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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里克兰的神秘出现使他取代了布鲁斯特,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埃莉莎无法不去想水箱里的那个东西,但还是没和塞尔达说——那种记忆中的印象一天天地越发荒谬。不过,塞尔达用取笑其他事情的方式缓解了紧张的气氛,这让埃莉莎很是感激。比如说,她们注意到弗莱明一直管斯特里克兰带来的那些带枪的大兵叫“宪兵”而不是“保安”。这个称谓似乎更为贴切:沉默,严苛,没有任何独自行动的倾向。至少,对女人们来说,保安更容易辨认、回避,因为他们走起路来整齐划一、叮当作响,而那些笨拙的科学家可没这本事。现在,埃莉莎和塞尔达就听到了这种声音,于是她们躲开了,拐到一间大厅里去,这间大厅通常是留到后面打扫的。
“就算那些保安没有雄赳赳地准备上战场,我也知道他们在哪儿,”塞尔达说,“他们是一起呼吸的,你注意到了吗?就像空气从通风口里一下子喷出来似的——呼!我跟你说吧,这儿多了这么多人,却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这肯定不正常。”
埃莉莎还没来得及比画着回答,刚刚塞尔达提到的“安静”——十年都没变过的安静就裂成了两半。如果是在埃莉莎居住的地方,这样的声音可能会让她以为一辆车的引擎着火了,冲向了隔离带,然后担忧起那些有关犯罪组织的传闻。但这里是奥卡姆,那爆炸声如此惊人,简直像一艘宇宙飞船坠毁了。塞尔达连忙躲到了推车后面,好像那些廉价的塑料瓶和腐蚀性的清洁剂能救她一命似的。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然后第三声。响声并不闷,绝不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是机械引起的声音,由扳机触发,埃莉莎只好猜测——事实上也的确是——枪声。接着是喊叫声,震得人心慌的脚步声,而这些声音都被最近的那扇门——是F-1,当然是F-1——遮住了一些。
“趴下!”塞尔达打着手势。埃莉莎发现自己简直太爱她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站着呢。门开了,撞得墙轰轰响,和第四枪的声音一样大。塞尔达像挨了子弹似的往后猛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胳膊交叉着挡在脸上。埃莉莎整个身子抖了一下,然后就僵在了原地。
弗莱明冲在最前面。他那一脸苦相,和他发现厕所堵塞、走廊泡水时一样,所有见过那场面的人都很熟悉。但不同的是,他的两只袖子上都沾着血迹。第三个跑出来的是鲍勃·奥夫斯泰特,他是所有人当中最慌乱的,眼镜歪着,稀薄的头发乱糟糟地竖着,活像茅草屋顶。他拿着一块浸透了鲜血的布,可能是毛巾、工作服、汗衫之类的。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和气,迅速看向了埃莉莎。
“快叫救护车!”他那平时很优雅的声音,在混乱之中也变得沙哑了。
夹在这两个中等身材的人中间的是斯特里克兰,他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像火焰似的闪着光,嘴巴向后咧着,用止血带紧紧地勒住了左手的手腕,手腕的前端不是正常的手,而是角度诡异、拢起来的手指,鲜血正汩汩地从松开的皮肉间涌出来。血滴砸到地板上,像滚珠轴承掉下去似的那么大声。埃莉莎屏住呼吸瞪着它,那些殷红的血珠得由她清理干净。
保安冲了出来,踏烂了血珠。他们从斯特里克兰两旁绕过来,朝着埃莉莎和塞尔达所在的方向跑,步枪像拐杖似的一伸一缩。这是人员控制。这是清理现场。埃莉莎抓过推车,拽着它一转,推车摇摇晃晃地偏离了方向,而她就此知道,后轮已经完全磨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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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到达自助餐厅询问大家是否安好的,是安东尼奥。他的斗鸡眼带着疑问看向埃莉莎和塞尔达,而塞尔达知道必须做出回应的是自己。杂役们一直以来都不太愿意学习新东西,包括手语字母表。可塞尔达已经厌倦了,她不想管事儿,在这儿、在家,或是任何地方。太难了!看她的手,还发抖呢。于是她假装没看见,转过身去,面对着自动售货机,打量着那些几何形状的三明治和重口味的水果,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凌晨三点、一个普通的加餐时间。
杜安第二个到了,没有牙齿,像蝾螈似的,尖尖的声音也像。约兰达就没这么胆怯了,她一阵风似的冲进来,粗声大气地嚷嚷,说这动静像是有人抽大麻被逮住了似的,她可没法儿这样干活儿,都心不在焉了,诸如此类。塞尔达无视这一切,只盯着自动售货机的投币口,觉得每个小口都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小门。如果能变小,她真想从其中一个小门里钻进去,离开这鬼地方。
可是,F-1门前那血淋淋的一幕却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她试着唤起对斯特里克兰先生的同情:他下次再去厕所的时候,还能自己解开拉链吗?这样勉强的同情,哪怕只是试一试,都像是用自己的手去打破僵局。一个黑人女人,是如何被一个手拿电牛棒的白人男人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个人绝不会明白这种感受。塞尔达抬起头,看见了露西尔,她患了白化病的皮肤和自助餐厅的墙壁融为一体了。
“看呀,就连露西尔都慌了,”约兰达叫道,“怎么了呀?”
塞尔达转过身来。她一直躲着,现在她不想去看埃莉莎。她非常爱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可又不能不承认,这都是她的错,是她坚持要按照那张有问题的品质控制检查表进入F-1的,结果她们就目睹了斯特里克兰恶劣的那一面。塞尔达忍不住觉得,埃莉莎今晚是故意在F-1外面逗留的,这才让她们在枪声大作的时候处于最糟糕的境地。
埃莉莎坐在椅子上,蔫蔫的,好像知道塞尔达在生她的气。塞尔达明明感觉很糟,却告诉自己不要这样想。埃莉莎是个好人,但她无法理解这一点。她怎么可能明白呢?奥卡姆出了乱子,也不该怪到一个白人女人头上啊。天,埃莉莎常常四处溜达,顺手顺走实验室里扔着的零钱。这会是个陷阱吗?埃莉莎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万一是科学家故意把零钱扔在那儿,考验清洁工的呢?如果钱没了,他们就告诉弗莱明,然后看看是谁该上断头台?
埃莉莎活在自己建造的世界里。这很明显,从她的鞋子上就能看出来。塞尔达把埃莉莎的种种感受想象成博物馆里的那种立体模型:完美的小王国,脆弱易碎,你只能轻轻地从旁边经过。那不是塞尔达的世界。她一打开电视就会看见黑人游行,愤怒的空气中,标语此起彼伏。布鲁斯特看到那样的镜头就会换台,塞尔达心里其实挺感激的,哪怕还是会觉得他有些没骨气。在美国的任何地方,白人之外的任何种族都会遭到歧视,每天早上打卡时向她投来的那些表情简直就像刽子手。全国上下,像大卫·弗莱明那样的男人都在找碴儿挑刺,为难塞尔达·富勒这样的女人。
她还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呢?她自打出生起就住在巴尔的摩的老西区,排屋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改善。如今,这个社区更加拥挤,更加孤立了。塞尔达知道“街区房地产欺诈”“白人大迁移”这样的概念,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梦想着搬到郊外去,那样她就能呼吸新鲜的空气,像松树的气味、橘子酱的气味,把在奥卡姆淤积的毒气全排出去了。等她搬到那儿去住时,就不会再在奥卡姆上班了,因为太远了。她会自己做点儿清洁方面的小生意。她跟埃莉莎说过上百遍了:她会带她一起走,再雇上几个聪明的女人,付给她们应得的报酬,男人们是不会给她们开那么多工资的。她一直在等着埃莉莎认真考虑,可她从来没仔细想过,而她也实在没法儿怪埃莉莎。塞尔达要怎样才能养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布鲁斯特呢?哪家银行会跟一个黑人女人签署《商业贷款协议》呢?
塞尔达想象着自助餐厅在白天时的样子,它该是白人男人的天堂,可以嬉戏、享受。可到了夜晚,它开始变得荒凉,像山洞似的,只能听见回声。附近的大厅里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弗莱明。他的每一次晋升都表现为坚定的步子。塞尔达看了看埃莉莎——她最好的朋友,她潜在的毁灭者,她觉得自己的梦想好像离开了巴尔的摩老西区,离开了奥卡姆,开始坠落,就像斯特里克兰电牛棒的尖角上滴下来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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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自己也有麻烦了,姑娘们,真正是一团糟。”
犯罪现场的种种仍然在痛苦中震颤。没等人要求,埃莉莎就把拖把浸在肥皂水里,用压杆拧干,准备去清理血迹了。与此同时,弗莱明向塞尔达下了命令。他一向如此。至少,塞尔达可以用语言表达她是否理解了。
“你们两个到F-1去,立刻。”弗莱明继续说,“应急工作。不要多问,干活儿就好。要做得好,但是要快。时间不多。”
“想让我们干什么呢?”塞尔达问。
“塞尔达,要是你安静听下去,就能快得多。地板上有些……生物物质,也许桌上也有。检查一下吧。我不需要跟你们具体解释,你们知道该怎么干活儿,弄干净就行了。”
埃莉莎瞥了一眼大门,门把手上有血。
“可是……我们是否应该……”
“塞尔达,我刚才说什么了?如果不是绝对安全,我是不会派你们去的。离那个水箱远点儿,就是斯特里克兰先生运进去的那个金属物。别靠近水箱,你们俩都没有必要靠近那儿。明白了吗,塞尔达?埃莉莎?”
“明白了,先生。”塞尔达说。埃莉莎点点头。
弗莱明又说了些别的,然后看了看手表。临别的几句很简短,说明他的伶牙俐齿也不顶用了,这真叫人忧心。
“十五分钟弄干净,怎么干你们自己决定。”
这间实验室不再是空旷的、井井有条的了,水泥地面上竖着金属杆和栅栏杆,每根上面都连着一个铁圈,可以把什么东西——或什么活物拴在上面。一台台看起来像是医疗设备的推车从米色的计算机那里伸出来,犹如一坨坨高科技肿瘤。实验室中央放着一张桌子,四个轮子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外科手术器械四处散落着,就像被打掉了的牙齿。抽屉开着,水槽是满的,香烟仍然冒着烟,还有一根在地板上闷烧着。地板,像以往一样,正是最难办的。
到处都是血。望着这些血,埃莉莎想起了杂志上的航拍照片里,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洼地。晃眼的灯光之下,有一摊轮毂盖大小的血正在凝固。更小的血洼、血迹、血痕一路散落着,勾勒出斯特里克兰先生冲向门口的轨迹。塞尔达推着推车,轧过一处血洼,对着塑料车轮拖出来的一串血迹做了个鬼脸。埃莉莎别无选择,只有照着做。她太震惊了,根本想不出什么更谨慎的办法。
十五分钟。埃莉莎把水倒在地板上,水流淌着,撞击着血块,便撞出一道道风车般的粉色条痕。在“之家”、在生活的每个领域,人们都是这么教她的:冲淡生命中的神秘、迷恋、欲望、恐惧,直到你再也不会发出任何质疑。她把拖把头抛到那黏糊糊的血块中间,就这么拖来拖去,直到纱线膨胀、变黑。这很正常,那个声音也很正常——潮湿的气息,潮湿的吸吮。她心无二用地擦着。水泥地面上的那些烧焦的煤烟,可能是保安开枪时落下的。擦掉它。那是电牛棒,好像足有一百万磅那么沉,吓人。拿不动,绕过它,擦干净。
埃莉莎告诉自己,不要朝水箱那儿看。别看水箱,埃莉莎。埃莉莎看着它。尽管它被摆在大水池旁边,离她足有三十英尺,可还是显得庞然,仿佛有头恐龙正蜷伏其中,等待着。水箱用四个基座拴住固定,一架木头梯子搭在上面,直通顶部的箱门。弗莱明有一件事说得对:这四周一点儿血也没有。没理由靠近它。埃莉莎告诉自己别看。看别处,埃莉莎。可埃莉莎没法儿去看别处。
两个拖着拖把的清洁工在血迹交混的地方碰头。塞尔达看了看手表,蹭掉鼻子上的汗,扶稳水桶,准备最后再冲一次水。她朝着埃莉莎点点头,示意她把地上的那些古怪的玩意儿收起来,免得被水冲走。埃莉莎跪下来收拾。一把钳子、一把刀刃断了的解剖刀、一支针头弯了的注射器,显然是奥夫斯泰特博士的工具。不过她就是不相信那个男人会伤害别的人或物,他从实验室冲出去时的样子似乎很沮丧。她站起来,像个酒店服务员似的,把那些东西一件件地平放在桌子上。她听到塞尔达的水桶里的水哗哗作响,余光看到了细长如卷须般的水流。塞尔达咯咯笑了起来。
“你看见了吗?清洁工得偷偷溜到装货区去抽根烟,而他们却在这里吸雪茄,就好像——”
塞尔达不是那种喜欢屏息惊叹的人。埃莉莎转过身,看到塞尔达的拖把倒着,木棍朝前,她的双手举在胸前,拿着两个小东西,是从桌子底下被水冲出来的,她以为那是雪茄。她的手狂抖着,一甩,那东西掉了,其中一个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另一个则发出叮当一声,掉落下一枚银色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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