其他人一起去北方时,你送我的。”
米蕊茉盯着它看了片刻。“你还留着?”她轻声问道。
“当然。我一直戴着它,几乎从不离身。我当然会留着。”
她睁大了眼睛,突然转过脸,唐突地从石凳上站起。“我得走了,西蒙。”她避开他的目光,用奇怪的语气和声音说道,“请原谅。”她理了理裙子,迅速穿过黑白相间的火庭地砖,离开了。
“我真该死。”西蒙自言自语道。好不容易才顺利了一些,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什么时候他才能学着读懂女人?
 
宾拿比克,作为最接近卷轴持有者资质的成员,接受了提阿摩和史坦异神父的宣誓。二人发誓时,他也念诵了自己的誓约。葛萝伊则对一段段冗长枯燥的誓言仪式冷眼旁观,虽然她很尊重联盟成员,却不把繁复的礼节当回事,这也是她从未加入联盟的理由之一。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但葛萝伊从没主动提过,而那些能解释一二的老伙计也全都不在了。
提阿摩半是欢喜,半是失望。长久以来,他就梦想着这一天,但在想象中,他会从莫吉纳医师手中接过卷轴羽笔标志,亚拿嘉和欧科库克则在旁边表示欣然接纳。然而,这坠饰曾属于笛尼梵,经过艾奎纳之手,又由他亲自从关途圃带到这里。眼下,他终于和那些伟大灵魂的继承者们——虽然似乎不大可靠——坐到了一起。
虽说不如梦想中那么辉煌,但这天仍让他激动不已。也许这将是个被长久纪念的日子——新一代联盟就此开始,新成员将使卷轴持有者更加受到重视和尊敬,就像鄂斯坦·费科恩当年那样……!
提阿摩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发现葛萝伊的黄眼睛朝自己看去,不由得羞怯地笑了笑。整个早上都在兴奋地准备仪式,他竟忘了吃早饭。困窘扩散到全身上下,就是这样!观塑者就是这样提醒他有多渺小。没错,一个新时代——但不管聚集在此的人有多努力,也及不上伟大的前任卷轴持有者的一半。而提阿摩,来自果坞村的原始人,更要从中学会不能得意忘形!
他的肚子还在咕咕叫。这一次,提阿摩避开葛萝伊的眼睛,膝盖挨近身子,紧缩在史坦异帐篷的地毯上,像个受冻的陶器商。
“宾拿比克请我发言。”等他们念完誓言,葛萝伊说道。她的话语干脆利落,像一位对新娘解释如何持家育儿的长者之妻。“既然只有我认识所有的卷轴持有者,所以我只好答应了。”她目光如炬,让提阿摩不太舒服。来瑟苏琢之前,他只同森林女巫通过信,完全不知道她竟这么威风凛凛。这会儿,他正狂乱地回忆着自己之前写给她的信,希望信里的措辞足够谦恭有礼。她显然很不好惹。
“如今的世道,比芬吉尔征服掳掠、摧毁知识的年代更可怕,也许是有史以来全世界最为艰难的时刻,而你们在此时成为了卷轴持有者。你们都知道也理解目前的事态,清楚这不光是两位王子之间的争战。不知为何,爱克兰的埃利加竟招来了风暴之王伊奈那岐的援助,令其不死之手终于从北鬼领伸了出来,就像几世纪前鄂斯坦·费科恩担忧的那样。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设法阻止邪恶将兄弟阋墙变为黑暗之战。而这任务的第一步,便是解决宝剑之谜。”
关于尼西斯宝剑韵诗的探讨一直持续到下午。等宾拿比克想起该给大家弄点东西吃的时候,莫吉纳珍贵的手稿已经铺满了史坦异的帐篷。手稿的每一页都被拎出来仔细研读、辩论,到最后,连燃着熏香的空气都在嗡嗡作响。
提阿摩终于明白过来,莫吉纳写给自己的信肯定涉及了三剑韵诗。乌澜人曾以为,没人能理解自己这份秘宝的内容,并且他们之前也没听说过。如果说之前他还不习惯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与其他学者共同探讨,那今天终于被深深打动了。当面包和酒被分发传递、激烈的争论因满嘴食物和共享酒罐而缓和下来时,提阿摩终于下决心开口。
“我这里有件东西,希望你们都能看看。”他小心地放下杯子,从行囊里抽出叶片包裹的文稿,“我是在关途圃市集上发现的,本想带去纳班,问问笛尼梵的意见。”他极其小心地展开它,另外三人凑上来观看。提阿摩就像一位父亲,第一次将儿子带到长老们面前,请他们为他命名。
史坦异长出一口气。“万福艾莱西亚,这是真的吗?”
提阿摩摇摇头。“就算不是,也是份技术高超的仿制品。我在珀都因度过不少日子,见过许多尼西斯时代的字体。这里的瑞摩加如尼文和当时的笔迹很相似。看这向后旋的字体。”他用发颤的手指点。
宾拿比克眯起眼睛。“……自努安岩石园…… ”他读道。
“我想这代表南方群岛。”提阿摩说,“努安……”
“……是位古老的纳班海神。”史坦异兴奋地插话道——这发生在羞怯的牧师身上还挺稀奇的。“当然了——努安岩石园——群岛!其他又是什么意思?”
大家凑得更近,争辩起来,提阿摩则感到一阵由衷的骄傲。他的孩子得到了长老们的认可。
 
“光占地为王可不够。”阴暗的帐篷里,艾奎纳公爵坐在凳子上,面对着约书亚,“你们取得了一次重要的胜利,但对埃利加而言不算什么。再过几个月,没人会记得这场战斗。”
约书亚皱起眉头。“我明白。所以才要召开廷议。”
艾奎纳摇摇头,胡须随之晃动。“那也不够,请原谅我的直接,我这人说话不会拐弯。”
王子淡淡一笑。“直言不讳是你的职责,艾奎纳。”
“那我就直说了。我们需要更多胜利,而且要尽快。如果我们不能击溃埃利加,无论‘三神剑’之类的胡扯管不管用,都没有意义。”
“你觉得那是胡扯?”
“去年亲眼见到那么多怪事之后?不,眼下这局面,我不会断定任何事是胡扯——但这不是重点。如果我们光是坐在这儿,像只困在树上的猫,那就没办法弄到光锥。”公爵哼了一声,“铎尔之锤啊!我还是难以想象约翰的剑就是米奈亚。你告诉我时,真把我给吓傻了。”
“看起来,我们经过那么多次惊吓,都已经习以为常了。”约书亚干巴巴地说,“你有什么建议?”
“纳班。”艾奎纳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我本该催促你们赶紧到艾弗沙去解救我的子民。但你的担心是对的,如果传言没错,瑞摩加半数四肢健全的男人都被迫加入了司卡利的军队,这就表示打败他得花好一番功夫。这个考德克人不好对付,老谋深算。我恨这个叛徒,但不会以为他是个软柿子。”
“希瑟已经向赫尼斯第进军了。”约书亚指出,“你听说了吧。”
“那又怎样?西蒙那小子的话无凭无据,白发希瑟巫女也算不上可信的斥候,不能光凭她空口白话就计划整场战役。”公爵苦着脸,“总之,要是希瑟和赫尼斯第人真把司卡利赶跑了,那也好啊,我会敲锣打鼓地庆祝。但就算我们想招募司卡利的士兵,眼下他们也会分散在广阔的霜冻边境,就算天气好些,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再说服他们去攻打爱克兰。他们是我的族人,那边是我的领地,约书亚……所以你最好听听我的话。”他扯动浓眉,仿佛光是想到约书亚可能会反对、质疑自己的判断,就不由吹胡子瞪眼睛。
王子叹了口气。“我一直都听你的,艾奎纳。你把我抱在膝上时,就已经开始教我各种战术了,记得吧?”
“我没比你老多少,小崽子。”公爵嘟囔道,“要是你不怕丢脸,我可以带你去雪地,好好给你上一课。”
约书亚咧嘴笑了。“我想你这一课得往后拖拖了。啊,不过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艾奎纳。”他表情一转,严肃起来。“那么,你提到纳班是什么意思?”
艾奎纳将凳子拖近些,压低声音。“宿尔巍在密信里说,现在时候正好——班尼迦利很不受欢迎,他和他父亲的死有关,这样的流言传遍了各个角落。”
“翠鸟纹章下的军队不会因流言就溃散。”约书亚说,“你记得吧,曾有好几位弑父者统治过纳班,那些人都没有因此而动摇。无论如何,最主要的是,军队的将领仍然忠于班尼杜威家族。他们会对抗任何入侵者——即使是埃利加也无法直接调动那支军队,显然,他们更不会为了我而放弃班尼迦利。你肯定还记得,纳班有句古话说:‘己方的杂种好过对方的圣人’。”
艾奎纳在胡须后露出顽皮的笑。“啊,谁说要劝他们为了你的缘故而抛下班尼迦利了,我的王子?慈悲的安东啊,他们宁愿让娜莎兰塔领军,也不会把兵权交给你。”
约书亚恼怒地摇摇头。“好吧,那么,为了谁呢?”
“凯马瑞啊,该死的!”艾奎纳狠狠一拍大腿,强调说,“他是公爵宝座的合法继承人——李奥巴迪能当上公爵,全是因为凯马瑞失踪,被人认定已经死了!”
王子盯着他的老朋友。“但他疯了,艾奎纳——至少是痴呆了。”
公爵坐了起来。“他们能接受弑父的胆小鬼,为什么不能愿意换个英勇的傻子?”
约书亚又摇摇头,这次是因为惊讶。“你真叫人震惊,艾奎纳。你从哪儿想出这主意的?”
艾奎纳咧嘴大笑。“自从在关途圃旅店发现凯马瑞,我想了很长时间。”他用手指穿过胡须,“可惜艾欧莱尔不在这里,没法看到老夫我变得有多么狡猾、多么诡计多端。”
王子也大笑起来。“好吧,我不确定这办法能行,但至少值得考虑。”他站起来走向桌子,“想再来点酒吗?”
艾奎纳举起杯子。“思考让人口渴。你不介意帮我满上吧?”
 
“这是平仁紫——也叫常生花。”亚纪都拎起细细的藤蔓,向西蒙展示一朵淡蓝色的花,“它就算被摘下,也不会轻易枯萎,至少能坚持一整季。据说,它是我们族人从华庭带来的。”
“有些女人把它插在头发里。”
“我们也一样,不论男女。”希瑟顽皮地瞥了他一眼,回答道。
“你好,请等一下!”有人呼唤道。西蒙转过身,发现是提阿摩,米蕊茉的乌澜朋友。小个子似乎兴奋异常。“约书亚王子希望你们过去。西蒙爵士、亚纪都小姐。”他想鞠个躬,但由于紧张和激动,没能完成整个动作。“那个,请你们快点!”
“怎么了?”西蒙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发现了一些要紧事,我们是这么觉得。”他用脚尖蹦跳着,急着想走。“从我的手稿里——我的!我的!”
西蒙摇摇头。“什么手稿?”
“一会儿就知道了。来约书亚的帐篷!拜托了!”提阿摩转过身,向营地一路小跑而去。
西蒙笑了。“真是个怪人!好像裤子里有只蜜蜂似的!”
亚纪都将藤蔓小心地放回原处,伸手揉了揉鼻子。“这让我想起了角天华的家。”她说,“每间屋子都满是鲜花。”
“我也记得。”
他俩返身穿过山坡。今天的阳光看起来很灿烂,虽然北方的地平线依然乌云涌动,但头顶的天空恢复了蓝色,而除了坡下被阴影久久盘踞的深洞,积雪几乎都已融化。西蒙不知道米蕊茉在哪里:他早上造访过她的帐篷,希望能劝动她和自己一起散散步,结果扑了个空。据桂棠公爵夫人说,公主很早就出去了。
约书亚的帐篷里十分拥挤。提阿摩身边站着葛萝伊、史坦异神父和宾拿比克。王子坐在凳子上,凑近读着一张摊在腿上的羊皮纸。渥莎娃坐在另一头的墙边,正在缝一块布。亚纪都向其他人打过招呼,离开西蒙,同她坐到一起。
约书亚从纸卷上抬眼一瞥。“很高兴看到你,西蒙。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怎么帮,约书亚王子?”
王子看也不看地抬起手。“首先你得听听我们发现的信息。”
提阿摩小心地往前迈了一寸。“拜托了,约书亚王子,能让我来说吗?”
约书亚对乌澜人笑了笑。“等米蕊茉和艾奎纳来了,你可以一并解释给所有人。”
西蒙灵巧地挤到正与葛萝伊说话的宾拿比克身边,尽量耐心地听他们谈论如尼文,以及翻译上的错误,直听得烦躁不堪。终于,艾弗沙公爵和公主来了。她的短发被风揉乱,脸颊红得娇媚可人。西蒙禁不住盯着她,满心憧憬。
“我爬到这座破山的半山腰,终于找到了她。”艾奎纳嘟囔道,“但愿我这番辛苦是值得的。”
“你只要喊我一声,我会自己爬上来。”米蕊茉甜甜地答道,“不需要把自己累个半死。”
“你爬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担心把你吓得掉下去。”
“一个汗流浃背的瑞摩加大个子猛冲下来,就不会吓着我?”
“好了。”约书亚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的辛苦很值得,艾奎纳——但愿如此。”他转向乌澜人,将稿纸递给他,“如果愿意的话,提阿摩,向这些新来的解释一下吧。”
小瘦子两眼发亮,简单描述一遍自己得到手稿的经过,又向他们展示了古如尼文之后,大声读了起来。
“……自努安岩石园,
 回归眼清目明之盲者;
 在瑞摩尔大树底,
 现蔷薇藤上之刃;
 在最浅之舟上,
 寻得呼唤者之号,
 呼唤呼唤者之名。
 ——当那人、那刃、那名,
 汇集于王子的右手,
 被束缚者将重获自由……”
读完后,他环视房间。“我们……”他犹豫了一下,“我们……卷轴持有者……讨论了这首韵诗的意思。如果尼西斯的其他文字对我们很重要,这一段也应如此。”
“这是什么意思呢?”艾奎纳询问道,“我刚才也读了一遍,但感觉牛头不对马嘴的。”
“你没有我们当中一些人的优势。”宾拿比克说,“西蒙、我,还有其他一些人,已经面对过这个谜的一部分了。”矮怪转向西蒙。“你听明白了吗?”
西蒙认真想了想。“瑞摩尔大树——就是乌顿树!”他面带自豪地看了看米蕊茉,“我们在那儿找到了荆棘!”
宾拿比克点点头。整座帐篷都安静了。“对——‘蔷薇藤上之刃’就在那里被发现。”矮怪说,“凯马瑞称之为荆棘。”
“爱蓓卡,约翰的妻子。”艾奎纳吸了口气,“赫尼赛哈的玫瑰。”他用力扯着胡须。“当然了!”他对约书亚说,“凯马瑞是你母亲的专属护卫。”
“所以,我们看到的这部分韵诗,指的便是荆棘。”宾拿比克赞同道。
“不过其他部分,”提阿摩说,“我们只能推测,还不敢确定。”
葛萝伊凑近些。“如果韵诗提到了荆棘,那它也有可能提到了凯马瑞本人。‘眼清目明之盲者’像是说有个人迷失了过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跟所有人一样都能看清东西。”
“有道理。”米蕊茉轻声说。
“听着对头。”艾奎纳皱起眉头,琢磨道,“虽然我不知道几百年前的一本古书里,怎么会提到这种东西,但听着对头。”
“然后呢?”约书亚问,“有一段提到‘号’,还有最后一行,‘被束缚者将重获自由’?”
话音落下后是片刻的沉默。
西蒙清了清嗓子。“好吧,也许听上去很蠢。”他开口说。
“说吧,西蒙。”宾拿比克催促他道。
“既然有一段提到了凯马瑞,另一段提到了他的剑——也许其他部分便是指他别的物品、还有他去过的地方。”
约书亚微笑道:“一点都不蠢,西蒙,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们甚至觉得,我们知道‘号’指的是什么。”
另一头的墙边,亚纪都突然笑了,清晰、悦耳的颤音仿佛叮咚的水声。“所以你没忘记把它交给他们,塞奥蒙。我还怕你忘了呢。我们分开时,你又疲惫又悲伤。”
“把它交给他们?”西蒙困惑不已,“什么……?”他稍微顿了顿,“那支号角!”
“号角。”约书亚说。“阿茉那苏给我们的礼物,一件我们不知如何使用的礼物。”
“这么说来,它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提阿摩说,“当艾奎纳在关途圃旅店里发现凯马瑞时,他被人称为‘席利欧’——在珀都因语里,意思是‘叫喊’或‘呼唤’。凯马瑞那支著名的号角则叫‘席利安’,在纳班语里表示同一个意思。”
亚纪都站了起来,动作流畅得像只展翅的鹰。“只有凡人称之为席利安,它有个比这更古老的名字——它的真名,它的‘创造’之名。阿茉那苏送给你们的号角,被凯马瑞在战场上吹响之前,曾属于希瑟。它名为啼-涂挪。”
“那它怎么落到了凯马瑞手中?”米蕊茉问,“而他得到之后,希瑟又是怎么拿回去的?”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亚纪都告诉她,“啼-涂挪是用巨龙黑朵荷贝,即哈卡崔和伊奈那岐杀死的黑虫之牙制成的。当赫尼斯第的凡人王子辛奈哈前往阿克·萨拉斯之战支援我们时,为表感激,岁舞之家的伊彦宇迦将号角送给了他,作为朋侪间的赠礼。”
亚纪都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宾拿比克见状,站出来请她允许由自己继续讲述。等她点头,他才开口说:“阿苏瓦陷落的几百年后,约翰一统爱克兰,本也有机会令赫尼斯第成为他的臣属,但他没这么做。感激之下,历辛王在将爱蓓卡送与圣王约翰成婚时,把号角啼-涂挪也算到了嫁妆之内。”他抬起小手,做了个赠礼的动作,“凯马瑞在那段旅程中护卫她,将她安全带到爱克兰。约翰发现赫尼斯第新娘如此美丽,便将号角赠与凯马瑞表示感谢,用以纪念她来海霍特的那一天。”他又挥挥手,动作夸张,仿佛画了幅希望他人赞美的画卷,“至于它是怎么回到阿茉那苏和希瑟手中——这个,恐怕得由凯马瑞亲自告诉我们了。但它确实来自‘最浅之舟’。”
“这部分我也不理解。”艾奎纳说。
亚纪都微微一笑。“角天华的意思是‘树海之舟’。很难想象哪片海会比没水更浅。”
西蒙被词语的洪流和众人冗长的发言搅得糊里糊涂。“你说凯马瑞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意思,宾拿比克?我觉得凯马瑞不能说话——他哑了,或者疯了,或者中了巫术。”
“或者三种兼具。”矮怪回答,“但也有可能,韵诗的最后一行便要告诉我们——当这些东西汇聚到一起,凯马瑞便能从囚牢中得到释放。也就是说,我们有希望唤回他的理智。”
几拍心跳间,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当然了,”约书亚最后补充说,“如果倒数第二行是真的,怎么实现仍是个问题。”他举起双臂——左腕仍扣着埃利加的镣铐,右臂一端则是皮革包裹的残肢。“正如你们所见,”他说,“王子缺少的恰好是只右手。”他露出一丝嘲讽的笑,“但我们希望,这里并非字面意思。也许只要把它们都带来我面前就能成功。”
“我曾向凯马瑞展示过荆棘剑。”艾奎纳想起来了,“它大概触动了他的神经,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但他死活不肯再靠近,好像它是条毒蛇。他挣脱开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间。”他顿了顿,“但等号角或其他东西都就位,也许那时……”
“那么?”米蕊茉说,“我们为什么不试试看?”
“因为我们做不到。”约书亚阴冷地说,“我们把号角弄丢了。”
“什么?”西蒙不敢相信地抬起眼,仿佛王子是在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与范巴德交战时,它不见了。”约书亚说,“这也是我叫你来这儿的原因之一,西蒙。我想是不是你把它拿回去妥善保管了。”
西蒙摇摇头。“我巴不得能摆脱它,约书亚王子,那时我还担心因为忘了把它给你而害了大家。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它。”
帐篷里其他人也没见过。“好吧,”约书亚最后说,“那我们就得把它找出来——但别弄出太大动静。如果我们中间出了叛徒,或者有个蟊贼,就更不能让他知道那东西很重要,否则可能再也找不到它了。”
亚纪都大笑起来。这一次,响亮的笑声甚至冲出了帐篷。“对不起,”她说,“但这情况所有支达亚都不敢相信。啼-涂挪竟然丢了!”
“一点都不好笑。”西蒙低吼道,“另外,你们就不能试试某种魔法,找到它在哪儿吗?”
亚纪都摇摇头。“事物并非如此运作,塞奥蒙,我以前向你解释过。总之不好意思,我不该笑。我会帮忙找到它。”
西蒙觉得,她看起来并没有不好意思。但他连凡人女子都无法理解,哪怕再花上一千年,也别想奢望理解希瑟女子了。
众人从约书亚的帐篷鱼贯而出,轻轻地彼此交谈。西蒙在外面等待米蕊茉,看见她出屋,他走到她身边。
“所以,他们要取回凯马瑞的记忆。”米蕊茉看起来烦乱又疲倦,好像昨晚没睡好似的。
“如果我们能找到号角,大概会试一试吧。”西蒙心里暗暗高兴,这次总算让米蕊茉看到了:在约书亚王子的团队里,自己也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
米蕊茉转头看着他,一脸责难的表情。“可他要是不想取回记忆呢?”她诘问道,“要是如今的他才能拥有快乐的人生呢?”
西蒙怔住了,无法作答。两人默默穿过营地,最后米蕊茉说了声再见,独自离开了,留下西蒙一个人琢磨她的话。难道米蕊茉也一样,有段更希望忘记的回忆吗?
 
米蕊茉找来时,约书亚正站在离别之家的后庭院,盯着天空,目光穿过破布条般丝丝缕缕的云层。
“约书亚叔叔?”
他转过头。“米蕊茉。很高兴见到你。”
“你喜欢到这儿来,对吗?”
“我想是吧。”他慢慢点点头,“这里很适合想事情。我很担心渥莎娃——担心我们的孩子,还有他会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导致许多地点都让我不自在。”
“你也很想戴奥诺斯。”
约书亚将目光再度投向乌云密布的天空。“是啊,我想他。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的牺牲是值得的。如果我们击败范巴德确实有意义,那我也更容易接受他的去世。”王子叹了口气,“比起我,他还很年轻,甚至没度过三十个夏季。”
米蕊茉静静地看着叔叔,过了许久才开口:“我要请你帮个忙,约书亚。”
他伸手指指一张陈旧的凳子。“说吧。要我帮什么都行。”
她深吸一口气。“当你……当我们到达海霍特之后,我想跟父亲谈谈。”
约书亚侧着头,抬起眉毛,光滑高耸的额头皱了起来。“这话什么意思,米蕊茉?”
“在最终的围攻之前,你肯定会找时间跟他谈谈吧。”她急急忙忙地说,好像早就练习过这番对话,“一定会吧,不管战斗多么血腥?他是你哥哥,你会找他谈谈。到那时,我也想在场。”
约书亚在犹豫。“我不确定这么做有什么帮助……”
“而且,”米蕊茉续道,决心把自己的话说完,“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单独?”王子吃惊地摇摇头,“米蕊茉,那可不行!如果我们围攻海霍特,你父亲只能孤注一掷。那种情况下,我怎能叫你单独跟他在一起——你会被挟为人质的!”
“这不重要。”她顽固地说,“我必须和他谈谈。约书亚叔叔。必须!”
他强咽下尖锐的反对,再度开口时,语气依然十分温和。“为什么必须呢,米蕊茉?”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必须这么做,这关系重大——十分重大!”
“那你必须告诉我原因,我的侄女。要是你不说,我只能拒绝。我不能没来由地让你和你父亲独处。”
泪水在米蕊茉眼里闪烁。她愤怒地将它们抹去。“你不明白,这事我只能和他说。而且必须说!求你了,约书亚,求求你了!”
他脸上有种疲倦的忧虑,像经历了多年的痛苦。“我知道你不是个轻率的人,米蕊茉,但你也未肩负成百上千条人命。那么多人的生死,全依赖我做出的决定。所以,如果你不能告诉我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虽然我相信你的要求发自内心——我就无法任由你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甚至有可能拖累其他很多人的性命。”
她紧紧地盯着他,眼泪干了,取而代之的是张冰冷无情的面具。“请再考虑考虑吧,约书亚。”她指了指戴奥诺斯的石冢,那里已有几片草叶从石块间探了出来。“记住你的朋友,约书亚叔叔,还有那些你没来得及告诉他的事。”
他沮丧地摇摇头。阳光照在他棕色的头发上,越靠近头顶越稀薄。“安东宝血啊,我不能允许,米蕊茉。你想发火就发吧,但你应该了解,我别无选择。”他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父亲投降后,我会尽一切努力保证他不受到伤害。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届时,你也有机会和他谈谈。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保证。”
“那就太晚了。”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出园子。
约书亚望着她离开。他一动不动,仿佛在地上生了根,眼看着一只麻雀轻巧地落在石冢上。它小跳几步,发出一连串尖鸣,又展开翅膀飞走了。随着它的离去,他的目光也回到流动的乌云上。
 
“西蒙!”
他转过身。桑弗戈正匆忙穿过潮湿的草地。
“西蒙,能跟你谈谈吗?”琴师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似乎只是胡乱套上,完全没考虑颜色或式样。这实在很不寻常,即使是在流亡中,西蒙也没见过乐师这么随便。
“当然。”
“这里不行。”虽然视野内没有别人,桑弗戈还是悄悄四下张望一番,“去个没人能偷听我们说话的地方。你的帐篷?”
西蒙困惑地点点头。“如果你希望的话。”
两人穿过帐篷城镇,几位居民向他们挥手问好,每一次琴师都被吓得身子一缩,仿佛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危险。最后他俩来到西蒙的帐篷,发现宾拿比克正准备出门。矮怪一边拉起毛皮滚边的靴子,一边热切地谈着失踪的号角和其他各种话题——搜寻已进行三天,但依然无果。桑弗戈明显盼着他赶紧离开,宾拿比克也注意到了,于是矮怪中断话题,道了个别,出门去找葛萝伊他们了。
等矮怪走了,桑弗戈长出一口气,放松地瘫坐在帐篷里,也不管地上有多脏。西蒙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和往常太不一样。
“怎么回事啊?”他问道,“你好像吓坏了。”
琴师凑了过去,声音鬼鬼祟祟的,几乎像是耳语。“宾拿比克说他们还在找号角。约书亚似乎很需要它。”
西蒙耸耸肩。“没人知道它会派上什么用场。这都是为了凯马瑞,他们希望它能令他恢复理智。”
“没道理啊。”琴师摇摇头,“一支号角怎能让人恢复理智?”
“我不知道。”西蒙不耐烦地说,“你的重点是什么?”
“我猜,当他们找到小偷时,王子会很生气吧。”
“他们肯定会把他吊在离别之家的墙上。”西蒙恼火地回答。说完他才发现桑弗戈一脸惊恐,一下子突然明白了什么。“怎么?仁慈的安东啊,桑弗戈,是你偷的?” 
“不,不!”琴师尖声道,“我没有,我发誓!”
西蒙盯着他。
“不过,”桑弗戈终于说,颤抖的声音带着羞愧,“我知道它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
“在我的帐篷里。”琴师声音悲壮,活像个被定罪的烈士,在临终前终于饶恕了自己的刽子手。
“怎么会?为什么在你的帐篷里?你不是说没拿吗?”
“安东慈悲啊,西蒙,我发誓我没拿。这是淘儿死后,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的。我……我敬爱那个老人,西蒙,以我的方式。我知道他是个醉鬼,有时我说话就像恨不得要敲扁他的脑袋。但我年轻时,他待我不薄……而且,该死的,我很想他。”
虽然琴师的话很沉痛,但西蒙又一次失去了耐心。“那你为什么留着它呢?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我只想留件他的东西,西蒙。”他又羞愧又悲伤,像只落水的猫,“我将自己的第二把琴和他一起埋了。我想他不会介意……我以为号角是他的!”他伸手抓住西蒙的手腕,想了想又松开了,“然后,当我意识到这片混乱是出于什么缘故,我害怕了,不敢承认它在我这儿,就像我从死去的淘儿手里偷了东西一样。我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的,西蒙!”
西蒙短暂的怒气消散了。琴师看着就要哭出来。“你早该说的。”他温和地说,“没人会怪你。我们最好现在就去告诉约书亚。”
“哦,不!他会发火的!不,西蒙,我只想把它交给你——然后就说是你找到的。你会成为英雄。”
西蒙考虑片刻。“不。”最后他说,“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一方面,我得骗王子说是在某处找到的,可万一他们搜过那儿了呢?到时候反而弄得像我偷的一样。”他断然摇了摇头。这一次,西蒙总算没犯傻,他可不急着背上黑锅。“无论如何,桑弗戈,这事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会跟你一起去。约书亚是明白人——你了解他。”
“他有次跟我说,如果我再唱《纳班女人》,就摘了我的脑袋。”桑弗戈心底的恐惧平息了,这会儿更像在生闷气。
“那是应该的。”西蒙回答,“我们都听厌了那首歌。”他站起来,朝琴师伸出手,“起来吧,我们去见王子。要是你早点说就更好了。”
桑弗戈可怜兮兮地摇摇头。“当时看起来,什么都不说似乎更好些。我一直想把它偷偷丢在外头,让别人找到,可又怕被逮个正着,即使是在午夜。”他深吸一口气。“我担心得两天没睡着觉了。”
“行啦,等你向约书亚坦白就会好了。来吧,起来。”
他们一起走出帐篷。琴师在阳光下站了片刻,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像在清晨的潮气中闻到了救赎的馨香。“谢谢你,西蒙。”他说,“你是个真朋友。”
西蒙自嘲地笑了笑,拍拍琴师的肩膀。“现在就去找他谈谈吧,他应该刚吃完早饭。我一般吃完饭心情都比较好——兴许王子也一样。”
 
午饭后,众人齐聚在离别之家。约书亚严肃地站在放着荆棘的石坛前。西蒙能感到王子的紧张。
其他人在大厅里轻声地交头接耳,对话不太自然,但偌大的屋子若是安安静静,反而更叫人发憷。阳光落进门廊,但没能投射到大厅另一端。此时此刻,这里看起来像座礼拜堂,西蒙不由怀疑,今天他们能不能看到奇迹发生?若真能唤回远离世界四十年的凯马瑞的理智、感觉和记忆,那算不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死者复生?
他想起米蕊茉说过的话,努力压住一丝冷战。不知为何,也许这真是个错误。也许凯马瑞就该那样单纯地活下去。
约书亚在手中反复转动着龙牙号角,心烦意乱地看着上面刻的文字。当它被递到面前时,他并不像桑弗戈担心的那样火冒三丈,相反却因不清楚淘儿为何要拿走号角并藏起来而迷惑不已。最初的恼火劲儿过去之后,约书亚甚至慷慨地邀请桑弗戈留下,见证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但缓过神来的琴师暂时不想再跟号角或王子扯上任何关系他回到床上,补觉去了。
随着艾奎纳引领凯马瑞进入大厅,等候的十几个人一阵激动。老人穿着正式的衬衣和长裤,像个准备参加礼拜的孩子,一边往里走,一边眯着眼环顾四周,像被带来问罪似的;等在厅里的人们则牢牢盯着他的脸,似乎要将其牢记于心。凯马瑞看起来受惊不浅。
西蒙记得米蕊茉说过,老人曾在关途圃的一间旅店看门,负责所有的杂役,似乎没受过多少良好的对待。也许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惩罚,所以才会紧张地斜着眼睛四下张望。从凯马瑞的模样来看,他似乎觉得随便去哪儿都比待在这儿强。
“来吧,凯马瑞爵士。”约书亚从石坛上举起荆棘——从他灵便的动作判断,它现在肯定像树枝一样轻。西蒙记起这剑有多么变化莫测,不由好奇这是否说明了什么。他曾以为这剑有自己的意志,会为去它想去的地方、为达成它渴望的事而与人合作。那么现在,它的目的又是什么?回到过去的主人手中?
约书亚王子将剑柄递给凯马瑞,但老人不肯接。“拜托了,凯马瑞爵士——这是荆棘。它曾属于你,现在依然如此。”
老人的表情变得更加绝望。他后退一步,半举双手,像要挡开攻击似的。艾奎纳拉着他的胳膊,稳住他的身子。
“没事的。”公爵低声道,“它是你的,凯马瑞。”
“施拉迪格,”约书亚呼唤道,“你拿剑带了吗?”
瑞摩加人上前一步,手中是一根挂着镶银黑皮剑鞘的剑带。在领主艾奎纳的帮助下,他将它绕在凯马瑞的手腕上。老人没有抵抗,事实上,西蒙觉得,他似乎变成了一具石像。挂上剑带后,约书亚小心地将荆棘滑入鞘中,这一来,剑柄便悬在了凯马瑞的胳膊和宽松的白上衣之间。
“拿号角来。”约书亚说。一直在旁捧着古老号角的弗乐森闻言,郑重地将之递给王子。约书亚将肩带举过凯马瑞头顶,把号角挂在他右手边,接着后退一步。长长的利剑看上去和它高大的主人很相配。门口射来一道阳光,在老骑士的白发上闪烁。屋内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幅无可挑剔的画面。所有人,除了老人自己。
“他还是没反应。”施拉迪格轻声对艾奎纳说。西蒙再次生出正在参加宗教仪式的印象——但现在的感觉就像司事忘了取出圣物,或是牧师忘了祭祀致辞。所有人都在尴尬的停顿中不知所措。
“也许我们该读读那首诗?”宾拿比克建议。
“没错。”约书亚点点头,“请读吧。”
宾拿比克却把提阿摩推上前去。乌澜人用颤抖的手举起纸卷,用同样颤抖的声音念诵起尼西斯的诗。
“……当那人、那刃、那名,”
他用稳定的声调作结——每读一行都平添一分勇气。
“汇集于王子的右手,
 被束缚者将重获自由……”
提阿摩停下来,抬起头。凯马瑞回望着这位同甘共苦好几周的伙伴,为对方刚才那费解的举动,露出一丝淡淡的受伤的表情。老骑士就像一头猎犬,正被迫为和善的老主人表演有失风度的把戏。
什么都没变。失望和震惊传遍了整个房间。
“说不定哪里弄错了。”宾拿比克慢慢地说,“我们应该再深入研究一遍。”
“不。”约书亚声音刺耳,“我不这么认为。”他走向凯马瑞,将号角举到老人眼前,“难道你不认得了?这是席利安!它的号声曾令我父亲的敌人胆战心寒!吹响它,凯马瑞!”他将它凑到老人唇边,“我们需要你回来!”
一种恐慌的、几乎算是惊骇的表情浮现在凯马瑞脸上,他一把推开约书亚。王子未曾料到老人竟有这般力量,结果脚步蹒跚,差点摔倒,幸好被一旁的艾奎纳扶住。施拉迪格咆哮一声,朝凯马瑞迈出一步,像要殴打老骑士似的。
“施拉迪格,别碰他!”约书亚厉声道,“如果有人要为此负责,那就是我。我有什么资格折磨一位头脑单纯的老人?”约书亚捏起拳头,盯着石砖看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就该由他去。他已经战斗过了——而我们也该自力更生,让他休息。”
“他从未逃避过任何战斗,约书亚。”艾奎纳说,“我熟悉他,记得吧?他总做正确的事,做那些……必须做的事。不要轻易放弃。”
约书亚抬眼看着老人的脸。“很好。凯马瑞,跟我来。”他轻柔地拉起老人的胳膊,“跟我来。”他又说了一遍,转身领着顺从的骑士走向门口,走向大厅后的庭院。
下午的屋外变得冷飕飕的,淅淅沥沥、伴着迷雾的雨令古墙和石凳颜色发暗。众人聚在门口,不确定王子想做什么。
约书亚带着凯马瑞,来到戴奥诺斯墓地的石堆前。他抬起老人的手,放在石冢上,又将自己的手按在上面。
“凯马瑞爵士,”他慢慢地说,“请听我说。我父亲征服的大地,您和约翰王一起建立的秩序,已被战争和巫术粉碎。您毕生致力的一切都受到了威胁,如果我们此战败北,恐怕就再也无法重建当年的秩序了。
“在这些石头底下,埋葬着我的朋友。像您一样,他也是位骑士。戴奥诺斯爵士从未见过您,但他是听着传唱您生涯的歌谣长大的。‘让我成为骑士吧,约书亚。’第一次来到我面前时,他这样对我说,‘我想像凯马瑞一样为您效力。我愿成为您和上帝的工具,让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土地变得更美好。’
“他是这么说的,凯马瑞。”约书亚唐突地笑了,“他是个傻瓜——圣洁的傻瓜。当然了,他也发现,有时国家和人民似乎并不值得拯救。但他在上帝面前发誓要行正道,而且活着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遵守誓言。”
约书亚的声音提高了,心中的感情喷薄而出,义正词严。“他为保护此地而死——这区区一场战斗,一场微不足道的冲突就夺走了他的生命。然而,如果没有他,我们便没有重要的获胜机会。他为理想而死,一如他曾为理想而活,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旦失败也只会责备自己,然后再次站起来,再次勇敢尝试。他为这片土地而死,凯马瑞,为了你战斗过的土地,为了你拼命创建的秩序,为了让弱者也能过上平安的生活,为了保护被强者逼迫的人们。”王子凑近凯马瑞的脸,对上老人不情不愿的视线,“他的死会白费吗?倘若我们不能赢得接下来的胜利,届时会有太多坟墓,不差这么一座;而那时,连替戴奥诺斯他们哀悼的人都没有了。”
约书亚紧紧抓住老骑士的手。“回来吧,凯马瑞。请你回来。不要让他白白死去。想想你经历的那些战争,那些你宁愿没发生过的战争,可你还是为了正义和公平挺身而战。难道那些痛苦也要白白舍弃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黑暗正朝我们进逼。”
王子突然松开老人的手,转过身,双眼泪光闪烁。西蒙站在门边看着,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揪紧了。
凯马瑞仍像被冻住似的站在原地,手指摊在戴奥诺斯的坟头。终于,他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慢慢举起号角,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仿佛那是一件绿色大地上从未出现过的异物。他闭上眼睛,用颤抖的手将之小心地举到唇边,轻轻一吹。
号角响了。声音从刚开始的轻细渐渐增强,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到撼动了整片天空,其中甚至夹杂着金铁交鸣和滚雷般的蹄声。凯马瑞双眼紧闭,深深吸了口气,又吹一声,这次比刚才更加响亮。破天裂地的号声穿过山坡,荡入山谷,回音在空中追逐共鸣,许久才渐渐消失。
西蒙这才发现自己捂住了耳朵。其他人也一样。
凯马瑞再次盯着号角。他抬起脸,望向看着自己的人们。有什么东西变了。他的双眸不知为何变得更深邃、更悲伤,其中含着一道之前没有的理智的闪光。他动了动嘴,努力想说些什么,但除了刺耳的嘶嘶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凯马瑞看着荆棘的剑柄,用缓慢从容的动作将其抽出剑鞘,举到面前。这条漆黑闪耀的金属似乎将渐暗的天光切成了两半,细细的雾雨在剑刃上聚成粒粒水珠。
“我……早该知道……我的……刑罚远未结束,我的罪孽还没被赦免。” 他的声音干燥而粗哑,他的话语极度拘谨。“哦,上帝啊,我仁爱又严厉的上帝啊,我恭敬地来到您面前。我将顺服,我将接受这份刑罚。”
老人跪倒在惊愕的众人面前。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都没说,像在祈祷。泪水淌下面颊,与雨点交融,令他的脸在斜阳中熠熠生辉。最后,凯马瑞站了起来,任由艾奎纳和约书亚领着自己离开了。
西蒙感到有东西拉了拉自己。他低下头,看到宾拿比克短小的手指正抓着自己的袖子。矮怪双眼闪动。“你知道吗,西蒙,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忘记的东西。戴奥诺斯爵士的手下们,还有奈格利蒙的士兵们,你知道他们怎么称呼他吗?‘王子的右手’。我想,连约书亚都忘记这一点了。真幸运……不然还能说什么,西蒙老友。”小个子又捏捏西蒙的胳膊,快步跟在王子身后。
西蒙不知所措地转过身,想再看凯马瑞一眼,结果却望见米蕊茉站在门廊边。她对上西蒙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这也是你的错。 
她跟着凯马瑞等人返回离别之家,将西蒙独自留在雨中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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