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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中低语

水冒出大裂缝,溅在平坦的黑玄武岩上,涌过边缘,淌入池中。虽然水流湍急,但在只嵌了几粒发光小石头的黑暗洞穴中,瀑布就像隐了形。这个高得不可思议的洞穴被称作“亚和·户野陆”,意思是战栗之厅。虽然洞穴得此名号有别的理由,但洞壁似乎真的随着“崎加泪窟”——也就是泪泉——不停地往深处流淌而微微颤抖。泉水一路几乎没发出声音,不知是因为大厅的设计,还是因为水流坠入了一片空虚。山上一些居民私下说,崎加泪窟没有尽头,泉水径直穿过大地,源源不断地流入漆黑的时空间隙。
乌荼库站在裂口边缘,在一挂黑水的映衬下,就像一支银针,白袍随着瀑布带起的风缓缓飘动,她面具低垂,仿佛在考虑崎加泪窟有多深。但此时此刻,其实她并未看向强劲的水流,也没望向从几百弗隆高的风暴之矛峰顶落下的黯淡阳光。
乌荼库在思索。
错综复杂的事件里,渐渐出现了一些叫人不安的变化。她亲手策划那么久,在成千上万个黑暗的日子里,反复研究,仔细调整,而某个变化让她的设计出现了细微的缺口。当然了,这并非不可挽回——乌荼库的网络足够强大,要威胁到她蓄谋已久的胜利,得彻底撕裂各种连线才行。但修补缺口需要谨慎,需要时间,而只有最年长的高寿者才拥有钻石般的集中力。
银色面具慢慢转动,被模糊的光照亮,仿佛云层中探出头来的月亮。三条身影出现在亚和·户野陆的门口。最靠近的身影跪了下来,举起掌根挡在眼前,另外两个也是同样。
乌荼库在思忖要交给他们的任务,一时竟为失去尹艮·杰戈感到遗憾——但也只有短短一瞬。乌荼库·杉夜-罕满堪是华庭降生的最后一员,她不像她的同辈,从不为无意义的情绪浪费时间,因此才能活过这许许多多个世纪。杰戈热切又盲目,犹如忠心耿耿的猎犬,作为一个凡人,他拥有某些长处,能帮乌荼库达成目的,但仍不过是件工具——用完即弃的工具。他在她最需要的地方献出了力量,至于其他任务嘛,自有其他仆役来完成。
北鬼们向她鞠了一躬,两名女性,一名男性,抬起头时,他们脸上都带着如梦初醒的神情。女主人已将愿望注入他们心里,像从罐子里倒出酸牛奶。然后,乌荼库抬起裹着手套的手,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他们立刻转身离开,动作轻柔、迅速、安静,仿佛黎明前的黑影。
三人消失后,乌荼库又在水流前站了很久,聆听飘渺的回声。最后,北鬼女王回过身,从容地朝流琴厅走去。
她坐到深井前。在她脚下,来自风暴之矛深处的颂唱声提高了:弃光者正用他们非同凡响、卓诡不伦的方式欢迎她回到结满冰霜的王座。除了乌荼库自己,流琴厅空空荡荡,然而,只需她一转念或一抬手,无数苍白的手中便会举起一片锋利的长矛。
她伸出长长的指头,轻按面具的鬓角,盯着深井上空变幻的光流。流琴外形不定,红色、黄色和紫色闪烁发亮。伊奈那岐没有出声。他已经退回自身的存在,从孕育他的来源中粹取力量,就像蜡烛燃烧空气那样。他正为即将到来的试炼而准备着。
虽然某种程度上,远离他灼烧的怒火多少让人松了口气——他的念头只剩一团憎恨与渴望,时常连乌荼库都无法理解——但在闪亮的面具背后,北鬼女王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不满的细线。在梦境世界看到的情景困扰着她,虽然布局早已设下,乌荼库还是不太满意。如果能和那个专注于深井核心的东西谈谈,那会是种安慰——但它不在那儿。直到征服者之星升到最顶端、末日来临,伊奈那岐最重要的部分都不会在那儿。
乌荼库乳白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深井中力量和梦境的织锦边缘又有什么东西做出了意料之外的举动。北鬼女王收拢目光,延伸思绪,探测着那张她精妙编织的网,搜索着数不清的意向、计算和命运的丝线。她终于找到了,那仍然在她的精细作品之中。
一声叹息飘出乌荼库的双唇,轻柔得仿佛穿过蝙蝠翅膀的微风。因着风暴之矛女主人的怒气,弃光者的歌声轻颤起来,但没过片刻,一切又恢复原样,空洞而高傲。只是有人拨弄了一个主谓识——一个年轻人,出自舰船降生阿茉那苏的血脉。那个小崽子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这点损伤当然可以修复,只要集中一点精神,绷紧一些心思便能完成。她很疲倦,但没累到不管不顾的地步。
北鬼女王也许有上千年没笑过了,但如果她还记得怎么笑,此时此刻,她会露出微笑的。就算最年长的贺革达亚,也知道乌荼库是最厉害的女主人。也许有些人不再把她当作活物,就像风暴之王,成了完全由冰、法术,还有无休无止的怨恨组成的怪物。但乌荼库并非如此。在她的晚辈里,即使是那些年岁上千的,也不过只活过了她的一小段生命。而今在死白的长袍和闪亮的面具下,她仍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在她古老的血肉里,仍有一颗跳动的心——缓慢而又强劲,像是某种在静谧的深海中伺机而动的盲眼怪物。
她很疲倦,但仍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她为即将到来的日子谋划已久,在漫长的等待中,连大地本身都被时间撼动、改变。但她终究会见证自己的复仇。
在她面对这个世界的空洞的金属脸庞上,深井之光在闪动。也许在那成功的一刻,乌荼库想,她会再一次记起如何微笑。
 
“啊,以岁舞林之名。”吉吕岐说,“确实是万朱涂——银之家。”他高举火把,“我从未来过这儿,但有许多歌谣提过它,让我觉得自己熟知这些塔楼、桥梁和街道,就像我在这里长大似的。”
“你没来过这儿?我以为是你的族人建起了这座城。”艾欧莱尔从险峻的楼梯边挪了回来。巨大的城市铺陈在他们面前,像阴影中巧夺天工的巨石堆。
“是的——他们建造了一部分——但在我出生之前,所有支达亚都离开了这里。”吉吕岐瞪大了金眸,像是无法从石城上挪开目光。“庭叩达亚与我族断绝关系时,睿智的夜莺间吉雅娜宣告,我们当将此地赠予航渡之子,以偿还我们亏欠他们的一部分债务。”他皱起眉,摇摇头,发丝轻轻拂过双肩,“至少岁舞之家还保有些许荣誉感。她还给了他们北方的弘勘阳,以及海边的津叁门,只是后者早已消失在滚滚波涛之下。”
艾欧莱尔努力记住灌进耳中的许多名字。“你的族人把这儿给了庭叩达亚?”他问道,“那些被我们称为‘戴亥尼’的生物?戴沃人?”
“有些是这么称呼的。”吉吕岐点点头,将明亮的双眸投向伯爵,“但他们不是‘生物’,艾欧莱尔伯爵,他们来自失落的华庭,跟我族一样。当时我们犯下大错,以为他们不如我们,如今真是追悔莫及。”
“我没有侮辱他们的意思。”艾欧莱尔说,“我遇见过他们,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他们……很古怪,但对我们十分和善。”
“海洋之子向来温和。”吉吕岐迈步走下台阶,“恐怕这就是我族带上他们的原因——觉得他们会是驯良的仆从。”
艾欧莱尔急忙赶上他。希瑟的脚步稳定而迅速,走在伯爵不敢靠近、甚至不敢往下看的阶梯最边缘。“你说‘有些是这么称呼的’是什么意思?”艾欧莱尔问,“还有些庭叩达亚不是戴沃人?”
“对。生活在这里的——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戴沃人——只是宗族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旁支。很多努言之民仍留在水边,因为海洋始终牵系着他们的心,其中不少被凡人称为‘观海者’。”
“呢斯淇?”艾欧莱尔长期外出,在南方水域航行时,他也遇见过不少观海者,“他们确实存在,但看起来一点不像戴沃人!”
吉吕岐停下脚步,等伯爵跟上,然后出于礼节放慢了速度,“这就是庭叩达亚的天赋,同时也是诅咒。经过一段时间,他们可以改变自身,以更好地适应生活环境:他们的血液和骨骼有某种特殊的易变性。我想,哪怕世界毁于大火,海洋之子也将是唯一的幸存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以烟为粮,在热灰中游曳。”
“那可真太惊人了。”艾欧莱尔说,“我遇上的戴沃人,乙寺-飞椎和他的伴侣,似乎生性羞怯。他们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种事。”
“南方沼泽里有种蜥蜴。”吉吕岐微笑着说,“它们能改变颜色,以配合栖身的叶子、树干或石头,它们也很胆小。同理,最容易受到惊吓的生物,通常也最擅于隐藏。我觉得这很合情合理。”
“既然你的族人把这儿给了戴沃人——庭叩达亚——为什么他们还会怕你们呢?梅格雯小姐和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遇上他们时,他们被吓得心惊胆战,只怕我们是为你们做事,要来把他们拖回去似的。”
吉吕岐停了下来,像是怔怔地看着脚下的什么东西。等他再度转向艾欧莱尔,奇异的面孔竟流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他们确实应该害怕,艾欧莱尔伯爵。阿茉那苏,那位刚离开我们的智者,称我们对待庭叩达亚的方式是种耻辱。我们对他们并不好,还隐瞒了他们理应知道的事……因为我们认为,只有一无所知,他们才能更好地服侍我们。”他做了个沮丧的手势,“间吉雅娜,岁舞之家的女主人,在很久之前将这里赠与他们时,也曾遭到各大黎明家族的强烈反对。即使到了今天,那些支达亚还觉得我们应当奴役努言·伏的子民。你的朋友们确实应该害怕。”
“关于你们一族的古老传说中,根本没提过这些事。”艾欧莱尔诧异地说,“你描绘了一幅冷酷悲伤的景象,吉吕岐王子。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呢?”
希瑟再度俯视着坑坑洼洼的台阶。“因为,艾欧莱尔伯爵,那个时代即将过去。我要提醒你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会有更快乐的事发生——当然机会总是存在,这点我必须承认。总之,不管是好是坏,这个时代正走向终结。”
两人陷入沉默,继续往下走。
靠着之前来此的模糊记忆,艾欧莱尔带着吉吕岐穿过了摇摇欲坠的城市——虽然看希瑟急躁的模样,他自己应该也能找到路,只是因良好的风度没表现出来而已。走在回音阵阵的荒废街道上,艾欧莱尔再次生出之前的印象:万朱涂不仅仅是供那些羞怯但友善的生物居住的巢穴。这一次,吉吕岐关于大海的话在脑海里回荡,于是在艾欧莱尔眼中,它仿佛成了座珊瑚园,数不清的建筑一座挨一座生长着,间或有空门和暗道,塔楼被玻璃丝般的石廊连成一片。他思绪万千,想着戴沃人是不是心怀对大海的深深渴望,才让这座城及其增添的部分——吉吕岐再度指出,某些附属建筑是加在万朱涂原本的屋宇之上的——渐渐形成了海底岩穴的模样,只是将其拥入怀中的并非蓝海,而是大山。
他们穿过长长的通道,经过活灵活现、精美绝伦的石雕,进入宽敞的大石台。吉吕岐走到了前面,晶莹的白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希瑟停下来盯着石台,将细长的手臂抬到与肩膀齐平的位置,做了个复杂的手势,这才大步继续前行,动作如鹿一般优雅,让人一时看不出他移动得有多迅捷。
水晶般的巨大砂断仍然立在盆地中心,淡淡的光线微微跳动,石面上缓缓漂移着各种色彩。在它周围,石凳空空荡荡。整个石台已经荒废。
“乙寺 -飞椎!” 艾欧莱尔叫道,“乙寺 -海茶!我是艾欧莱尔,穆拉泽地伯爵!” 
他的声音隆隆滚过石台,沿着遥远的洞壁反弹回来,但没有应答。“我是艾欧莱尔,乙寺 -飞椎!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周围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没有脚步声,没有戴沃人举起的闪光水晶棒——艾欧莱尔只好朝吉吕岐走去。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伯爵发话,“我带你来,他们却消失了。希望他们没彻底逃离这座城市。”他皱起眉头,“我竟带了他们从前的主人来此,恐怕他们会把我当成叛徒。”
“也许吧。”吉吕岐看来心不在焉,似乎有些紧张,“以我先祖的名义啊,”他喘着气,“站在万朱涂的砂断之前!我能感觉到它在歌唱!”
艾欧莱尔将手挨近泛白的石头,但除了空气中的微微暖意,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吉吕岐朝砂断举起双掌,悬在离石面稍远些的地方,双臂围拢,仿佛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和石头形状相似、但要大两倍的东西。光带渐渐变得更加绚烂,仿佛蕴藏在石头内部的某种东西浮上了表面。吉吕岐仔细看着色彩的变化,身子慢慢地打转,但始终没直接碰触砂断,只将双手环在巨石外围,像与石头跳起一支祭祀之舞。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艾欧莱尔的双腿有些酸痛。他在石凳上坐下,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扫下石台,后颈寒毛直竖。他将斗篷裹紧些,看着吉吕岐。后者依然站在发光的石头前,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无声的仪式。
艾欧莱尔穷极无聊,烦躁地摆弄起自己束成马尾的黑发。他很难算清,从吉吕岐挨近石头到现在究竟过了多久,但伯爵相信时间不短:艾欧莱尔向来以耐心闻名,即使在这段疯狂的日子里,要让他焦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希瑟突然一缩身子,后退一步。他在原地摇晃了一阵才转向艾欧莱尔。看起来,吉吕岐眼中闪烁的并不只是砂断斑斓的反光。
“言火。”吉吕岐说。
艾欧莱尔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弘勘阳的言火。那是另一件谓识——主谓识,就像砂断。不知为何,它离得很近,某种程度上近在咫尺。我没法摆脱它,让砂断显示别的东西。”
“你想让它显示什么?”
吉吕岐摇摇头,瞟了一眼砂断才开口:“很难解释,艾欧莱尔伯爵。我这么形容吧——如果你迷失在雾里,看到有棵高过 浓雾的大树,你会爬上去吗?”
艾欧莱尔点点头。“当然。但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简单地说,我们经常走在梦境之路,但近来一直受到阻碍——像有要事在身的人却被浓雾阻挡,不敢离开家门太远。我只能使用小谓识,而没有始祖母阿茉那苏的强大与睿智,小谓识能起的作用很是有限。但万朱涂的砂断是主谓识——离开角天华之前,我就想去寻找它——但刚才,不知为何,我发现它拒绝了我。继续刚才的比喻,就像我爬上大树,爬到浓雾顶层,却发现有人占据了树梢,不让我继续往上看清一切。我被拦住了。”
“对我这样的凡人而言,恐怕这只能是个谜团了,吉吕岐,虽然你尽力解释了,我多少也能明白一些。”艾欧莱尔考虑了一会儿,“换言之,你希望从一扇窗户看出去,但窗子另一面却被人挡住了。是这样吗?”
“是这样。说得好。”吉吕岐笑了,但艾欧莱尔能从希瑟异样的脸上看出倦意。“不过只要还有力气,我就不会轻易放弃,还得继续努力看穿这扇窗。”
“那我在这儿等你。只是我们没带多少食物和水——另外,虽然不清楚你的情况,但我担心我的族人很快会需要我。”
“说到食物和水,”吉吕岐心烦意乱地说,“你可以用我的。”他再度转向砂断,“你觉得该离开时,告诉我一声就行——但千万不要碰我,除非得到我的允许。艾欧莱尔伯爵,希望你能保证这一点。我不确定自己该做些什么,而且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要你不来打扰,对你我都会更安全。”
“除非你要求,否则我什么都不会做。”艾欧莱尔保证道。
“很好。”吉吕岐抬起双手,再度缓缓地转起圈。
穆拉泽地伯爵叹了口气,靠坐在石凳上,设法让自己舒服些。
艾欧莱尔从怪梦中惊醒——他在一只巨轮前奋力奔逃,巨轮有大树那么高,像古老的屋梁般粗糙龟裂——这时,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光更亮了,像心跳般搏动着,却转变成一种病态的蓝绿色。山洞里的空气紧张沉闷,仿佛风暴将至,还有股类似闪电过后的味道烧灼着艾欧莱尔的鼻膜。
吉吕岐仍站在闪烁的砂断前,仿佛海蓝色光幕前的一粒微尘——他最初的动作稳如祈雨的密尔汊舞者,这会儿却四肢扭曲,脑袋后仰,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正将生命抽出他的身体。艾欧莱尔冲了过去,心情绝望又焦灼,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希瑟告诉过伯爵,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别碰他。艾欧莱尔凑近了些,在令人作呕的耀眼亮光中观察着吉吕岐模糊的脸。他觉得自己的心一沉:显然,这绝不可能是吉吕岐料想中的情况!
希瑟金曈上翻,眼皮下只露出一弯惨白。他的双唇往后拉扯,咧开牙齿,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正在嘶吼,脖子和前额上的血管快要从皮肤中炸开。
“吉吕岐王子!”艾欧莱尔叫道,“吉吕岐,能听见吗?”
希瑟的嘴巴张大了,下颌动了动,响亮的隆隆声涌了出来,在巨型盆地间回荡,低沉含混,充满了痛苦和恐惧。艾欧莱尔感到自己的心脏也随之惊慌地共鸣。绝望之下,他只好伸手捂住耳朵,良久又踌躇着向希瑟伸出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胳膊汗毛倒竖,皮肤刺痛。
艾欧莱尔伯爵没再多作考虑,他咒骂着自己的愚蠢,又向地犬卡姆迅速默祷几句,跨前一步,抓住了吉吕岐的双肩。
指尖碰触的一瞬间,艾欧莱尔被一股不知哪来的强大力量压倒了。一股由恐惧、血污和空调的声音组成的黑暗激流,猛地倾倒在他身上,冲击着他的思绪,而他则成了洪流中的一团叶片。说时迟那时快,在艾欧莱尔的自我坠入虚无之前,他看着自己的手触到了吉吕岐,看着希瑟被自己的体重推着,失去平衡,倒向砂断。吉吕岐撞上了石头,一团巨大的火花升了起来,甚至比之前的蓝绿色光辉还更明亮,仿佛全世界千千万万的萤火虫的魂魄一起释放,狂舞腾跃。接着,一切消失在黑暗之中,艾欧莱尔感到自己在下坠、下坠,像是块落入无尽虚空的石头,下坠……
“你还活着。”
吉吕岐明显松了口气。艾欧莱尔睁开眼睛,泛白的模糊影子渐渐清晰,那是希瑟凑近的脸庞。吉吕岐凉凉的手按在伯爵的额前,被艾欧莱尔虚弱地挥开。希瑟后退一步,好让他坐起来。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才稳住颤抖的身子,但艾欧莱尔还是默默感激自己仍能自主行动。他的脑袋一阵一阵地抽痛,还在嗡嗡作响,像召集作战的冉恩铜锅。片刻后,他闭上眼睛,以防一下子呕吐出来。
“我提醒过你别碰我。”吉吕岐说,但声音里没有任何不满,“我很抱歉,你因为我遭受了痛苦。”
“怎……怎么回事?”
吉吕岐摇摇头,动作有些僵硬。自己承受痛苦不过短短片时,希瑟却撑了那么久,艾欧莱尔想到这里不由心生敬畏。“我不确定,”吉吕岐回答说。“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接触梦境之路,或是不想让人摆弄砂断——某种比我更强大、更有智慧的东西。”他苦着脸,龇着牙,“幸好我提醒过塞奥蒙远离梦境之路,看来我也该留心自己的建议。我母亲理津摩押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
“我以为你快死了。”艾欧莱尔呻吟道。感觉好像有人往他额头里钉了只马掌似的。
“我被那道光困住了,如果不是你拉我出来,我想接下来的事会比死还可怕。”他突然笑了,声音尖利,“艾欧莱尔伯爵,我欠你一支Staja Ame ——也就是白翎箭。遗憾的是,我的箭已经交给了别人。”
艾欧莱尔翻过身,努力想站起来,但反复试了几次都未成功。最终,在吉吕岐的帮助下,他才好不容易挺直了身子。砂断再度沉寂,柔和地映照着空旷的石台,在一张张石凳后面投下暧昧的影子。“白翎箭?”他呢喃道。他的头疼得厉害,身体像被绑在马车后,从赫尼赛哈一直拖到了柯冉禾。
“以后再告诉你吧。”吉吕岐说,“我必须学会带着这些羞耻生存下去。”
他们一同朝离开石台的通道走去。艾欧莱尔一瘸一拐,吉吕岐虽然脚步稳当些,但速度依然很慢。“羞耻?”艾欧莱尔虚弱地问,“什么意思?”
“被凡人所救。看来,这已经成为我的常态了。”
拖曳的脚步声在广阔的洞中震颤回荡,传入更深更黑的地底。
 
“过来,猫咪,猫咪。过来吧,鬼精灵。”
瑞秋有些尴尬,她不太确定该怎么对猫说话——从前她只希望它们完成任务,别让老鼠四处乱跑就行,至于爱抚和玩耍,那就是手下女佣们的事了。在她心里,表示亲昵和给点甜头都不在自己的责任范围内,不管对方长两条腿还是四条腿。但现在,她也想有只小猫为伴——虽然这猫又傻又笨——所以只能放低身段了。
没人看到我这副模样,真要感谢仁慈的乌瑟斯。 
“猫咪,猫咪,猫咪。”瑞秋摇晃着一片腌牛肉,往前挪了半肘尺,努力忽略后背和摩擦着粗糙石板的双膝的疼痛。“我是来喂你的,你这被瑞普保佑的小坏蛋。”她皱着眉头,晃晃那一小片肉干,“真该把你煮了吃掉。”
猫咪站在通道中间,稍稍远离瑞秋伸手能及的范围,似乎明白那只是个空口威胁。瑞秋虽然并不心软——她想吸引这畜生到自己手中取食,但能用扫帚打它也挺让人愉快的——但吃猫肉?对她而言,这就像朝圣坛吐唾沫一样不可想象。她说不清猫肉和兔肉鹿肉有什么不同,她也不需要知道,总之正派人不会这么干,这条理由就足够了。
尽管如此,在过去的一刻钟里,她也想过一两次,干脆将这不听话的小东西踢下陡峭的楼梯算了,不再多跟动物打交道。但最气人的是,即使踢它一脚的念头也太不切实际。
瑞秋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臂和油腻的手指。这些都是为了帮助一只怪物?
你越来越糊涂了,女人。像头发疯的蠢驴。 
“猫咪……”
灰猫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瞪大亮如灯盏的眼睛,怀疑地打量着瑞秋。瑞秋默祷艾莱西亚之名,晃动牛肉,努力让它看起来更诱人些。猫咪警惕地靠近,皱起鼻子,谨慎地舔了舔,又假装从容地梳理了一番胡须。它最终鼓起勇气,伸出爪子,扒下一小片肉,倒退回去吃了个干净,随后再度上前。瑞秋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猫咪的后背。它吓了一跳,但发现瑞秋并没有做出危险的动作,便咬住最后一片牛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用指头轻轻划过它的皮毛,猫咪则好奇地嗅着她空出来的手。瑞秋轻抚它耳后,极力抗拒想掐住这小畜生脖子的冲动。最后,听到它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她才使劲儿站起身。
“明天,”她说,“再来吃肉。”她转过身,脚步疲倦而沉重,踏回通往密室的廊道。猫咪看着她离开,闻了闻附近的石板有没有落下的残渣,然后躺了下去,开始清理自己的毛发。
 
吉吕岐和艾欧莱尔像鼹鼠般眨着眼,走进了亮光之中。伯爵只觉悔不当初,不该选择这个远离赫尼赛哈的洞口进入地底矿脉。如果走赫尼斯第人曾避难的那些山洞,就像他和梅格雯第一次探路时那样,那他们就能在最近刚住过人的洞里待一晚,不必骑远路回去。
“你看起来不太好。”希瑟说道。这应该是事实,艾欧莱尔的脑袋不再嗡嗡作响,但肌肉依然痛得厉害。
“感觉是不太好。”伯爵环顾四周。地上仍有些薄薄的积雪,但最近几日,天气已经好多了。在这里待上一晚,早上再回神堂的念头很是诱人。他眯眼盯着太阳,发现只到下午:他俩在地底花的时间貌似比在地上长得多……如果这还是同一天的话。他为这念头咧开嘴苦笑起来。还是忍痛骑回神堂吧,他最后决定,比在寒风凛凛的野外过夜好些。
两匹马都走到长长的辔绳末端,嚼着稀稀拉拉的野草,艾欧莱尔的是枣红骟马,吉吕岐的则是白色战马,鬃毛里编着羽毛和铃铛。没花多少工夫,它们便准备好上路了。人类和希瑟共同策马,朝东南方的赫尼赛哈走去。
“空气似乎有些不同了。”艾欧莱尔唤道,“你能感觉到吗?”
“能。”吉吕岐扬起脑袋,像头正在捕猎的猛兽,嗅着风中的气息,“但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暖和些了。对我这就足够了。”
等他们来到赫尼赛哈外围,太阳已经落到格兰玻山后,天底的绯红渐渐褪去。他们肩并肩骑上神堂路,穿过坑坑洼洼的脚印和车辙。看到族人们再度出来活动,这景象多少缓解了艾欧莱尔的痛苦。事态远未恢复正常,路上大部分人憔悴而惊惶,面带饥色,但好歹又能在自己的国家随意走动了。不少人似乎刚从集市回来,手里疑惧地抓紧收获,虽然最多也就是几颗洋葱而已。
“所以你都知道了什么?”艾欧莱尔终于问道。
“通过砂断吗?很多也很少。”吉吕岐看着伯爵的表情,笑了起来,“啊,你就像我的凡人朋友,雪卫塞奥蒙!确实如此,黎明之子无法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塞奥蒙……?”
“我想,你们又叫他‘西蒙’。”吉吕岐点点头,乳白的头发随风起舞,“他是个奇特的孩子,但勇敢又温厚,也很聪明,虽然他将这点藏得很好。”
“我应该见过他。他和断手约书亚一起在岩山——在瑟……瑟苏……”他打个手势,努力回想起那个名字。
“瑟苏琢。对,是他。虽然年轻,但他已经卷入了太多旋涡,这决对不能用偶然来解释。在这乱世中,他的角色会很重要。”吉吕岐盯着东方,像在寻找那个凡人男孩。“阿茉那苏——我们的始祖母曾邀请他进入自己的屋子。那可是一份殊荣。”
艾欧莱尔摇摇头。“我遇见他时,他看起来只是个高大而有些笨拙的年轻人——但我早就学会不要以貌取人了。”
吉吕岐笑了。“这说明你还流淌着赫尼斯第古老的血脉。让我再多考虑一下从砂断里发现的信息。等时机成熟,如果你和我一同去见理津摩押,我会将自己的看法告诉你们。”
就在他们登上贺恩岭时,艾欧莱尔看到有人正慢慢穿过潮湿的草地。他抬起手。
“请稍等一会儿。”艾欧莱尔将缰绳交给希瑟,跳下马鞍,跟在那个身影后面。每隔片刻,那人便弯下腰,像在光秃秃的草茎上采花似的。一群散乱的鸟儿在她身后盘旋,一会儿俯冲下地,一会儿又扑棱棱地飞上蓝天。
“梅格雯?”艾欧莱尔喊道。她没停下,他只好加快步伐赶上。“梅格雯。”他与她肩并肩,“你还好吗?”
路萨之女转头看着他。她披了件黑斗篷,底下是条亮黄色的裙子,腰带扣则是纯金打造的向日葵。她看起来美丽又安宁。“艾欧莱尔伯爵。”她平静地说着,微微一笑,再度弯下腰,从拳头里洒出一把玉米粒。
“你在做什么?”
“种花。和冬天战斗了那么久,天堂的花朵都枯萎了。”她俯下身子,撒落更多玉米,身后,鸟儿正在叽叽喳喳地争抢那些种籽。
“你说‘天堂的花朵’是什么意思?”
她好奇地看着他。“这问题真奇怪。但想象一下吧,艾欧莱尔,这些种子会长成多么美丽的花朵。想象一下,诸神之园再次百花盛放,将会是什么景象。”
艾欧莱尔无助地看了她一会儿。梅格雯继续前行,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撒下一小堆玉米。鸟儿都吃饱了,但仍未满足,继续跟着她。“可你是在贺恩岭。”他说,“你在赫尼赛哈,你长大成人的地方!”
梅格雯怔住了,将斗篷裹得更紧些。“你看起来不太好,艾欧莱尔。这样不对。在这个地方,没人会生病。”
吉吕岐牵着两匹马,静静地穿过草地,停在一段距离之外,不愿打扰他们。
令艾欧莱尔大吃一惊的是,梅格雯竟转身冲希瑟行了个屈膝礼。“欢迎您,布雷赫大人。”她招呼道,又向绯红的西边天空伸出手。“您今天为我们铺了一片多么美丽的天空啊。谢谢您,光之神。”
吉吕岐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猫儿一般平静又好奇的表情看着艾欧莱尔。
“你知道他是谁吗?”伯爵问梅格雯,“他是希瑟人吉吕岐。他不是神,但他们从司卡利手中救了我们。”见她没有回答,而是露出宽容的笑容,他不由提高了音量,“梅格雯,他不是布雷赫,你不在众神中间。这是吉吕岐——不朽者,但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
梅格雯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转向希瑟。“我的好大人啊,艾欧莱尔似乎发烧了。也许今天的旅程中,您把他带得离太阳太近了?”
穆拉泽地伯爵瞪着眼睛。她是真疯了,还是在玩叫人猜不透的游戏?他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梅格雯!”他喝道。
吉吕岐碰碰他的手臂。“跟我来,艾欧莱尔伯爵。我们得谈谈。”
梅格雯又行了个礼。“您真是仁慈,布雷赫大人。如果您要离开,那我继续工作了。虽然这等小事并不足以报答您的宽容与友好。”
吉吕岐点点头。梅格雯转过身,缓缓走过山坡。
“愿诸神帮帮我吧。”艾欧莱尔说,“她疯了!情况比我想象的还糟。”
“虽然我不是凡人,也能看出她很不对劲。”
“我该做些什么?”伯爵哀叹道,“要是她恢复不了神志怎么办?”
“我有位朋友——按你们的说法,一位表亲——是个治疗师。”吉吕岐提议道,“不知道她能否帮助这位年轻女子,我想试试总无妨。”
他看着艾欧莱尔爬上马鞍,自己也用一气呵成的流畅动作跨上战马。他领着沉默的伯爵登上山坡,朝神堂走去。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时,瑞秋全身都缩回了阴影,然后才想起这根本无关紧要。她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是个傻子。
脚步很慢,仿佛声音的主人虚弱不堪,或是扛着沉重的担子。
“现在我们去哪儿?”声音嘶哑、低沉又粗野,听起来不常开口。“哪儿?我们去哪儿?好吧,行,我就来。”然后是轻微的喘气声,可能在笑,也可能在哭。
瑞秋屏住呼吸。先出现的是抬着脑袋的猫咪。经过几乎一周的时间,它现在肯定,在这里能等来食物而非危险。片刻后,那人也跟了过来,拖着脚步,走出黑暗,进入了光圈。他面色苍白,伤痕累累,斑驳的灰须又长又乱,裸露在破烂污秽的衣服外的部位骨瘦如柴。他闭着眼睛。
“慢点儿。”他哑声道,“我没力气,走不快。”他停了下来,仿佛感到灯光照向自己的脸,照向瞎眼的眼皮。“你在哪儿,小猫?”他在颤抖。
瑞秋俯下身,拍了拍正顶着自己脚腕打转的猫咪。它撕下了一点预料中的腌牛肉,她则站直了身子。
“哥斯伍侯爵。”相较哥斯伍的低语声,她的声音响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人畏缩着后退,差点儿摔倒在地,但没转身逃走,而是在面前举起了颤抖的双手。
“别来烦我,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他哭喊道,“去缠着别人吧!我已经够惨了!那把剑带走我吧。”
“别跑,哥斯伍!”瑞秋急忙说。可听到她的第二句话,侯爵已转过身,蹒跚着退回到廊道中。
“我有吃的给你。”她在他背后喊道。褴褛的幽影没有回答,消失在灯光外。“就放在这里,我不会留下。但我每天都会来!你不需要和我说话!”
回音消逝后,她给猫咪放下一小片肉干,它立刻大嚼起来。装满肉和干果的碗则被她放在积灰的壁龛里,猫够不到,但那还活着的稻草人若能鼓起勇气回来,便能轻易找到。
瑞秋还是不太确定自己有何目的,只是捡起灯,朝通往更高、更熟悉的城堡暗道的楼梯走去。事已至此,再也无法回头。但为什么这么做呢?储存的食物原本计划只给一个人节省着吃,不够喂饱两个成人和一只拥有无底胃袋的猫。这一来,她又得冒险进入城堡上层。
“瑞普啊,从我自己手中救救我吧。”她嘟囔道。
也许事实是,在这凄惨的日子里,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善行——虽然瑞秋从前并不热衷于行善,她见过许许多多托钵僧,他们的身体完全没问题,可能只是讨厌沉重的工作罢了。但话说回来,这的确是善行。时代变了,瑞秋也变了。
又或许只是因为寂寞,她心想。她冲自己哼了一声,加快脚步,走进了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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