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马修在哪？他应该在这裡啊。.」费南多喃喃道，蓄意避开戴安娜的视线，自从被严格要求卧床休息 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个阳光普照的小房间裡。
戴安娜还在反省博德利图书馆发生的事。她仍不能原谅自己让班哲明威胁斐碧，且坐失杀死马修儿子 的机会。但费南多担心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在敌人面前丧失勇气。
「戴安娜没事。」盖洛加斯靠在门对面的走廊上，双臂交叉。「今天早晨医生说了。况且，马修除非 把新家族整顿好，否则也不能回来。J
几个星期来，盖洛加斯是他们跟马修唯一的联络人。费南多咒骂一声。他扑过去，嘴巴贴住盖洛加斯 的耳朵，手掐著他的气管。
「你还没有告诉马修。」费南多把声音压得很低，屋子裡的其他人都听不见。「他有权知道这裡发生 了什麼，盖洛加斯：魔法、找到生命之书的那一页、班哲明出现、戴安娜的状况——每件事。」
「如果马修想知道他妻子发生了什麼事，他就会在这儿，而不是忙著驯服一群叛逆成性的孩子。」盖 洛加斯一口气回不转，抓住费南多的手腕。
「你这麼想是因為你会留下？」费南多放开他。「你比冬天的月亮还模糊。马修在哪裡不重要。戴安 娜属於他。她永远不会属於你。」
「我知道。」盖洛加斯的蓝眼睛毫不退避。
「马修可能会為这件事杀死你。」费南多话中毫无虚声恫吓之意。
「有比我被杀更糟糕的事。」盖洛加斯平静地说。「医生说，不可以有压力，否则宝宝可能会死。戴 安娜也会死。只要我还有一 口气在，即使马修也不准伤害他们。那是我的工作——而且我做得很好。」
「我下次见到菲利普?德?柯雷孟——他一定在魔鬼的火边烤脚——他得告诉我，為什麼分配你做这 件事。」费南多知道，菲利普喜欢替别人做决定。但这件事他不该这麼抉择。
「我无论如何都会做的。」盖洛加斯退到一旁。「我好像别无选择。」
「你永远有选择。你应该有机会得到幸福。」世界上一定有个适合盖洛加斯的女人，费南多想道—— 能让他忘记戴安娜?毕夏普的女人。
「是吗？」盖洛加斯若有所思。
「是的。戴安娜也有权幸福。」费南多故意说得很直接。「他们分开得够久了。马修也该回家了。」
「除非他的血怒受到控制，否则不行。离开戴安娜这麼久，他会非常不稳定。如果马修发现怀孕使她 有生命危险，天晓得他会做出什麼事。」盖洛加斯说话也很直接。「巴德文说得对。我们面临的最大危 险，不是班哲明，不是合议会——而是马修。门外五十个敌人也比门裡一个好。」
「所以现在马修是你的敌人？」费南多低声道。「你认為他已失去理性了吗？」
盖洛加斯没答腔。
「如果你知道怎麼对自己好，盖洛加斯，马修回来的那一剎那，你就立刻离开这栋房子。不论你去哪 裡——跑到世界尽头也逃不过他的怒火^^我都劝你要抽点时间，跪下来求上帝保佑。」
皇家街上的骨牌俱乐部，跟将近两百年前马修第一次光顾时相较，改变并不大。三层楼的门面、灰色 墙壁和黑白相间、乾净利落的缘饰，都还是老样子，临街整面墙都是高大的拱窗，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开 放，但沉重的百叶窗拉上，又显得不是那麼回事。只有在五点鐘以后，百叶窗敞开时，公眾才能进入富丽堂皇的酒吧，享受形形色色的本地演奏者提供的音乐。
但马修对今晚的节目不感兴趣？他盯著二楼阳台上那圈图案繁复的铸铁栏杆，这阳台突出於墙外，為 下面行人遮阳蔽雨。骨牌倶乐部的大部分会员，早在一八三九年它成立时——比官方纪录上有纽奥良最古 老绅士俱乐部之称的波士顿俱乐部还早两年开幕——就已加入。其餘会员则是根据他们的相貌、血统、在 赌桌上大把输钱的能力而精心挑选的。
蓝森.费伟泽——马卡斯的长子和这家倶乐部的老闆——应该在望得见街角的二楼办公室裡。马修推 开黑色大门，走进清凉、阴暗的酒吧。这儿散发著目前全市最流行、波旁威士忌加费洛蒙鸡尾酒的味道。 他的鞋跟踩在格子图案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敲撃声。
现在才四点，店裡只有蓝森和他的员工。
「柯雷孟先生？」吧台后面的吸血鬼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连忙向收银机靠近。但马修看他一眼，他就 再也不敢动弹。
「我找蓝森。」马修上楼。没人阻止他。
蓝森的门关著，马修不敲一声就把门打开。
背对门坐著一个人，双脚架在窗沿上。他穿一套黑西装，头髮跟他屁股底下那张桃花心木椅的木头一 样，褐裡透红。
「好啊，好啊，爷爷回来了。」蓝森拖著甜得滴油的嗓门说。他没有回头打量访客，白皙的手指玩弄 著I张黑檀木镶象牙的旧骨牌。「什麼风把你吹到皇家街来？」
「听说你要算旧帐。」马修在他对面坐下，跟孙子隔著一张厚重的书桌。
蓝森慢慢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是两片冰冷的绿玻璃，嵌在一张其他方面都算是英俊而轻鬆的面孔上。 他随即垂下眼皮，藏起所有锋芒，装出一种马修知道只是掩护的，耽於享乐、昏昏欲睡的表情？
「你也知道，我来此的目的是要你听话。你的兄弟和妹妹都同意支持我和新家族了。」马修坐在椅上 往后靠。「你是最后一个不肯让步的，蓝森。」
马卡斯的其他儿女全都很快就屈服了。马修告诉他们，他们都带有血怒的基因标记，他们先是惊愕， 随即勃然大怒，之后他们开始恐惧。他们对吸血鬼法律相当了解，知道这样的血统导致他们易受攻击， 如果被其他吸血鬼知道他们的状况，就可能立刻送命。马卡斯的孩子需要马修，不亚於他需要他们。没有 他，他们无法生存。
「我的记忆比他们好。」蓝森道。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旧帐簿。
与戴安娜分离每展延一天，马修的脾气就变得更急躁一分，暴力倾向也更严重。争取蓝森是个重大关 键。但此时此刻，他实在很想掐死这个孙子。整个告白和言归於好的过程，消耗的时间远比他预期的多 ——使他远离他该去的地方。
「我以為除了杀死他们别无选择，蓝森。」马修费了很大力气才能保持声音平和。「即使现在，巴德 文也寧愿我杀死杰克，而不要冒险让他暴露我们的祕密。但马卡斯说服我，别种选择是存在的。」
「上次马卡斯也这麼跟你说。但你还是剪除我们，一个接一个。这次又会有什麼改变？.」蓝森问道。
「我改变了。」
「不要在骗子面前耍老千。」蓝森仍用那种瀨洋洋的语气说。「你眼睛裡还是有那种警告所有超自 然生物，不准跟你作对的表情。要不是那种表情，你一定陈尸在我门口。酒保已奉命，看到你就格杀勿 论。」
「其实他曾设法去拿收银机旁的猎枪，这方面你得肯定他。」马修的眼光没离开过蓝森的脸。「告诉 他，下次不如直接从腰带上拔刀。」
「我一定转告。」蓝森手中的骨牌暂停翻转，夹在他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茱丽叶?杜昂发生了什麼事？」
马修下巴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上次他来这座城市，茱丽叶?杜昂与他同行。他俩离开纽奥良时，马卡 斯蓬勃发展的家族大幅缩水。茱丽叶受制於高伯特，在马修对扮演柯雷孟家族的清道夫感到厌倦时，她急 於证明自己的用途。她在纽奥良杀死的吸血鬼比马修还多。
「我妻子杀了她。」马修没有多做说明。
「听来你替自己找了个好女人。」蓝森打开面前的帐簿说。他拔下手边一枝钢笔的笔套，笔尖看起来 好像被野兽啃过。「有兴趣跟我赌一场吗，马修？」
马修冰冷的眼睛迎上蓝森明亮的绿眼珠。马修的瞳孔不断扩大。蓝森撇撇嘴，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怕了？」蓝森问。「怕我？我真受宠若惊。」
「赌不赌，要看赌注而定。」
「如果你赢，我就发誓效忠你。」蓝森答道，笑容很狡猾。
「要是我输了呢？」马修的声调拉得老长，虽然没有搀蜜糖，听起来也能使人放鬆戒备。
「那就随我嘍。」蓝森把骨牌拋到空中滴溜溜旋转。
马修一把接住。「赌了。」
「你还不知道是什麼样的赌局。」蓝森道。
马修不动声色看著他。
蓝森翘起嘴角。「如果你不是这麼个混蛋，我说不定会喜欢你。」他评论道。
「彼此彼此。」马修简单地说。「怎麼赌？」
蓝森把帐簿拉近一点。「如果你说得出多年以前，你在纽奥良杀掉的我每一个妹妹、弟弟、姪子、姪 女和我的子女——再加上那段期间你在这座城市杀掉的所有其他吸血鬼——的名字，我就跟其他人一起加入你。」
马修仔细观察他的孙子。
「你现在后悔没先问清楚赌法了吧？」蓝森笑道。
「麦拉基?史密斯。克里斯平.琼斯。苏瑟特?伯多鹤。克劳德?勒?布瑞东。」马修顿了一下，等 蓝森翻帐簿，查阅这些名字。「你应该照日期登记，而不是照姓名字母排列。那才符合我记忆他们的方 式。」
蓝森惊讶地抬起头。马修的笑容很浅，像一头狼，那种笑会让所有的狐狸往山裡逃。
楼下的酒吧开始营业很久后，马修仍在背诵人名。第一批赌徒在九点鐘进场时，他正好结束。这时蓝 森已喝下五杯波旁威士忌，马修却还在啜饮他第一杯一七七五年拉斐酒庄的葡萄酒，那是他在一七八九年 美国宪法生效时送给马卡斯的。蓝森从骨牌倶乐部开张以来，就一直帮他父亲留著这款酒。
「我相信帐已结清了，蓝森。」马修站起身，把骨牌放在桌上。
蓝森一脸不解。「你怎麼可能记住他们每一个？」
「我怎麼可能忘记？」马修喝光最后一口酒。「你有潜力，蓝森。我很期待日后跟你做生意。谢谢你 的酒。」
「狗娘养的。」蓝森在他家族的宗主离开时，压低声音骂道。
马修回到花园区时，累得骨头发痠，而且很想杀人。他特地从法国区步行回去，希望能烧掉一点过於 浓烈的情绪。那张无尽的名单搅起太多回忆，却没有一件是愉快的。罪恶感又尾随而来。
他取出手机，希望戴安娜会寄照片来。到目前為止，她寄来的画面就是他生命所繫的一线。虽然从照 片中发现，他的妻子人在伦敦，而不是七塔时，他气得暴跳如雷，但过去几星期来的某些时刻，唯一能让
他保持神智清明的，就是她生活中的这些吉光片羽了。
「哈囉，马修。」他吃了一惊，费南多坐在马卡斯房子前面的宽大台阶上等他。克里斯?罗伯斯也蹲 在附近。
「戴安娜？」他语气中带有哀嚎、控诉，而且吓坏了。费南多背后的门开著。
「费南多？克里斯？」马卡斯也吓了一跳。「你们来做什麼？」
■「等马修。」费南多答道。
「进来吧，各位——」马卡斯邀他们入内。「达文波小姐正在看呢。」那是他苍老、懒惰，又爱管閒 事的邻居。
但马修突然失去理性。他已几度濒临崩溃边缘，费南多和克里斯这麼突兀地出现，让他再也撑不下 去。好在马卡斯自从知道马修患有血怒后，都能体谅他每当发作就要离开——独自一人——去恢復正常。
「谁在陪她？」马修的声音像火枪发射：从嘶嘶的警告到响亮的炸裂。
「伊莎波吧，我猜。」马卡斯道：「斐碧。莎拉.。当然还有盖洛加斯。」
「不要忘记勒纳。」杰克出现在马卡斯身后。「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马修。勒纳不会让戴安娜发生 危险的。J
「瞧，马修？戴安娜平安无事。」马卡斯已经从蓝森那儿得知，马修去了皇家街，也达成了团结家族 的目标。他真不明白，大获全胜后，马修的情绪為什麼还这麼恶劣。
马修手臂的动作极快，有把凡人的骨头打成齎粉的威力。他看不中柔软的目标，一拳打在支撑这栋房 子二楼迴廊的白色爱奥尼亚式立柱上。杰克伸手压住他另一隻手臂，企图制止。
「再发生这种事，我就只好搬回马里尼区了。」马卡斯看著前门旁边一个砲弹大小的凹痕，心平气和 说道。
「放开我。」马修道。杰克垂下手，马修衝上阶梯，沿著长廊跑到房子后面。远远传来砰的关门声。
「也罢，比我预期的好一点。」费南多站起身。
「他愈来愈糟，自从我母——」杰克咬住嘴唇，避开马卡斯的目光。
「想必你就是杰克。」费南多道，他鞠个躬，好像杰克是皇族，而不是个身无分文、患有可以致他人
於死的怪病的孤儿。「很荣幸见到你。夫人——你母亲常提起你，而且以你為荣。」
「她不是我母亲。」杰克回答得像闪电一样快。「那是个错误。」
「没有错。」费南多道。「血液的声音很响亮，但我寧愿听心灵叙述的故事。」
「你刚说『夫人』吗？」马卡斯胸口一紧，声音变得很奇怪。他不曾容许自己期待费南多做这麼无私 的事，然而..
「是的，少爷。」费南多又鞠一躬。
「他為什麼对你鞠躬？」杰克低声问马卡斯。「谁又是『少爷』？」
「马卡斯就是『少爷』，因為他是马修的儿子。」费南多解释道。「我向你们鞠躬，因為没有血缘的 家族成员应该这麼对待有血缘者——怀著感激与敬意。」
「谢天谢地，你加入我们了。」马卡斯鬆了口气，发出一声喟嘆。
「希望这房子裡有足够的波旁威士忌，把这些旁门左道冲下去。」克里斯道。「『少爷』个屁，我才 不对任何人卑躬屈节呢。」
「知道了。」马卡斯道：「什麼风把你们两位吹来纽奥良？」
「密丽安派我来。」克里斯道。「我拿到了马修的检验报告，她不愿意用电子方式传送。再者，费南 多不知道怎麼样找到马修。好在杰克有跟我保持联络。」他对那个年轻人微笑，杰克也咧开嘴回应。
「至於我呢，我来救你父亲，帮他摆脱自己。」费南多又鞠个躬，这次带有少许戏龙意味。「如果蒙你恩准，少爷。」
「儘管请便。」马卡斯退到一旁。「但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少爷』，我就要把你扔进河裡。而且克里 斯会帮我。J
「我带你去找马修。」杰克迫不及待想回到他的偶像身旁。
「那我呢？我要听你的近况。」克里斯抓住他手臂道。「最近有画画吗，杰克？」
「我的素描簿放在楼上……」杰克担忧地望著后花圜。「马修不舒服。我像这样的时候，他从不把我 丢在一旁的。我该——」
费南多按住他紧绷的年轻肩膀。「你让我想起当年还是个年轻吸血鬼的马修。」费南多抚今追昔，不 免感伤，但确实是如此。
「真的？」杰克声音裡有由衷的敬畏。
「真的。一样有慈悲心，也一样勇敢。」费南多若有所思地看著杰克。「而且你跟马修一样，希望藉 著帮别人扛起他们的重担，让他们无视你血管裡的疾病而爱你。」
杰克低头看自己的脚。
「马修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哥哥犹夫是我的配偶？」费南多问。
「没有。」杰克低声道。
「很久以前，犹夫告诉马修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来这儿就為了提醒他那件事。」费南多等著杰克迎上 他的目光。
「是什麼？」杰克藏不住他的好奇。
「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就会把他们最看不起自己的方面当瑰宝。」费南多忽然把声音压低。「下次 马修忘记这件事，就由你来提醒他。如果你忘记，我会提醒你。不过只提醒一次。再犯，我就要告诉戴安娜，你沉浸在憎恨自己的情绪裡。你母亲可不像我这麼宽宏大量哦。」
费南多在狭小的后花园裡找到马修，他躲在小凉亭的阴影裡。整晚都蓄势要下的雨，终於开始滴落 了。马修却莫名其妙把全副注意力放在手机上。每隔一分鐘，他就动一动大拇指，目不转睛看一会儿，然 后再动一下大拇指。
「你跟戴安娜一样糟糕，成天盯著手机，却从来不发一则简讯。」费南多的笑声戛然而止。「原来是
你。你一直在跟她联络。j
「只是照片。没有文字。我不相信自己——或合议会——的话。」马修的大拇指又动了。
费南多曾听戴安娜对莎拉抱怨：「还是没有马修的隻字片语。」照字面来说，这女巫也不算撒谎，但 这麼说家裡的人就不知道她的祕密。由於戴安娜只寄送照片，马修也不可能知道牛津发生的祸事。
马修的呼吸断断续续。看得出他企图让它稳定下来。他的大拇指又是一动。
「你再做那个动作，我就敲碎它。我说的可不是手机。」
马修嘴巴裡发出的声音不像笑，却像狼嚎，彷彿他人性的部分已认输，让狼性佔了上风。
「你觉得犹夫会怎麼看待手机？」马修用双手托著手机，好像这是他满腔烦恼与外界最后一线珍贵的 联繫。
「不当一回事吧。别的不说，他一定不会记得给手机充电。我全心全意爱你哥哥，马修，但他处理日 常生活的能力，真差得无药可救。」
这次马修回应的轻笑声，听起来比较不像野兽了。
「我看，担任一族之长的难度比你预期的高。」费南多一点也不羡慕马修成為这群人的领袖。
「也不尽然，马卡斯的孩子们还在恨我，而且他们这麼做也没错。」马修紧紧握住手机，眼睛像个癮君子般又飘到萤幕上。「我刚跟他们最后一个不愿降服的见面，蓝森要我列出我在纽奥良杀死的每一个吸 血鬼的名字——包括那些跟清算本市血怒患者无关的死者。」
「恐怕要花不少时间。」费南多低声道。
「五小时。蓝森很惊讶我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马修道。
费南多不这麼想。
「并非马卡斯所有的子女都愿意支持我、加入我的支派，但我不想测试他们的忠贞。」马修继续道。 「我的家族建立在恐惧上——恐惧班哲明、合议会、其他吸血鬼，甚至我自己。它的基础不是爱或尊 敬。」
「恐惧很容易扎根。爱与尊敬反倒需要更多时间。」费南多说。
沉默持续著，变得像铅一般沉重。
「你不想跟我打听你妻子的近况？」
「不想。」马修盯著一柄嵌在粗大树桩上的斧头。它周围有很多堆劈开的柴火。他站起身，选了一根 新木材。「除非我恢復健康，可以去找她，亲眼观察。我无法忍受，费南多。不能抱她——看著我们的孩 子在她体内成长——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像是——」
费南多等到斧头敲进木头，才提醒马修继续往下说。
「就像是什麼，马提欧斯？」
马修抽出斧头，再次举起、劈下。
费南多若不是吸血鬼，一定听不见他的回答。
「就像是把我的心挖出来。」马修的斧头以无比的力量把木头劈开。「每天的每一分鐘。」
费南多让马修休养四十八小时，从蓝森加诸他的酷刑下康復。承认过去犯的罪不是易事，马修又特别
善於反省。
趁这个机会，费南多抽出时间，对马卡斯的儿女与孙儿女自我介绍。他确保每个人都了解家规，以及 不遵守家规者由谁来处罚，因為费南多任命自己為马修的执法者-I行刑者。此后毕夏普与柯雷孟家族的 纽奥良分支就变得俯首帖耳，於是费南多决定，马修回家的时候到了。费南多愈来愈為戴安娜担心。伊莎 波说，她的病情没有变化，但莎拉仍然很担心。某些方面不对劲，她告诉费南多，她认為，只有马修有办 法改善。
费南多发现马修在花圜裡的老地方，双眼墨黑，颈毛耸立。他的血怒仍在发作。遗憾的是，纽奥良市 已经没有木头让他劈了。
「拿去。」费南多把一个袋子扔在马修脚下。
马修在袋裡找到他的小斧头和凿子，不同尺寸的螺丝钻，方锯和两件他视若拱璧的刨子。亚伦把刨子 用油布包得妥贴，以免在运送途中受损。马修对著他久经使用的工具看了 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手。
「那双手不是一直只做血腥工作的。」费南多提醒他。「我记得它们也会治病、创作、演奏音乐。」 马修看著他，一言不发。
「你想做直立固定的脚架，或弯曲可以摇动的底座？」费南多用聊天的口气问。
马修皱起眉头。「做什麼东西？」
「摇篮呀。」费南多等这个字眼在他心上尘埃落定。「我觉得橡木最好^^结实耐用——但马卡斯告 诉我，美国人传统上用樱桃木。说不定戴安娜也比较喜欢那种木头。」
马修拿起凿子。磨旧了的把柄拿起来很趁手。「山梨木。我要用山梨木，有守护作用。」
费南多满意地捏一下马修的肩膀，就离开了。
马修把凿子放回袋子裡。他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等待。
戴安娜迅速的回应，让他打从骨髓裡洋溢著渴望。他的妻子在浴缸裡。他从弧度认得那是梅费尔房子 裡的铜製浴缸。但他感兴趣的不是弧度。
他的妻子——他聪明、调皮的妻子——把手机放在胸骨上，向下拍摄自己的身体。只看见一个圆滚滚 的肚子，皮肤紧绷无比，她脚趾的尖端靠在浴缸的弧形边缘上。
如果集中精神，马修可以想像她的气息从热水裡腾起，感觉她如丝的头髮夹在他指缝间，抚过她修 长、结实的大腿和肩膀。天啊，他好想她。
「费南多说，你需要木料。」马卡斯皱著眉头站在他面前。
马修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他需要的，只有戴安娜能给。
「费南多还说，如果接下来四十八小时，任何人吵醒他，都会付出地狱般的代价。」马卡斯看著一堆
又一堆劈好的木头说。今年冬天不用担心缺柴火了。「你知道蓝森喜欢挑战——尤其是跟魔鬼打交道—— 你想像得出他会有什麼反应。」
「说吧。」马修淡淡一笑。他已经很久没笑了，所以笑声生了锈，还有点涩。
「蓝森已经打了电话给繆斯游行倶乐部。我猜第九区鼓号乐队晚餐时间就会赶到。管他是不是吸血 鬼，费南多都会被吵醒。」马卡斯低头看著他父亲的木工工具袋。「你终於要教杰克雕刻了吗？」那孩子 自从来到这儿，一直求马修為他开课。
马修摇摇头。「我想他可能更乐意帮我做摇篮。」
马修与杰克花了几乎一星期的时间做摇篮。每块木头的裁切，每个精心嵌合的鳩尾榫，每个刨平打磨 的动作，都缓和了马修的血怒。為戴安娜做礼物，使他觉得拾回了与她的联繫，他开始谈论孩子与他的希望。
杰克是个好学生，雕刻摇篮的花样时，他的艺术技巧发挥很大的作用。一起工作时，杰克问起马修的 童年，他又如何在博德利图书馆遇见戴安娜。别人提出这麼直接的私人问题，都没什麼好下场，但只要扯 到杰克，所有的惯例都会出现一些小例外。
他们完成的摇篮是两件杰作。马修和杰克用柔软的毯子将它们仔细包扎，做好带回伦敦，长途运送的 防护措施。 '
直到摇篮完工，準备託运时，费南多才告诉马修，戴安娜目前的状况。
马修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中。他先静止不动，默不作声，然后开始快速行动。
「打电话给驾驶员。不等明天了。我要一早抵达伦敦。」马修道，他的声音简短而精确。「马卡斯！」
「出了什麼问题？」马卡斯问。
「戴安娜情况不好。」马修怒瞪费南多。「早就该告诉我。」
「我还以為你已经知道了。」费南多不需要再说什麼。马修知道谁在瞒著他。费南多估计，马修也知 道原因何在。
马修一向表情丰富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灵活的眼睛也变得一片空洞。
「发生了什麼事？」马卡斯问。他吩咐杰克去拿他的医药包，同时打电话给蓝森。
「戴安娜找到了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失落的最后一页。」费南多抓住马修的肩膀。「还不止於此。她在 博德利图书馆见到班哲明。他知道她怀孕。他还攻击斐碧。」
「斐碧？」马卡斯紧张起来。「她还好吗？」
「班哲明？」杰克倒抽一口凉气。
「斐碧很好。目前也找不到班哲明。」费南多安慰他们。「至於戴安娜，哈米许已关照了爱德华.贾 瑞和珍.夏菩。他们正密切注意她的状况。」
「他们都是伦敦一流的医生，马修。」马卡斯道。「戴安娜已得到最好的照顾了。J 「还没有。」马修拿起一座摇篮，向门口走去。「我来照顾才是最好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戴安娜还在反省博德利图书馆发生的事。她仍不能原谅自己让班哲明威胁斐碧，且坐失杀死马修儿子 的机会。但费南多担心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在敌人面前丧失勇气。
「戴安娜没事。」盖洛加斯靠在门对面的走廊上，双臂交叉。「今天早晨医生说了。况且，马修除非 把新家族整顿好，否则也不能回来。J
几个星期来，盖洛加斯是他们跟马修唯一的联络人。费南多咒骂一声。他扑过去，嘴巴贴住盖洛加斯 的耳朵，手掐著他的气管。
「你还没有告诉马修。」费南多把声音压得很低，屋子裡的其他人都听不见。「他有权知道这裡发生 了什麼，盖洛加斯：魔法、找到生命之书的那一页、班哲明出现、戴安娜的状况——每件事。」
「如果马修想知道他妻子发生了什麼事，他就会在这儿，而不是忙著驯服一群叛逆成性的孩子。」盖 洛加斯一口气回不转，抓住费南多的手腕。
「你这麼想是因為你会留下？」费南多放开他。「你比冬天的月亮还模糊。马修在哪裡不重要。戴安 娜属於他。她永远不会属於你。」
「我知道。」盖洛加斯的蓝眼睛毫不退避。
「马修可能会為这件事杀死你。」费南多话中毫无虚声恫吓之意。
「有比我被杀更糟糕的事。」盖洛加斯平静地说。「医生说，不可以有压力，否则宝宝可能会死。戴 安娜也会死。只要我还有一 口气在，即使马修也不准伤害他们。那是我的工作——而且我做得很好。」
「我下次见到菲利普?德?柯雷孟——他一定在魔鬼的火边烤脚——他得告诉我，為什麼分配你做这 件事。」费南多知道，菲利普喜欢替别人做决定。但这件事他不该这麼抉择。
「我无论如何都会做的。」盖洛加斯退到一旁。「我好像别无选择。」
「你永远有选择。你应该有机会得到幸福。」世界上一定有个适合盖洛加斯的女人，费南多想道—— 能让他忘记戴安娜?毕夏普的女人。
「是吗？」盖洛加斯若有所思。
「是的。戴安娜也有权幸福。」费南多故意说得很直接。「他们分开得够久了。马修也该回家了。」
「除非他的血怒受到控制，否则不行。离开戴安娜这麼久，他会非常不稳定。如果马修发现怀孕使她 有生命危险，天晓得他会做出什麼事。」盖洛加斯说话也很直接。「巴德文说得对。我们面临的最大危 险，不是班哲明，不是合议会——而是马修。门外五十个敌人也比门裡一个好。」
「所以现在马修是你的敌人？」费南多低声道。「你认為他已失去理性了吗？」
盖洛加斯没答腔。
「如果你知道怎麼对自己好，盖洛加斯，马修回来的那一剎那，你就立刻离开这栋房子。不论你去哪 裡——跑到世界尽头也逃不过他的怒火^^我都劝你要抽点时间，跪下来求上帝保佑。」
皇家街上的骨牌俱乐部，跟将近两百年前马修第一次光顾时相较，改变并不大。三层楼的门面、灰色 墙壁和黑白相间、乾净利落的缘饰，都还是老样子，临街整面墙都是高大的拱窗，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开 放，但沉重的百叶窗拉上，又显得不是那麼回事。只有在五点鐘以后，百叶窗敞开时，公眾才能进入富丽堂皇的酒吧，享受形形色色的本地演奏者提供的音乐。
但马修对今晚的节目不感兴趣？他盯著二楼阳台上那圈图案繁复的铸铁栏杆，这阳台突出於墙外，為 下面行人遮阳蔽雨。骨牌倶乐部的大部分会员，早在一八三九年它成立时——比官方纪录上有纽奥良最古 老绅士俱乐部之称的波士顿俱乐部还早两年开幕——就已加入。其餘会员则是根据他们的相貌、血统、在 赌桌上大把输钱的能力而精心挑选的。
蓝森.费伟泽——马卡斯的长子和这家倶乐部的老闆——应该在望得见街角的二楼办公室裡。马修推 开黑色大门，走进清凉、阴暗的酒吧。这儿散发著目前全市最流行、波旁威士忌加费洛蒙鸡尾酒的味道。 他的鞋跟踩在格子图案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敲撃声。
现在才四点，店裡只有蓝森和他的员工。
「柯雷孟先生？」吧台后面的吸血鬼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连忙向收银机靠近。但马修看他一眼，他就 再也不敢动弹。
「我找蓝森。」马修上楼。没人阻止他。
蓝森的门关著，马修不敲一声就把门打开。
背对门坐著一个人，双脚架在窗沿上。他穿一套黑西装，头髮跟他屁股底下那张桃花心木椅的木头一 样，褐裡透红。
「好啊，好啊，爷爷回来了。」蓝森拖著甜得滴油的嗓门说。他没有回头打量访客，白皙的手指玩弄 著I张黑檀木镶象牙的旧骨牌。「什麼风把你吹到皇家街来？」
「听说你要算旧帐。」马修在他对面坐下，跟孙子隔著一张厚重的书桌。
蓝森慢慢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是两片冰冷的绿玻璃，嵌在一张其他方面都算是英俊而轻鬆的面孔上。 他随即垂下眼皮，藏起所有锋芒，装出一种马修知道只是掩护的，耽於享乐、昏昏欲睡的表情？
「你也知道，我来此的目的是要你听话。你的兄弟和妹妹都同意支持我和新家族了。」马修坐在椅上 往后靠。「你是最后一个不肯让步的，蓝森。」
马卡斯的其他儿女全都很快就屈服了。马修告诉他们，他们都带有血怒的基因标记，他们先是惊愕， 随即勃然大怒，之后他们开始恐惧。他们对吸血鬼法律相当了解，知道这样的血统导致他们易受攻击， 如果被其他吸血鬼知道他们的状况，就可能立刻送命。马卡斯的孩子需要马修，不亚於他需要他们。没有 他，他们无法生存。
「我的记忆比他们好。」蓝森道。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旧帐簿。
与戴安娜分离每展延一天，马修的脾气就变得更急躁一分，暴力倾向也更严重。争取蓝森是个重大关 键。但此时此刻，他实在很想掐死这个孙子。整个告白和言归於好的过程，消耗的时间远比他预期的多 ——使他远离他该去的地方。
「我以為除了杀死他们别无选择，蓝森。」马修费了很大力气才能保持声音平和。「即使现在，巴德 文也寧愿我杀死杰克，而不要冒险让他暴露我们的祕密。但马卡斯说服我，别种选择是存在的。」
「上次马卡斯也这麼跟你说。但你还是剪除我们，一个接一个。这次又会有什麼改变？.」蓝森问道。
「我改变了。」
「不要在骗子面前耍老千。」蓝森仍用那种瀨洋洋的语气说。「你眼睛裡还是有那种警告所有超自 然生物，不准跟你作对的表情。要不是那种表情，你一定陈尸在我门口。酒保已奉命，看到你就格杀勿 论。」
「其实他曾设法去拿收银机旁的猎枪，这方面你得肯定他。」马修的眼光没离开过蓝森的脸。「告诉 他，下次不如直接从腰带上拔刀。」
「我一定转告。」蓝森手中的骨牌暂停翻转，夹在他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茱丽叶?杜昂发生了什麼事？」
马修下巴上的肌肉抖了一下。上次他来这座城市，茱丽叶?杜昂与他同行。他俩离开纽奥良时，马卡 斯蓬勃发展的家族大幅缩水。茱丽叶受制於高伯特，在马修对扮演柯雷孟家族的清道夫感到厌倦时，她急 於证明自己的用途。她在纽奥良杀死的吸血鬼比马修还多。
「我妻子杀了她。」马修没有多做说明。
「听来你替自己找了个好女人。」蓝森打开面前的帐簿说。他拔下手边一枝钢笔的笔套，笔尖看起来 好像被野兽啃过。「有兴趣跟我赌一场吗，马修？」
马修冰冷的眼睛迎上蓝森明亮的绿眼珠。马修的瞳孔不断扩大。蓝森撇撇嘴，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怕了？」蓝森问。「怕我？我真受宠若惊。」
「赌不赌，要看赌注而定。」
「如果你赢，我就发誓效忠你。」蓝森答道，笑容很狡猾。
「要是我输了呢？」马修的声调拉得老长，虽然没有搀蜜糖，听起来也能使人放鬆戒备。
「那就随我嘍。」蓝森把骨牌拋到空中滴溜溜旋转。
马修一把接住。「赌了。」
「你还不知道是什麼样的赌局。」蓝森道。
马修不动声色看著他。
蓝森翘起嘴角。「如果你不是这麼个混蛋，我说不定会喜欢你。」他评论道。
「彼此彼此。」马修简单地说。「怎麼赌？」
蓝森把帐簿拉近一点。「如果你说得出多年以前，你在纽奥良杀掉的我每一个妹妹、弟弟、姪子、姪 女和我的子女——再加上那段期间你在这座城市杀掉的所有其他吸血鬼——的名字，我就跟其他人一起加入你。」
马修仔细观察他的孙子。
「你现在后悔没先问清楚赌法了吧？」蓝森笑道。
「麦拉基?史密斯。克里斯平.琼斯。苏瑟特?伯多鹤。克劳德?勒?布瑞东。」马修顿了一下，等 蓝森翻帐簿，查阅这些名字。「你应该照日期登记，而不是照姓名字母排列。那才符合我记忆他们的方 式。」
蓝森惊讶地抬起头。马修的笑容很浅，像一头狼，那种笑会让所有的狐狸往山裡逃。
楼下的酒吧开始营业很久后，马修仍在背诵人名。第一批赌徒在九点鐘进场时，他正好结束。这时蓝 森已喝下五杯波旁威士忌，马修却还在啜饮他第一杯一七七五年拉斐酒庄的葡萄酒，那是他在一七八九年 美国宪法生效时送给马卡斯的。蓝森从骨牌倶乐部开张以来，就一直帮他父亲留著这款酒。
「我相信帐已结清了，蓝森。」马修站起身，把骨牌放在桌上。
蓝森一脸不解。「你怎麼可能记住他们每一个？」
「我怎麼可能忘记？」马修喝光最后一口酒。「你有潜力，蓝森。我很期待日后跟你做生意。谢谢你 的酒。」
「狗娘养的。」蓝森在他家族的宗主离开时，压低声音骂道。
马修回到花园区时，累得骨头发痠，而且很想杀人。他特地从法国区步行回去，希望能烧掉一点过於 浓烈的情绪。那张无尽的名单搅起太多回忆，却没有一件是愉快的。罪恶感又尾随而来。
他取出手机，希望戴安娜会寄照片来。到目前為止，她寄来的画面就是他生命所繫的一线。虽然从照 片中发现，他的妻子人在伦敦，而不是七塔时，他气得暴跳如雷，但过去几星期来的某些时刻，唯一能让
他保持神智清明的，就是她生活中的这些吉光片羽了。
「哈囉，马修。」他吃了一惊，费南多坐在马卡斯房子前面的宽大台阶上等他。克里斯?罗伯斯也蹲 在附近。
「戴安娜？」他语气中带有哀嚎、控诉，而且吓坏了。费南多背后的门开著。
「费南多？克里斯？」马卡斯也吓了一跳。「你们来做什麼？」
■「等马修。」费南多答道。
「进来吧，各位——」马卡斯邀他们入内。「达文波小姐正在看呢。」那是他苍老、懒惰，又爱管閒 事的邻居。
但马修突然失去理性。他已几度濒临崩溃边缘，费南多和克里斯这麼突兀地出现，让他再也撑不下 去。好在马卡斯自从知道马修患有血怒后，都能体谅他每当发作就要离开——独自一人——去恢復正常。
「谁在陪她？」马修的声音像火枪发射：从嘶嘶的警告到响亮的炸裂。
「伊莎波吧，我猜。」马卡斯道：「斐碧。莎拉.。当然还有盖洛加斯。」
「不要忘记勒纳。」杰克出现在马卡斯身后。「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马修。勒纳不会让戴安娜发生 危险的。J
「瞧，马修？戴安娜平安无事。」马卡斯已经从蓝森那儿得知，马修去了皇家街，也达成了团结家族 的目标。他真不明白，大获全胜后，马修的情绪為什麼还这麼恶劣。
马修手臂的动作极快，有把凡人的骨头打成齎粉的威力。他看不中柔软的目标，一拳打在支撑这栋房 子二楼迴廊的白色爱奥尼亚式立柱上。杰克伸手压住他另一隻手臂，企图制止。
「再发生这种事，我就只好搬回马里尼区了。」马卡斯看著前门旁边一个砲弹大小的凹痕，心平气和 说道。
「放开我。」马修道。杰克垂下手，马修衝上阶梯，沿著长廊跑到房子后面。远远传来砰的关门声。
「也罢，比我预期的好一点。」费南多站起身。
「他愈来愈糟，自从我母——」杰克咬住嘴唇，避开马卡斯的目光。
「想必你就是杰克。」费南多道，他鞠个躬，好像杰克是皇族，而不是个身无分文、患有可以致他人
於死的怪病的孤儿。「很荣幸见到你。夫人——你母亲常提起你，而且以你為荣。」
「她不是我母亲。」杰克回答得像闪电一样快。「那是个错误。」
「没有错。」费南多道。「血液的声音很响亮，但我寧愿听心灵叙述的故事。」
「你刚说『夫人』吗？」马卡斯胸口一紧，声音变得很奇怪。他不曾容许自己期待费南多做这麼无私 的事，然而..
「是的，少爷。」费南多又鞠一躬。
「他為什麼对你鞠躬？」杰克低声问马卡斯。「谁又是『少爷』？」
「马卡斯就是『少爷』，因為他是马修的儿子。」费南多解释道。「我向你们鞠躬，因為没有血缘的 家族成员应该这麼对待有血缘者——怀著感激与敬意。」
「谢天谢地，你加入我们了。」马卡斯鬆了口气，发出一声喟嘆。
「希望这房子裡有足够的波旁威士忌，把这些旁门左道冲下去。」克里斯道。「『少爷』个屁，我才 不对任何人卑躬屈节呢。」
「知道了。」马卡斯道：「什麼风把你们两位吹来纽奥良？」
「密丽安派我来。」克里斯道。「我拿到了马修的检验报告，她不愿意用电子方式传送。再者，费南 多不知道怎麼样找到马修。好在杰克有跟我保持联络。」他对那个年轻人微笑，杰克也咧开嘴回应。
「至於我呢，我来救你父亲，帮他摆脱自己。」费南多又鞠个躬，这次带有少许戏龙意味。「如果蒙你恩准，少爷。」
「儘管请便。」马卡斯退到一旁。「但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少爷』，我就要把你扔进河裡。而且克里 斯会帮我。J
「我带你去找马修。」杰克迫不及待想回到他的偶像身旁。
「那我呢？我要听你的近况。」克里斯抓住他手臂道。「最近有画画吗，杰克？」
「我的素描簿放在楼上……」杰克担忧地望著后花圜。「马修不舒服。我像这样的时候，他从不把我 丢在一旁的。我该——」
费南多按住他紧绷的年轻肩膀。「你让我想起当年还是个年轻吸血鬼的马修。」费南多抚今追昔，不 免感伤，但确实是如此。
「真的？」杰克声音裡有由衷的敬畏。
「真的。一样有慈悲心，也一样勇敢。」费南多若有所思地看著杰克。「而且你跟马修一样，希望藉 著帮别人扛起他们的重担，让他们无视你血管裡的疾病而爱你。」
杰克低头看自己的脚。
「马修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哥哥犹夫是我的配偶？」费南多问。
「没有。」杰克低声道。
「很久以前，犹夫告诉马修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来这儿就為了提醒他那件事。」费南多等著杰克迎上 他的目光。
「是什麼？」杰克藏不住他的好奇。
「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就会把他们最看不起自己的方面当瑰宝。」费南多忽然把声音压低。「下次 马修忘记这件事，就由你来提醒他。如果你忘记，我会提醒你。不过只提醒一次。再犯，我就要告诉戴安娜，你沉浸在憎恨自己的情绪裡。你母亲可不像我这麼宽宏大量哦。」
费南多在狭小的后花园裡找到马修，他躲在小凉亭的阴影裡。整晚都蓄势要下的雨，终於开始滴落 了。马修却莫名其妙把全副注意力放在手机上。每隔一分鐘，他就动一动大拇指，目不转睛看一会儿，然 后再动一下大拇指。
「你跟戴安娜一样糟糕，成天盯著手机，却从来不发一则简讯。」费南多的笑声戛然而止。「原来是
你。你一直在跟她联络。j
「只是照片。没有文字。我不相信自己——或合议会——的话。」马修的大拇指又动了。
费南多曾听戴安娜对莎拉抱怨：「还是没有马修的隻字片语。」照字面来说，这女巫也不算撒谎，但 这麼说家裡的人就不知道她的祕密。由於戴安娜只寄送照片，马修也不可能知道牛津发生的祸事。
马修的呼吸断断续续。看得出他企图让它稳定下来。他的大拇指又是一动。
「你再做那个动作，我就敲碎它。我说的可不是手机。」
马修嘴巴裡发出的声音不像笑，却像狼嚎，彷彿他人性的部分已认输，让狼性佔了上风。
「你觉得犹夫会怎麼看待手机？」马修用双手托著手机，好像这是他满腔烦恼与外界最后一线珍贵的 联繫。
「不当一回事吧。别的不说，他一定不会记得给手机充电。我全心全意爱你哥哥，马修，但他处理日 常生活的能力，真差得无药可救。」
这次马修回应的轻笑声，听起来比较不像野兽了。
「我看，担任一族之长的难度比你预期的高。」费南多一点也不羡慕马修成為这群人的领袖。
「也不尽然，马卡斯的孩子们还在恨我，而且他们这麼做也没错。」马修紧紧握住手机，眼睛像个癮君子般又飘到萤幕上。「我刚跟他们最后一个不愿降服的见面，蓝森要我列出我在纽奥良杀死的每一个吸 血鬼的名字——包括那些跟清算本市血怒患者无关的死者。」
「恐怕要花不少时间。」费南多低声道。
「五小时。蓝森很惊讶我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马修道。
费南多不这麼想。
「并非马卡斯所有的子女都愿意支持我、加入我的支派，但我不想测试他们的忠贞。」马修继续道。 「我的家族建立在恐惧上——恐惧班哲明、合议会、其他吸血鬼，甚至我自己。它的基础不是爱或尊 敬。」
「恐惧很容易扎根。爱与尊敬反倒需要更多时间。」费南多说。
沉默持续著，变得像铅一般沉重。
「你不想跟我打听你妻子的近况？」
「不想。」马修盯著一柄嵌在粗大树桩上的斧头。它周围有很多堆劈开的柴火。他站起身，选了一根 新木材。「除非我恢復健康，可以去找她，亲眼观察。我无法忍受，费南多。不能抱她——看著我们的孩 子在她体内成长——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像是——」
费南多等到斧头敲进木头，才提醒马修继续往下说。
「就像是什麼，马提欧斯？」
马修抽出斧头，再次举起、劈下。
费南多若不是吸血鬼，一定听不见他的回答。
「就像是把我的心挖出来。」马修的斧头以无比的力量把木头劈开。「每天的每一分鐘。」
费南多让马修休养四十八小时，从蓝森加诸他的酷刑下康復。承认过去犯的罪不是易事，马修又特别
善於反省。
趁这个机会，费南多抽出时间，对马卡斯的儿女与孙儿女自我介绍。他确保每个人都了解家规，以及 不遵守家规者由谁来处罚，因為费南多任命自己為马修的执法者-I行刑者。此后毕夏普与柯雷孟家族的 纽奥良分支就变得俯首帖耳，於是费南多决定，马修回家的时候到了。费南多愈来愈為戴安娜担心。伊莎 波说，她的病情没有变化，但莎拉仍然很担心。某些方面不对劲，她告诉费南多，她认為，只有马修有办 法改善。
费南多发现马修在花圜裡的老地方，双眼墨黑，颈毛耸立。他的血怒仍在发作。遗憾的是，纽奥良市 已经没有木头让他劈了。
「拿去。」费南多把一个袋子扔在马修脚下。
马修在袋裡找到他的小斧头和凿子，不同尺寸的螺丝钻，方锯和两件他视若拱璧的刨子。亚伦把刨子 用油布包得妥贴，以免在运送途中受损。马修对著他久经使用的工具看了 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手。
「那双手不是一直只做血腥工作的。」费南多提醒他。「我记得它们也会治病、创作、演奏音乐。」 马修看著他，一言不发。
「你想做直立固定的脚架，或弯曲可以摇动的底座？」费南多用聊天的口气问。
马修皱起眉头。「做什麼东西？」
「摇篮呀。」费南多等这个字眼在他心上尘埃落定。「我觉得橡木最好^^结实耐用——但马卡斯告 诉我，美国人传统上用樱桃木。说不定戴安娜也比较喜欢那种木头。」
马修拿起凿子。磨旧了的把柄拿起来很趁手。「山梨木。我要用山梨木，有守护作用。」
费南多满意地捏一下马修的肩膀，就离开了。
马修把凿子放回袋子裡。他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拍了一张照片。然后等待。
戴安娜迅速的回应，让他打从骨髓裡洋溢著渴望。他的妻子在浴缸裡。他从弧度认得那是梅费尔房子 裡的铜製浴缸。但他感兴趣的不是弧度。
他的妻子——他聪明、调皮的妻子——把手机放在胸骨上，向下拍摄自己的身体。只看见一个圆滚滚 的肚子，皮肤紧绷无比，她脚趾的尖端靠在浴缸的弧形边缘上。
如果集中精神，马修可以想像她的气息从热水裡腾起，感觉她如丝的头髮夹在他指缝间，抚过她修 长、结实的大腿和肩膀。天啊，他好想她。
「费南多说，你需要木料。」马卡斯皱著眉头站在他面前。
马修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他需要的，只有戴安娜能给。
「费南多还说，如果接下来四十八小时，任何人吵醒他，都会付出地狱般的代价。」马卡斯看著一堆
又一堆劈好的木头说。今年冬天不用担心缺柴火了。「你知道蓝森喜欢挑战——尤其是跟魔鬼打交道—— 你想像得出他会有什麼反应。」
「说吧。」马修淡淡一笑。他已经很久没笑了，所以笑声生了锈，还有点涩。
「蓝森已经打了电话给繆斯游行倶乐部。我猜第九区鼓号乐队晚餐时间就会赶到。管他是不是吸血 鬼，费南多都会被吵醒。」马卡斯低头看著他父亲的木工工具袋。「你终於要教杰克雕刻了吗？」那孩子 自从来到这儿，一直求马修為他开课。
马修摇摇头。「我想他可能更乐意帮我做摇篮。」
马修与杰克花了几乎一星期的时间做摇篮。每块木头的裁切，每个精心嵌合的鳩尾榫，每个刨平打磨 的动作，都缓和了马修的血怒。為戴安娜做礼物，使他觉得拾回了与她的联繫，他开始谈论孩子与他的希望。
杰克是个好学生，雕刻摇篮的花样时，他的艺术技巧发挥很大的作用。一起工作时，杰克问起马修的 童年，他又如何在博德利图书馆遇见戴安娜。别人提出这麼直接的私人问题，都没什麼好下场，但只要扯 到杰克，所有的惯例都会出现一些小例外。
他们完成的摇篮是两件杰作。马修和杰克用柔软的毯子将它们仔细包扎，做好带回伦敦，长途运送的 防护措施。 '
直到摇篮完工，準备託运时，费南多才告诉马修，戴安娜目前的状况。
马修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中。他先静止不动，默不作声，然后开始快速行动。
「打电话给驾驶员。不等明天了。我要一早抵达伦敦。」马修道，他的声音简短而精确。「马卡斯！」
「出了什麼问题？」马卡斯问。
「戴安娜情况不好。」马修怒瞪费南多。「早就该告诉我。」
「我还以為你已经知道了。」费南多不需要再说什麼。马修知道谁在瞒著他。费南多估计，马修也知 道原因何在。
马修一向表情丰富的脸，变得像石头一样，灵活的眼睛也变得一片空洞。
「发生了什麼事？」马卡斯问。他吩咐杰克去拿他的医药包，同时打电话给蓝森。
「戴安娜找到了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失落的最后一页。」费南多抓住马修的肩膀。「还不止於此。她在 博德利图书馆见到班哲明。他知道她怀孕。他还攻击斐碧。」
「斐碧？」马卡斯紧张起来。「她还好吗？」
「班哲明？」杰克倒抽一口凉气。
「斐碧很好。目前也找不到班哲明。」费南多安慰他们。「至於戴安娜，哈米许已关照了爱德华.贾 瑞和珍.夏菩。他们正密切注意她的状况。」
「他们都是伦敦一流的医生，马修。」马卡斯道。「戴安娜已得到最好的照顾了。J 「还没有。」马修拿起一座摇篮，向门口走去。「我来照顾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