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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纳瑞斯

一面白色的墙壁上,有一扇方窗,方窗外是明亮空旷的天空,天空的正中央是太阳。
屋子里一共有十一个小宝宝,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被安顿到了大大的铺着软垫的围栏婴儿床里,三三两两地待着,经过一番吵闹捣蛋之后,相继安然入睡。只有两个最大的宝宝还在外头待着:那个好动的胖宝宝把一个做游戏用的小钉板给肢解了,另外那个长得瘦骨伶仃的,正坐在阳光透过窗子投射出的那个黄色的四方形里,盯着那道光束看,脸上带着一种傻乎乎的热切表情。
照看这些孩子的是一位头发灰白的女看护,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现在她正在前厅里跟一位三十来岁的高个男子在交谈,那男子一脸忧伤。“他妈妈被征调到阿比内了,”他说,“她想把他放在这里。”
“那么说是要把他全托了,帕拉特?”
“是的。我要搬回宿舍去住。”
“别担心,他跟这里的人都很熟!不过鲁拉格去了之后,分配处很快会把你也派去的吧?反正你们夫妻俩都是工程师,不是吗?”
“是的,不过她去……你看,是中央工程学院把她要去的。我没有那么出色。鲁拉格去做的是重要的工作。”
女看护点点头,叹了口气。她大声说了句“就算是这样……”然后就打住了没再说下去。
父亲盯着那个瘦骨伶仃的宝宝,小宝宝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阳光,没有注意到前厅里的父亲。这时候,那个胖宝宝到瘦宝宝这边来了。他身上那湿答答的尿布直往下掉,因此只能曲着身子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往前挪,但是速度却非常快。不管他过来是因为无聊还是为了找同伴玩儿,反正等他挪到那块四方形光影里头之后,发现这里很暖和,于是就在瘦宝宝旁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把他给挤到阴地里去了。
瘦宝宝的开心马上被一阵狂怒所取代。他一把推开胖宝宝,吼道:“滚开!”
女看护马上走过去,她一边扶起胖宝宝,一边说道:“谢夫,不能推别人。”
瘦宝宝站了起来。阳光照着他怒气冲冲的脸,他的尿布都快要掉下来了。“我的!”他干脆响亮地说道,“我的太阳!”
“太阳不是你的。”女看护的口气温和又决绝,“没有东西是属于你的。它是拿来用的,拿来分享的。如果你不愿意分享,那也就不能用它。”她毫不留情地把瘦宝宝轻轻地抱起,放到一边,远离了那块四方形光影。
胖宝宝坐在那里,淡漠地看着这一切。瘦宝宝整个身子摇晃起来,惊叫着:“我的太阳!”一下子气得泪水哗哗直流。
父亲把他抱起来。“哦,乖,谢夫。”他说,“别哭了,你知道你不能占有任何一样东西。你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很轻柔,微微有些颤抖,就跟他自己也快要哭出来了似的。他怀里那个身体瘦长、没什么分量的小孩则大哭不已。
“有些人就是不懂得轻松过活。”保姆在一边同情地看着。
“我现在带他回家一趟。你知道,他妈妈今晚就要走了。”
“去吧。希望很快你也能被征调过去。”女看护说,一边像拎一袋米一样把胖宝宝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她眯起那只好眼睛,表情显得很忧郁。“再见,谢夫小宝贝。明天,听到了吗?明天我们要玩卡车司机的游戏。”
谢夫还是不肯原谅她。他一边抽泣,一边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把脸藏在没有阳光的暗处。

 
那天上午,合唱队把所有的长椅子都搬去搞排练了,学习中心的大屋子又被舞蹈队占了,地面被他们踩得咚咚作响。演讲—聆听小组的孩子们于是就去了创作室,在泡沫石地面上围坐成一个圈。一个长手长脚、又瘦又高的八岁男孩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了起来。他像所有身体健康的小孩一样把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在等着其他孩子安静下来听自己说的时候,他苍白的脸慢慢地变红了。“开始讲吧,谢维克。”辅导员说道。
“呃,我有一个想法。”
“大点儿声。”辅导员说,他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体格魁梧的年轻人。
男孩儿窘迫地笑了笑:“呃,我在想,假设我们对某个东西扔了块石头,比如说一棵树。你把石头扔出去,石头在空中飞过,砸到了树上,对吧?可那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能用一下书写板吗?看,这是你,在扔石头,这是那棵树,”他在石板上草草地画着,“假设那是树,这是石头,看,就在你和树的中间点。”孩子们看着他画的那棵霍勒姆树,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自己也微笑起来:“要从你这里到达那棵树,石头得先到达你和树的中间点,对吧?接着它得到达这个中间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然后它又得到达这个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石头飞了多远是无关紧要的,它总会飞到某一个地方,只是所需时间不同而已,这是石头最后到的那个地方和树之间的中间点……”
“你们觉得这个有趣吗?”辅导员打断了他,问其他的孩子。
“为什么石头到不了树那里呢?”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问道。
“因为它每次都得先飞过一半的路长。”谢维克说,“而在它的前方,总是还有一半的路程没有完成——明白?”
“是否可以说你没有对准那棵树呢?”辅导员问道,脸上有一点点的笑意。
“这跟你是否对准了无关。它就是无法到达树那里。”
“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想我看出来了石头是怎样……”
“够了。”
有几个小孩刚才一直在底下说话,现在也突然住口,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屋子里鸦雀无声。小男孩站在写字板旁边,愁眉苦脸的,似乎给吓坏了。
“演讲是一种分享——一种合作的艺术。你没有分享,只是在自我表现。”
大厅那边隐约传来合唱团雄壮的歌声。
“那不是你自己看出来的,不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跟这个非常类似的东西。”
谢维克盯着辅导员:“什么书?我们这儿有吗?”
辅导员站起身来。他的身高是男孩儿的两倍,体重则是三倍。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非常厌恶这个小孩儿;不过看他的姿态,他并没有要体罚对方的意思,只是想要表明自己的权威地位。不过,这种权威稍打了一些折扣,因为他气急败坏地回答了这个小孩奇怪的问题:“没有!不许自我中心!”接着,他又换回了那种书生气的优美音调:“这种事情跟我们演讲—聆听小组的目标恰好是相反的。演讲是一个双向交流的过程。跟你们中大多数人不同,谢维克还没有能力理解这一点,所以他在这个小组里是不合适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是吧,谢维克?我建议你去参加别的小组,适合你现在这个水平的小组。”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谢维克把书写板递还给老师,走出大家围坐的那个圈子。屋里还是很安静,只有那含糊的响亮歌声在飘荡。他来到走廊上,就这样站在那里。屋里,在辅导员的指导下,小组成员开始一个挨一个地讲接龙故事。听着他们那服服帖帖的声音,听着自己仍然很快的心跳声,谢维克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歌声。这不是合唱团的声音,每次当克制着自己不哭的时候,耳边就会传来这种声音;以前他已经好几次听过这个声音了。他不想听这个声音,也不愿再去想什么石头和树的中心点了,于是就开始想九宫图。九宫图是数字组成的,数字总是很冷静很可靠的;每次做错了事,他就会去想数字,因为数字是不会犯错的。刚才他脑海里已经出现过九宫图了,这是一种空间的艺术,就像音乐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一样:1至9的九个整数,5在正中央,其他数字按序排列成一个四方形。不管这些数字的排列是多么不均衡,不管你选的是其中哪一列数字,它们相加的和都是等值的;这个图形看着就令人愉快。要是能够组织一个喜欢谈论这些问题的小组该多好啊;可是只有几个比他大的男孩女孩可能会喜欢,而他们又很忙。辅导员刚才提到的那本书是什么样的呢?那会是一本数字书吗?上头会演示石头是怎样到达树那里的吗?他讲那个石头和树的笑话可真是傻,别人都不觉得那是个笑话。辅导员说得没错。他的头开始疼了。他赶紧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内心,去看那个让人平静的图形。
如果一本书全是用数字写成的,那这本书肯定很可靠、很公正。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东西都不可能是非常公正的,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事物也都不会直来直去,彼此协调一致,而是曲里拐弯、相互碰撞的。但是,在言语的背后,言语的中心,一切都是公正的,就像在计算尺的中心一样。每件事都有可能会变,但是不会消失。如果你能看到数字,就能看到这一点,看到这种平衡、这种模式。由此你会看到世界的根本——牢固的根本。
谢维克已经学会了等待,这方面他已经很有经验了。他首先学会的是等妈妈鲁拉格回家,不过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已经记不清了;以后,他等待着轮到自己的那次机会、等待着跟别人分享、等待着自己的那一份,并在这些等待中进一步完善着这种技能。八岁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怎样和那又如何,却很少问什么时候。
他等着父亲来接他回家。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六十天前,帕拉特被临时派到德拉姆山去负责维护水回收设备。完成任务之后,他要去马列尼恩海滩待上十天,在那里游游泳、放松放松,还会跟一个叫比帕尔的女人做爱。他把这些都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儿子。谢维克信任他,他也值得谢维克信任。六十天后,他来到了广原的小学生宿舍。这个又瘦又高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比起以前更加忧郁。他需要的并不是做爱,他需要的是鲁拉格。见到儿子,他笑了,眉头却还是痛苦地皱着。
他们都很享受共处的时光。
“帕拉特,你看到过全是数字的书吗?”
“你说的是什么书,数学书吗?”
“我想是吧。”
“是这样的吗?”
帕拉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那本书小小的,正适合装在口袋里。跟大多数的书一样,它的封皮也是绿色的,上面印着生命之环的图案。书的内页印得很满,字很小,留白只有一点点,因为造纸要消耗大量的霍勒姆树和大量的人力。学习中心的材料部就总是要求大家,必须等一页纸坏了之后才可以去领一张新的纸来替换。帕拉特把书打开来给谢维克看,对开的书页上有很多的数列。就是这些数字,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他双手接过这个永恒的公正契约。封面上那个生命之环的上方印着书名:对数表,基数10和12。
男孩儿仔细看了一会儿书的封面。“这是做什么用的?”他问道。很显然,这些图形印在这儿不只是为了看着好看的。工程师开始跟他解释什么是对数。他们现在是在冰冷昏暗的公共休息室里,并排坐在一把硬邦邦的长沙发上。房间的另一头,两个老头在大声地玩着“绞杀”游戏。一对少年情侣走进来,问管理员今晚是否还有空的单人间,得到肯定回答后两人就去房间了。雨点猛力敲打着这栋单层房子的金属屋顶,很快便又停止了。这个地方雨从来就下不长。帕拉特拿出计算尺,给谢维克演示如何操作;谢维克也给他看了九宫图及其排列规则。等他们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的时候,天也确实很晚了。夜色浓得如同泥泞,带着清新的雨水气息。他们摸黑跑回宿舍,值夜班的人象征性地说了他们几句。他们迅速地互吻道别,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谢维克跑回自己那间大宿舍,趴在窗户边。他看到阴暗的路灯下,父亲正沿着广原唯一的那条街道冒雨往回赶。
谢维克拖着泥泞的腿上床睡觉。他做梦了,在梦里,他走在一条大道上,穿越一片光秃秃的空地。远远的前方,他看到有一条线跟大道相交。等他穿过空地走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堵墙。这堵墙横亘在空地上,从这边的地平线一直延伸到那边的地平线。墙很厚很高,黑黢黢的。大道在墙这里被截断了。
他想继续前进,可是他没法前进。墙挡住了他。他心头涌上一阵恐惧,还有一些痛苦和愤怒。他必须继续往前,否则就永远也回不了家。可是前面横着这堵拦路墙,已经没法再往前了。
他双手捶打着光滑的墙面,大喊大叫。他的叫声里没有实质内容,就像是乌鸦叫。他被这个声音吓得直往后退。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看。”是他父亲。他知道妈妈鲁拉格也在,虽然他并没有看到她(他已经记不起她的长相了)。他看到妈妈和帕拉特都四肢着地趴在墙角下的阴影里,他们的身形比人要大,形状也跟人不一样。他们用手指着,让他看那不毛之地上的什么东西。是一块石头,跟墙一样黑黢黢的,不过在石头上,也许是在石头里面,有一个数字;一开始他以为是个5,然后又觉得像是1,最后他明白那是什么了——是基数,它同时具有单一与众多的性质。“那就是基础。”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说道。谢维克欣喜若狂。那堵森然的墙已经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他回家了。
梦境的细节后来他已经无法回想,不过那股突如其来的狂喜是无法忘怀的。他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那就像对某种恒久亮光的惊鸿一瞥,如此肯定地向他展示了永恒的存在,虽然只是梦中的经历,他却从未觉得那是虚幻。只是,虽然它似乎始终触手可及,但是他再怎么渴望,再怎么用心也无法再次进入那样的状态。他只能在醒着的时候尝试回忆。有时候他会再梦到那堵墙,但梦境极其沉闷,梦中他的难题也没有得到解决。

 
他们都是从《奥多的生平》这本书中知道“监狱”这个东西的,选择了参加历史研究的人最近都在看这本书。这本书中有多处晦涩难懂的地方,在广原还没有哪个人有足够的历史知识能够完全理解;不过,等他们读到奥多的德里奥城堡岁月那一段时,“监狱”的意思就不言自明了。后来,一个巡回讲学的历史老师又向他们做了详尽的解释,不过老师的态度有些勉为其难,就像一位道貌岸然的大人不得已要给小孩子解释某件污秽下流的事情。是的,他说,监狱就是国家关押犯法的人的地方。可那些人干吗不离开那个地方呢?他们走不了啊,门被锁住了。锁住?就像卡车开动的时候也要锁门啊,这样你们就不会掉下去了,傻瓜!可是,他们整天待在屋子里都干吗呢?不干吗,没什么可干的。你们看到过奥多在德里奥监狱里待着时的照片,不是吗?灰白色的头低垂着,双手紧紧握拳,一动不动地待在噬人的黑暗中,那是藐视和忍耐的姿态。有时候,囚徒们还会被判做苦工。被判?嗯,就是宣判,有一个经法律授权的人,命令他们做一些体力活。命令他们?那如果他们不愿意呢?嗯,他们是被迫的;他们如果不干活,就要挨打。一阵不安袭过孩子们的心头,这帮十一二岁的小孩基本上都没有挨过打,也没有见过别人被打,他们只见过有人发火时失手打人。
蒂里恩问出了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的一个问题:“你是说,有很多人打一个人?”
“是的。”
“那为什么没人阻止他们呢?”
“警卫们有武器,囚徒们却手无寸铁。”老师说道。他说话的口气有些咄咄逼人,这个回答好像让他很嫌恶很窘迫。
对这种反常状况的好奇让蒂里恩、谢维克和另外三个男孩儿凑到了一块儿。女孩儿是被他们排除在外的,他们也说不上是为什么。蒂里恩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可以充当监狱的地方,就在学习中心西翼楼的底下。那个地方由三面混凝土基墙环绕而成,顶部就是上头房子的地面,大小刚好够一个人或坐或躺,那三堵基墙是一栋混凝土房子的组成部分,房子的地面跟这几堵墙是相连的,一块厚重的泡沫石墙板正好可以把这个完全给挡住。现在就差怎么把这个地方给锁上了。经过试验,他们发现在其中一个墙面和墙板之间塞两根木棍就可以把墙板死死地锁住,里面的人不可能把它打开。
“灯光呢?”
“没有灯光。”蒂里恩说。他说话的口气总是这么权威,因为他能靠着想象把事弄明白。他的确掌握了一些事实,也会运用一些事实,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这么自信的。“在德里奥城堡,他们让囚徒在黑暗里坐着。多年来一直就是这样。”
“可是空气得有啊。”谢维克说,“那扇门如此严丝合缝,空气都进不去了。得在上头弄个洞。”
“要打穿泡沫石得好几个小时。不管怎样,谁会在这个盒子里头待那么久,把空气都吸光呢!”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表示想要进去。
蒂里恩嘲弄地看着他们。“你们都疯了。难道真有人想要被锁在那样一个地方吗?为了什么呢?”建造一个监狱是他的主意,对此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可没想到其他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要进这个监狱,还要去开一开这个无法打开的门。
“我想见识一下。”卡达哥夫说。他十二岁了,宽宽的胸膛,一脸的老成相,说话盛气凌人。
“拜托,用用脑子!”蒂里恩嘲笑道。不过其他人全都支持卡达哥夫。谢维克到车间去拿了把钻子,他们在“门”上相当于他们鼻子高度的地方钻了一个两厘米见方的洞。正如蒂里恩所料,这花了他们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你想在里头待多久啊,卡达?一个小时?”
“你们看啊,”卡达哥夫说,“既然我是囚徒,当然不能自己做决定了。我是不自由的。得由你们来决定什么时候放我出来。”
“没错。”谢维克说,这个推理把他弄得心慌意乱。
“你不能待太久,卡达。我还得去呢!”年龄最小的吉本什说。囚徒没有作答,他走进了监狱。四个狱卒一起动手,抬起门,重重地放下,然后把两根木棍插上——满怀激情地把木棍敲进去。然后,他们都挤到通风口面前去看囚徒,不过因为监狱里头除了这个通风口之外,没有任何的光,他们自然也就一无所见了。
“别把可怜虫那点儿空气都吸走了!”
“帮他吹一点儿气儿进去。”
“放点儿屁进去!”
“我们给他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
“三分钟。”
“五年!”
“现在离熄灯还有四个小时。就这么长时间。”
“可是我还想进去呢!”
“好,我们让你在里头待一整个晚上。”
“呃,我是说明天。”
四小时后,他们撬开木棍,把卡达哥夫放了出来。他跟进去时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然后说他饿了,还有在里头待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基本上就是在睡觉。
“你还要进去吗?”蒂里恩挑衅道。
“当然要。”
“不,第二个该轮到我了……”
“闭嘴,吉本。那现在就进去啊,卡达?你现在马上回里头去,而且我们不告诉你什么时候放你出来,敢吗?”
“当然敢。”
“没有吃的?”
“他们会给囚徒饭吃。”谢维克说,“这也是这件事情的怪异之处。”
卡达哥夫耸了耸肩。他那屈尊俯就的态度真让人受不了。
“听着,”谢维克对年龄小一点的那两个男孩说道,“去厨房要点儿剩饭,再拿一个瓶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装满水。”他转向卡达哥夫:“我们会给你一大袋子的东西,你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看你们要我待多久。”卡达哥夫纠正道。
“好。进去吧!”卡达哥夫的自信勾起了蒂里恩爱嘲弄人、好玩的天性,“你是个囚徒,不能顶嘴。明白了吗?转过身去。双手抱头。”
“干什么?”
“你想临阵退缩啦?”
卡达哥夫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你不能问为什么。因为如果你这样做,我们就可以打你,你只能忍气吞声,没人能帮你。因为我们可以踢你的鸡巴,你却不能。因为你没有自由。现在,你还愿意尝试吗?”
“当然愿意。打我吧。”
在那些厚重的基墙中间,在那片黑暗当中,蒂里恩、谢维克和那名囚徒围着一盏提灯,他们的身子都很僵硬,彼此面面相觑,好一个奇怪的组合。
蒂里恩傲慢而又放肆地笑了起来:“用不着你来教训我该做什么,你这个投机分子。不许说话,进监狱去!”卡达哥夫顺从地转过身去,蒂里恩伸直双臂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卡达哥夫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他大声嘟哝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出于惊奇还是出于痛苦,然后坐起身来,看着自己的手指。他有根手指在对面的墙上杵了一下,要么是擦伤了要么是扭伤了。谢维克和蒂里恩都没说话。这两名所谓的狱卒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现在已经不是他们在控制角色,而是角色在控制他们了。两个小一点儿的男孩儿回来了,拿了一些霍勒姆面包、一个瓜,还有一瓶水。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不过看到监狱里这奇怪的安静的一幕,他们也噤声了。他们把食物和水塞进监狱,然后把门抬起来,闩好。卡达哥夫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之中,别的人围着提灯站定。吉本什小声说道:“那他在哪儿撒尿呢?”
“撒自己床上。”蒂里恩用嘲弄的语气说道。
“那他如果要拉屎呢?”吉本什问,然后就突然大笑起来。
“拉屎有那么好笑吗?”
“我想——如果他看不到呢——那么黑……”吉本什都没法说清楚自己干吗觉得那么好笑。大家都开始没有来由地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们都很清楚,监狱里头那个男孩儿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这时候学生宿舍已经熄灯了,很多大人也已经上床睡觉,不过居民楼里还有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街道上空无一人。男孩子们大笑着冲下街道,一边相互大叫着对方的名字,共有一个秘密、打扰他人,还有干坏事儿的得意劲儿让他们疯狂不已。他们在楼下的大厅里和宿舍床上玩起捉迷藏游戏,把宿舍里一半的学生都吵醒了。也没有大人来管他们,任由这场骚乱慢慢地自己平息下来。
蒂里恩和谢维克坐在蒂里恩的床上小声嘀咕了很长时间。最后的结论是,这都是卡达哥夫自找的,要让他在监狱里待上整整两个晚上。
第二天下午,在木材再利用小组的小组活动上,辅导员问大家卡达哥夫去哪儿了。谢维克跟蒂里恩交换了一个眼色。他没有回答,觉得自己很聪明,觉得自己很有力量。蒂里恩却回答说,卡达哥夫今天应该是去参加别的小组活动了。听到这个谎言,谢维克大受震动。他内心里那种很有力量的感觉突然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双腿发软,耳朵觉得很热。辅导员跟他说话时,他突然跳起来,那种感觉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害怕,总之是类似的一种感觉。以前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窘迫,不过似乎比这还要糟糕:内心深处他觉得非常难受。他一边想着卡达哥夫,一边在那些三层的霍勒姆木板上钉钉子,用砂纸把洞口抹平,再拿砂纸把板子磨得丝绸般平滑。卡达哥夫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
午饭之后,留下站岗的吉本什过来找蒂里恩和谢维克,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我想我听到卡达在里头说什么了,一种有趣的声音。”
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然后谢维克说道:“我们去把他放出来。”
蒂里恩看着他。“得了吧,谢夫,别捣乱了。别装出一副很为他人着想的样子!让他在里头待够时间,然后再表示对他的尊重吧。”
“为他人着想,去你的吧。我只想尊重我自己。”谢维克说,然后拔腿往学习中心跑去。蒂里恩很了解他;他没有继续跟他争吵,而是跟了上去。那两个十一岁的男孩儿也紧随其后。他们贴着墙根儿慢慢爬到“监狱”门口。谢维克和蒂里恩一人撬开了一根楔子,门砰的一声,直直倒了下来。
卡达哥夫躺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他坐起身,然后慢慢站起来,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身子,其实“监狱”屋顶虽矮,也没必要缩得这么厉害的。提灯的亮光让他直眨眼,不过别的跟平常都没什么区别。他身上的味道令人难以接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竟然拉肚子了。牢房里一片狼藉,他的衬衣上溅了一些黄色的排泄物。他借着提灯的亮光看到这些东西,便伸出一只手拼命地想要去遮它们。大家都没再说什么。
他们从屋子底下爬了出来,然后回宿舍去。卡达哥夫问道:“我待了多久?”
“算上最开始那一个小时,一共大概三十个小时。”
“挺久的了。”卡达哥夫底气不足地说道。
把卡达哥夫弄去浴室洗干净之后,谢维克急急忙忙直奔厕所而去。他凑到马桶旁边大吐特吐,又剧烈抽搐了一刻钟。等抽搐过去之后,他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他来到宿舍的公共休息室,看了一会儿物理书,然后早早地上了床。五个人都没有再去学习中心底下那个监狱,也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只有吉本什有次在一些大男孩和大女孩面前吹嘘过;不过那些人都没明白这是怎么样一回事,于是他也就不再提了。

 
月亮高悬在北景物理科学及材料科学地区学院的上空。
四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坐在山顶上,边上是一簇一簇凌乱低矮的霍勒姆灌木,他们低头能看到地区学院,抬头则能看到月亮。
“真是奇怪,”蒂里恩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
其他三个人开始嘀咕起来,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蒂里恩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在那上面,在乌拉斯,有人坐在山上,看着阿纳瑞斯,看着我们,说‘看,那边的月亮’。我们的地球就是他们的月亮;我们的月亮则是他们的地球。”
“那么,到底哪个是对的呢?”比达普大声问道,一边打了个哈欠。
“那就得看你坐在哪边的山上了。”蒂里恩说。
他们继续看着天上那个模模糊糊、光华四射的青绿色圆球。现在已经是满月后一天了,所以那个圆球不是很圆,圆球北部的冰盖发出了耀眼的光。“它的北部可以看得很清楚,”谢维克说,“那里阳光普照。那是伊奥,那边那块褐色的凸起部分。”
“他们那里的人都赤身裸体躺在太阳底下,”科维杜尔说,“肚脐上戴着珠宝,身上没有毛发。”
接着是一片沉默。
这次山顶聚会只属于男性,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女性的存在都是不可接受的。最近,他们的世界里好像到处都是女孩子。不管是清醒的时候还是在睡梦中,都有女孩子在他们眼前晃悠。他们都幻想着跟女孩子上床;有几个已然绝望的家伙则努力克制着跟女孩子上床的念头。怎么做都无济于事,女孩子们无处不在。
三天前,在奥多运动历史课上,他们都看了那个视觉课程,那里面有这样的画面:在妇女们涂着油的棕色肚子上那个光洁的肚脐中,装饰着五光十色的珠宝。私底下,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在不停地回放着这一影像。
他们还看到了许多小孩子的尸体,这些小孩子跟他们一样,身上也有毛发,这些尸体被堆在一个海滩上,像一堆生锈僵硬的废铁。人们在上头淋汽油,把尸体烧毁。“舍国巴奇福尔省的饥荒,”录像里的解说员说道,“饿死病死儿童的尸体在海滩上被烧毁。距伊奥国(就是在这个国家,人们在肚脐眼上装饰珠宝)七百公里的蒂乌斯海滩上,女人们为有产阶层(这里用的是伊奥语,因为在普拉维克语中没有与此对应的词汇)的男性成员提供性服务,这些男人整天躺在沙滩上,等着无产阶层的人为他们献上食物。”然后是关于用餐的一个近景镜头:柔软的嘴唇在微笑着咀嚼着食物,光洁的双手伸到银碗里取用美味佳肴。接着镜头又切换回到一个小孩尸体的面部,小孩的脸空洞僵硬,嘴张着,形成了一个干燥的黑乎乎的空洞。“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那个声音平静地说道。
不过,男孩子们脑海中涌起的还是那般景象——那个五光十色的肚脐。
“那些电影是什么时候拍的?”蒂里恩说,“是在大移居之前呢,还是现在?他们也不说。”
“那有什么关系呢?”卡维杜尔说,“在奥多主义革命之前,乌拉斯星球上的人就是这样生活的。奥多主义者都离开了,来到了阿纳瑞斯。所以也许乌拉斯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还在那里。”他指了指那个巨大的青绿色月亮。
“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那里呢?”
“什么意思,蒂里?”谢维克问。
“如果那些电影是在一百五十年之前拍的,乌拉斯现在也许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没有说肯定就是这样,不过假使是的话,我们又怎么知道呢?我们没有去过那里,也没跟他们说过话,我们跟他们根本就没有过交流。乌拉斯人现在怎么生活,我们根本就不知道。”
“PDC的人就知道。他们跟进入阿纳瑞斯港那些货船上的乌拉斯人说过话。他们了解情况,也必须得了解,这样我们才能继续跟乌拉斯做生意,还有就是弄清楚他们对我们到底构成多大的威胁。”比达普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蒂里恩的回答却很尖锐:“PDC的人也许是了解情况,可是我们不了解。”
“了解情况!”卡维杜尔说,“从托儿所的时候开始,就听人说乌拉斯这个那个的!那些肮脏的乌拉斯城市和油腻腻的乌拉斯人的身体,以后就算看不到这些图片,我也无所谓!”
“没错。”蒂里恩为自己的推理洋洋自得,“学生能够看到的乌拉斯介绍材料都是一个样儿,恶心、淫荡、像屎一样。可是你们想一想,如果移民者离开的时候,那个地方真那么乌七八糟,那它怎么可能还能维持一百五十年呢?如果他们真的那么病态,他们怎么还没死呢?他们那个怪异社会怎么还没彻底崩溃呢?我们那么害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受到影响。”比达普说。
“我们就那么脆弱,连跟他们一点点的接触都经受不起吗?不管怎样,他们不可能所有人都是病态的。不管他们的社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当中总有些人是好的。我们这里的人也是有分别的,不是吗?难道我们所有人都是完美的奥多主义者吗?看看那个卑鄙的帕休斯吧!”
“但是在一个病态的机体中,即便是健康的细胞也注定要毁灭的。”比达普说。
“哦,你可以用类推来证明一切,你知道怎么类推。可是,我们怎么就能断定他们的社会是病态的呢?”
比达普咬着大拇指指甲盖:“你是说,PDC和教育协会在乌拉斯这个问题上骗了我们。”
“不是,我是说我们只知道他们告诉我们的事情。你知道他们告诉了我们些什么吗?”蒂里恩回头看着他们,在明亮的蓝色月光下,可以清楚看到他那张黑黑的脸,还有脸上那个扁平的鼻子。“卡维说了,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说得清楚明白。你们都听到了:厌恶乌拉斯,痛恨乌拉斯,害怕乌拉斯。”
“难道不是吗?”卡维杜尔问道,“看看他们怎么对我们奥多主义者吧!”
“他们把自己的月球给我们了,是吧?”
“没错,可那是为了防止我们去乌拉斯,破坏对他们有利的现状,建立起一个公平社会。而且我敢打赌,把我们赶走之后,他们就在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建立政府和军队,因为在乌拉斯已经没有人会阻止他们了。如果我们向他们开放港口,你们以为他们会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来这里吗?他们有一亿人,我们只有两千万,他们会吗?他们会把我们全部消灭,或者把我们变成——你们怎么说来着,那个词是什么——哦,奴隶,去为他们开采矿石!”
“好,我同意,害怕乌拉斯也许是有道理的。可是为什么要痛恨呢?仇恨是无济于事的;为什么要教我们这个呢?会不会是因为,如果了解了乌拉斯的真相,我们——我们中的一些人——也许会喜欢它——喜欢它的有些东西呢?PDC要阻止的,会不会不仅仅是他们中的一些人,而且也包括我们中那些想去那里的人呢?”
“去乌拉斯?”谢维克震惊地问道。
之所以这样辩论,是因为他们喜欢这样,喜欢让思想循着种种可能的轨迹天马行空地奔驰,喜欢就那些从来没人问过的问题发问。他们都很聪明,彼此年龄相仿,都是十六岁,但他们的头脑都接受了严格的训练,条理清晰,乐于探索。不过话说到这里,谢维克在卡维杜尔之后,也开始觉得这个辩论索然无味,他觉得很困惑。“谁会想去乌拉斯呢?”他问道,“为了什么呢?”
“去发现另一个世界的真相。去看看‘马’是什么!”
“太幼稚了。”卡维杜尔说,“在其他星系里也有生命。”他冲着一碧如洗的夜空挥了挥手,“他们是这么说的。那又如何呢?我们有幸出生在了这里!”
“如果我们比其他的人类社会更先进,”蒂里恩说,“那么我们应该去帮助他们。可是我们却被禁止这么做。”
“禁止?这可是个不良词汇。谁禁止我们了呢?”谢维克身子前倾,充满了激情地说道,“规则并不是‘命令’。我们没有离开阿纳瑞斯,因为我们是阿纳瑞斯人。身为蒂里恩,你无法离开蒂里恩的躯壳。你也许想要从另一个人的角度看看自己的样子,可你做不到。可是,难道你做不到这一点是被别人强迫的吗?我们待在这里也是被强迫的吗?怎么强迫呢——法律,政府还是警察?都不是。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存在,因为我们生来就是奥多主义者。你生来就是蒂里恩,我生来就是谢维克,我们都是天生的奥多主义者,彼此负有责任,这种责任就是我们的自由,如果我们要逃避这种责任,那就会失去自由。你真的想要生活在一个没有责任、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机会,只有伪自由的社会里吗?在那里要么顺从法律,要么违反法律、随后接受惩罚吗?你真的想要待在监狱里吗?”
“哦,该死,不是。我就不能再开口了吗?谢夫,你的问题就在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攒了整整一卡车该死的沉重砖块,然后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也不看看压在砖块下头那个血淋淋的躯体……”
谢维克坐直身子,一脸的无辜。
不过比达普——这个体格魁梧、四方脸的家伙——却啃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说道:“我还是赞成蒂里的看法,如果我们能够真正了解乌拉斯的一切,那该多好啊。”
“那你认为谁在骗我们?”谢维克问道。
比达普平静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谁呢,兄弟?除了我们自己还有谁呢?”
那颗姐妹星球照耀着他们,平静安详而又光华璀璨。这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代表着难以触及的真相。

 
西特米尼安沿海地区的造林工程是阿纳瑞斯大移居之后第十五个十年里的一个大工程,持续了两年时间,征用了近一万八千人。
虽然东南一带漫长的海岸线很是富饶,滋养了许多的渔村和农场,不过整个星球上可耕作的土地仅限于海边的一条狭长地带。内陆以及往西的地区,包括西南广阔的平原在内,基本上都没有人烟,只有孤零零的几个矿区小镇。这片区域被称为土区。
在此前的那个地质年代,土区曾经是一片广阔的霍勒姆林。霍勒姆是阿纳瑞斯最主要的一种植物,在阿纳瑞斯随处可见。现在,这里的气候比原来热,也比原来干燥。数千年的干旱扼杀了树木,土壤干化成了颗粒极其微小的灰色尘土,风一过就漫天飞扬,堆成了一座座线条单调的小山一样的沙丘。阿纳瑞斯人希望通过育林让这片不安分的土地恢复到原先肥沃丰产的状态。谢维克觉得,这倒是挺符合因果可逆原则。这个原则虽然不受目前在阿纳瑞斯备受推崇的因果物理学派的重视,但仍然是奥多主义思想的内在要素之一,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他想要写一篇论文,探讨奥多的观念跟当代物理学的关系,尤其是因果可逆原则对奥多处理结果-手段问题的方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不过,年仅十八岁的他还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完成这样一篇论文。如果他不能尽快离开这片该死的土区,回去研究物理学,那就永远不可能掌握足够的知识。
夜里,工队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在咳嗽。白天他们咳嗽少一些:忙得顾不上咳嗽了。尘土是他们的敌人,这些细小干燥的尘土挤满了他们的嗓子和肺部;这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的职责、他们的希望。曾经,那些尘土是堆积在树底下的厚厚黑土。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他们会使这一幕得到重现的。

 
她从石头中拿来绿叶,
在石头的内心深处有清泉在流淌……

 
平日里吉尔玛整天哼着这个调子。在这个炎热的夜晚,在穿越茫茫平原返回营地的路上,她把歌词也大声唱了出来。
“谁?‘她’是谁?”谢维克问。
吉尔玛微笑着。她的脸庞很宽,柔软光洁的皮肤上沾满了尘土,都结成块了,头发上也满是灰尘,身上有一股浓浓的好闻的汗味儿。
“我是在南台长大的。”她说,“矿工们住的地方。这是矿工的歌。”
“什么矿工?”
“你不知道啊?就是大移居之前就已经住在这里的那些人。他们有些人留了下来,加入了团结组织,就是那些金矿工人和锡矿工人。到现在,他们都还保留着自己的一些节日和歌曲。大大 【1】  是一个矿工,我小时候他给我唱过这个歌。”
“嗯,那么‘她’是谁呢?”
“我不知道,歌里就是这么唱的。这不正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从石头里拿来绿叶!”
“听起来很像是某种宗教。”
“你这个人,还有你这些书本上的字眼,真是好笑。不过是首歌而已。哦,我真希望我们要回的是别的营地,可以去游个泳。我身上好臭!”
“我也很臭。”
“我们都很臭。”
“团结一致……”
不过,这个营地距离特米尼安海滩还有十五公里,要游泳那只能在沙海里游了。
工队里有一个人的名字发音跟谢维克很像:谢维特。经常是,有人叫到这个人的名字,回答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这个无意的巧合,谢维克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之间有一种很亲近的关系,比兄弟情谊更为特别。有几次,他还发现谢维特在盯着自己看。不过他们还没有说过话。
刚来造林区的时候,谢维克很沉默,心中满怀怨恨和疲惫感。物理学是最为重要的核心领域之一,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就不应该被特别征用来参加这样的工程。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难道是道德的吗?工作需要有人来干,但是有很多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会被派到哪里,他们不停地变换工作;这样的人应该主动来这里。这个活儿傻瓜都能干。事实上,他们当中很多人能比他做得更好。过去他一直很为自己的强壮有力自豪,在旬末的轮值活动中总是自愿去干那些“重活”;可是这里的活是日复一日永无止境,每天八小时,在沙尘和烈日之下。整个白天里,他都在盼望着夜晚的到来,然后他就可以独自一人思考问题了。可是,晚饭后回到帐篷里,只要脑袋一挨着枕头,他就会像头死猪一样一觉睡到天亮,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他发现工友们都很木讷粗野,就连那些比他还小的人也拿他当孩子看。他对这些人充满了鄙视和愤恨,唯一的乐趣就是给自己的朋友蒂里恩和洛娃波写信。他们写信用的是在学院的时候编出来的一套密码,就是跟当代物理学专用符号相对应的一系列文字。把这些文字写出来似乎是言之成文的,其实除了他们标出来的等式和物理计算式之外,别的全是些废话。谢维克和洛娃波写的等式都很清晰明确。蒂里恩的信非常有趣,谁看了都会觉得信里头说的是真实的情感和现实的事件,不过有关物理的内容却让人看着含含糊糊的。后来,谢维克也会经常发给他们一些这样的谜题,因为他发现,当他顶着沙尘拿一把钝铲子在石头上挖洞时,就可以用脑子去解开这些难题。蒂里恩回了好几次信,洛娃波只回了一次。她是一个冷漠的女孩儿,谢维克知道这一点。不过,学院里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是多么凄惨。他们已经开始了独立的研究工作,都没有被派来参加这该死的植树工程。他们最主要的职能没有浪费,他们在工作: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不是在工作,他是被工作所奴役。
不过很奇怪,他却为自己现在所完成的事情备感自豪——为现在所做的一切——为这件事带来的满足感。而且,有一些工友确实是很特别的人,比如说吉尔玛。开始的时候,她那种健壮的美让他心生敬畏,不过现在,他自己也已经足够强壮了。
“今晚跟我一起吧,吉尔玛。”
“哦,不行。”她满脸讶异地看着他。
谢维克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我们是朋友啊。”
“那……”
“我已经有伴侣了,他已经回家了。”
“你早说就好了。”谢维克脸红了。
“呃,我没有想到应该告诉你。抱歉,谢夫。”她看起来满脸的歉意。他抱着一线希望说道:“你不觉得……”
“不觉得。不应该这样对伴侣,脚踏几条船。”
“我觉得,终身的伴侣关系跟奥多主义道德观是相悖的。”谢维克书生气地说道,声音很刺耳。
“什么占有是不对的;应该让彼此自由翱翔。”吉尔玛的声音很柔和,“这些都是胡扯。你说,还有什么能超越日夜相守,跟对方分享你的全部自我、你的整个一生呢?”
他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之间,低着头。这个骨瘦如柴、身形纤长的懵懂少年现在满面愁容。“我还做不到。”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是吗?”
“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谁,你看我对你是多么不了解。我是与世隔绝的,我跟别人格格不入,永远也没有办法融和,我还去想什么伴侣,真是傻。那种事情只适合……适合人类……”
吉尔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放到他肩上,她这种羞怯不是因为性别而是出于尊重。她没有去打消他的疑虑,没有说他跟别的人是一样的。她说的是:“我不会再认识像你这样的人了,谢夫。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
不管怎样,拒绝就是拒绝。虽然她的态度非常温柔,他还是带着一颗伤痛的心离开了她,而且很生气。
天气非常热,只有黎明前那一个小时有些许凉意。
有一天吃过晚饭,名叫谢维特的那个家伙来找谢维克。这个人体格粗壮,相貌英俊,年纪大概三十岁。“我很烦别人老把我们俩弄混,”他说,“你改个名字吧。”
如此无礼,如此咄咄逼人,要在以前谢维克肯定会束手无策。现在他则轻轻巧巧地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对方。“既然你不喜欢这样,那你自己改名字好了。”他说。
“你们这种投机小人,去学校上学,想要让自己的双手保持干净。”那家伙说道,“我一直想要把你们这种人揍出屎来。”
“不许叫我投机小人!”谢维克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口水仗。谢维特马上就冲他动了手,而他也回击了几下。他的胳膊很长,勇气也出乎对手的意料,但却还是打不过对方。有几个人停下来看了看,发现这不过就是两个人在打架,不怎么有趣,于是就走开了。暴力行为不会让他们不快,也不会产生什么吸引力。谢维克没有请求别人帮忙,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别人无关。苏醒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两个帐篷之间的空地上,周围是一片黑暗。
他耳鸣了好几天,嘴唇也被撕了一道口子,因为尘土的关系,伤口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尘土又进一步加剧了他身上各个地方的痛楚。他和谢维特之间以后再也没说过话。他远远地看着在另外一堆篝火旁边的那个人,心中并没有仇恨。谢维特给他献上了一份大礼,这份礼物他本来也是要给对方的,他已经接受了,尽管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掂量过这份礼物的分量,也没有考虑过它的性质。在他这么做之后,这份礼物也跟另一件礼物没什么分别。那是他成长过程中又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有一次,他离开篝火之后,他们小组新来的一个女孩儿跟谢维特一样,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身边,那时他的嘴唇都还没好……他记不起来她具体说什么了;她奚落他,而他又一次做了简单直接的回应。他们趁着夜色来到平原上,她让他尽情地享用她的身体。这是她的礼物,他接受了。跟阿纳瑞斯所有孩子一样,他也有过性体验,跟男孩女孩都有,不过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从未体验过超越自身预期之外的乐趣。比叔恩是寻欢老手,她带他进入了真正的性爱境地,这里没有恶意,没有力不从心,两具躯体奋力合为一体,这种奋力让这一刻化为虚无,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时间。
在星空底下,在温暖的尘土之中,一切都放松下来,很从容,很可爱。漫长的白日热烈明亮,尘土里都有比叔恩的体香。
他现在在种植组干活。东北区过来的卡车上满载着小树苗,有好几千株。这些树苗来自位于雨带的绿山,那边每年的降水量有四十英寸。他们冒着尘土把小树苗种下。
种植组有五十个人,他们在这里干活已经两年了。种完小树苗之后,他们坐平板卡车离开,一边回头看着自己的成果。在层叠起伏的苍白沙漠上,有一片非常模糊的绿色的薄雾——死亡之地覆上了一层轻巧的生命之纱。大家在卡车上欢呼雀跃、唱歌、互相大叫大嚷。泪水涌上谢维克的双眼,他心里想着:她从石头中拿来绿叶……吉尔玛很早之前就被派回到南台了。“你怎么一脸苦相?”身后的比叔恩问道。他们俩紧紧地挤在一起,她的一只手随着卡车的颠簸,在他那布满了尘土的坚实胳膊上来回抚摸。

 
西南,锡矿货运站。“女人啊,”弗凯普说,“女人都以为你是属于她们的。没有一个能算得上真正的奥多主义者。”他是一位农业化学家,现在是在去阿比内的路上。
“那奥多本人呢?”
“理论上是吧。她在阿西伊奥死了之后就没有性生活了,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总是有例外的。不过绝大多数的女人,她们跟男人唯一的关系就是占有。要么占有对方,要么被对方占有。”
“你认为她们跟男人有所不同?”
“我确信是这样。男人想要的是自由,女人想要的则是所有权。只有能用你交换到别的东西的时候,她才会放手让你走。所有女人都是资产者。”
“这么说人类的另一半太糟糕了。”谢维克说道,心里却在疑惑这个人的话是否正确。在他被派回西北区的时候,比叔恩哭成了泪人,她痛哭流涕,要他说没有了她他没法活下去,还坚持说没有了他,她是没法活的,他们应该算是伴侣。伴侣,这么说,好像她可以跟哪个男人交往时间长达半年似的!
谢维克只懂得一种语言,就是他现在说的普拉维克语,这种语言中没有哪种说法能够表达性关系中的所有权。一个男人说自己“拥有”一个女人是毫无意义的。意思最近的词是“操”,这个词还可以用于诅咒,意思很明确:表示强奸。通常这个意思只能译为一个中性词,比如性交。这个词的主语只能是复数,也就是说这是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而不是一个人能做或者归一个人所有的东西。跟别的任何东西一样,词语也不再能传达那种体验的全部内涵。谢维克能感觉到词语无法表达的那些东西,但却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什么。有些时候,在土区的星空之下,他确实感觉到自己拥有比叔恩,占有她。她也认为她拥有他。不过他们都错了;比叔恩虽然多愁善感,但也清楚这一点;最后,她还是带着微笑跟他吻别,放手让他离去。她并没有拥有他。拥有他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在成年人的性激情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完全占有了他——还有她。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事情已经发生,它不会(他想着,现在是午夜时分,地点是锡矿货运站,十八岁的他,坐在一位刚刚认识的路人身边,喝着一杯黏稠的甜果汁,等着搭哪趟车队的顺风车到北方去),也不可能再发生了。有很多事情还会发生,不过他是不会第二次遭人偷袭、被打倒、被击败。被打败、投降,自有其销魂之乐趣。比叔恩自己大概从来没想过还有比这些更大的乐趣。她又为什么需要想呢?是她自己,她的自由意志,放手让他离开的。
“你看,我并不同意。”他跟弗凯普说道,后者拉长着脸。“我认为男人通常得经过学习才能成为无政府主义者。女人则不需要。”
弗凯普神色冷峻地摇了摇头。“是孩子,”他说,“是对孩子的拥有,让她们成了资产者。她们不会放手的。”他叹了口气,“浅尝辄止,兄弟,规则是这样。别让你自己成为别人的财产。”
谢维克一边微笑,一边喝着果汁。“我不会的。”他说。

 
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了地区学院,又一次看到那些装点着青色霍勒姆灌木的低矮山丘、厨房边的菜园、居民楼、宿舍楼、车间、教室和实验室。从十三岁开始,他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归程总是和出发同等重要。出发对他来说是不够的,仅仅是完成了一半而已;他还需要回来。也许,这样一种倾向已经预示了他今后所要从事的工作,那种穷尽认识之可能的无尽探索。若不是对归程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心,他也许就不会耗费多年时间去经营那份事业。尽管他自己不见得能成功回归,但这种旅程的本质决定了回归的存在,就如环球旅行一般。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再次回到家中。他知道这一点;事实上,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识。正是在了悟世事无常的基础上,他发展出了自己的大理论:最善变的事物,表现出来的恰恰是最完满的不朽。你与河流的关系、河流与你以及与其自身的关系,总是比简单的缺乏认同感的关系更为复杂、更为令人安心。按照综合时间理论,你能够再次回家,只要你心中明了,家是你从未真正到过的一个地方。
所以他很高兴,能回到一个近乎于他曾经拥有或者说曾经向往的家的地方。不过,他发现他在这里的朋友们都相当幼稚。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已经成长了很多。有些女孩子一直跟他有联系,有些则远离了他的生活;她们都已经变成女人了。不过,除了偶尔的联系之外,他跟这些女孩子都已经撇清关系了,因为他现在已经不想再要什么性狂欢了;他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发现最聪敏的那些女孩子,比如洛娃波,同样也很冷淡、很机警;在实验室、手工课和宿舍的公共休息室里,她们的表现就是好伙伴,别无其他。女孩子们想要在生孩子之前接受完培训,开始自己的研究工作或者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不过青春期的性尝试已经不再能令她们满足了。她们想要一段有结果的关系,而不是无疾而终;不过,这种关系遥不可及。
这些女孩子是很好的同伴,她们很友好、很独立自主。谢维克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他们的孩童时期似乎行将结束却又无法完全结束,生活很是寡淡无味。他们都太过理智,似乎既不想专注于工作也不想专注于性。听蒂里恩说话,好像性交这回事根本就是他的发明,其实他只跟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谈过恋爱;在同龄人面前他从来都畏缩不前。比达普在性方面一直都不大积极,他接受了一个热恋着他、比他小的男孩儿的求爱,就这么得过且过地处着。他似乎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变得很爱冷嘲热讽,说话讳莫如深。谢维克觉得,自己跟朋友们之间已经有了隔膜。友情是靠不住的,即便是蒂里恩也太过自我,最近又变得太过郁郁寡欢,没法再找回以往那种亲密了——就算谢维克想这样做。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要这样。他对这种孤独满心欢喜。他从来没有想过,比达普和蒂里恩这样的保留其实是对他自身所作所为的一种回应;他温和却非常自闭的性格也许已经创造了一种氛围,只有极其强大或者对他极其热爱的心灵才能承受得起。事实上,他只留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终于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投入工作了。
还在东南区的时候,习惯了按部就班的劳作,不再把脑子浪费在密码信件、把精子浪费在梦遗上头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了一些想法。现在他可以自由地把这些想法付诸实现,看看这些想法是否的确具有价值。
学院里最资深的物理学家是弥迪斯。她现在不是物理科的主管,因为所有的管理工作都是一年一换由二十位终身教授轮流担任,不过她担任教职已经三十年了,而且是这些人当中最为睿智的一个。从心理上来说,大家跟弥迪斯都有着一定的差距,就像一座山,山巅上不会有热闹的人群。她从不刻意强调自己的权威,也无须强迫他人服从,因此却更有让人一望而知的气度。有些人的权威与生俱来;有些皇帝也的确穿着新衣。
“我把你那篇关于相关频率的论文发给阿比内的萨布尔了。”她告诉谢维克。她向来就是这么快人快语,很好相处。“想要看看答复吗?”
她隔着桌子把一张粗糙的纸片推给了他,那张纸一看就知道是从一张大纸上撕下来的,上头是一个写得很潦草的等式:
ts
—(R) = 0
2
谢维克双手撑在桌子上,低头盯着那张纸片。透过窗户泻进来的阳光映照着他水一般清澈的双眼。今年十九岁,弥迪斯则是五十五岁。她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他。
“就是漏掉了这个。”谢维克说。他抓过桌上的一支铅笔,在纸片上涂画起来。他一头纤细的银色短发,原本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耳朵也变红了。
弥迪斯悄悄地绕过桌子坐了下来。她腿部的循环系统有毛病,必须坐着。不过她的动作还是影响到了谢维克。他抬起头,淡漠的眼神不快地看了看她。
“我能在一两天内把这个弄好。”他说。
“等你弄好之后,萨布尔想要看看结果。”
接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谢维克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然后他意识到眼前是自己敬爱的弥迪斯。“你为什么把论文发给萨布尔呢?”他问道,“还有那么大一个漏洞呢!”他微笑起来,想着自己把漏洞补上之后的情形,满脸喜气洋洋。
“我想他也许能看出来你哪儿弄错了。我看不出来。而且我也想让他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他想让你去他那里,去阿比内。”
谢维克没有作答。
“你想去吗?”
“现在还不想。”
“我以为你会想去呢。但你必须去,为了那里的那些书,为了你能与之碰撞的那些出色头脑。你的才智不应该浪费在沙漠里!”弥迪斯突然激动起来,“谢维克,你有义务去追寻最好的一切。别让那虚伪的平等主义给蒙蔽了。你应该跟萨布尔一起工作,他很出色,会让你努力工作的。不过你可以自由地寻找自己想走的路。在这里再待一个学期,然后就走吧。在阿比内照顾好自己,保持自由的状态。力量存在于某个中心,而你马上就要前往那个中心了。我跟萨布尔不是很熟,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关于他的负面消息;不过你要记住:你会是他的人。”
在普拉维克语中,单数形式的物主代词通常是用于表示强调;习惯上很少这么用。孩子们小的时候也许会说“我妈妈”,不过很快他们就学会说“妈妈”;人们不说“我的手受伤了”,而是说“手受伤了”;等等。普拉维克人表达“这个是我的,那个是你的”时说的是“我用这个你用那个”。弥迪斯这句“你会是他的人”听上去很是奇怪。谢维克茫然地看着她。
“你还有事情要做呢。”弥迪斯说,她漆黑的双眼闪闪发着亮光,似乎是生气了。“去做吧!”说完她就出去了,实验室里还有一个小组的人在等她。谢维克困惑地低头看着那张纸片。他只听明白弥迪斯让他赶紧改正那些等式,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弄懂了她当时跟他所说的一切。

 
他出发去阿比内的前夜,他的同学为他搞了一个聚会。从前他们聚会是很频繁的,任何一件小小的事情都可以成为理由,可这一次却特别带劲儿。谢维克很是震惊,很奇怪为什么这一次聚会能如此之棒。他自己是从来不受别人影响的,却没想到自己原来那么有影响力,也没想到别人居然会喜欢他。
他们中有很多人显然都把自己好多天的配额给攒起来了,聚会上的食物丰富得惊人。他们预订了大量的甜点,食堂的面包师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给大家制造了许多意外惊喜:五香华夫饼、配熏鱼吃的撒了胡椒的小方饼、甜美多汁的油炸面圈。此外还有果汁、来自齐朗海地区的水果蜜饯、腌小虾、取之不尽的脆红薯片。如此丰盛,真是令人心花怒放。人人都开心地大快朵颐,有几个还吃撑了。
此外还有幽默小品和娱乐表演,有些事先排练过,有些则是即兴的。蒂里恩穿着从回收垃圾箱里捡来的一套破衣服,扮成一个穷困的乌拉斯人,也就是乞丐——这个伊奥词大家都在历史课上学到过——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给我一点儿钱吧。”他哀求着,还把手伸到大家鼻子底下晃来晃去,“钱!钱!为什么不给我钱?你们没有钱?骗子!卑鄙的资产者!投机分子!看这些吃的,要没有钱你们怎么能弄到这么些吃的呢?”然后,他开始向大家推销自己,花言巧语地说道:“美我,美我吧,只要一点点钱。”
“不是美,是买。”洛娃波纠正道。
“美我,买我,有什么关系呢,看啊,多漂亮的身体啊,难道你不想要吗?”蒂里恩低声哼唱着,瘦瘦的屁股扭来扭去,双眼忽闪忽闪的。最后大家用一把鱼刀当众把他给“处决”了,然后他又换上平常的衣服回来。他们当中有些人是技艺高超的竖琴手和歌手,所以聚会中有大量的音乐和舞蹈,不过大家做得最多的还是说话。每个人都滔滔不绝地说着,就跟他们一个个明天就会变成哑巴似的。
夜深了,年轻情侣们离开会场去寻找单人间享受浪漫之夜,其他人也困了,开始陆续回宿舍去。最后只有一小拨人留了下来,置身于一堆空杯子、鱼骨头和各种甜点碎屑之中,他们得在天亮之前把这些东西都清理掉。不过现在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他们继续聊天,不时地抨击一下这个事儿再评论一下那个事儿。比达普、蒂里恩和谢维克都在,另外还有几个男孩和三个女孩。他们谈了韵律这种时间的空间表述方式、古代的数字和谐理论和现代物理学之间的关联,谈了长距离游泳的最佳划水方式,谈了自己的童年是否幸福,还有到底什么是幸福等问题。
“苦难是一种误解。”谢维克身体前倾,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刚刚步入成年的他体形依然瘦瘦长长的,手很大,耳朵有些招风,关节处棱角分明,不过他非常健康强壮,可以说是非常漂亮的。他那一头暗褐色的头发跟其他人一样,又细又直、肆意生长,他在额头上弄了一根带子,省得头发掉下来。他们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头发与众不同,那是一个高颧骨、塌鼻梁的女孩儿:她一头闪亮的黑发剪得像一顶扣在脑袋上的帽子。她用严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谢维克,因为吃了油炸面圈嘴唇油乎乎的,下巴上还有一片碎屑。
“苦难确实存在。”谢维克摊开双手,“真真切切地存在。我可以说它是误解,但却不能假装它不存在或者已经消失。苦难就是我们生存的状态。等它来了之后,你就会感觉到。你知道这就是事实。当然,救治疾病、防止饥饿和不公是对的,我们这个社会一直在这么做。不过没有哪个社会能够改变生存的本质。我们不能防止苦难——我们可以防止这种痛苦、那种痛苦,对,但却不能防止所有的痛苦。一个社会只能减轻那些不是必须的苦难,但其他的苦难仍然存在,这是最根本的现实。在座的每一个人以后都会体验到不幸;如果我们活五十年,就要体验五十年的痛苦。最后我们会死去。这就是我们一出生就面临的生存状态。我对人生充满恐惧!很多时候我——我非常害怕。每一次的快乐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个误解——快乐之后的绝望,对痛苦的恐惧……如果对这一切可以不害怕不逃避,也许能够……克服、超越它。会有东西可以超越这一切的。就是经受苦难的这个自我,到达某种地步这个自我会——终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相信现实——我从苦难当中体会到,自己并非身处舒适与快乐之中——相信痛苦的本质并非痛苦,如果你能够克服、能够坚强地去承受的话。”
“我们人生的真义在于爱,在于团结。”一个目光柔和的高个儿女孩儿说道,“爱是人生的真实状态。”
比达普摇了摇头。“不,谢夫说得没错。”他说,“爱只是克服痛苦的一种方式,它可能会走错方向,可能会消失。而痛苦却绝不会消失。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承受!我们必须承受,不管情愿与否。”
短头发女孩儿猛烈摇头。“可是我们不会!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中会有一个去承受,全部承受。我们其他人则继续假装自己很快乐,要不就变得麻木。我们也遭受了苦难,不过还不够,所以我们其实没有苦难。”
“那我们该做什么,”蒂里恩说,“每天拿榔头砸脑袋一个小时,保证我们遭受足够的苦难?”
“你们把苦难仪式化了,”另一个人说,“奥多主义者的人生目标是积极而非消极的。除了身体的痛苦可以是对危险的警告之外,通常其他痛苦都是不好的,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来说都是具有破坏性的。”
“是什么促使奥多对痛苦异常敏感呢——她自己还是别人?”比达普反驳道。
“但是整个互助原则为的就是避免痛苦!”
谢维克坐在桌子上,两条长腿晃来晃去,神色认真而从容。“你们目睹过人死去的过程吗?”他问道。他们基本上都见过,要不是在谁的家里,要不就在医院的志愿者活动中。除了一个人之外,他们都有过一两次协助埋葬死者的经历。
“我在东南区工作营地看到过这样一个人。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有一辆飞车的引擎出了问题,起飞后就坠毁了,然后又着起了火。大家把那个人从车里抬出来,他全身都被烧坏了。他又活了大概两个小时。其实,他当时就应该死了的,不可能还坚持那么长时间,那两个小时真是难受。我们等着有人从海滩送麻醉剂过来。我跟两个女孩儿陪在他身边,我们本来是在那儿给飞车装货的。当时没有医生,我们什么也帮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待在那里,陪着他。他有过休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他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尤其是双手。我想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烧焦了,他自己最主要的感觉来自双手。你没法通过抚摸去安慰他,你一摸皮肉就会掉下来,他则会痛苦地尖声喊叫。你什么也做不了,没法帮他。也许他知道我们在身边吧,我不敢肯定。就算是这样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你什么也帮不了他。然后我发现……你们看……我发现任何人都帮不了别人。我们没法救助彼此,抑或是我们自己。”
“你到底在说什么?疏远和绝望!你否认了兄弟情谊,谢维克!”高个女孩儿大声叫道。
“不——不是,我没有。我是想要解释我心目中真正的兄弟情谊,它的开端——开端就是分享痛苦。”
“那么结束呢?”
“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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