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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抱歉打扰妳,毕夏普教授。」

我从手抄本上抬起头来。皇家学会的阅览室氾滥著夏日的阳光。它从分成许多格子的高窗斜射进来, 泼洒在宽大的阅览桌上。

「有位会士要我把这个交给妳。」图书馆员递给我一个印有皇家学会标誌的信封。信封上龙飞凤舞的 黑色笔跡写的是我的名字。我点头致谢。

裡面装著菲利普的古银币——从前他若坚决要某人回家或服从他的命令,就会寄这个钱币过去。我為 它开发了一种新功能,在我恢復较為活跃的生活后,帮助马修管理他的血怒。我丈夫撑过班哲明的百般酷 刑,身体状况持续改善,但他的情绪还不够稳定,容易动怒。完全康復需要时间。如果马修觉得对我的需 要升高到危险的水平,只要把这枚银币送到我手中,我就会立刻赶到他身旁。

我把正在阅读的精装手抄本还回柜台,為馆方提供的协助向柜台员道谢。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整个星期 都待在档案室的最后I.天——测试我的魔法跟那麼多古老文本和已故的杰出学者密集接触,会有什麼反 应。马修不是唯一跟自制力搏斗的人,有时我也会徬徨无主,觉得好像不可能重拾我热爱的工作,但一天 天过去,我似乎更有可能达成目标。

自从四月面对合议会以来,我逐渐了解自己不仅是一个会走路的手抄本,也是一件复杂的编织品。我 的身体是一块巫族、魔族与血族组成的织锦毯。组成我的线千头万绪,有些是纯粹的魔力,以影子般的珂 拉做代表。有些来自我的编织者之线所代表的技能。剩下的部分是蕴藏在生命之书裡的知识。是这些打了结的线,.赋予我使用女神所赐正义之箭的力量,不是基於復仇,也不靠追求法力的意愿。

我走出图书馆,下了气派的楼梯,来到主楼层,就见马修在门厅裡等我。照例,他的目光冷却我的皮 肤,却使我的血液温度上升。我把那枚银币放进他等待的手中。

「还好吗,我的爱?」他用亲吻打招呼后,问道。.

「完全没问题。」我拉拉他黑外套的前襟,做个主权宣示的小动作。马修今天穿得像位卓越的教授, 铁灰色长裤,笔挺的白衬衫,质感绝佳的羊毛外套。领带是我挑的。去年耶诞节哈米许送他的礼物,绿灰 二色的利伯第公司?印花图案,正好烘托他色泽多变的眼睛。「进展如何?」

「有趣的讨论,当然,克里斯表现精彩。」马修谦虚地把舞台中央的位置礼让给我的朋友。

克里斯、马修、密丽安、马卡斯提出扩充「人类」定义的研究报告。他们证实智人的演化过程包含来 自其他生物的DN A,例如一度被认為是不同物种的尼安德塔人。马修多年前就掌握了大部分的证据,却 始终没有公开。克里斯说马修就跟牛顿一样恶劣,不愿跟别人分享研究成果。

「马卡斯和密丽安依照惯例,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马修终於放开我。

「会士们对这则消息的反应如何?」我替他拆下名牌,放进他的口袋。上面写著「马修.柯雷孟教 授,皇家学会会士,万灵学院(牛津大学),耶鲁大学(美国)」。马修接受了克里斯研究室為期一年的 访问研究员聘书。他们得到一大笔奖助金,专门研究非编码DN A。靠这项研究打下基础,有朝一日,他 们就能把世上还有其他人科动物,未曾像尼安德塔人一样灭绝,而是仗著人类的视若无睹藏匿形跡的消息 公诸於世。今年秋季,我们会再回到纽海文。

「他们很惊讶。」马修道。「但他们听完克里斯的报告,惊讶又变為羡慕。克里斯实在太厉害了。」

?Liberty是伦敦|家高档百货公司,以风格优雅的纺织品花样闻名,商品以家饰与礼品為主。

「克里斯在哪?」马修拉著我往出口走,我一路东张西望找我的朋友。

「他跟密丽安到匹克林广场去了。」马修道。「马卡斯先去接斐碧,然后他们要一起去特拉法加广场 附近的一家牡蠣专卖店。」

「你想跟他们一起去吗?」我问。

「不要。」马修的手搭在我腰上。「我要带妳去吃晚餐,还记得吗?」

勒纳在街边等我们。「午安,宗主,夫人。」

「叫我柯雷孟教授就可以了,勒纳。」马修把我扶进后座,口气温婉地说。

「行。」勒纳开心地笑道。「柯雷孟宅?」

「麻烦你。」马修道,上车坐在我身旁。

这是个美丽的六月天,我们沿著白金汉宫前面的林荫道步行到梅费尔,说不定比开车还省时,但马修 基於安全考量,坚持要坐车。坎姆之役后,没有发现班哲明的人马残留餘孽的痕跡,,高伯特和多明尼可在 威尼斯惨败后,也没再带给我们担心的理由,但马修就是不想冒险。

「哈囉,玛泰!」我们进门时,我向屋裡招呼。「都好吗?」'

「好。」她道。「菲利普少爷和芮碧嘉小姐午睡刚醒。」

「我请琳达?柯罗斯比等一下过来帮忙。」马修道

「我已经来了!」琳达尾随我们走进门来,拎著不止一个,而是两个玛莎百货的购物袋。她把其中一 个交给玛泰。「我买了那个漂亮女侦探和她男友——洁玛与邓肯——系列的下一集。还有这是我跟妳提过 的编织花样。」

琳达和玛泰很快成了朋友,主要是因為她们的兴趣几乎完全相同,喜欢推理小说、编织、烹飪、圜艺 和八卦。她们振振有词说,我们的孩子只能由自家人照顾,如果做不到,就得出动吸血鬼和女巫组成的保母双人组,虽然她们的立论动机是图利自己,却也很难反驳。琳达辩称这是防患於未然,因為我们还不了 解各个孩子的专长与性向——虽然芮碧嘉偏爱喝血,又不睡觉,比较偏向吸血鬼,而根据我曾看见菲利普 的玩具象飞进他摇篮,这孩子的巫族倾向可能超过吸血鬼。

「我们还是可以留在家裡。」我建议道。马修的计画包括晚礼服、燕尾服,和女神才晓得还有什麼。

「不。」马修实在太喜欢用这个字。「我要带老婆外出用餐。」他的语气显示,这件事已没有讨论餘 地。

杰克衝下楼。「嗨,妈!我帮妳把信都放在楼上,爹的信也一样。我得走了。今晚跟胡爸吃饭。」

「回来吃早餐,拜託你。」杰克衝出敞开的门时,马修说道。

「别担心,爹。晚餐后,我要跟蓝森出去。」杰克才说完,大门就砰一声在他背后关上。纽奥良的毕 夏普—柯雷孟家族分支,两天前组团到伦敦来观光,顺便探望马卡斯。

「知道他要跟蓝森出去,不会让我少担一点心。」马修嘆口气。「我去看看孩子,顺便换衣服。妳要 来吗?」

「我跟在你后面。我只想先到跳舞厅去望一眼,看外烩準备你的生日派对,进展如何。」

马修呻吟一声。

「别那麼扫兴嘛。」我道。

马修和我一起上楼。通常冷冷清清的二楼现在可热闹了。马修跟著我走进又高又宽的门。外烩人员把 桌子都排在房间周围,留下中央的大空间跳舞。音乐家在角落裡排演明晚的曲目。

「我生在十一月,又不是六月。」马修嘟囔道,眉头绞得更紧。「万灵节才是我的生日。还有我们為 什麼要请那麼多人?」

「随你怎麼抱怨、挑剔,反正全都不会改变明天是你重生成為吸血鬼的週年,而且你的家人要跟你一起庆祝这个日子的事实。」我查看一盆插花。奇怪的花材是马修挑的,其中有柳树枝与忍冬,跳舞时乐队 要演奏不同年代的各种乐曲,也是他指定的。「如果你不要请那麼多客人,製造孩子前就该三思。」

「但我喜欢跟妳一起做孩子。」马修的手沿著我臀部移动,最后停在我小腹上。

「那你该预期这件事每年都会发生。」我亲他一下。「而且每年桌子还会增加。」

「说到孩子,」马修歪著头,聆听某种温血人的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妳女儿饿了。」

「你女儿老是觉得饿。」我温柔地把手贴在他面颊上。

马修从前的卧室改成育婴房,现在是双胞胎的小王国——除了满是填充动物玩偶的动物园,足够一支 婴儿部队用的各种配备,还有两个小暴君。

我们进来时,菲利普回过头来,他得意洋洋地抓住摇篮边缘站在那儿。他方才正低头望著姊姊的床。 芮碧嘉也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兴趣盎然地看著菲利普,好像要揣摩他怎麼会长得那麼快。

「天啊,他会站了。」马修显得很吃惊。「他还不到七个月呢。」

我看一眼孩子壮硕的手脚,想不通他父亲惊讶个什麼劲儿。

「你在做什麼?」我从摇篮裡抱起菲利普,给他一个拥抱。

宝宝嘴巴裡冒出一连串费解的声音,我皮肤底下的字母涌上来,帮菲利普翻译他的回答。

「真的?你今天过得生龙活虎啊。」我把他递给马修。

「我相信你一定会像你同名的爷爷一样会找麻烦。」马修疼爱地说,他的手指被菲利普紧紧攫住。 我们替孩子换过尿片,餵饱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我阅读罗伯?波以耳论文的心得,以及马修在皇家学 会的报告,使他在了解超自然生物的基因组方面,得到哪些新啟发。

「等我一分鐘,我看一下电子邮件。」巴德文任命我為柯雷孟家族的正式代表后,就可以花更多时间 赚钱,并对他的家人作威作福,我却轮到收越来越多的邮件。

「合议会这星期烦得妳还不够吗?」马修问道,又开始不高兴。我已经花了太多个晚上,研拟有关平 等与开放的政策声明,并试图釐清纠葛的魔族逻辑。

「恐怕永远不会够。」我抱著菲利普走进中国厅,这儿现在是我在家的办公室。我打开电脑,把孩子 放在腿上’开始瀏览讯息。 ,

「莎拉和艾嘉莎寄了张照片。」我喊道。这两个女人在澳洲某处沙滩上。「过来看。」

「她们看起来很快乐。」马修抱著芮碧嘉,从我背后看过来。芮碧嘉看到她的姨婆,发出愉快的声 音。

「很难相信艾姆去世一年多了。」我道。「又能看到莎拉的笑容真好。」

「盖洛加斯有消息吗?」马修问。盖洛加斯去了不知什麼地方,我们邀请他来参加马修的派对,也没 有回音。

「目前都还没有。」我道。「或许费南多知道他在哪裡。」我明天要去问他。

「巴德文怎麼说?」马修在寄信人名单中看到他哥哥的名字。

「他明天到。」我很高兴巴德文答应来,在马修的生日给他祝福。他这麼做,使这个宴会更有分量, 也能消除巴德文不全然支持他弟弟或新成立的毕夏普—柯雷孟家族的流言。「维玲与恩斯特会跟他一起 来。还有我该警告你:芙丽亚也要来。」

我还没见过马修这位排行中间的妹妹。但珍纳?戈蒂讲了很多她过去的冒险故事,让我大饱耳福,我 非常期待跟她见面。

「天啊,芙丽亚就算了吧。」马修呻吟道。「我要喝杯酒。妳要什麼吗?」

「我也来杯葡萄酒。」我心不在焉地道,继续翻看瀏览清单上的讯息,包括巴德文、威尼斯的黎玛. 贾燕、合议会其他议员、我在耶鲁的系主任。我现在空前忙碌,也很快乐。

我到书房裡去找马修时,他并没有為我们準备饮料,反而站在壁炉前面。他怀抱著芮碧嘉,仰头望著 炉台上方的墙壁,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顺著他的目光望去,我就知道原因何在。

原本掛在那儿的伊莎波与菲利普的画像不见了。墙上贴著一张小纸条。雷诺兹爵士所绘不知名夫妇昼 像,暂时取下,出借给皇家格林威治画廊「雷诺兹与他的世界」特展?。

「斐碧再次出击。」我喃喃道。她还没有成為吸血鬼,却在吸血鬼圈子裡鼎鼎有名,因為她有本事从 他们持有的艺术作品中,挑出只要送给国家,就能交换可观减税金额的作品。巴德文非常崇拜她。

但马修发呆却不是因為他父母失踪了。

另一幅画:马修和我的肖像取代了雷诺兹的作品。这很明显是杰克的手笔,兼顾十七世纪对细节的注 重,又不失现代对色彩与线条的敏感,是他的註册商标。炉台上立著一张写有「爹,生日快乐」的小卡 片,更确认了这一点。

「我还以為他在帮你画肖像。那本来是个惊喜。」我道,想起我们的儿子小声拜託我,在他速写时引 开马修的注意。

「杰克却告诉我,他在帮妳画肖像。」马修道。

结果杰克把我们两个画在一起,背景是正式的客厅,在这栋房子裡的一扇大窗户旁边。我坐在一把伊 丽莎白时代的椅子上,是从我们黑衣修士区的房子搬来的老家具。马修站在我背后,眼神清亮,直视观画 的人。我也看著观画者,但某种梦幻的气质,暗示我不是普通的凡人。

马修把手从我肩后伸过来,握住我举起的左手,我们手指紧紧交缠。我的头微微偏向他,他的头也稍 微向下,像是我们的交谈忽然被打断。

这姿势使我左手的手腕和环绕其上的咬尾蛇展露在外。这是一个力量与团结的宣告,因為它是毕夏普

—柯雷孟的象徵。我们的家族始於马修和我意外的相恋。它能成长,是因為我们的结合够强大,经得起外界仇恨与恐惧的打击。它能持久,是因為我们跟千百年前的巫族一样,发现求生的祕诀就是愿意接受改变。

不仅如此,咬尾蛇象徵我们的伙伴关係。马修和我的结合就如同錬金术婚礼中的吸血鬼与女巫、死与 生、太阳与月亮。两种极端结合,创造出相较於我们若分别存在,就永远不可能企及的,更美好、更珍贵 的东西。

我们就是第十个结。

牢不可破。

无始亦无终。

⑩Joshua Reynolds ( 1723-1792),英国画家,擅长肖像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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