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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7

换班的人纷纷走进了更衣室。塞尔达看了看那些自己多年来培训过的人。多可笑啊,她们都升职了,她却还是原样。她们装作看钟表,或忙着整理皮包,但就是不去接塞尔达的眼神。好啊,这些面孔塞尔达全都不会忘的。在这些臭美的白班杂役中,有好些就是以前上大夜班时最喜欢造谣的人。桑德拉有一回就说她在B-5亲眼所见,飞行计划是为了给平民注射镇静剂;阿尔伯特说A-12的柜子里藏着人的脑子,都装在绿色的黏糊糊的液体里——据他分析,可能是总统们的大脑;罗斯玛丽发誓说她看过一份废弃的文件,里面写着有个代号“芬奇”的年轻人,可以长生不老。
造谣磨坊就是这样工作的:慢工细磨,添油加醋。所以塞尔达对关于F-1的流言蜚语不以为然。水箱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绝对有,它咬掉了斯特里克兰先生的两根手指头,但“奇怪”正是奥卡姆的常态,在这儿待过一阵子的人都知道用不着大惊小怪。
埃莉莎也理应如此,但塞尔达这位朋友近来的表现,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噢,她们推着洗衣车经过F-1时,埃莉莎的样子她可全看见了,车轮子嘎吱嘎吱的响声就像那姑娘心里的哀号。塞尔达觉得这都会过去的,什么人都可能让她突然对政府的阴谋热心起来。反正,她得尽最大努力,可不能耸耸肩就这么算了。在奥卡姆,只有埃莉莎简简单单地看待塞尔达:一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努力干活儿的人。如果埃莉莎因此被炒了鱿鱼,塞尔达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自私,也许有点儿,但也是真心的。她的关节很疼,不是因为拿拖把什么的,而是因为手指是与埃莉莎交谈的工具。失去这些日常的交流、日常的肯定,她,塞尔达·富勒,很在意。这很让人伤心啊。
关于F-1,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那里的高层大官儿,对服务人员的要求比以往的任何实验室都严苛。埃莉莎一直在那儿转来转去的,绝对是玩火。塞尔达换好衣服,坐在长凳上,叹了口气,回味着那根“长好彩”的辛辣气味。她从口袋里掏出品质控制检查表,展开,又看了一眼。弗莱明不停地变动各种细节,想把她们绕迷糊;如果她是埃莉莎,她可能会怀疑弗莱明这么做是为了让她们忙得无暇多想什么。塞尔达揉揉疲惫的眼睛,继续看着表格,每一行,每一列,直到那些白班杂役都砰砰关门出去了。品质控制检查表里全是空白的、待填的格子,就像她的人生一样。像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和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更衣室是女人扎堆儿的地方。塞尔达环顾四周,目光穿过那些抬起的大腿、散开的衣架、调来调去的内衣带子。她留在这儿不走并不是为了看品质控制检查表,而是在等埃莉莎,这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去等公交车了——为了等而等,这就是她人生的剧本。承认这一点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悲。这些天来,埃莉莎最想不起来的人就是塞尔达了。品质控制检查表在塞尔达眼前渐渐模糊:当晚最大的一个没填好的表格是埃莉莎这个人啊。她在哪儿?她没换下制服,说明她还在奥卡姆。塞尔达站了起来,品质控制检查表滑落到地上。
老天爷,这姑娘在搞什么鬼!

8

女总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回荡:“愚蠢的小女孩儿。”埃莉莎放慢脚步,等着两个嚼舌根的白班杂役出来,慢慢地走到走廊的尽头。“你从来都不听指挥,难怪所有的女孩儿都讨厌你。”好了,只剩她自己了。她快速跑到F-1门前,把钥匙卡插了进去。“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撒谎,或者偷东西,我要把你扔到外面去挨冻。”门锁开了,她猛地推开门——这个动作在此刻堪称胆大妄为。“除了出卖你的身体,你没别的可选了,丢人,可耻。”埃莉莎溜进去,关上门,背倚着它,静听外面的脚步声。她惊惧的心思里出现了噩梦般的画面:女总管把小哑巴扔下了台阶,而大卫·弗莱明刚好接住了她。
白天上班的人挤满了奥卡姆。这个时间来探视,实在是太危险了,但埃莉莎忍不住。她必须看到他,确定他好不好。然而,这太难了,根本什么都看不见:F-1灯光大亮,就像那生物在水箱里大放异彩的夜晚。埃莉莎眯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管四周如何,脸上都带着微笑。她只想快点见到他,让他知道,她没有忘记他,用手语告诉他,她很想念他;看他比画“埃——莉——莎”,感受光芒和暖意,用一只鸡蛋帮他振作。她从口袋里掏出鸡蛋,往前猛冲,她的双腿开始记起了舞蹈的感觉。
在看见他之前,她先听见了他。像鲸类的鲸歌,高频的声音拂过她的耳朵,像金属丝一般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胸膛。埃莉莎停住了,彻彻底底地停住了:她的身体,她的呼吸,她的心。鸡蛋从她手里滑了出来,软软地落在脚边,摇摇晃晃地滚过了一场争斗遗留的水洼。那生物既不在水池里,也不在水箱里,而是跪在实验室中央,被金属链子捆在水泥柱子上。可调节支架上连着一盏医用灯,高瓦数的灯泡炙烤着他,她都能闻见咸咸的、干涸的气味,就像扔在码头上、等着腐烂的鱼的气味。他原本闪烁的鳞片变得黯淡发灰,他优雅的水中姿态变成强迫下跪的生硬弯曲。他的胸腔像老头子似的咔咔作响,他的鳃犹如背负了重物般一开一合,所有的鳃裂都透出冷冷的血色。
那生物转过头,竭力呼吸的嘴巴里淌出了口水。他看着她。他的眼睛也像他的鳞片一样,覆上了一层晦暗的铜绿色,让人难以看清他目光里的神采。尽管如此,他用缚着锁链的双手比画出来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的:两只食指,急切地指向大门。埃莉莎很清楚这个手势的意思:快走。
而这个手势,或有意或无心地把她的目光引向了水泥柱子旁边的凳子。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没发现,在这单调的实验室里,只有它的色彩是这么艳丽:凳子上竖放着一袋打开了的绿色硬糖。

9

在奥卡姆工作了这么多年,塞尔达从未穿着日常的衣服踏上这里的走廊。事实证明,她的工作服是一件有魔法的神奇斗篷,没有了它,她就会被人注意到。打哈欠的科学家和陆续就位的服务人员,他们看着她的方式先是让她意外地感到一种温暖,而这温暖很快被恐惧的冰柱刺穿了。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那她的印花裙子其实挺有品位,可在这里,这个满是白大褂和灰制服的空间里,却似乎有些不雅观了。她尽量用皮包挡住裙子往前跑。换班的混乱会持续个几分钟,足够找到埃莉莎,然后用力把她摇清醒了。
她急匆匆地转过拐角,正看见斯特里克兰从他那挂满安保摄像机屏幕的办公室里出来。他摇摇晃晃的,好像刚从一艘船上下来似的。塞尔达知道这种两腿交叉、摇来晃去的走法儿是怎么回事,布鲁斯特在戒酒之前总这么走路,她爸爸老年痴呆症发作时也是,她叔叔看着自家房子付之一炬时也是。斯特里克兰纠正了步子,揉揉半开半合的眼睛。他是睡在这儿吗?他费劲地从办公室往外走,金属拖在地板上发出的铿铿声让塞尔达一阵瑟缩。是那根橙色的电牛棒。斯特里克兰把它拖在身后,活像个史前野人。
他没看见她。她怀疑他可能什么都没看见。他笨拙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塞尔达知道他要去哪儿,不巧的是,她也要去同一个地方。她在心里盘算着奥卡姆的布局路线:地下一层是方形的,所以肯定有一条反方向的路也能通到F-1,但距离要多出两倍,她不可能赶在他前面到那儿。斯特里克兰晃晃悠悠的,一只手撑着墙壁来稳住自己,手指疼得他咝咝吸气。他走得很慢。也许她能赶在他前头。要是她能把淤积在肺里的恐惧咳出来,让两只脚恢复正常就好了。
她用力摆着胳膊,开始往前走。她经过一间餐厅,闻到的不是自动加热的方便食品,而是真真正正煮出来的早餐的香味。她瞥见一个白人女人戴了发网,所受到的“严厉训斥”就是几声“啧啧啧”而已。秘书们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纷纷从复印室里探出头来。接着,麻烦来了:奥卡姆的这半边有个难过的关卡,因为夜里很少开放,所以她刚才盘算路线时忘了把这个房间也算进去。科学家们鱼贯而入,也许是去看什么解剖吧。不过塞尔达老觉得那就跟看恐怖电影一个样,可能就是她正在参演的这一部:穿白大褂的怪兽聚在一起,斜着眼睛打量她的大块头和亮闪闪的汗。
他们给她制造了困难,不是一向如此吗?她不得不用肩膀顶开他们突然愣住的迟钝身体,说着“抱歉”“劳驾”,一直挤到人群的另一边。她继续往前跑,尽量不去管那些冲着自己背影迸出的嘲笑声。她确实该说声“抱歉”,而这个地方没有“没关系”可言。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就要喘不过气来了。多亏了这股嘲笑的冲劲儿,她才能转过第二个拐角,结果却看见远远的走廊尽头,步履沉重地挡在她的去路上的,正是斯特里克兰。
他看见塞尔达了。此刻转身逃跑就等于承认自己犯了错。还能怎么办?她朝着他走了过去,这是她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她的心脏拍击着胸腔,就像手球似的。她还能呼吸,这可真是个谜,肯定是某种神秘的肌肉在控制。他像幽灵似的打量着她,拿起了电牛棒——是个糟糕的信号,不过至少它不再咔嗒咔嗒地在地砖上面拖着了。
两个人刚好停在F-1前面。塞尔达提着气,勉强挤出了打招呼的话。
“噢,你好啊,斯特里克兰先生。”
他目光炯炯地扫视她,虽然之前见过两面,可此刻丝毫没有认出她的意思。他的脸憔悴、苍白,下唇上沾着一种颗粒状的粉末。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端详她了。
“你的制服呢?”
他是那种知道怎么下刀的人:抢先出手,深深切下。绝望之中的塞尔达迸发出一丝灵感,她抓紧手上仅有的一件东西说:
“我忘了拿包。”
斯特里克兰斜着眼睛看她:“布鲁斯特太太。”
“是我,先生。不过是富勒太太。”
他点点头,但似乎并不信服。事实上,他是有点儿茫然。塞尔达以前在白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情况,他们单独和黑人在一起时就会这样:他不知道该看她什么地方,仿佛她的存在就是某种令人尴尬的事儿。他因此咕哝了一声,很低,F-1里面是听不到的。如果塞尔达想给埃莉莎发出警告的信号,那么她就得好好利用斯特里克兰的不自在,尽可能久地拖住他,弄出尽可能响的声音。
“那个,斯特里克兰先生,”塞尔达提高声调,好掩饰声音里的颤抖,“你的手指怎么样了?”
他皱了皱眉,然后看了看绑着绷带的左手:“不知道。”
“他们给你止疼药了吗?我们家布鲁斯特有一回在伯利恒钢铁厂弄伤了手腕,大夫给他医得还不错。”
斯特里克兰做了个鬼脸,这是有道理的:她在大喊大叫。塞尔达根本不在乎他的反应,虽然他舌头干涸地舔了舔自己嘴唇上沾着的白色粉末,足以说明止疼片的事了。无论是处方药还是安慰剂,他都是干吞的。他挺直了腰,呆滞迷茫的目光突然凝聚,令人惊恐。
“塞尔达·D. 富勒,”他粗声粗气地说,“D是黛利拉的缩写。”
塞尔达耸了耸肩。“您的……”她突然间无法思考了,“您的太太怎么样,斯特里克兰先生?”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您的太太是否很开心——”
“你是上夜班的,”他低声怒道,仿佛上夜班是最最糟糕的事,比她身上其他不言而喻的东西更糟,“拿着你的包,回家。”
他像抽匕首似的从后兜抽出钥匙卡,把它插进了锁孔。塞尔达鼓励自己继续问完问题,说完那些关于他太太的七零八碎,说完那些连理查德·斯特里克兰都不得不回应的寒暄话。但他已经恢复了看待她——这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人的自然状态。他走进了F-1的大门,电牛棒撞到了门把手,这是最后一声警告了。至少塞尔达希望埃莉莎能听懂,无论她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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