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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自己多长时间要去一次菲尔斯角的码头,莱妮不愿意多去关注。当她觉得生活太沉重、无法承受、想要一了百了时,就会去一趟。可因为缺少降雨,码头的水位很低,跳下去也只会摔断脖子。然后呢?坐在轮椅上,困在电视机前,推着那台蒸汽喷雾电熨斗,直到再也忍不下去,烫烂理查德的衬衫,烫烂熨衣板,烫烂自己,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烫化,熔成色彩柔和的胶泥坑,让理查德非得请专业人员用蒸汽清洗不可。
她认为蒂米折腾的那只蜥蜴一定是条石龙子。如果她看见门廊上有石龙子,肯定会用扫帚把那讨厌的爬虫扫到灌木丛里去。如果她看见屋里有一条,那她就会把它踩死。她努力地说服自己,蒂米的做法和自己并无不同。可是,不是那么回事啊。大多数孩子都会对死亡感到好奇,但当大人发现他们在摆弄尸体,就会本能地羞愧。然而,蒂米当时却是很生气地看着她,就像理查德被她追问工作上的事时那样。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快刀斩乱麻地要求他把那玩意儿从马桶里冲走,洗手,然后去吃早餐。
他走了之后,她又回到浴室,仔细检查,确保那条石龙子不会再爬出来、爬到碗里去才算完。接着,她花了一分钟来检视镜子里的自己。她拍拍富有弹性的头发,用小拇指涂了唇膏,又拽了拽珍珠项链,让最大的那颗刚好卡在颈窝里。这些天来,理查德都没仔细看过她,但要是他看了,会看穿她的秘密吗?就连蒂米,她想,离得这么近,也得提防。
那一次,莱妮在码头边出神地待了会儿,然后沿着泊锚区慢慢地走了段路,往北经过帕特森公园,又向东折,到了巴尔的摩大街。在高楼大厦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渺小,就像乘着独木舟在它们之间漂流似的。她在眼前最大的一座建筑外面停住了,那是一幢黑色和金色相间的、极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格的城堡式大楼。旋转门转啊,转啊,随风送来皮革和墨水的气味。
莱妮把每天早晨看新闻当作脑力体操,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勇敢地迎向了旋转门。旋转门把她推到大厅的棋盘格地板上,整个大厅像是由坚实的黑曜石雕刻而成的,高层的剖面图乍看上去像是自治之城。在这儿工作的人拥有自己的邮局、餐馆、咖啡车、街角小店、报刊亭、手表修理店、保安部,穿着时髦的女人和拿着公文包的男人在大厅里熙来攘往,个个衣冠笔挺,显得举足轻重。
在这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里,没有理查德·斯特里克兰,没有蒂米·斯特里克兰或塔米·斯特里克兰,也没有莱妮·斯特里克兰,她就是被留在奥兰多的那个自己。她想徜徉在这种氛围中,于是乘上电梯,来到一家小烘焙坊,细细察看柜台里的陈列。她决定做一件能取悦自己的事,仅此一次也好。店员看向她时,她说:“柠檬黄油圈,谢谢。”但店员并不是在看她。一个常客——从他的袖口就能看出来——也同时开口道:“给我个柠檬黄油圈,杰里。”她道了歉,而那个男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让她买。她却坚持说自己绝不该一个人独享整个黄油圈,然后他就说她应该吃啊,因为杰里比别人做得都好。
那个男人是在调情,但并不傲慢。再说,在这个半空世界里,她干什么都行。所以当那人发出恭维她的声音时,她便装出对这种轻浮见惯不怪的样子,一笑置之。
“我是说真的呢,”他说,“你有一种强有力的、抚慰人心的声音,耐心都流淌出来了。”
在伪装出来的冷静之下,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流淌,”她说,“所有女人都想听到这个字眼呢。”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那么,在这地方,你为谁工作?”
“噢,没有谁。”
“啊,那就是你丈夫在这儿工作了。在哪儿呢?”
“不,也不是那样。”
他打了个响指:“那你是来逛玫琳凯的吧。楼上的姑娘都对那个很着迷呢。”
“抱歉。我只是进来——好吧,只是进来看看。”
“是吗?嘿,那可能有点儿唐突了,不过你需要找工作吗?我在楼上的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我们正在招接待员呢。我叫伯尔尼,伯尔尼·克莱。”
伯尔尼伸出手,想要握手。莱妮还没来得及把柠檬黄油圈放下,和他握手的瞬间就明白,一切都改变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声称自己名叫伊莱恩,而不是莱妮,之后和伯尔尼上了闪闪发光的自动扶梯,跟着他穿过一间摆着时髦红色椅子的接待室,然后在他的办公室里坐下。几十个光鲜宜人的男人和秘书从周围经过,纷纷向她投来目光,没什么敌意,但也说不上友好,他们好像只是在思量,这个顶着蜂窝头的女人是不是真有本事。
莱妮知道整件事都是自己做的,却只能想起一点儿片段。她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孩子和丈夫的日程安排,因为这些都必须在跟伯尔尼讨论工作机会之前计算好。她简直不敢相信,那种爱接受不接受的语气竟然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说什么她还有自己的兼职,说她这已经是尽力了。
她听见了蒂米用自己的椅子撞饭桌的砰砰声,听见了塔米的勺子碰着碗的断断续续的叮当声。莱妮转动着脑袋,看着自己映在陶瓷柜玻璃门上的倒影,思忖着蜂窝头最初究竟是怎么流行起来的。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里秘书们的发型都是油光水滑的,尽管莱妮只跟他们一起工作了几天,却也忍不住开始想象,如果自己也换成这种发型,会是什么感觉。

30

埃莉莎怀疑自己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神奇、愉悦的夜晚了。F-1的那次邂逅实在太奇妙了,很难全面地抓住所有细节。她尽己所能地重温那一幕幕,重温那些屏息凝神的瞬间,把它们放大,就像华盖影院的那张五十英尺的大银幕,而不是贾尔斯的那台小电视。她进入实验室时,整个水池是如何瞬间变成了电光蓝色。那生物在水下潜行划出的V形水流。鸡蛋温热、光滑,犹如婴儿的皮肤。他把头露出水面,眼睛已经不总是金黄色了,而是更柔和、更像人类眼睛的颜色,眼睛里的光也是莹莹闪烁的,不再是猛闪狂射的了。应急灯暖洋洋的,橙色的灯光就像马槽里的晨光。那生物大大的、带刃的、武器般的手,以一种轻柔得足以抚摸小鹅的动作比画着“鸡蛋”。她忘了自己当时还能有什么表情:金属手术台反射着咬住嘴唇的兴奋,水池里的波光折射出睁大眼睛的期待,那生物闪亮的眼睛里反映着不经意的笑。每日做清洁工作的疲累,来看他之前那些令人沮丧的准备,那一刻全都沐浴在他的光辉里。早餐鸡蛋不再是随随便便地滚进锅里,而是雀跃着跳下。她也不再半醒不醒地拖着脚,从这屋走到那屋:她是厨房里的罗宾森,是卧室里的卡格尼。她选择的鞋子一天比一天漂亮,闪闪发光地走过华盖影院的消防通道,仿佛栏杆上裹着金箔银丝。她轻舞着踏过奥卡姆刚刚擦过的地板,看着鞋子艳丽的色彩犹如冉冉上升的朝阳。塞尔达被她生气勃勃的好心情逗得咯咯直笑,还回忆说,这就和她当年初遇布鲁斯特时一模一样。这评价让埃莉莎赶紧转移了话题,但她同时也发疯似的很想知道,塞尔达说得到底对不对。那张磨损了的、像猫咪皮毛般的密纹唱片封套,十二英尺见方,就是快乐的精准尺寸。她走向水池时,那生物比出了“唱片”的手势,他从池边站起,露出上半身,胸前的鳞片像一整屉珠宝似的璀璨夺目。从唱机的唱针上拂掉灰尘,就像从她的眼睛里拂去一滴泪。迈尔斯、弗兰克、汉克、比利、帕齐、尼娜、纳特、法特、埃尔维斯、罗伊、雷、巴迪、杰瑞·李……通通化身为天使唱诗班。他们唱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那生物渴望了解的历史。他发出的光亮,那动人心魄的光亮,是交响诗般的回应:紫色的光晕应答浅吟低唱,蓝色的脉冲呼应摇滚歌曲,昏暗的黄色回答乡村民谣,明媚的橘色应和爵士音乐。他从她手掌上拿过鸡蛋时,手的触碰虽然很轻很微小,却依然使人震动。有一次,她大着胆子什么也没拿,而他仍旧伸出了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弯起手指缩进了她的手掌,仿佛很享受这出“假装有鸡蛋”的游戏。他任由她收拢手指,握住了他的手。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现在与过去,不再是人类与野兽,而只是女人与男人。

31

在雨林中,性的信号是公然显露的:痛苦的啼吠,张成扇形的褶边,膨胀的生殖器,斑斓的色彩。莱妮给的信号也很明显:眼帘垂落,嘴唇微翘,胸部高挺。当她在围裙外面搭上一件外套,赶孩子们去乘公交车时,他们竟然没有皱起鼻子去闻费洛蒙的味儿,这也真够神奇的了。她回来时,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外套甩到地毯上,跷起手指摸摸楼梯的扶手:“你有时间吗?”他的脑袋正被止疼片闷得死死的,像从防风地窖里听龙卷风呼啸似的,什么字眼都透不进去。她的手指定在扶手上,身体往楼梯上爬,屁股扭着,活像一只大摇大摆的金刚鹦鹉的尾羽。
斯特里克兰把盘子拿到水池边,把煎蛋卷扔进了下水道,然后打开了垃圾处理器的开关。这是他们第一次用上垃圾处理器,刀刃像食人鱼一般呼呼响着,鸡蛋的碎屑溅落在不锈钢上。他关上处理器,听见头顶上方的地板嘎嘎响,床垫弹簧吱吱吱的。他有饭可吃,有性可享,有清晨的温暖阳光可沐浴其中,他还想要什么?但他不喜欢妻子的厚颜无耻,同样不喜欢自己靠在水槽上“打飞机”。诱惑的游戏只属于亚马孙,不属于这个精致有序的美国社区。他怎么就控制不了自己呢?他怎么什么都控制不了了?
他上楼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上去的。莱妮坐在床边,实用的粗厚围裙已经被透明的睡衣取代。而他看到这一幕颇感遗憾。她收拢肩膀,并膝坐着,一条腿搭到床下。这个姿势,也是她从电影里学来的,可是,女明星的脚底板有这么脏吗?斯特里克兰心中有些遗憾,继续朝她走去,每走一步都在责备自己。接受女人的引诱就和上了敌人的圈套一个样。莱妮很狡猾:她等待着,精明地耸了下肩膀,让一根肩带滑了下来。他站在她面前,虚弱而无谓。
“我喜欢在这儿做。”她说。
脱下来的衣服扔在地板上,像虫子似的缩着。香水瓶散落在昆虫般的闹闹哄哄中。百叶窗歪斜着,像是被地震震裂了。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在这儿做,也不相信这里。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是对文明的精心矫饰,是人类这一物种在安全上的优势的虚张声势。
“巴尔的摩,”她解释道,“这儿的人都很好,没有一个假惺惺的南方佬。孩子们很喜欢大大的后院,也很喜欢学校。商店很吸引人。你也挺喜欢你的工作。我知道你想不到这桩桩件件的小事儿,但女人就说得出来。那些加班和晚归。你付出了很多。他们一定很讨你喜欢,你会在那儿干得很棒的。一切都向着美好发展。”
他绑着绷带的左手被她握住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希望是药物的缘故,要不然就是身体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性爱的醉意,于是背叛了他。她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上,深吸一口气,让它们鼓胀起来,然后伸长了脖子。他检视着她无瑕的皮肤,仿佛看到了埃莉莎·埃斯波西托那两道隆起的伤疤。埃莉莎、伊莱恩,很相近的两个名字。他发觉自己正用手指抚摸着想象出来的伤疤。莱妮用脖子蹭了蹭他的手,斯特里克兰心里一阵难过:她根本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瞬间的思绪,比如说,他更想把她撕成碎片,就像水槽里隐藏的食人鱼那样。
“这样疼吗?”她把他冰凉的、缝着线的手指放在她滚烫的乳房上,就在她心脏的正上方,“有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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