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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特丽萨
黑松镇,五年前
她赤脚站在雨中,身上穿着的病号长袍已经湿透了,冷冰冰地黏在她的皮肤上。她抬起头来,看着一道高达二十五英尺、顶部冠有带刺铁丝网的通电围栅。
围栅上钉着两块标识牌:
高压电流,
小心致命!
以及……
敬劝尽快返回黑松镇!
越出此界,你将必死无疑!
她瘫倒在泥地上。
浑身冰冷。
不住地发抖。
现在已是黄昏时分,周围的森林很快就会黑得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没有人可以求助。
而且无处可逃。
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她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任凭冰冷的雨水不停地打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像负伤的小动物一般赶紧躲开,手脚并用地爬离原地。她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特丽萨!”
可是她继续兀自往前爬着。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准备迅速跑开,可是两只脚踩在湿漉漉的松针上不断打滑。
那双手将她摁倒在地,她的脸撞进了地上的泥水里。一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并试图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她将两只手臂在身体两侧夹紧,不顾一切地反抗着,心里想着:一旦那双手靠近我的嘴,我就咬断这个混蛋的手指。
不过那人力气很大,很快就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并压住了她的双臂,同时用自己的膝盖紧压着她的两条腿。
“放开我!”她尖叫道。
“别再挣扎了。”
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她停止挣扎,定睛看着攻击自己的人。现在光线已经很暗了,可她还是认出了眼前这张脸。
这是她在从前的人生中认识的一个人。
她不再反抗。
“亚当?”
“没错,是我。”
他松开她的两只手臂,扶着她坐了起来。
“你怎么……为什么……”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好多问题,以至于她一时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最后,她终于抓住了其中一个,“我遇到什么事了?”
“你在爱达荷州的黑松镇。”
“这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没有路可以从这儿出去?那边为什么有一道围栅?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
“我儿子在哪里?”
“我也许能帮你找到本杰明。”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是我……”
“他究竟在哪里?”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必须得……”
“特丽萨,冷静一点。你此刻的举动会危及你的生命,你正将我们俩的性命都置于险境。我想让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去我家。”
“你的家?”
他脱下自己的防雨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后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一个家,亚当?”
“因为我住在这里。”
“天哪,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一年半。”
“这不可能啊。”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会这样想:我确信一切都是那么奇怪和不对劲。你的鞋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
“那我得抱着你走了。”
汉索尔伸出双臂敏捷地将她抱起,那动作看上去就像她如同羽毛一般轻盈。
特丽萨看着他的脸。尽管她在这里刚刚度过了充满恐惧的五天,可是注视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她依然感到了些许安慰。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亚当?”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先让我带你回家,好吗?现在你的体温太低了,我怕你会被冻伤。”
“我现在是疯了吗?我完全搞不清楚眼下的状况。我在这里的医院醒来,过去的几天实在是……”
“你看着我。你没有疯,特丽萨。”
“那这里的一切又都是怎么回事呢?”
“你现在只是处在另一种时空而已。”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明白,可是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发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我会确保你不受到任何伤害,而且我会帮你找到你儿子。”
尽管她被汉索尔的防雨外套包裹着,可还是在他怀里抖得很厉害。
他抱着她在瓢泼大雨中穿过幽暗的森林。
她在这个小镇醒来之前的最后记忆是在西雅图安妮女王山区的家中,她与一个名叫戴维·皮尔彻的男人面对面坐着。那天晚上她举办了一场派对,以此来缅怀失踪丈夫的一生。所有的宾客都离开之后,皮尔彻在凌晨时分出现在了她家门口。他为她带来了一个神秘的提议:只要她带着本杰明跟他一起走,他们就能跟伊桑重新团聚。
现在看来,皮尔彻的承诺显然是落空了。

特丽萨躺在柴火炉前的沙发上,看着亚当·汉索尔将松木材扔进火堆里。先前折磨着她的那种寒冷彻骨的感觉已经开始渐渐消退了。自打她第二次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看到那个令人讨厌、皮笑肉不笑的护士之后,她已经连续四十八个小时没有睡觉了。此时她能觉出睡意渐渐袭来,自己应该撑不了多久就会睡着。
汉索尔把柴火拨得更旺一些,木材里的汁液被火烧得“噼啪”作响,火堆上方不时冒起缕缕白烟。
客厅里的灯都被关掉了。
火光将四面墙都映得红彤彤的。
她能听到雨滴接连不断地落在头顶上方的锡制屋顶上,这单调而有规律的声音令她昏昏欲睡。
汉索尔离开柴火炉,走过来坐在了沙发边缘。
他低下头注视着她,眼里带着一种她这么多天来从未感受到过的善意。
“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他问她,“需要水吗?或是更多的毛毯?”
“不用了,我还好。唔,不太好,可是……”
他笑了,“我想我应该明白你的意思。”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刚刚过去的那几天是我整个人生中最糟糕、最奇怪的日子。”
“我明白。”
“我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我也没办法为你解释。”
“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就在你为伊桑举办告别派对的当天晚上,我发现你和本杰明在西雅图失踪了。”
“是的。”
“我猜你们一定是去黑松镇寻找伊桑了,所以我也来这里找你们。”
“噢,该死!你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
“我在圣诞节前两天开车驶入了黑松镇。我记得当时有一辆印着‘麦克’字样的卡车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了出来,和我的车发生了擦撞。和你一样,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踪迹。你有试着往西雅图拨打电话吗?”
“我都记不清自己曾用银行旁边的公用电话给我的朋友达莉亚打过多少次电话了,可我要么听到提示音说我拨错了号码,要么压根儿连拨号音都没有。”
“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一栋房子呢?”
“我在这儿还有一份工作。”
“什么?”
“此时此刻,你面对的是黑松镇最高级的餐厅——山杨餐厅——的实习副主厨。”
特丽萨想通过亚当的神情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谎,可是却发现他看起来无比的真诚。
她说:“你分明是特勤局西雅图分部的负责人。你……”
“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
“亚当……”
“你听我说。”他把一只手放在毯子上,而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你心里的种种疑问和所有恐惧感,我都经历过。而且它们依然存在,丝毫没有改变。可是,这个山谷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在这里只有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其他的任何一种方式都会让你丧失生命。作为你的朋友,特丽萨,我希望你能听我的劝告。倘若你继续试图逃跑,那么这个镇上的人将会置你于死地。”
她把目光从汉索尔身上移开,注视着柴火堆上的熊熊火焰。
她的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泪水,眼前的火光也变得模糊起来。
可怕的是,真正可怕的是,她竟然相信他所说的话。
她敢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个地方相当不对劲,而且非常邪门。
“我感觉既困惑又失落。”她说。
“我了解。”他捏了捏她的肩膀,“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感受,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帮助你的。”
伊桑
傍晚他去了凯特的家。她坐在客厅里,呆呆地凝望着黑乎乎的冰冷壁炉。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将自己的霰弹枪取下来放在硬木地板上。
怪兽曾闯入过这栋房子,窗户几乎都被打碎了,屋内也惨遭肆意毁坏,而且空气中仍然还弥漫着怪兽所特有的刺鼻恶臭。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伊桑问道。
凯特耸了耸肩,“我猜我的潜意识里认为只要我在这里等得够久,就总会看到他如同往常一般走进家门。”
伊桑伸出双臂环抱着她。
她说:“可是他再也不会从那扇门走进来了,是吗?”
看得出她是靠着极度顽强的意志力才忍住了眼泪。
伊桑摇了摇头。
“因为你找到他了,是吗?”
从破碎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渐渐减弱。用不了多久,这座山谷将会被全然的黑暗所吞噬。
“他们那组人在一条隧道里遭到了怪兽的袭击。”伊桑说。
凯特的眼里依然没有泪水流出。
她只是静静地吸气、吐气。
“我想看看他。”她说。
“当然可以。我们今天一整天都在收拾尸体,同时尽最大努力让那些死去的人看上去……”
“我不怕看到他死去时的惨状,伊桑。我只想尽快看到他。”
“好吧。”
“我们失去了多少人?”
“目前仍然有新的尸体不断被发现,所以我们先数算了幸存者的数量。在小镇的四百六十一名居民当中,目前尚有一百零八名幸存者。最后算下来,还有七十五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我很高兴这些数字是由你来告诉我的。”她说。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会陆续将幸存者全都带进山中基地。”
“我就留在自己家里。”
“这里并不安全,凯特。山谷里可能还有怪兽,我们还没有将它们全数击毙。镇上没有电,也没有食物和暖气。等太阳落山之后,这里会变得又黑又冷,那些仍在通电围栅里面的怪兽很可能会再次回到镇上来。”
她看着他,说道:“我不在乎。”
“好吧。你想让我坐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吗?”
“我想独自一个人待着。”
伊桑站起来时,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酸痛不已,浑身布满了瘀青。“我把这支霰弹枪留给你。”他说,“以防万一。”
他并不确定凯特是不是听到了自己刚刚说的话。
她看起来正在别处神游。
“你的家人安全吗?”凯特问道。
“他们还好。”
她点了点头。
“我明天早上会再回来。”他说,“然后带你去看哈洛德。”他边说边朝屋子前门走去。
凯特说:“嘿。”
他回头看着她。
“这不是你的错。”

晚上,伊桑和特丽萨一起躺在基地深处一个温暖幽暗的房间里。
本杰明睡在旁边一张带滚轮的折叠床上,轻声打着呼。
摆在床对面的一盏小夜灯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伊桑一直凝视着那盏灯。这是长久以来他第一次可以睡在一个温暖、安全并且没有摄像头监视的房间里,可是他却久久无法入眠。
特丽萨的手顺着他的身体侧面移到了他的腹部。
她小声问道:“你还醒着吗?”
他翻过身来面对着她。借着小夜灯的柔和光芒,他看到她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她说。
“好的。”
“你重新回到我们身边,还不到一个月。”
“没错。”
“而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了。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我现在想要告诉你的是……在你来这里之前,我生命中还有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伊桑喃喃地重复道。他的胸腔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压力,连肺部也受到了压迫,这几乎令他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或者是我自己已经死了。”
“那人是谁?”
“当我最初来到这镇上的时候,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像你一样在这里醒来,本杰明并不在我身边,而且……”
“那人是谁?”
“今天你在镇上见到亚当·汉索尔了。”
“汉索尔?”
“他救了我的命,伊桑。他还帮我找到了本杰明。”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已经哭了起来,“我和他一起在位于第六大道的那栋房子里住了一年多,直到他被派出去执行侦察任务。”
“你和汉索尔在一起?”
她的喉咙有些哽咽,“那时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也知道这个小镇会如何扭曲人心。”
“你和他同床吗?”
“伊桑……”
“有吗?”
他翻了个身远离她,仰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对于这件事,他着实有些理不清头绪。他的脑子里充斥着种种疑问,以及汉索尔和他妻子在一起的画面,内心深处五味杂陈,困惑、愤怒、恐惧等情绪在他心底胡乱交织在一起,渐渐凝聚成一颗喷薄欲出的火球。
“你跟我说说话好吗?”她说,“别不理我。”
“你当时爱他吗?”
“是的。”
“那你现在还爱着他吗?”
“现在我心里很乱。”
“你的回答不是否认。”
“伊桑,你是想让我撒谎来让你好受一些呢,还是想让我对你坦诚相待?”
“你之前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因为我还没为这场谈话做好准备。你才刚来到这里一个月而已,我们也才刚刚开始重新找回从前的感情。”
“你原本并不打算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你的情人突然冒了出来,这才迫使你把事情说出来。”
“不是这样的,伊桑。我发誓我想好了将来有一天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我敢指着上帝发誓。我一直都深信亚当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有,我想提醒你,我是在以为你已经死了之后才和汉索尔在一起的。可是你呢?却在我还活得好好的时候跟凯特·休森乱搞,那时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让我们以更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情,好吗?”
“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要不是他找到了我,我会一直不断地试图逃跑,直到被其他人杀害。对此我深信不疑。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在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是他一直扶持我,照顾我。”
伊桑再次翻过身来面对着妻子,他们的鼻尖碰在了一起,他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驾驭胸中正涌起的惊涛骇浪,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继续保持冷静。
“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他再度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被理解成‘有可能’呢?”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像他那么爱我。”听到这里,伊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话你可能很难接受,我很抱歉。可是在他眼中,我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伊桑,而且……”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把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么?”
“我不应该再继续说……”
“不,你得把话说完。”
“他带给我的情感体验与以往大不相同。自打我俩初次见面之后,我便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我可以在你面前实话实说吗?我爱你向来都比你爱我更多。”
“事实并非如此。”
“你知道这就是事实。我对你绝对忠贞,也为你付出了一切。如果将我们的婚姻比作一根绳子,而你我各拉着绳子的一端,那么我一直都是拉得更用力的一方,而且有时候我用的力道比你还大很多。”
“你是以此来对我施行惩罚,不是吗?为了我和凯特的事。”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与你有关。这关乎我和那个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所爱上的男人。现在他回来了,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目前的局面。你能不能花上两秒钟的时间设身处地想一想我的感受呢?”
伊桑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了原本盖在身上的被子。
“你别走。”她说。
“我只是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的。”
“不,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
他从床上下来,穿着袜子、睡裤和背心就走出了房间。
此时是凌晨两三点钟,四楼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头顶上的荧光灯发出“嗡嗡”的轻声鸣响。
伊桑沿着走廊往前走。在他所经过的每一扇房门里面,都有几名睡得安稳又香甜的黑松镇居民。想到最终还是有一些人得救了,这令他颇感安慰。
自助餐厅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漆黑一片。
他在体育馆门前停下了脚步,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借着馆内微弱的灯光,他看到篮球架下面的球场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简易小床。基地里的工作人员自愿将他们位于四楼的寝室让给了从镇上来的难民,伊桑希望他们的这一举动是顺利度过即将来临的艰难过渡期的好兆头。
下到二楼,他刷过门禁卡,便走进了监控室。
艾伦正坐在控制台前,观察着眼前的屏幕墙。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伊桑走了进来,便说:“你这么晚还没睡吗?”
伊桑一言不发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我取消了镇上摄像头的感应启动功能,所以现在它们一直都保持开启状态。我相信它们的电池应该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我看到镇上还有好几十只怪兽,所以明天一大早我会派一队人马去干掉它们。”
“通电围栅的情况如何?”
“已经恢复供电了,各项指标都运作得非常正常。你真的应该去好好睡一觉。”
“我想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也没太多时间睡觉吧。”
艾伦笑道:“可不是嘛。”
“对了,我想跟你说声谢谢。”伊桑说,“昨天要是没有你的支持……”
“不必在意。你为我的朋友申了冤。”
“从镇上来的居民们……”
“我们私底下称他们为‘五谷不分的城里人’,不过你可别说出去哦。”
伊桑说:“他们可能会跟随我,以我为领袖。我觉得这山中基地里的工作人员大概会听命于你吧。”
“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将面临一些非常艰难的抉择,而且只有对与错两种应对方式。”
“这话是什么意思?”
“皮尔彻采用特定的方式处理各种事情。”
“没错,他总是采用他自己的方式。”
“我并不是在为他辩护,可有时候在面临生死攸关的紧急状况时,还是需要一两个强人来做出最终的决定。”
“你认为基地里还有继续忠于皮尔彻的顽固分子吗?”伊桑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他的忠实信徒吗?”
“没错。”
“这山中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忠实信徒。难道你不明白我们放弃了什么才来到这里吗?”
“我确实不怎么明白。”
“我们放弃了一切。当他说旧世界行将灭亡,而我们有机会成为将临新世界的一分子时,我们全然相信他。我卖掉了我的房子和汽车,取出了养老金,离开了我的家人。我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他。”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你可能没注意到有一名外勤侦察员从荒野回来了。”
“没错,他是亚当·汉索尔。”
“这么说你认识他咯?”
“我跟他不是很熟。他竟然能活着回来,这的确令我震惊不已。”
“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情况。他去执行外勤侦察任务之前,是镇上的居民之一吗?”
“这我没法告诉你。关于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弗朗西斯·利文才对。”
“他是谁?”
“他是基地的总管。”
“那他具体是做……”
“他负责物资供应、系统运作,以及进出生命暂停装置的人员状态。他对过往的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基地里每个小组的组长都向他汇报工作,而他呢……唔……他直接向皮尔彻汇报。”
“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喜欢独来独往。”
“我能在哪儿找到他呢?”
“他的办公室在大山洞的一个角落里。”
伊桑站起身来。
止痛药的药效在他身上渐渐退去。
过去四十八个小时奔波劳顿的后果,突然在他身上表现了出来。
当伊桑朝门边走去时,艾伦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终于找到泰德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被刺死了,尸体被塞进了衣橱。皮尔彻取出了他体内的追踪芯片,将其毁掉了。”
伊桑原本以为在经历了如此不堪的一天之后,这样的一则坏消息不至于在他饱经忧患的内心掀起多大的风浪,然而它却如一把利剑直袭他灵魂深处最为柔软的角落,刺得他疼痛不已。
他离开艾伦,回到走廊,随后便开始攀爬通往四楼宿舍的楼梯。可是没走出几步,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转身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了一楼。
玛格丽特此时还没有睡觉,正在被走廊的荧光灯照亮的囚室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过去几个月里,皮尔彻一直在测试它的智力水平。
伊桑把脸凑到囚室门上的小玻璃旁,看着里面的情形。他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了白雾。
他上次来看这只怪兽的时候,它平静地坐在囚室的角落里。
极其温顺,看起来很像人类。
但是此刻的它却显得焦虑不安。它看上去并无怒气,也没什么恶意,只是非常紧张。
是因为你的众多兄弟姐妹们进到了我们山谷的缘故吗?伊桑心里琢磨着,还是因为它们当中有不少已经在镇上甚至在这基地里被杀害?皮尔彻曾告诉伊桑这些艾比怪兽是通过信息素来彼此沟通的。他说这就是它们之间的语言。
这时,玛格丽特看到了伊桑。
它四肢着地爬到了门边,然后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
伊桑的眼睛和这只怪兽的眼睛位于玻璃两侧,相隔不过几英寸。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去,它的眼睛还算得上是漂亮的。
伊桑继续朝走廊更深处走去。
又走过六扇门之后,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另一间囚室里的情形。
那里面没有床,也没有椅子。
只有地板和四面墙,皮尔彻正坐在囚室的角落里,头低垂在胸前,好像坐着睡着了。伊桑头顶上的荧光灯透过囚室门上的玻璃,照亮了皮尔彻的左脸。
他们没给皮尔彻任何个人用品,连剃须刀也没给。现在他的下巴上布满了白色的胡子楂。
都是你干的,伊桑心想,你毁掉了那么多生命,也毁掉了我,还有我的婚姻。
如果伊桑手里有打开这间囚室的门禁卡,他真恨不得立即冲进去打死这个可恶的老家伙。

镇上的居民和基地的工作人员全都来参加这场集体葬礼。
墓园没法容纳全部遇难者的尸体,所以人们在墓园南面的一块空地上又新挖了一片墓区。
伊桑帮助凯特埋葬哈洛德。
天空是灰色的。
没有人说话。
细小的雪花在风中盘旋着,飘洒在众人身上。
铁铲撞击冷硬地面的声响是此时此刻唯一的声音。
挖掘工作结束之后,人们坐在结了冰霜的草地上,他们身旁便是自己所爱之人的尸体或残骸。死者全都被白布紧紧包裹着。先前他们挖掘墓坑的时候,尚且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之事上,可是此时当他们静坐在死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朋友、子女身边时,抑制不住的啜泣声不断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伊桑走进墓区的中央。
从他站立之处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令人心碎不已:一座座堆积的小土丘,一具具等着进入最终安息之地的死者遗体,一个个因失去一切而痛哭流涕的人。基地工作人员一脸肃穆地站在镇民们身后。与此同时,小镇北端正升腾起带着腥味的呛人黑烟,那里有六百只怪兽的尸体被焚烧。
除了该为这一切痛苦买单的戴维·皮尔彻之外,这个地球上仅存的所有人类都来到了这片墓区。
甚至连亚当·汉索尔也来了,他和特丽萨、本杰明一道站在人群边缘。
伊桑心里涌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就要失去我的妻子了。
他微微转了转身,打量着眼前一张张被悲伤攫住的脸。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说,“没有任何言语能减轻此时大家内心的痛苦。我们失去了四分之三的同胞,而对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来说,痛苦还会维持很长一段时期。希望大家能尽力彼此帮助,因为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
当每个人都开始将死者遗体轻轻放入墓穴中时,伊桑迎着风雪,穿过墓区朝凯特走去。
他帮着她将哈洛德放进了墓穴。
随后他们拿起铁铲,和众人一起将挖出来的泥土填回到墓穴中。
特丽萨
她和汉索尔肩并肩在小镇南面的森林里穿梭,雪花飘飘洒洒地从松树枝叶间的缝隙中落下。亚当已经剃掉了胡须,也剪短了头发,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愈加暴露了他的脸是多么的瘦削和憔悴。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从某个饥饿世界逃出来的难民。她觉得能再次如此靠近他着实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甚至怀疑自己此时是不是在梦里神游。在她认定他已在荒野死去之前,她时常会想象他俩重聚时会是怎样的情形。然而,真实的情况却跟她想象中的所有画面都不一样。
“你晚上睡得好吗?”特丽萨问道。
“说起来真的很好笑。当我还在荒野中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少个夜晚都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再次睡在有枕头、有被子、温暖又安全的床上,而且当我午夜梦回时,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头柜上摆着的那杯凉水。可是自从我回来之后,夜里几乎就没怎么睡着过。我猜我已经习惯了睡在离地面三十英尺高,挂在树顶的露营袋里了。你睡得怎样?”
“很难睡好。”她说。
“是因为受噩梦搅扰吗?”
“我总是梦到怪兽冲进了我和本杰明藏身的牢房里。”
“本杰明还好吗?”
“他还好。我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让自己学会接受现实,而他的很多同学都没能做到这一点。”
“他看到了许多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应该看到的事情。”
“他居然已经十二岁了。你是不是觉得难以相信?”
“他和你长得很像,特丽萨。我很想常常跟他见面,和他聊天,可是又觉得这么做不太好。起码目前是这样的。”
“可能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吧。”她说。
“伊桑在哪儿?”
“他打算葬礼结束后去陪一陪凯特。”
“有些事情始终没有改变,是吗?”
“她失去了丈夫,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特丽萨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伊桑了。”
“告诉他什么?”
“关于我们的事。”
“噢。”
“我别无选择,我没办法一直瞒着他。”
“他的反应如何?”
“你应该很了解伊桑,你认为他会作何反应?”
“不过他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对吗?你和我都被困在了这里,而且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我都跟他解释清楚了。”
“他不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让他接受那个……唔……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困难了。”
“你是指我和他妻子上床的事吗?”
特丽萨停住了脚步。
树林里非常安静。
“那时我们过得很好,不是吗?”汉索尔问道,“就是只有你、我和本杰明共同生活的时候。那时我让你过得很快乐,是吗?”
“我的确非常快乐。”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知道吗,特丽萨?”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用满怀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她。
空气中弥漫着浓情蜜意,可特丽萨却觉得这一刻比自己想象的还更为沉重。她曾经向面前这个男人完全敞开了心扉,倘若她任由他一直像这样注视着自己,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他往前跨进了一步。
开始亲吻她。
起初,她试图后退着避开他。
但很快她便放弃了抵抗。
紧接着她开始回吻他。
他拥着她,让她慢慢后退,直至背靠在一棵松树的树干上。他紧靠着她的身体,用手指滑过她的头发。
当他亲吻她的脖子时,她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感觉到它们在自己脸上渐渐融化。他拉开她的外套拉链,用手指迅速解开了穿在里面的衬衫纽扣,而她发现自己的手也伸过去解开他的纽扣。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
“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和伊桑的婚姻关系还在。”
“他可没有因为你们有婚姻关系就检点自己的行为。”她觉得一部分自己其实很想被他说服,然后继续与他亲热,“你还记得他给你带来的伤害吗?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特丽萨。你说你对他的爱总是比他给你的爱更为炽热。”
“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我看出了他的改变。我从他那里感觉到了一点点……”
“一点点?你从我这里看到的爱就只有一点点吗?”
她摇了摇头。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为了爱你,我不顾一切,甚至愿意赔上性命。我每一天、每一秒都是那么地爱你。”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嗥叫,打破了森林的宁静。
这是一只怪兽发出的声音。
这声音尖厉刺耳,令人不寒而栗。
汉索尔放开特丽萨,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她能从他眉宇间看出此时他的内心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
“它是不是……”
“我认为它应该不在通电围栅里面。”他说。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她说。
她扣好衬衫的纽扣,把外套的拉链也拉上了。
他们开始返回小镇。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头也有些眩晕。
他们走上了马路,然后沿着中间的双黄线一路向前。
远处的房屋依稀可见。
他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回了黑松镇。
尽管她觉得这样做有些鲁莽,可她还是和他一起走着。
当他们来到第六大道和主街的交会处时,汉索尔说:“我们能一起回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他们走上了曾经一起生活过的街区的人行道。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街边的房子里都没有人,也没有亮着灯。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阴暗,而且了无生气。
“这里的气味已经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时不一样了。”他站在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维多利亚式黄色住宅外的阶梯跟前,如是说道。
他走进厨房,穿过餐厅,来到走廊。
“我无法想象这一切对你来说是多么的不容易,特丽萨。”
“确实如此。”
汉索尔从走廊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当他来到她身边时,突然单膝跪在地上。
“我想人们通常是这样做的,对吗?”他问道。
“你在做什么啊,亚当?”
他握着她的手。
他手上的皮肤相当粗糙,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大不相同。它们变得结实而又坚硬,如同钢铁一般。多年来在围栅外的荒野求生,令他的手指甲下面积满了厚厚的污垢,她无法想象它们还能有被完全洗净的那一天。
“和我在一起吧,特丽萨,无论这在我们居住的新世界里意味着什么。”
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滴下,落到了地板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说:“可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结了婚,我也知道伊桑就在这里。可是我对此一点都不在乎,你也不应该在乎。生活是如此短促而艰难,我们应该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请选择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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