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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

19

塞尔达找人求助去了。埃莉莎听到她的护士平底鞋在走廊上嗒嗒响着,渐渐远去。她留在原地,凝视着斯特里克兰的手指:小指、无名指。粗糙的指甲,尖尖竖起的、关节上的汗毛。无名指的根部颜色很浅,大概因为多年来被婚戒阻隔了阳光。埃莉莎的思绪回到了斯特里克兰从实验室门口冲出来时的情景,他确实攥着自己的左手。那两根手指,伸进皱巴巴的玻璃纸袋去摸绿色硬糖的手指。
她不能把它们扔在这儿,断指还可以接上。她看到过的。也许奥夫斯泰特博士就知道该怎么接。她做了个鬼脸,四下看看。F-1是一间实验室,应该有容器、烧杯什么的。然而,奥卡姆的实验室却无情嘲讽着她这样的人:它们装配着种种神秘工具,是不可能让她搞明白的。她沮丧地垂下眼睛,却在垃圾桶旁边看到了属于她专业领域的东西:一只加衬牛皮纸袋。她走过去,打开它,把手指伸进油腻腻的纸袋里,像操纵木偶似的撑着它。掉在地上的并不是人的手指,只是需要清掉的垃圾。
埃莉莎跪下来,想把它们归拢起来。它们好像是两块鸡肉,又软又碎,很难抓起来。它们一次、两次地落下,鲜血四溅,就像贾尔斯扔掉画刷、溅出颜料。她屏住呼吸,咬紧牙齿,用自己的手捡起了那两根断指。它们的温度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就像冷漠的握手。她把它们装进纸袋,叠起了封口。她把自己的手往制服上蹭了蹭,这时看见了那枚婚戒。这个也不能丢在这儿,可她绝对不想再打开纸袋了。她抄起戒指,扔进了围裙口袋。她站在那儿,试着恢复正常的呼吸。纸袋轻飘飘的,像空的一样,仿佛那两根断指已经像虫子似的爬走了。
埃莉莎独自一人,待在寂静中。但,真的是寂静吗?她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喘息,就像空气穿过通风口。她看了看实验室,目光再次落到水箱上。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问题蓦地跳了出来:她,真的是,独自一人吗?弗莱明警告过她和塞尔达,不要靠近水箱。是很诚恳的劝告。不要靠近水箱,埃莉莎跟自己强调。她亮丽的鞋子正踏过擦洗过的地板,她正一点点地靠近水箱。
尽管被各种各样的先进设备包围着,埃莉莎却觉得自己像卡通片里的穴居人,向着发出咆哮声的灌木丛前进。两百万年以前的鲁莽行为,放在今天同样鲁莽。但她的脉搏并没有像靠近斯特里克兰的断指时那样加速跳动,可能是因为弗莱明保证过,她待在这儿是安全的。也可能是因为,她夜夜都梦见漆黑的水,而它就在那儿,在圆柱形水箱舷窗的另一边——黑暗,水。
F-1太亮了,而水箱里面太黑了,她的眼睛没法儿看清。于是她放下牛皮纸袋,双手拢成一个圆筒,抵在舷窗上。折射的光线让她一阵眩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窗子的另一边是水。她把鼻子贴在玻璃上,抬眼向上望——她的脉搏终于狂跳起来,就像从前在铁肺噩梦里那样。
漆黑的漩涡里隐隐有着微光。埃莉莎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就像远处的萤火虫。她用手掌按着窗户,想要再靠近一点儿。一种生理上的需要。那东西旋转着、弯曲着、舞动着,就像一条阿拉伯面纱。光点之间,形状显露出来了。只是漂浮的小东西,埃莉莎极力告诉自己,仅此而已。这时,一束光射向一双可感知光的眼睛,它们闪动着,犹如黑水中的黄金。
玻璃爆裂开来——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实际上,撞击声是实验室的门被轰然打开,碎裂声是几双脚冲了进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则是她自己用手捡起了纸袋。她的确是一个穴居人,正从野蛮的威胁中抽身,跑向文明的中心——弗莱明、保安、奥夫斯泰特博士像捧起战利品似的举起了装着断指的纸袋。那是她的战利品,因为她凝望过令人沉迷的毁灭之眼,并且全身而退。她活下来了,并且因此晕眩、窒息,几乎要哭出来,几乎要放声大笑。

20

好几间办公室都任由斯特里克兰挑选。一层的房间视野开阔,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草坪,可他拒绝了弗莱明慷慨的安排,并且还享受其中。他坚持要用那间没窗户的监控室,然后让弗莱明添了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一个垃圾桶以及两部电话——一部白色,一部红色。房间不大,整洁、安静、完美。他的眼睛扫过那面四行乘四排的黑白显示器挂网:交错的走廊、零星冒出来的几个夜班工人。视线被丛林遮蔽已久,如今能一次看清全貌,真让人舒心。
他仔细地盯着屏幕,有两个清洁工正坐在他的正后方。上次见到她们还是在男厕所,他尿了一地,脸都红了,而她们一直憋着笑等他离开。现在可全都不一样了,不是吗?一个重建良好关系的机会。他可以垂下左手,好让那两个清洁工“刚好”能看到他的绷带,以及重接起来的手指的形状,让她们想象绷带之下是个什么模样。他可以告诉她们,那模样简直糟透了,手指和手根本配不到一起,它们的颜色像泥巴,僵硬得像塑料,缝合的黑线像狼蛛的腿那么粗。
斯特里克兰唯一担心的是,灯光昏暗,她们看不清楚。搬进监控室之后,他削减了日常杂项的开支,更愿意让那十六块屏幕散发出的灰蒙蒙的光线填满办公室。见识过丛林里恣意的篝火,他觉得明亮的光线就和吵闹的噪声一样烦人。F-1让人难以忍受。因为那生物的缘故,奥夫斯泰特已经开始在夜间调暗实验室的灯光了,但那只有更糟。他想和那生物共享同样的光线,这念头激怒了斯特里克兰。他不是动物,他已经把他的动物意识抛在亚马孙了,只要他还有希望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那他就必须这么做。
为了确保她们能看得清楚,他扭了扭缝合好的断指,血喷了出来。监视器模糊了。斯特里克兰眨着眼睛,极力保持清醒。疼痛,是另一种东西。医生给了他止疼片。药瓶就放在桌上。难道医生不懂,忍受疼痛也有意义吗?它会把你磨砺得更坚硬、更锋利。不,谢了,医生,有硬糖就行。
想到那浓重、刺激、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味道,他终于转过身来。莱妮一直都没有收拾搬家时的箱子,他不得不自己从里面翻出那些从巴西买的糖块。这么做是值得的。他拿起袋子,袋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像一条干净的乡野小溪。透明的绿色小球咬在牙齿间。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张着嘴吸气,糖调皮地刺激着舌头。他倒在椅子里。
他应该感谢那两位清洁工,因为她们找到了他的断指。这是弗莱明的请求,他本可以让弗莱明代劳,可他实在无聊。整天坐在桌子后面,人怎么受得了这个?擤个鼻涕都要签字授权五十次,擦屁股之前要一百次。出事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白痴保安朝那东西开上一枪,真是丢人。他应该假装无心地拿起他的“亚拉巴马-侬好”,走进F-1,把那东西修理一顿,然后剩半条命给他们做研究。一旦“峡流之神”的事儿了结了,他就能从霍伊特将军的控制中脱身,回到妻儿的生活中。他想要那种生活,不是吗?他觉得他想。
再说,他也不能入睡,因为手疼。所以,好吧,他就向那些愚蠢的清洁工流露出几分感激之情吧。不过,他要按自己的方式来办,他得让她们知道,他不是个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在地板上撒尿的大儿童。反正他也不急着回家,他受不了莱妮看他的样子,好像那两根手指头还比不上丛林从他身上扒掉的东西,比不上他急于修补重建的东西。他一直在努力啊,她看不出来吗?
他从两份档案中抽出一份。
“塞尔达·D. 富勒。”
“是的,先生。”她答道。
“已婚,这上面写着,但你丈夫的姓怎么跟你的不一样?就算你离婚了或者分居了,也应该写在这里。”
“布鲁斯特是他的名字,先生。”
“我听着像个姓。”
“是的,先生。但不是,先生。”
“是的,但不是。是的,但不是。”他用右手拇指紧抵着前额,因为剧痛正沿着他的左臂蔓延。“这样的回答可以翻来覆去地持续一整夜。现在是二十三点,我本来可以等到中午再把你们俩叫来,那样我能轻松得多,但我没那么做。你们最好领我的情,好让我能从这儿离开,上床睡觉,明早和孩子们一起吃早饭。这听起来不错吧,布鲁斯特太太?你肯定也有孩子吧?”
“我没有,先生。”
“没孩子?为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就是……没生。”
“听到这话真是遗憾,布鲁斯特太太。”
“我是富勒太太,先生。布鲁斯特是我丈夫。”
“布鲁斯特。这竟然是个名字,真让我吃了一惊。好吧,那你肯定有兄弟姐妹吧。我希望你知道跟孩子们相处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兄弟姐妹,先生。抱歉。”
“这可太惊人了吧。你不觉得不正常吗?你们黑人都这样?”
“我母亲难产去世了。”
“噢,”斯特里克兰翻了一页,“在这儿呢,还有第二页。那可太糟了。不过她是死于难产,你也就不会想念她了吧。”
“我不知道,先生。”
“希望尚在啊,我只能这么说。”
“也许是,先生。”
也许。这个词就像两只盛着酸性物质的气球,在他的太阳穴里膨胀。也许它们会爆裂开来。也许他脸上的皮肉会被腐蚀掉,让这两个女人看到他咆哮的头骨。他用一根手指按着那页纸,眼神犹豫着在上面盘桓。母亲的早逝、暗指的流产、怪异的婚姻,这没什么用,文字是无用的。看看霍伊特将军那份关于“峡流之神”的简报吧。的确,它是解释了一项任务,但它有没有提及丛林将会如何侵入你的身体?有没有提及藤蔓会趁你睡觉时刺入你的蚊帐,滑过你的嘴唇,穿透你的食道,扼住你的心?
在某个地方肯定也有一份关于F-1的官方简报,而且肯定也是扯淡。那水箱里的东西,你根本无法用语言勾勒,你需要动用所有的感官。他曾在亚马孙生龙活虎——在愤怒和玻化岩的驱动下,而回到美国令他变得迟钝。巴尔的摩更让他陷入了昏迷。也许被扯掉两根手指能让他苏醒过来。因为,看看他吧。在这儿,在死寂的夜里,两个低薪的夜班清洁工正站在他面前。她们之所以来干这份活儿,就是因为她们是迟钝缓慢、没受过教育的女人,而她们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告诉他:也许。

21

“D是什么意思?”他问。
塞尔达这一辈子都被有权有势的男人压迫。一个炼钢工人尾随她来到游乐场,告诉她,她爸爸在伯利恒抢了一个白人的工作,所以要被绞死;道格拉斯高中的老师们认为,让黑人女孩儿受教育,只会让她们开始垂涎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麦克亨利堡的一位导游计算了内战中联邦士兵的伤亡人数,然后问塞尔达想不想跟她的白人同学说句“谢谢”。然而,在奥卡姆,威胁只来自弗莱明,而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她知道要前前后后地看清品质控制检查表,知道要做出不合群的样子,知道要平庸。
但斯特里克兰先生不一样。塞尔达不了解他,而且也意识到,就算了解也无济于事。他有一双狮子般的眼睛,就像她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样,你完全无法通过观察他的眼神来判断他的攻击性。算了,别再猜她和埃莉莎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间满是监视器的屋子来了,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D?先生?”她试探着问。
“塞尔达·D. 富勒。”
这个问题是有答案的。她脱口而出,掉以轻心了。
“黛利拉。您知道,源自《圣经》。”
“黛利拉?过世的母亲给你取的?”
她知道该如何忍下这一击。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先生。她确实准备了女孩儿的名字。”
斯特里克兰咬了一口硬糖。他这样也像头狮子,下颌长得很大。塞尔达一看就知道那是种便宜的硬糖,事实上,她就是靠着这种糖长大的,不过这种“便宜”是另一种层面的。硬糖裂开了,她看见糖的碎片嵌进了那个男人的脸颊内侧和牙龈。她看见了血,被唾液稀释的血。她几乎能尝到那个味道,冰冷、钝钝的,像红映衬绿那样,和糖的甜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真是位有趣的女士,这位过世的母亲。”斯特里克兰说,“你知道黛利拉干过什么吧,是吗?”
塞尔达进入了应对弗莱明责骂的状态,准备转移话题,因为通常他所谓的清洁工偷了东西都只是那些心不在焉的科学家乱摆乱放罢了。她从来没有仔细研究过《圣经》中的人物。
“我……在教堂里,他们——”
“我太太经常去做礼拜,所以大部分故事我都知道。我记得是说,上帝给了参孙很大的力气,使他仅用一根驴腮骨就击退了整支军队,诸如此类吧。而黛利拉呢,是个妓女,哄着参孙说出了他的秘密。于是黛利拉就打发仆人,剪掉参孙的头发,叫来了她的朋友非利士人。非利士人挖出参孙的眼睛,把他截肢,弄得几乎没了人样。他成了他们折磨的对象。那就是黛利拉,女性的、真实的、忠诚。我只能说,这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对话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公平。塞尔达也知道这个故事,但她的身体出卖了她,让她变成了斯特里克兰期待看到的那种丑角。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瞪大了,嘴唇颤抖着。斯特里克兰扫视着档案,塞尔达能听到他那种无声的啧啧声。当斯特里克兰把目光转向埃莉莎时,塞尔达松了口气,但她却为此感到羞愧,她仍然能听到他在想什么。严格意义上说,懒惰并不是黑人的问题,不是的,先生。底层阶级就是底层阶级,因为他们别无依靠。就拿这个白人女人来说好了,脸蛋儿不错,身段儿也不错,如果她还有一点儿上进心,就会在整洁的房子里替人看孩子,而不是像夜行性动物似的上什么大夜班。
斯特里克兰嚼着硬糖,拿起第二份档案。
“埃莉莎·埃斯波西托,”斯特里克兰说,“埃斯——波——西——托,你是有墨西哥血统还是什么?”
塞尔达瞥了一眼埃莉莎,她朋友的脸上露出了那种紧绷绷的焦虑。通常,人们还不知道她是哑巴时,她就会这样。塞尔达清了清嗓子,插话了:
“是意大利语,先生。他们给孤儿都用这个姓。人们是在河边发现她的,当时她还是个婴儿,名字是那些人取的。”
斯特里克兰冲塞尔达皱了皱眉头。她知道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他不乐意听到她说话。他确信创作自我膨胀的神话是普通人的另一个缺陷。这个女孩儿是在河边被人发现的,这个男孩儿生下来时裹着胎衣。悲情的故事吟唱着,仿佛预示着某种神性。
“你们俩认识多久了?”他咕哝道。
“自打埃莉莎来这儿就认识了,先生,有十四年了?”
“很好。这就是说,你们俩都很清楚这儿的行事规矩,知道该怎么待下去。想必找到那两根断指的就是你们了?”他抓了抓头。他开始出汗了,看起来很难受。“这是个问句,你们可以回答。”
“是的,先生。”
“感谢你的回答,我要继续说了。”他说,“我们认为它们已经接上了——我们认为怎样并不重要。现在我再看到那个纸袋倒不怎么兴奋了,似乎应该有比袋子更好的选择,医生说湿抹布就和冷藏的效果一样好。他们说因为花了太多时间来消毒,才能给神经什么的做标记。我并不是要为这个责备你们,但是,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就像黛利拉刚才说的生孩子的事儿一样,手指可能能接上,也可能接不上。好了,就这样吧,我就说这些。”
“很抱歉,先生。”塞尔达说,“我们尽力了。”
赶在你觉得难过之前先表达最真诚的歉意,这是塞尔达的方式。斯特里克兰点了点头,但接着麻烦就来了。他转向埃莉莎,等待着同样的表示,不耐烦让他疲惫、痛苦的脸更显阴沉。而埃莉莎的沉默此刻犹如无礼,这是避无可避的了。塞尔达暗自祷告,又向“狮笼”靠近了一步。
“埃莉莎不会说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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