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松林異境(黑松镇) 中>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这是一栋位于小镇东北端的维多利亚式房屋,里面有两间卧室,新近刚刷过油漆,前院种着两棵松树,韦恩·约翰逊的姓氏已经印在黑色邮筒上了。
伊桑登上了前廊的阶梯,伸出手来拉起门上的铜环轻叩了几下。
片刻之后,门打开了。
一个秃顶、圆胖、面部肤色有些发灰的男人抬头看着伊桑,他眯缝着眼睛抵御阳光的刺激。
他穿着睡袍,仅存的少许头发看起来还没梳理过,有些凌乱,似乎刚刚才起床没多久。
“请问你是约翰逊先生吗?”伊桑问道。
“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嗨,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跟你认识一下。我叫伊桑·伯克,是黑松镇的治安官。”提到这个职位令伊桑觉得像吞了苍蝇一般很不舒服。
屋里的男人一脸困惑。
“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唔,当然可以。”
房间里仍然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久不通风的气息。
他们在一张小餐桌旁坐了下来。
伊桑取掉了戴在头上的斯泰森毡帽,然后解开了派克大衣的纽扣。
厨房台面上摆放着好些装满食物的砂锅和包裹着锡箔纸的盘子。
约翰逊先生的邻居们无疑都接到指示,要在他最难挨的第一个星期里为他带些午餐和晚餐来。
离他们最近的三盘食物看上去连动都没有动过。
“你有吃饭吗?”伊桑问道。
“说真的,我没什么胃口,可是人们不断地给我送食物过来。”
“很好啊,这样一来你正好可以跟邻居认识一下。”
韦恩·约翰逊对这句话充耳不闻。
每一位新居民都会收到的《黑松镇欢迎手册》此时正摊开放在桌面上,在这本册子里,长达七十五页的严峻威胁都被包装成了“建议”,看起来就像是在告诉人们如何才能在黑松镇过上快乐的生活。伊桑就任治安官以后,第一个星期里一直在背诵整本册子的内容。桌上的册子正好翻到了解释在冬季菜园结冰的几个月里,镇上居民的食物会如何分配那一章。
“他们跟我说,”韦恩开口说道,“我很快就要开始工作了。”
“没错。”
韦恩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看着它们。
“我将会做什么工作呢?”
“这我还不太清楚。”
“你是可以跟我讲真话的人吗?”韦恩问道。
“是的。”伊桑说,“现在你可以问我任何你想问的问题,约翰逊先生。”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还是你不愿意告诉我?”
伊桑迅速想起在欢迎手册开头的部分,有一章标题为“如何面对因为‘你在哪里’这个问题而产生的种种疑问、恐惧和怀疑”的内容。
伊桑伸手取过放在桌上的册子,迅速翻到了那一章。
“你或许能从这一章的文字里找到一些指引。”伊桑说。
他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就像是在硬生生地背诵一本非常糟糕的剧本,这话连他自己都没法相信。
“什么指引?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什么事了,而且没有人愿意告诉我真相。我需要的不是指引,而是他妈的答案。”
“我明白你所面对的挫折感。”伊桑说。
“为什么电话打不通?我试着给我母亲打了五次电话,可我只听到它一直不停地响,却始终没有人接听。这很不对劲,因为她总是待在家里,时刻守在电话机旁边。”
就在不久之前,伊桑自己的处境也跟此时的韦恩·约翰逊一模一样。
忧虑得发狂。
内心充满惧怕。
像疯了似的在镇上四处乱跑,想要与镇外的世界建立联系。
皮尔彻和帕姆打算令伊桑相信自己精神不正常,这是他们一开始便为他制定好的融合计划。韦恩·约翰逊所面临的情形跟伊桑不同,但却跟镇上的大多数居民一样:先让他用几个星期的时间对黑松镇及其边界进行一番探索,经受一些负面情绪的强烈冲击,然后再逐渐接受现状,从而下定决心安定下来。
“今天早上我沿着出镇的道路往外走。”韦恩说,“结果你猜怎么着?那条路竟然又绕回了镇上。这实在太不对劲了,肯定有问题。我不过在几天前才开车驶入这小镇,可开进来的那条路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呢?”
“听我说,我知道你有一些疑问,而且……”
“我——在——哪——里?”
韦恩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的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
伊桑听见自己在说:“这不过就是一个小镇而已,约翰逊先生。”邪门的是这些话完全没经过他的大脑就自然流畅地脱口而出了,如同被编好的程序一般。为此他有些恨自己,却又备感无奈,因为在他自己的融合过程中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告知这样的信息。
韦恩说:“就是一个小镇而已?没错,这是一个你没法离开也没法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小镇。”
“你需要明白一些事。”伊桑说,“黑松镇的每一位居民都曾体会过你现在这种感受,包括我在内。相信我,情况会慢慢好转的。”
恭喜你!伊桑,你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如此自如地说瞎话了。
“我告诉你,治安官,我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我想回家,回到跟从前一样的生活。对此你有什么话要说?”
“这是不可能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能离开这里吗?”
“没错。”
“你认为你有什么权力违背我的意愿,将我强留在这儿?”
伊桑站起身来。
感到极不舒服。
“说啊,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你越早接受在这里的新生活,你的情况就会越快好转起来。”
伊桑戴上了自己的帽子。
左大腿后侧的伤口开始疼痛起来。
“其实我希望你能对我实话实说。”约翰逊说。
“此话怎讲?”
“如果我试图离开这里,你就会杀了我。虽然你一直绕来绕去地兜圈子,但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吗?”
伊桑拍了拍桌上的欢迎手册,“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写在这上面了。留在镇上,你就能活命;出去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就这么简单。”
当伊桑走出厨房朝屋子前门走去时,韦恩·约翰逊在他身后喊道:“我死了吗?”
伊桑伸手握住了门把手。
“求你了,治安官,请告诉我吧,我接受得了。我在车祸中丧生了吗?”
伊桑用不着回头看也知道身后的男人此时正痛哭流涕。
“这里是地狱吗?”
“这里只是一个小镇,约翰逊先生。”
伊桑走出门以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帕姆会因我刚才的所作所为而感到骄傲的。
旋即他又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为沉重的罪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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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算好了离开办公室的时间,这样他就能顺道去过珠宝店之后,正好在特丽萨下班时路过她所供职的房地产中介公司。他拐了个弯,来到主街,这时他大腿后侧的伤口开始阵阵抽痛起来。
天空阴云密布,街灯已经亮了,天气相当寒冷。
他看到她了,她和他隔了半个街区,此刻正准备锁上房地产中介公司的大门。
她穿着一件灰色羊毛风衣,戴了一顶针织帽,帽子的系带在她的下巴下面打了一个结,只有几绺金发从帽子边沿露了出来。她还没有看到他,当她用力地将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茫然表情令他看了很是心疼。
她看起来心烦意乱,而且疲惫不堪。
他呼喊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他。
她的处境很艰难,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敢打赌,这一整天她一直都强忍着眼泪。他走到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搂住了她的肩膀。
他俩沿着人行道肩并肩地走着。
街上的人不多,店主们都纷纷锁上店铺的门,从工作的地方往家走去。
他问她今天过得怎么样,她回答说:“很好。”然而她的语气一听就是言不由衷的。
他们走斜线穿过十字路口,来到了第六大道。
特丽萨说:“我真的扛不住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情绪极为激动,以至于喉咙也有些哽住了。
“我们得谈谈。”他说。
“我知道。”
“但不是在这里谈,也不是以这种方式。”
“现在他们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吗?”
“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他们听到。你讲话的时候声音尽量小一些,还有别忘了低头盯着地面。我昨天晚上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
“什么事?”
伊桑用手臂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然后说:“稍等一下。”这时他们正好从街道拐角的一盏街灯旁走过,伊桑知道那根灯柱上安装了摄像头和窃听器。当他们离开那盏街灯约莫五十英尺之后,他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大腿后部被植入了一颗追踪芯片?”
“我不知道。”
“他们就是靠那颗芯片来追踪你的。”
“你也有吗?”
“我的芯片刚被取出来了。只是暂时的。”
“为什么呢?”
“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我想把你的芯片也取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谈话。”
他们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山脚下。
“那样会很痛吗?”她问道。
“会,我得把你的大腿后面割开。待会儿到家后,我们就在书房的椅子上完成这件事。”
“为什么要在那里?”
“那里是我们的房子里唯一一个监视盲区,待在那里就不会被摄像头拍到。”
她的嘴角略微上扬,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想在书房和我做爱的原因吧。”
“没错。”
“你确信你能搞定这件事吗?”
“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你准备好了吗?”
特丽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我会准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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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杰明坐在餐桌旁边,穿着大外套,肩上还披着一条毯子。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男孩手中的铅笔画在纸上所发出的沙沙声。伊桑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拱门下面,看着认真作画的儿子。
“嘿,儿子。”伊桑说,“画得顺利吗?”
“顺利。”本杰明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他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面前的画纸。
“你在画什么呢?”
本杰明指了指放在餐桌中央的装饰品——插着一束花的水晶花瓶。花朵早就因为屋里太冷而枯萎了,一片片苍白的花瓣散落在瓶底四周的桌面上。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很好。”
“你们学了些什么啊?”
这话显然令本杰明吃了一惊,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这实在是伊桑的无心之失,刚才的问话只是他以往生活所遗留下来的问候习惯而已。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困惑。
伊桑说:“算了,没事儿。”
虽然是在房子里面,气温也够冷的,伊桑甚至能看到儿子嘴里呼出的白气。
他的心头突然冒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他转过身去,沿着走廊走到屋子的后门前,然后猛地拉开后门,穿过露台进到了后院里。
院子里的草已经黄了,即将枯死。
那排将他们家和邻居家的后院分隔开来的山杨树竟在一夜之间掉光了所有的叶子。
柴火棚的地面上还散落着一些去年留下的松树皮碎屑。伊桑将插在劈柴木桩顶部的一把斧头拔了起来,他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特丽萨孤身一人在寒冬里劈柴的画面,而那时的他仍然还处于生命暂停状态。
他提着斧头回到屋里,心中极为不快。
特丽萨还在餐厅陪本杰明,看着他画素描。
“伊桑,你还好吗?”
“我没事。”他回答道。
伊桑来到厨房,扬起手中的斧头,将咖啡桌拦腰一砍。桌子中间顿时塌了下去,形成了一个“V”字形。
“伊桑,你怎么了?”
特丽萨赶紧跑进了厨房。
“我能看到……”伊桑再度扬起了斧头,“我儿子在自己家里呼出的白气。”
伊桑手中的斧头挥下之后,桌子的左边部分碎成了三截。
“伊桑,那可是我们的家具……”
他看着妻子说道:“应该说它曾经是我们的家具,可现在它是我们的取暖燃料了。屋里有废纸吗?”
“在我们的卧室里就有。”
“你能帮我取一些过来吗?”
当特丽萨拿着一份《黑松镇之光》再度回到厨房的时候,伊桑已经将咖啡桌劈成了小到可以放进壁炉里燃烧的碎块。
他们将几张报纸揉成一团一团的,然后将它们塞到了壁炉里的木柴下面。
伊桑打开壁炉的风门,点燃了报纸。
随着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伊桑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
男孩将画板夹在腋下,走了过来,“什么事?”
“你到炉火边来画画吧。”
本杰明看到了壁炉里被劈成小片的咖啡桌,有些惊诧。
“快来啊,儿子。”
男孩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摇椅上坐了下来。
伊桑对他说:“我让炉门开着,待会儿你自己往里面添木材吧。”
“好的。”
伊桑朝特丽萨使了个眼色,让她去走廊那里。
他从厨房拿起一个盘子,跟在她身后进到了书房。
他从里面把书房门锁上了。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很微弱了,天色越来越暗。
特丽萨用嘴型无声地说:“你确定他们看不到我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
他倾身在她耳边低声回答:“是的,可是他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他示意她坐到椅子上,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提醒她不要出声。
他把手伸进衣兜,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条,这是他半个小时之前在办公室就写好了的。
特丽萨打开纸条。
你得脱掉长裤,让我能清楚看到你的左大腿后侧。很抱歉,接下来会很痛,但千万不要作声。相信我,我是非常爱你的。
她看完后抬起头来,满脸惊恐。
但紧接着她立即伸手解开了牛仔裤的纽扣。
他帮着她把牛仔裤从大腿上拉下来,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情欲不可避免地被激发了——他很想继续推进,进一步脱掉她的衣服,因为他们常在这把椅子上做爱。
特丽萨转身趴在椅子上,伸直了两条腿,就像在进行拉筋练习一般。
伊桑绕到了椅子侧面。
他有九成的把握可以确定自己不在监视摄像头的拍摄范围之内。他曾在皮尔彻的办公室里观察过,书房里那台摄像头的镜头正对着房间另一侧的书架。
他把手中的盘子放在地上,脱掉了身上的外套。
他跪了下来,从外套的大口袋里掏出了当天下午从自己的办公室找到的所有能在这个时刻派上用场的物品。
一瓶擦拭用的酒精。
一把棉花球。
纱布。
一管强力胶。
一把笔型手电筒。
一把从基地手术室里偷来的手术钳。
一把“蜘蛛”牌不锈钢柄弧形折刀。
客厅里的柴火烟味儿从门下方的缝隙飘进了书房,伊桑还在仔细检查特丽萨的左大腿。他花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了她腿上那条苍白的旧伤口,它看起来像极了小毛虫的足印。他旋开擦拭用酒精的瓶盖,取了一团棉花球抵在瓶口,然后将瓶身翻转过来。
酒精的刺鼻气味顿时在房间里蔓延开了。
他用浸了酒精的棉花球对特丽萨的旧伤口进行消毒,继而拿着它用力地擦拭装器械的盘子。他打开了“蜘蛛”折刀,这玩意儿的刀刃看起来有些邪门——上面有一排锯齿,整个刀刃呈弯曲状,像极了猛禽的爪子。他又用酒精浸透了另一团棉花球,接着用它依次对折刀的刀刃和手术钳进行擦拭消毒。
特丽萨一直看着他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
他用嘴型无声地告诉她:“别看了。”
她点了点头,紧抿着嘴唇,咬紧了牙关。
当他将折刀的刀尖触到特丽萨旧伤口处的皮肤时,她紧张得全身僵硬。其实他内心还没有聚集起足够多的勇气来割开伤口,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割下去了。
刀刃划破了皮肤,特丽萨用齿缝重重地倒吸了一口气。
伊桑无意中瞥见了她的两只手,它们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他强迫自己不要分心,只专注于眼前该做的事。
这把刀非常锋利,他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划开了特丽萨的旧伤口,感觉就像切开热黄油一样容易。这个步骤进行得非常顺畅,以至于伊桑甚至在错觉中认为自己这样做不会弄痛她。可是,当殷红的鲜血沿着特丽萨的大腿直往下流的时候,她的脸皱成了一团,渐渐变得通红,而她的手指关节也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了。
此刻她脸上的神情是伊桑曾经看到过的。
这是一种决绝而美丽的坚定神情。
在他们的儿子出生时,伊桑曾从特丽萨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神情。
刀刃的四分之一已经割进了肉里,深度约莫有半英寸,他不太确定这个深度是不是已经够到了追踪芯片所在的股二头肌。
他小心翼翼地拔出刀刃,将刀平放在盘子里。鲜血像机油一样裹在刀刃上,白色的瓷盘瞬间就沾满了血滴。特丽萨的内裤被血染红了,皮椅表面的褶缝里也聚集了大量的鲜血。
伊桑拿起了手术钳。
他打开笔型手电筒的开关,将其咬在上下两排牙齿中间。
然后俯下身子仔细检查刚割开的伤口。
他用左手将伤口撑开了一些。
接着用右手将手术钳伸到了那道伤口里面。
眼泪顺着特丽萨的脸往下滴流,她用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他想,万一还需要割得更深一些,他真的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还能继续忍受下去。
他缓缓地张开钳子。
这时特丽萨发出了从手术一开始到现在最大的声响——那是从她喉咙后部很深的地方发出的低沉呻吟。
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椅子扶手上的软垫。
在伊桑看来,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自己在此时此地不能说出只言片语来给她鼓励和安慰。
他用笔型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了特丽萨的伤口。
他看到了她的股二头肌。
追踪芯片在特丽萨的腿筋背后散发出珍珠母色的温润光芒。
他从盘子上拿起了折刀。
手一定要稳啊。
额头上的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令他感到灼痛。
就快要好了,亲爱的。
他再度将折刀的刀刃插进了伤口,里面的鲜血喷涌而出,顺着特丽萨的腿往下流。当刀尖触到她的股二头肌时,她的腿些微退缩了一下,可是伊桑丝毫也没有迟疑。
他用刀尖慢慢地将芯片从肌肉上剥离。
他当心地将刀刃缓缓拉出,芯片也附着在刀尖被带了出来。
他屏住了呼吸。
直到折刀重新被放回盘子里,他才再度吸了一大口气。
特丽萨看着他的眼睛,迫切地想要知道手术是否成功。
他点点头,朝她笑了笑,随即拿起一叠纱布递给她。她接过纱布,将其按压在左大腿后侧。一涌而出的鲜血几乎一瞬间就将纱布浸透了,伊桑又递给她一叠新的纱布。
最痛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了,她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红晕,看起来就像是高热病人被烧红的脸一般。
五分钟之后,血流的速度减缓了。
又过了二十分钟,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伊桑用酒精浸湿了最后一团棉花球,擦拭着特丽萨的伤口,她痛得直往后缩。他用一只手将伤口的两侧捏合在一起,再用另一只手扯开强力胶的盖子,将管口靠在伤口的一端,挤出了一大滴,随后再边挤边沿着伤口往另一端移动。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书房里的气温也越来越低。
他继续将伤口捏合了五分钟,然后放开手。
伤口已经被黏好了。
伊桑绕到椅子前面,将嘴唇凑在特丽萨的耳边。
“我把它取出来了。你表现得实在很棒。”
“要忍住不叫出声来实在是太难了。”
“伤口已经被黏好了,不过你得在这里静候片刻,使其黏合得更牢固。”
“我好冷啊。”
“我去给你拿几条毯子来。”
她点了点头。
他朝她笑了笑。
她的眼角还带着泪。
她用嘴型说道:“让我看看它。”
他从盘子里拿起折刀,将刀刃凑到了特丽萨眼前。
刀刃上的血在冷却之后变得越来越黏稠,那颗追踪芯片就粘在刀尖上。
她愤怒地咬了咬牙,像是受到了某种侵犯。
她转而看着伊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这不要紧,因为他能看到她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想说的话——那帮该死的混蛋!
他从刀尖上取下芯片,用一块纱布擦净了上面的血和肌肉组织,然后把芯片递给她“欣赏”了片刻。接下来,他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当天下午在珠宝店买到的那条金项链——细细的辫子形链条上系着一个心形盒式吊坠。
她说:“你太费心了。”
伊桑打开项链上的盒式吊坠,轻声说道:“把芯片放在这里面。除非我让你把项链取下来,否则你得一直戴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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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面非常暖和,本杰明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红扑扑的。他面朝着壁炉,还在画自己的素描。壁炉里的火苗,烧得发黑的木材,还有壁炉底座附近散落的咖啡桌碎块,都成了本杰明的绘画题材。
“妈妈在哪儿?”
“她在书房看书,你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
“那我们暂时别去打扰她好吗?她今天过得很辛苦。”
伊桑从沙发下面的储物箱里取了好几条毯子,然后回到书房。
特丽萨冷得瑟瑟发抖。
他为她盖上了毯子。
“我去为你准备些热食来做晚餐。”
她忍着疼痛笑道:“那太好了。”
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一个小时以后再出来。可是你要记住,无论伤口有多痛,都要直起身子,以正常的步态走路。要是他们看出你走路时腿是跛的,就会马上猜出我们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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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站在厨房水槽边,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三天前夏天才刚刚结束,树上的叶子渐渐开始改变颜色,可是……天哪,转眼间秋天就这么一晃而过了,不过才短短七十二个小时,天气就从8月变成了12月。
目前冰箱里存放的水果和蔬菜差不多应该是今年最后一批新鲜食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一家就只能吃经冷冻干燥处理过的食物了。
他把一个装满水的汤锅放在炉灶上煮。
他又拿起了一个较大的平底锅,将其放在汤锅旁的另一个炉灶上,打开中火,随即往平底锅里倒了一点橄榄油。
家里还有五个自然成熟的西红柿——刚好够用。
他就这么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晚餐。
先捣碎了一瓣大蒜,然后切了一些洋葱片,再将它们一起放进油锅里翻炒。
蒜和洋葱在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与此同时他把西红柿切成了碎块。
他本来应该站在位于西雅图的家中厨房里的。每逢星期六下午,他都会一边听着塞隆尼斯·孟克的唱片,一边品着红酒,尽情享受为家人烹饪一顿丰盛美餐的乐趣。在度过了漫长而疲累的一周之后,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能让人放松的了。眼下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如往昔一般宁静的夜晚,一切仿佛都是那么地正常,除了……半个小时之前,他在自己家里唯一一个监视摄像头拍摄不到的盲区割开了妻子大腿后侧的皮肉,并取出了植入在那里的一颗追踪芯片。
是的,除了那件事之外,他感觉自己真的回到了往日的时光中。
他把西红柿碎块倒进平底锅,用锅铲压成泥,然后跟洋葱搅拌在一起。接下来他又往锅里倒了些油,俯下身来深吸了一口带着甜味的蒸汽,试着——哪怕只是在这短暂的一瞬——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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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正在用凉水冲煮好的意大利面,特丽萨走了过来。尽管脸上挂着笑意,可是她的面部肌肉略显僵硬,伊桑觉得自己看出了妻子的面具下所隐藏的痛苦,不过她的步态非常正常,腿一点也不跛。他们全家人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围在温暖的炉火旁边,一面听着收音机里美妙的琴声,一面共进晚餐。
赫克托尔·盖瑟今晚弹奏的是肖邦的曲子。
食物非常可口。
火光给人温暖。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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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本杰明睡着了。
咖啡桌只够他们烧了两个小时,现在这栋维多利亚式房子又变得像冰窖一样寒冷了。
伊桑和特丽萨面对面地躺在床上。
他轻声问她:“准备好了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项链在哪里?”
“我戴在脖子上呢。”
“现在你把它取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她照做了,“现在该怎么做?”
“我们再静静地等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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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黑暗中穿好了衣服。
伊桑先去本杰明的房间看了看,男孩睡得很熟。
随后他和特丽萨一起走下楼梯。
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伊桑打开房子的前门,将黑色卫衣的帽子拉起来戴上,并示意特丽萨也做同样的事情。
两人走出了房门。
一盏盏街灯和一栋栋房子的前廊灯光点缀着这寂静的黑夜。
天很冷,夜空中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他们肩并肩走在马路中央。
伊桑说:“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你的腿怎么样?”
“很痛。”
“你表现得太棒了,亲爱的。”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会痛得昏过去。不过说实话,要是我真的昏过去了还好些呢。”
他们一路向西朝公园走去。
很快他们便听到了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我们待在这外面真的安全吗?”特丽萨问道。
“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不过现在我们身上没有芯片了,摄像头就不会拍到我们。”
“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趁父母睡着了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跟男朋友约会。噢,这里好安静啊。”
“我喜欢晚上出来。你以前从来都没有溜出来过吗?连一次也没有?”
“当然没有。”
他们离开马路,走进了游乐场。
离他们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一盏街灯照在秋千架上。
他们继续往前走,最后来到了公园另一头的河岸边。
然后坐在枯黄的草地上。
伊桑能嗅到河水的气息,但却看不到它。他伸出手来,看不清自己的手指。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场景让伊桑感觉自己仿佛也被隐形了一般,心中无比快慰。
“其实我本来不该把真相告诉你的。”他说,“是因为我一时软弱了。我只是无法忍受我们之间还隐藏着谎言,也受不了我们所知的竟如此不同。”
“你当然应该告诉我才对。”
“为什么?”
“因为这个小镇实在是糟糕透顶。”
“可是镇外的情形并不比这里好。如果你想要离开黑松镇的话,我劝你还是别再对此抱有任何希望,断了这个念头吧。”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还是想离开这里。”
“这是不可能的。”
“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只要我们一出通电围栅,全家人都会很快丧命。”
“我不能再像这样生活下去了,伊桑。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我没办法不去想它。我不要住在一栋装满了监视摄像头和窃听器的房子里;我受不了跟自己的丈夫交谈时还得压低声音,唯恐被人听见;我实在不想住在一个连自己的儿子在学校里学了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镇上。对了,你知道学校都教孩子什么吗?”
“不知道。”
“你不介意吗?”
“我当然介意了。”
“那就他妈的做些什么事来改变这种局面呀!”
“皮尔彻在大山里的洞穴基地养了一百六十名手下。”
“镇上居民的人数加起来有四五百人。”
“可他们有武器,我们没有。我把真相告诉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要求我摧毁现有的这一切。”
“我没法再这样继续生活下去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特丽萨?”
“改变,改变这一切。”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想让你的儿子像这样长大……”
“如果将这个小镇夷为平地,就可以让你和本杰明过得比现在哪怕是好上一点点,我也会在就任治安官的第一天就开始着手摧毁它。”
“我们正在失去他。”
“你在说什么啊?”
“是从去年开始的,现在情况已经变得越来越糟了。”
“怎么回事?”
“他正在渐渐疏远我们,伊桑。我不知道他们教他什么,可是他们正将他从我们身边渐渐拉走,并在他和我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墙。”
“我会去查明这件事的。”
“你保证?”
“我保证,可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已经告诉你真相,你不能走漏一丁点风声,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我会尽最大努力这样做的。”
“最后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这是我们在黑松镇重聚之后,第一次一起置身于没有摄像头监视的地方。”
“然后呢?”
他倾过身去,在黑暗中亲吻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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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小镇的马路上穿行。
伊桑感觉有一些冰凉的小颗粒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说:“这真的是我所熟知的那种东西吗?”
远处一盏孤零零的街灯化身成为了雪花表演的舞台。此时一丝风也没有,乍一看去,灯光之下全是细细密密垂直下落的小精灵。
“这里的冬天来了。”特丽萨说。
“可是几天之前都还是夏天啊。”
“夏天很长,冬天也很长,但春天和秋天却转瞬即逝。去年冬天一直持续了九个月,到圣诞节的时候,地上的积雪都已经有十英尺深了。”
他伸手握住了她戴着手套的手。
整片山谷都静悄悄的。
没有一点声息。
伊桑说:“我们可以想象自己现在身在别处,比如说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瑞士小村庄里,深夜的村庄里就只有我们这一对情侣出来散步。”
“别这样做。”特丽萨警告道。
“别做什么?”
“别假想自己置身于别的地方和别的时间。镇上经常做这种事的居民最后都发疯了。”
他们远离大街,只挑小路走。
路边的房屋都没有亮灯,山谷里也没有哪户人家在烧柴火,夹杂着雪花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清新、纯净的味道。
特丽萨说:“我有时候也会听到尖叫声和嘶吼声。虽然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我还是听到了。本杰明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个,但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那是艾比怪兽发出的声音。”伊桑说。
“我觉得奇怪的是,本杰明从来都不问我那是什么声音,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了似的。”
他们从医院旁边经过,沿着那条声称可以通往镇外的道路继续往南走。
前方已经不再有任何街灯了。
他们被全然的黑暗笼罩着。
人行道上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厚度只有一英寸左右。
伊桑说:“我今天下午去探访过韦恩·约翰逊。”
“明天晚上就该轮到我去给他送晚饭了。”
“我今天对他撒谎了,特丽萨。我跟他说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我还说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镇而已。”
“我也是。但是是他们强迫你那样做的,不是吗?”
“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任何事,说到底,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情况怎么样?”
“你认为呢?他既害怕又困惑,认为自己已经死了,而这里就是地狱。”
“他会逃跑吗?”
“很可能会。”
当他们来到森林边缘时,伊桑停住了脚步。
他说:“那道围栅就在前面一英里左右的地方。”
“那些怪兽长什么样啊?”她问道。
“就像童年时在噩梦里所见到的丑陋东西,跟孩子们想象中的躲在衣橱里或床底下的怪物长得一样。它们的数量多得无法描述。”
“你说在我们和它们之间隔着一道围栅?”
“没错,是一道高大的围栅,上面还通着电。”
“噢,这倒还好。”
“而且山顶还埋伏着几名狙击手。”
“可皮尔彻和他的手下们却安全地住在山中的地下洞穴基地里。”
特丽萨沿着路面往前走了几步,雪花纷纷落在她的肩膀上和连帽卫衣的帽子上。
“你跟我说说,这些带有白色尖桩篱栅的漂亮小房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猜他是试图将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保留下来。”
“为谁保留?是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他自己?或许该有人去告诉他,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早就消亡了。”
“我曾试着这样做过。”
“我们所有人都应该住在山中的基地里,一起思考将来的出路。我才不希望在一个精神病人建造的玩具小镇里度过自己的余生呢。”
“唔,掌管此地的人观点跟你不同。听我说,我们没法在今天晚上就改变这里的一切。”
“这我知道。”
“但我们一定会改变它。”
“你发誓?”
“我发誓。”
“即使那会让我们失去一切?”
“即使那会让我们失去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伊桑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请你务必信任我,你还得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如往常一般生活。”
“那样会使我跟心理医生的见面变得很有趣。”
“什么心理医生?”
“我每个月都会去跟一位心理医生见一次面,并交谈一阵子。我想镇上的每个居民都是这样的。只有在那种时候,我们才被允许敞开心扉向另一个人类分享自己内心的恐惧、想法和秘密。”
“你们什么都可以说吗?”
“是的。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
伊桑感觉自己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这时候发怒也没什么用。
“你的心理医生是谁?”他问,“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个女人,长得挺漂亮的。”
“她叫什么名字?”
“帕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了一口弥漫着松树香味的冷空气。
“你认识她吗?”特丽萨问道。
“认识。”
“她也是皮尔彻的手下?”
“她可以说是他的二把手。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跟你的追踪芯片有关的事情,你一个字也不能告诉她,明白吗?要记住,千万不能说!否则我们全家都会被杀死。”
“好的,我明白了。”
“她以前检查过你的大腿后侧吗?”
“没有。”
“还有其他人检查过那里吗?”
“都没有。”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四十五分,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他说:“听我说,我现在得去一个地方。在那之前,我先陪你走回家去。”
“你又要去见凯特吗?”她问他。
“还有她的同伙。皮尔彻很想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这可不行。她让我只身前往,如果你突然露面的话,事情会变得……”
“尴尬吗?”
“可能会吓到她。再说了,她和她的同伙可能杀了人。”
“他们把谁杀了?”
“皮尔彻的女儿,她是来镇上做卧底的。现在重点是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否具有危险性。”
“你一定要小心。”
伊桑拉起妻子的手,两人一齐往家的方向走去。
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望去,黑松镇上街灯的光芒显得极为朦胧。
他说:“我会小心的,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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