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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约翰

在奔跑着的马匹身上的绳子的拉扯之下,工坊的门向外迸开了。在工坊里,约翰和他的手下发现阿利斯泰尔·麦克贝恩庞大的身体缩在工作台上方,头上戴着耳机,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个小小的机械装置。这个装置发出一阵深沉的震动,震动的传送范围远远超出了工坊自身。约翰可以在自己的肺里感觉到这种震动。
在工坊大门摔碎在地的时候,阿利斯泰尔这个大块头惊讶地跳了起来,然后转身面向他们六个。阿利斯泰尔的眼睛迅速地找出了那个拿着意识扰乱器的人,又将菲欧娜被绑在最远处的马匹背上的情形尽收眼底。他一边摘下耳机一边转向约翰。
“你需要一个面具才能和我交手?”他问道,“你坦诚的美德在哪里?”
“这是我应该问你的问题。”约翰答道,绑在他喉咙处的小盒子将他的嗓音变成了某种恶魔般的声音。
“你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能用吗?”阿利斯泰尔问道,“这么多年来,我训练的是一个懦夫吗?”
约翰早就知道他们全都会认出他来,但是他仍旧无法不加伪装地踏入庄园。他到这里是来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知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得不恐吓庄园的居民,而戴上一个面具之后,面对他们,恐吓他们,命令他们,这一切变得容易了许多。
而且,面具使他感到了解脱。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强迫自己把对布里亚克的恨意处于严格的控制之下,现在有了这层伪装,他可以允许仇恨浮上表面。他点燃了自己位于树林深处的小屋。布里亚克让他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与世隔绝,如同允许一只流浪的动物坐在营地的边缘,可以看到营地的篝火,却感觉不到它的温暖。让所有的恨意喷涌而出,看着那栋建筑燃烧,这感觉棒得可怕。
在他来得及下令阻止之前,他的手下将其他房屋也一并点燃,他发现看着这些屋子燃烧,彻底地毁掉布里亚克的家,给他带来一种解脱的快感。毕竟,它们只是些房子——他的手下在放火之前确认过里面空无一人。尽管约翰并不讨厌伤害布里亚克这个主意,庄园的其他人是另外一回事。他想确保他们安全无虞。
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看到奎因,这一点令约翰如释重负。她一定是已经走了,就像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她所说的那样。她在很远的地方,很安全。
现在,在工坊外,约翰跨坐在他的马背上,将眼睛转向阿利斯泰尔身后桌子上的器械。它看上去像一个大力钳,但是它不是用金属做成的,而是由和软剑相同的油状物质构成。在它里面紧紧包裹着的是一把仪式剑。
在此之前约翰从来不被允许进入工坊,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器械。他再一次看向现在正挂在阿利斯泰尔脖子上的耳机。他意识到,这种震动感不是大力钳发出来的,而是仪式剑本身传出来的。阿利斯泰尔在对仪式剑做着什么,也许是在调整它,而耳机则是在保护他的耳朵。
“这是谁的仪式剑?”约翰用他那被扭曲了的声音问道。
“这一把碰巧是我自己的,”然后他又以更为柔和的声音说道,“你是在纳闷儿它是不是她的?”
约翰从马背上滑下来,走进工坊,同时对拿着意识扰乱器的手下点了点头。这个手下用手在武器侧面一划,意识扰乱器以一种尖锐的嗡鸣声猛然苏醒。
“现在小心点儿,”阿利斯泰尔对那人说道,“那个小玩具很危险。我敢打赌他没有告诉你它有多危险。”
约翰仔细打量着大力钳中的仪式剑。在仪式剑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雕刻图案,一只雄鹰——那是阿利斯泰尔和忍他们家族的纹章。不是他希望自己能够找到的纹章,但是拥有任何一把仪式剑都比没有要好。
“我告诉过你了,它是我的东西。”阿利斯泰尔重复道。
约翰观察着大力钳本身。细看之下,它比乍一看时要更加复杂一些。石质的仪式剑有好几个地方都被紧紧地固定住了。还有某种剃刀似的东西盘旋在仪式剑的表面上方,约翰猜那东西是用来削掉多余的微量石头,以便使仪式剑的震动达到完美。不过这把剃刀如果被错误地使用了,可能会对仪式剑造成损坏。约翰向其中一根控制杆伸出手,然后又停了下来。他不想冒损坏仪式剑的风险。
“我怎么将它拿出来?”他问道,让他的声音保持平静,这让他的话听上去像是一声咆哮。
“这可不能告诉你。”阿利斯泰尔说道,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意识扰乱器上。
约翰很难不去喜欢阿利斯泰尔,毕竟他曾经一度努力想要帮助约翰的母亲。但是约翰提醒自己,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多年以来也同样是布里亚克·金凯德的忠实伙伴。约翰打算带着一把仪式剑离开,如果阿利斯泰尔帮助他,一切将变得很简单,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他缓缓地把枪举到阿利斯泰尔的头部位置,保持手部稳定不动:“你可以告诉我。我知道你可以的。”
“好吧,被你发现了。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不会那么做。”
“事情不一定要用武力来解决,”约翰说道,他的声音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摩擦,并且发出咝咝的声响。
“恐怕需要这样。”阿利斯泰尔回答道。
约翰微微地点了点头。意识扰乱器发出一声更高的哀鸣,准备要开火了。
“孩子,如果我身处意识扰乱器的力场之中,我会更有可能告诉你方法吗?”
“很好。”约翰有点儿迟疑,希望可以信任自己的手下,信任他们会听从命令,信任他们在没有直接指示的情况下不会杀掉任何人。然后,他向马背上坐在菲欧娜后面的男人打了一个手势。
那人将一把刀子抵在菲欧娜的喉咙上,菲欧娜发出一声被勒住般哽咽的哭喊。与此同时,约翰避免看向她所在的方向,他将自己的视线锁定在阿利斯泰尔身上。
“将仪式剑从仪器上拿下来。”他沉稳地说。
“我不能这么做。”阿利斯泰尔说道,“无论我自己感受如何,仪式剑都要比一条性命更为重要。”然而他的眼睛却在述说着完全不同的内容——他的目光又一次瞟向了菲欧娜。
约翰硬起心肠,又做出一个手势。他的手下开始在菲欧娜的喉咙上划出一个浅浅的伤口。她疯狂地在他手下的怀中挣扎,血沿着她光洁白皙的皮肤淌了下来。
只是一点点血而已。他不会割得很深的,约翰这样告诉自己,请不要深深地割伤她!他咽了下口水,让自己凝视的目光锁定在阿利斯泰尔身上。当菲欧娜脖子上的伤口被越划越长的时候,这个高大的男人看向地面。最终,阿利斯泰尔点点头,屈服了。他将手伸向大力钳,开始松开固定仪式剑的操纵杆。抵在菲欧娜喉咙上的刀子停止了动作。
“小心点儿。”约翰对阿利斯泰尔说道。
阿利斯泰尔的双手缓缓地在仪器的多个操纵杆上移动。随着仪器的松动,仪式剑自己也开始移动。等到约翰预期仪式剑会掉到桌子上的那一刻,阿利斯泰尔非常轻柔地用两只手握住了最长的一根操纵杆。他将操纵杆旋转一周,粗壮的手臂绷紧了——他以一个突然而又粗暴的动作将操作杆猛地扳向他自己,仪器里的刀片深深地咬住了仪式剑。
仪式剑立即散发出一阵可怕的震动,他们可以在牙齿和骨头里感受到这种震动。这种震动仿佛是金属被撕裂,或者玻璃迸碎一样。约翰自己的肌肉也自发地绷紧了,他握紧了拳头,双腿也开始痉挛。
房间的另一端,扛着意识扰乱器的男人也经历了同样的肌肉绷紧,同时他胯下的马蹒跚着后退,显然也受到了影响。男人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夹紧了意识扰乱器,于是意识扰乱器开火了。
约翰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咬合。他看到意识扰乱器的火花冲向自己,但是他几乎无法移动他的双腿。在巨大的努力之下,他向地面扑倒过去,仿佛一袋砖头倒在了地上。
火花从他头上飞过,撞上了阿利斯泰尔。
仪式剑的震动突然停止了,仿佛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掐灭。
在每个人缓缓地恢复了对自己肌肉的控制时,周围一片寂静。然后阿利斯泰尔开始尖叫,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约翰挣扎着站起来,将固定着仪式剑的仪器一把抓过来。他看到了仪式剑停止震动的原因。仪器内部锋利的刀臂深深地切进了仪式剑的剑柄,将仪式剑打碎了。一些石头碎片仍然锁定在仪器内部。另外的碎片则散落在工作台上,和一大把沙砾状的灰尘混在一起。石头自身的颜色也改变了,变得更加灰暗,表面暗淡而没有生气。之前存在于仪式剑中的能量已经彻底消失了,无论这种能量究竟是什么。
阿利斯泰尔跌跌撞撞地走向谷仓的门口。他红色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五彩缤纷的火花在他的脑袋和肩膀周围跳着舞。他无法走成一条直线,而且他总是不停地回过头来击打着空气,然后又继续蹒跚着走向门口。菲欧娜一边看着他一边恣意地哭着,而约翰的手下则震惊而沉默地盯着他。
看到阿利斯泰尔在那片彩虹般的光芒中蹒跚着走出门,约翰感到了一阵翻滚的恶心感。这种感觉中混杂着后悔,这后悔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几乎是一种肉体上的疼痛感了。不,别是阿利斯泰尔!
他跑向他的马,一跃而起上了马鞍。他将马赶到拿着意识扰乱器的男人身边,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他知道阿利斯泰尔的状况不是那个人的错,然而他无法止住自己的愤怒——他对布里亚克感到愤怒,是布里亚克让他陷入了如此境地,他也对自己感到愤怒,因为他令情况失控了。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约翰用他那扭曲了的声音尖叫道,“他曾经是一个好人,你把他毁了。”他将双手放在脑后片刻,命令道,“去找布里亚克!”
约翰的爆炸管引发的爆炸轰掉了半面墙壁,但是那个枯槁的人形没有动弹丝毫,甚至连一丁点儿的畏缩都没有。人形在病床上的位置,以及在它脑袋周围舞动着的微弱的火花,都和一个月以前一模一样。
约翰穿过烟尘走进房间。他的眼睛扫过沿后面墙壁摆放着的医疗仪器,他在病床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和这个人形单独待在一起过。他总是和布里亚克一起过来,而且总是非常警惕。现在,他的手指轻轻地摸索到那件盖住了人形的老旧病号服的衣襟,将它拉起来,人形那肌肉萎缩的左腿露了出来。在大腿根部,有一个皱起的伤疤,长度有一个男人的手那么长。它看上去仿佛是一处曾被小心缝合起来的剑伤或者刀伤。
约翰早就知道他会找到那个伤疤,但是它的出现仍旧令他大吃一惊,无法呼吸。布里亚克曾经两次站在这儿,逼迫约翰看着这个逐渐衰弱、备受折磨的人形,享受着变态的快感,而约翰则竭力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这是谁。
约翰松开了病号服,让它落回原来的位置。尽管他无法忍受触碰这具躯体的想法,他还是强迫自己将一只手放在了那骨瘦如柴的肩膀上。他仔细端详着那深深下陷的双眼、那肌肉萎缩的鼻子、那突出的下颌骨。那张脸曾经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有留下。
他拿出一把刀子,将它举到人形的胸膛上方。他告诉自己,只需用力一捅,将刀刃捅进它的心脏,就可以了结它的性命。他将刀子举在那里,举了整整一分钟,努力想要捅下去,但是他做不到。最终,他让自己的手垂落到身体一侧。
他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仿佛再也无法支撑它的重量一般,他的脑袋向前垂了下来,直到它贴在了人形旁边的床垫上。他闭上双眼,将脑袋用力埋进老旧的床单里。刚开始,他哭得很轻,但是很快他的哭泣就变得猛烈了。他的身体在抽泣中痉挛,这是一个小孩子发现他的整个世界都要终结了的时候会采取的哭法。
最终,他从床边站起来,仍旧哭泣着,盲目地切断了所有的静脉输液管。他一个一个地关掉了房间里的每一样医疗设施。
等到所有的医疗仪器都陷入沉默,他转过身去看床上的人形,以为会看到某些变化。但是没有任何变化。那个人形仍旧是全然静止的,而火花仍旧在它的躯干四周舞蹈着。
他意识到,在人形最终死去、火花完全熄灭之前,可能需要几小时,甚至可能是几天。不过在过了这么久之后,这种死法一定是毫无痛苦的吧。
他站在墙上的大洞旁边,松开了脖子上的变声器,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就不再像是恶魔了。“很快,我就会将属于我们的东西夺回来了。”他悄声说道,他自然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显得非常陌生。“我会让他们为对你所做过的那些事情付出代价,并且让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顿了顿,最后一次看向那具躯体,“再见了,母亲。”
他再一次将变声器在喉咙上绑紧,走了出去,走进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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