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域背景小说《痛苦之页》> 复仇

复仇

瑟若斯人缩在恶臭潮湿的黑暗中,四肢着地,脸部整个贴在冰冷的地上,有谁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到恐惧的臭味填满这个隧道,久到伤痕开始起水泡,久到水泡膨胀成结荚,并且结荚开始悸动,久到荚壳伸出它们黑色的脊突,尖部卷曲成钩住人的倒刺。

  扪心自问。你知道要找什么:一道伤痕,一个水泡,一个浮起的疖子或者红疙瘩,一个脓疡,一个你希望没有的伤口。你现在有一部分了,一个被诅咒的人,一个行有所得的旅者,一个印记城的光彩夺目的痛苦天使。你会问自己,当你呆滞的眼睛疯狂地在街道上扫视,或者听到一个受伤的朋友痛苦哀嚎时,要不要把结荚传给他;你会和每个可怜的倒霉蛋一起受到一点痛苦;你会暗自庆幸荚壳没在你身上爆开。

  骂我吧,随你便,但是你承受了这些痛苦。我希望你受的痛苦是瑟若斯人的上千倍。

  他依然蜷缩在地上,一片带刺的结荚在脉动,看起来不像一个男人,更像是一个狩魔蛛的蛋。多久了?不止几分钟,也许不止几个小时,说不定过了好几天。他可能要饿死自己,只不过我怀疑他还有没有意识:他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糟。

  因为他一直把头死死地贴在地上,所以看不到黑手伸进了这个隧道。他看不到黑色的布条从指缝间窜出,沿着通道飘向他这里,他也没注意到这布条环绕他身体,经过大片的粘性结荚,如同长矛一般刺穿了雾气。他只记得他自己,弓起身子哭泣,从他的宫殿窗户看向远处的海岸。那儿躺着他的儿子希波吕托斯,当一只海怪起来和英雄们搏斗时,他被一辆战车的轮子轧到了。

  “您儿子的死是我的错,国王。”仆人支离破碎的声音从特修斯背后传来。“如果我告诉您,当您的儿子斥责菲德拉的求爱时,她是多么生气,您就决不会咒骂波塞顿降祸于他。”

  特修斯手上拿着一封信,是在他水性杨花的妻子菲德拉脚下找到的,内容是控诉她的继子希波吕托斯玷污了她的清白。瑟若斯人捏皱了这根卷轴,他悲痛欲绝。

  “不!”

  最后,特修斯把手举离隧道冰冷的地面。第一个黑色的结荚爆开了,他胸前覆满了闪亮的乌木色脓水。“我接受不了!”

  “你对我的礼物不爽?”卡华德走进了隧道。他卷起一张新的绘图羊皮纸,黑色的血液从他的中指流下来。“那我道歉。我还以为你想取回你的记忆。”

  特修斯站起来,机警地看了看羊皮纸。它看起来鲜红潮湿,卡华德背包背包里要是有的话就不可能找不到。瑟若斯人用发光的剑尖指了指。

  “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估计你可不是真想知道,”卡华德说。“不过别害怕。我没有杀你任何一个朋友。”

  “那它从哪里来?”瑟若斯人质问道。也许卡华德根本就没看到希巴。“这就是你淹死泰萨利时候心里想的?”

  卡华德摇了摇头。“泰萨利没淹死——你的朋友不是这些迷宫里唯一的猎物。”

  “但是他们落到这里,大概就是唯一的猎物了。”特修斯嗅了嗅腐臭的空气,补充道:“至少唯一猎物的皮还可以用。”

  “你都快跟银风一样了。你的想象力取代了你的理智。”

  “那让我的想象力休息下。”特修斯伸直手。“让我看看羊皮纸。”

  卡华德把这张皮往后猛地一拉,橙色的火焰在他栗色的眼睛里闪烁。“谁也不能碰我的地图!”

  特修斯勃然大怒。要不是剑柄在他举剑的时候立刻从手中滑落,他会向恶魔出手。瑟若斯人紧紧地盯着依然挂在恶魔身上的两颗黄色结荚,掂量着怎么报复他。当他俯视自己身体时,看到大片的荚壳挂在身上,他觉得还是先下手为强。只是打伤卡华德根本没法给泰萨利报仇,就算把他——

  “明智的选择。”卡华德走上前来,低头瞥了眼瑟若斯人。“我确信我们能给彼此造成巨大的痛苦,并完全不违反我们的誓言,但那样既拯救不了泰萨利也帮不了你恢复记忆。”

  特修斯皱起眉头。“你是说——”

  “是的。”卡华德扬起他的地图。“我发现了希巴的老窝。”

  “泰萨利在里面?还活着?”

  恶魔耸耸肩。“如果我声称看过里面,那是撒谎。但是我看不到他在别处的迹象——这不是他的皮。”卡华德挥舞了下新羊皮纸。“但是我感到怪物肯定有你的双耳陶瓶。我给你的那些记忆是她进入老窝时漏出来的。”

  特修斯谨慎地审视塔纳里。“我怎么知道你这不是个骗局?”

  “我俩之中,就你在不停地设骗局,”卡华德反驳道。

  “这可不一定。”特修斯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攻击希巴,我就跟你走。”

  卡华德朝特修斯抖了抖羊皮纸。“因为我需要时间完成这些地图!”恶魔的声音几乎疯狂。“她分散四个新人时也分散了这些迷宫,我还没完成。”

  “哦,我明白了。但是你确定此刻找到出迷宫的路了?”

  “当然。你认为这数千年来没人在无底深渊呼唤我的名字吗?”

  “那为什么你不回应他们的召唤?”特修斯问道。“至于完成这些地图,有什么重要的?”

  恶魔转开了目光。“你先关心自己的事儿吧。”他抱起双臂坐到地上。“但是如果你不走,非要我回答那个问题,那我们就等在这儿吧。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希巴最后会来找我们——当她干掉其他的猎物以后。”

  特修斯浑身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感到胸口绷紧,胃里更加恶心了。他以前有几次这种感觉,每次都有这种非人可控的内脏翻搅感。

  “你在害怕?”卡华德喘气道。“怕怪物?”

  “害怕,”特修斯承认。是荚壳,他认出来了,真的吓倒他了。他面对过死亡很多次了,比能回忆起来不退缩的次数还多,但是就在最后一次记忆中,他的结荚爆开到令他精疲力竭。他咬紧牙,示意卡华德站起来。“我们上吧。”

  恶魔拍拍灰,就像杂技演员一样深鞠一躬。“我一直在说诸神讨厌懦夫。”他扫了一眼周围的隧道,补充道:“不过我猜这里不太会有。”

  卡华德展开地图,往走廊里面走,拱鼻带着渴望的微笑。当塔纳里经过身边时,特修斯试图靠过去偷看一下羊皮纸。他只看到一道血线和一丝鲜肉。

  “银风怎么样了?”

  卡华德头都没抬。“如果你想救泰萨利,那我建议咱们不要浪费时间去找那个半羊人了。”

  如果恶魔的回答是心里话,那就不要再去想他有啥做不到的了,特修斯跟着卡华德穿过一条曲折的漫长洞穴通道。塔纳里一次次在交叉口站住,并在地图上标记出来,同时喃喃自语。大部分时候,他转过一个又一个拐角,连头都几乎不抬,大步流星地走进漆黑的隧道。瑟若斯人毫不费力地一路跟踪;即使是他稍后回到漩涡那儿,也没法爬上水柱——而且就算抵达淹没的花园,他也不知道前往哪里。

  特修斯跟着走了半天,试图猜测卡华德在找什么。表面看来,恶魔在做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绘制这些无穷扩展的迷宫,而他却声称画不完也能逃脱。只有一样东西能促使一个塔纳里如此投入:力量。但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要为入侵军队画一张路线图?这些迷宫以某种方式关系到了连接印记城和多元宇宙其余部分的无穷无尽的传送门?瑟若斯人恼怒地吐了口气;卡华德竟然没抱怨他的猜测,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接近实情。

  “当然了,我的沉默可能也是误导。”卡华德从地图上抬起头,冲瑟若斯人哼道。“这可说不定了。你还是多花点时间担心自己吧。”

  “多谢建议。”特修斯说话的时候几乎窒息。虽然进入这个狭窄地域时,他注意到腐肉的恶臭逐渐变得浓烈,但他可不想张嘴的时候真的去嗅这股味道。“但是我们俩都知道我在找什么。”

  卡华德拧起了眉毛。“是吗?”

  恶魔转进一个扭曲的走廊,留下特修斯沉思他的问题。瑟若斯人想象不出来能在这些迷宫里发现什么,从而有机会返回奔放之野。然则卡华德在沼泽说了,似乎他只能寻回自己的记忆。瑟若斯人比谁都清楚,没有过去的人就是个空壳,是个脆弱的行尸走肉。

  卡华德胳膊弯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把地图塞进背包,然后指着前面的地面。这片灰色石头布满了骨骸,它们有些又老又脆,有些染着血,点点筋肉还粘在关节处——看起来哪片皮肉都没法充当恶魔的新皮纸。特修斯满脸通红。他的胃开始翻腾。阴冷的空气逐渐不堪忍受,不知道是由于这恶心的臭气还是因为心底的恐惧,他也说不上来。为了摆脱粘着的大量荚壳,他想剥打着自己的皮肤。他刚想这么做,那些荚壳便纷纷爆开。

  “你能行吗?”卡华德问道。

  “如果不行,就在这里杀了我。”

  “如果你不行,我也没杀你的机会了”

  恶魔小心翼翼地挑路经过这些骨头,带领特修斯到了墙壁上开的一条小裂缝处。过了这破口就进入希巴的老窝,瑟若斯人闪身上前,凝视这狭窄的通道——然后卡华德静静地揪住他的头,迫使他仰视这通道。

  大约三步外,这条隧道通往一个又大又曲折的洞穴,周围环绕着一根巨型天然石柱。这圆柱是正方形的,几乎和一栋房子一样宽,顶部如此之高,消隐在上面拱形的黑暗中。乱七八糟的骨头铺在它底部,每个新来者的尸体给它做了装饰。没有任何出口,至少瑟若斯人所能看到的两侧没有。

  让瑟若斯人检视这个战场的同时,卡华德朝这个裂缝挥了挥爪子。“在那儿等着——别拔剑;在你出手前别让希巴注意到剑光。”

  特修斯再次凝视这条狭窄的通道。它一半填满了进去之前就分离迸碎的脆弱骨骸,无疑怪物就潜伏在外面。瑟若斯人能够轻松挤进这条裂缝,但他臃肿的结荚层绝对不适合。

  “怕什么?”卡华德皱眉道,注意到了他的踌躇。“那些结荚只是想象,软得很,不会破的。它们根本就只是在你脑子里存在。”

  “这么说,你也想象它们了——还是你已经忘了它们的刺痛感?”

  恶魔厌恶地哼了一声。“我们可以交换任务,但你几乎当不成诱饵。希巴瞬间就能抓住你。”

  特修斯瞥了一眼蜿蜒的洞穴,看到卡华德所言的明智之处。恶魔的双腿比任何人类都粗长,更适合从这乱骨堆中开路。

  特修斯做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挤进这条裂缝。大部分结荚依然随着他心跳而不时脉动,他轻飘飘地穿过了这石头。一些较大的荚壳,像手指间的葡萄一样挤压着,停止了悸动并从他身上滚下。但只有一个破了。最大的一颗翠绿的,令他脑中充满了绿色的杂雾;当脓水溅到胳膊上时,他的心脏开始狂跳,喉咙因几欲呕吐而疼痛。他捂住嘴巴,努力告诉自己只是发霉的骨头味道在困扰他。

  卡华德把黑脑袋伸进裂缝,红色的眼睛锁定在特修斯脸上。“对我而言是个秘密,这种疯狂会降临到你身上——但是要记住,瑟若斯人:卡华德绝不会将自己的血跟懦夫或者小人链接到一起。”比起洞穴中的恶臭,恶魔呼吸时的硫磺臭气稍逊一筹。“时机一到,你按计划行动——否则我们都会完蛋。”

  特修斯点点头——虽然剩不太多,但他不想再让自己的结荚爆开了。“你可以信任我。”

  “很好。”卡华德把脑袋从裂缝中探出去,仰视这根柱子。“始终藏着,直到你听到我们通过这个隧道。我会站在入口那边,引诱希巴退向你。我的状态不利于拖长战斗,所以从后面制住她的腿,要快。之后,我们就能悠闲地分割她了。”

  卡华德揭下手腕上的伤疤,让自己的血裹在瑟若斯人的星铸剑上。接着又督促了一遍后,恶魔转身离开了。虽然通道里的骨头齐膝高,但塔纳里寂静无声地经过了它们。特修斯把剑滑进剑鞘,跳进裂缝中那无尽的黑暗中,试图不去想跃出缝隙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塔纳里说得对;也许他只是想象出了这些荚壳——但倘若如此,那他也是想象出了痛苦女士,没人察觉到她的存在。

  即将来临的战斗开始之前,特修斯小心地不去思索卡华德。一声低沉刺耳的咆哮,像地震一般震颤这个洞穴,令骨骸起舞,通道里充满了上千块肋骨相击的古怪咔嗒声,战斗不知不觉中地展开了。接下来,塔纳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听起来如同怒吼一般可怕——瑟若斯人知道是时候执行计划了。

  从这个蜿蜒洞穴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两声闷响,然后是卡华德重脚踩踏骨堆的模糊噼啪声。特修斯没考虑到,哪怕是一瞬间,恶魔说不定打算在战斗后留他一命。正如瑟若斯人对地图所知甚少一样,他确信这个塔纳里宁愿他一无所知——无底深渊的领主们有总揽一切的习惯。

  一个尖锐的撕裂声在通道里啸起,跟着是塔纳里的咒骂声和响亮的噼啪拍击声。怪物在怒号,震得特修斯的两耳轰鸣,差点听不到骨头在这两个巨怪脚下的咔啦声。瑟若斯人上前从裂缝中出来,祈祷不会爆开更多的荚壳。他可不想躺在地上痛苦翻腾。而且,无论卡华德战斗后怎样计划,这个恶魔都至少会说出真相:如果他们没能联手毁灭这个怪物,那他们就一起完蛋。

  希巴越来越近了,卡华德在通道口使劲踏步。特修斯一条腿伸出裂缝——感到一声砰响。某种温暖粘稠的东西沿着他的大腿流下。他赶紧咬住舌头以免尖叫出来,然后他的腿瘫了,一波波的滚烫痛楚沿着腿部沸腾上来。他弯曲膝盖,从裂缝里一个跟头跌进黑乎乎的遍地骨骸中。

  有多少结荚爆开,又是哪些爆开,特修斯已经搞不清了。他只是落进痛苦的汪洋大海。眨眼之间——可能还要短,尽管对他来说像是一个小时——他躺在那里,努力不尖叫、不翻腾或者不用脚拍打地面,不做任何会引起怪物注意的事情。几步远的地方,他可以听到战斗正激烈:吼叫声,重击声,撕裂声,粗喘声,爆裂声,劈啪声,裂开声,还有沉闷的粉碎声。卡华德咆哮,希巴怒吼,他尖叫,她哀号。硫磺和灰尘的味道,塔纳里的淤血和怪物的鲜血,溅满了这条通道。

  特修斯伸出脚。这个动作令他血管中流淌的滚烫热血沸腾了,但他强迫自己朝打斗处蹒跚而去。他没有奔跑;如果他跑起来,可能会摔倒。如果他摔倒了,更多的荚壳会喷出脓水,他就完蛋了。此时,每一次擦痛身体神经的悸动都在乞求他转身离开这暴戾场面,逃入那黑暗中;他苦苦忍受着,无视这些痛苦,他清楚希巴如若幸存,那稍后自己也要被抓。

  某种湿漉漉的、臭气熏天的东西在黑暗中扫过,离特修斯的脸如此之近,以至于他都感觉到空气擦过了脸颊。卡华德低沉地呻吟着,对应的是可怕的咕咕噜噜的吼叫声。希巴粘稠的血液溅到了瑟若斯人的眉毛上。

  正当特修斯要拔出光耀神剑之时,他听到卡华德咔嗒后退一步。战斗瞬间停滞了,希巴气喘息息地站在黑暗中,肯定是在试图猜测为何暂停下来了,瑟若斯人随即便明白了卡华德的计划。

  “你还等什么?”塔纳里嘶声道。“动手啊!”

  动手的是希巴,她俯身狂野一击,把塔纳里撞到地上那些老朽破裂的骨骸堆中,引起了巨大的碰击声,恶魔的骨头再次开裂。卡华德痛苦地尖叫,怪物则开心地咆哮。

  特修斯跃进黑暗中,拔剑的时候轻声吐出一个词:“暗星。”

  星铸剑从乌木般漆黑的鞘中跃出来,砍中一棵橄榄树般粗细的东西。希巴嚎叫着摔倒在地。特修斯再次盲斗出击。这次,他的钢铁深深地咬进了怪物厚实的上腹部。她痛苦地嘶嘶抽气,在骨骸堆上乱滚。瑟若斯人听声辨位,盲目地在黑暗中挥舞,除了骨头什么都没劈到。然而,他没点亮武器;剑尖的光泽如同月光般皎洁,他会把怪物的注意力直接引过来,让卡华德趁机袭击这个大块头儿。

  特修斯踩着洞穴地面一路劈砍过去,越砍越起劲——尤其是他听到骨头的咔嗒杂音和左侧的窒息声。他磕磕绊绊,在黑暗中挥砍,也不在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只要打在活物上就行。第三次,他感觉到星铸钢削过某个跟他腰一样粗的东西,他第三次听到了怪物的哀号。他也听到了卡华德,但却是呻吟,只是很轻微。瑟若斯人不在乎;他继续挥剑,直到一个爪子从黑暗中探出,把他摔在乱七八糟的地上。

  特修斯感到荚壳一个接一个地爆开,他忍不住开始尖叫起来。他蜷起身,犹如落入了滚烫沸水大桶一般剧痛。他向后爬离战斗。

  特修斯好一会儿才明白无处可逃。他撕心裂肺的尖叫可能被卡华德或者怪物听到了,他的鼻子全是自己的血,无法立刻闻出他们的味道。他慢慢地试图理清乱成麻的头绪,他需要安静,如果他继续尖叫,就会招来敌人,例如清理战场死者的腐食动物。瑟若斯人闭上嘴巴,他顿时听到一片死寂。

  这房间安静下来,但不是十分寂静。前面某个地方,卡华德不停地低声呻吟。在恶魔周围,似乎有种轻微的摸索声,仿佛老鼠已经出来啃他的手指。一个可怖的粗重喘息声传来——特修斯花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自己吃力的呼吸声。

  “星……光……”很难相信这是卡华德虚弱的声音在挣扎着下命令。“清除这……幽暗。”

  特修斯剑尖上的蓝宝石光闪耀着活力,眼前的景象比战斗之前更加恶心。希巴的一条黑血淋淋的腿落在他脚下,那些脚趾仍然在扭旋,脚脖和膝盖还在动——这玩意在洞里挪来挪去。瑟若斯人的剑砍掉了怪物很多肢体,洞穴里遍地都是:一只耳朵,一片胸肌,一只多毛的手,在沼泽迷宫里曾把它从胳膊上切下来过。跟那条腿一样,肢体纷纷朝中央柱子而去。

  几步外,卡华德躺在粉碎的骨头堆中,浸在他自己汩汩的血池里,他枯萎的脸孔一半撕开了,黑色的肋骨翘出胸膛。虽然他栗色的眼睛褪成了橙灰色,但它们看起来不比以往更令人恶心,双眼正锁定在特修斯的脸上。

  “懦夫。”

  特修斯摇了摇头。“也许该叫叛徒。”

  塔纳里摇了摇头。“不能……愚弄……我。”恶魔抬起一只破爪子,招手让瑟若斯人靠近。“给我……一点血。”

  特修斯动也不动。

  “最后的……请求,”卡华德说。“我会……告诉……”

  特修斯摇了摇头。即使是垂死,这个塔纳里也不可能会泄露地图的秘密。

  “不是……地图。你……绝不会知道……那个——但是……的……朋友?有个……秘密……”

  瑟若斯人咒骂一声。泰萨利此刻可能死了,但是特修斯不能离开,必须要知道实情。

  “当然……你能的,”卡华德嘎声道。“谁……知道?你的……名誉……不会受损……”

  特修斯走向恶魔。“我的名誉无所谓——泰萨利才重要。”

  要不是卡华德转移了目光,并骂出一声,特修斯可能根本不会停下来考虑自己的言词。他成为勇者如此之久,以至于逐渐习惯去考虑怎么用能力去征服别人,而不是去帮助他人。为了成为一个英雄,他一开始迷失了方向——他应该真正关心别人——他醉心于成为声名显赫的斗士。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一开始失去了记忆:他迷失了自己。

  “没有……很多……时间浪费了……祝贺……”卡华德喘声道。“我……不会……继续……”

  特修斯跪在卡华德脑袋旁边,他的手掌沿着剑的切边划下。利刃开了个干脆利落的血口子。瑟若斯人握紧拳头,没让一丁点血液滴到塔纳里嘴唇。

  “告诉我。”

  卡华德唯一的回答是漫长的咯咯喘息声。恶魔舔舔嘴唇,但摇了摇头。“你……已经耍了我……一次……”

  特修斯把手按到塔纳里的嘴唇上,然后松开了拳头,一缕的红色血流滑进卡华德的嘴巴。他让恶魔喝了几秒钟,再次把手拿开。

  “赶紧告诉我怎么找泰萨利。”

  卡华德用破裂的嘴唇舔掉血,从胸膛深处发出刺耳的笑声,然后他眼中的生命之火熄灭了。

  特修斯没有浪费时间去试图复活这个恶魔,他已经被骗得够惨了。瑟若斯人把塔纳里沉重的身体滚到一边,砍掉了恶魔破碎的背包。如果进入这个老窝是个秘密,那卡华德肯定会在心爱的地图上标记出来。特修斯翻找这些羊皮纸,直到找着最新的一张,然后抽出它,当他展开这张图时,发现一丛杂乱的半羊人白毛依然粘在一侧的粉红色边缘上。

  这是真的,尽管我都答应了,但还是有人死了。是这么发生的:当我们在看别处时,卡华德从后面跳到了半羊人身上。银风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他的腿和胳膊就都断了,背上的皮被剥了下来,当时他正计划着下一次想象出来更好的东西。

  希望我能说这个半羊人的多元宇宙迅速结束了,但那不是由于塔纳里所为。他们是慢速死亡大师,有一千种方法延长折磨,一次更比一次痛苦难当。有时候,这种持续的折磨甚至超越了死亡;半羊人免于此了,至少他有成为地图的价值。

  可怜的银风,当然了,他永远也找不到出迷宫的路,但差点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一个讨厌的、自我为中心的老蠢货,就像你能发现在印记城任何臭水沟里睡觉的那种。而且,你真的对一个塔纳里期望什么吗?智慧和友善?暗自庆幸吧,恶魔在有个橄榄色皮肤的巴佬人类时,却决定用半羊人的皮。

  瑟若斯人当然找到了这张地图。他只花了一会儿就找到了这根柱子,又过了一会儿看到了这三个环,未用片刻便认识到他做了什么。他已经把希巴翻腾的肢体扔回到临近的通道;他已经绕了这柱子两次;他已经把展开的地图扔掉,定好了计划。

  击断的肋骨在生疼,流血的伤口在抽动,特修斯摇摇晃晃地绕着柱子转了三圈,没注意到迎面悄然而来的礼物。他只看到黑暗的门朝他敞开,然后听到自己的脚踩碎了陶器,感到破瓷片在他借来的脚掌下粉碎,低头看到黑色的布条盘旋了一圈又一圈,一个又一个地浮起,环绕他身体一次,两次,三次。他想起来了,以前站在一个充满臭气的漆黑洞口时曾有过一次。他年轻的美酒女人跟他一起在那里,把一个金线团塞到他手里。

  “我抓着这头,勇敢的特修斯。在你杀完弥诺陶洛斯后,沿着这条线回到我身边。”

  “你就相信我吧,公主。”特修斯吻了一下她细长的嘴唇。“之后我会带着你离开残忍的迈诺斯,穿过蓝宝石海做你的雅典女王阿里阿德涅。”

  阿里阿德涅。

  刚想起来这个名字,瑟若斯人就感觉到一个荚壳爆开了;他低头看到黑色的脓汁落到胸前。他的胸膛变得空洞,暗自感到一阵悲酸的冷风刮着他刺痛的肋骨。

  “别再来了!”他叫道。“我已经回忆得够多了!”

  但是记忆持续不断地涌来;黑色的结荚也一个个跟着裂开,黑色的脓液溅到了他身上。他惊心地注视着以前只是漫不经心的事情:他无情地背叛阿里阿德涅无情,他的疏忽是怎样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盲目自大怎样浪费两个妻子的生命,他的狂暴又是怎样毁掉了天真的儿子。从首次胜利的那刻起,他失去了很多使自己成为英雄的东西。

  而现在,怪物在这里,提供了跟以前一样令他不幸的可怕环境:一条命,就一条命,交换永恒的名声和威望;泰萨利就是他所有荣誉与名望的记忆。这一次,特修斯不得不承认。黑色的布条仍然环绕着他,黑色的结荚仍然往他胸前喷脓水,瑟若斯人抬起剑来,砍穿了这道黑色大门。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黑色的拱形房间,里面弥漫着汗水和恐惧的味道,房顶上凝聚着烟雾一般的黑暗,痛楚的肺部喘气声从每面墙反射回来。这个屋子到处是各种尺寸、各种形状的铁笼子,有的方形,有的圆形,有的梨形,有些足以能装下希巴,有些只够放一个侏儒。成打的脚镣和手铐在支柱上摇摆;其中一些依然留有最后一次所捆囚犯的腐烂肢体。

  在屋子中央,泰萨利的脖子上吊着一根长绳子,他一边踢腿一边挣扎呼吸。他的胳膊没有被绑,正把裸露的断腕往套索上蹭,为了避免被勒死而做着徒劳无益的事情。怪物并不在视野内,但瑟若斯人知道她会潜伏在精灵近在咫尺的某个地方。

  特修斯疾步上前,没工夫绕道从侧面接近了。虽然他冲进了陷阱,但来不及踟蹰了——除非他不想救泰萨利。

  当瑟若斯人接近这个挣扎的精灵时,他差点被灰尘的刺激性味道熏倒。他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勉强避过了爪子一击,然后从圆柱后面转过来,冲到了希巴背后。泰萨利的眼睛已经暴凸,脸孔因窒息而扭曲,所以特修斯看不出精灵看到自己前来营救时有多惊讶。瑟若斯人一个飞跃穿过了这几步远的地面,他劈向套索时,发蓝光的剑像闪电般光耀。

  耳中嗡鸣着震耳欲聋的吼叫,特修斯的利刃差点切到了绳子。他感觉到自己飞向一旁,穿过空中,在一大把凶残的痛苦结荚爆开情况下,狠狠地栽到地上。他张开嘴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叫声被怪物粘稠的血皮堵住了。她的肚子死死地压在瑟若斯人的喉咙上。瑟若斯人使劲撑她的肩膀,但她强硬地顶回来。

  然后,他们俩的身子被拉开了空隙。特修斯一骨碌爬起来,看到一根长绳圈住了希巴的喉咙,把她的脑袋扯开了。怪物身后站着泰萨利,绳子一头夹在他牙齿之间,其它部分绕在他手肘上。

  完美的安排。特修斯发出巨大的战吼,剑成弧线,直取希巴的喉咙——但是迷宫怪物存在于我们大家的内心。她是黑暗的,贪得无厌永无止境,这个蠕动的黑影曾经将恶魔扮演成我们的六翼天使,这个秘密深深地埋藏在我们心中;抛弃她,我们会成为她的奴隶;对抗她,我们会令她所向无敌。此时此刻,你肯定知道怪物是无法杀死的,无法真正杀死——所以瑟若斯人的星铸钢以完美的宝蓝色弧线劈过了空气,差点把一个吉斯彦克人砍成两半。

  “看着点,蠢货!”

  这家伙跳到了一旁,朝特修斯的头迅速来了一脚。

  当这个吉斯彦克人的脚离开后,他看不到有悸动的黄色结荚粘在脚脖上。他只看到一个破破烂烂、臭气熏天的瑟若斯人坐在坚硬的鹅卵石层上,张嘴咒骂来往的人流,街道旁是一些未上浆的肮脏石棚屋,一大群衣着褴褛的精灵正站在他前面怒目而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