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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天

众人像之前那样聚在一起,请托雷斯侯爵接着讲他的故事自然是少
不了的一个环节,他于是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托雷斯·罗韦拉斯侯爵的故事(续)
之前我向诸位讲到,我做了两次对不起美丽的埃尔维拉的事。第一
次出轨后,我痛心疾首、无比愧疚。但第二次出轨后,我已经不清楚,
自己是该继续愧疚,还是该放下这些事不再去想。不过,我要向诸位保
证,我对我表妹的爱是始终如一的,我写给她的信也同样充满激情。我
的那位良师,他觉得我满脑子浪漫想法是一种病态表现,便想不计一切
代价将我拉回到现实当中。偶尔,他还会采用一些有点脱离他工作正道
的手段。他让我接受各种诱惑的考验,而我每次都无力抵抗。但我对埃
尔维拉的深情始终和过去一样,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宽免通知究竟何
时才能从教廷法院的书记室里出来。
终于有一天,里卡迪把桑特斯和我叫过去。他的神情中透出几分庄
重,这说明他有重要的消息要向我们宣布。不过,他马上又以和蔼的笑
容来缓解严肃的气氛。他对我们说道:“您的案子已经终结,但这并不
是说您可以免受惩罚。对于某些天主教国家的信徒而言,我们宽免的标
准相对来说颇为宽松,而西班牙的信徒想得到宽免要困难得多,因为那
里的信仰更纯粹,教规执行得也更精准。话虽如此,教皇陛下还是考虑
到,罗韦拉斯家族为美洲的皈依做出了重大贡献,此外,两个孩子虽然
犯下了小过错,但那也是罗韦拉斯家族一系列不幸事件造成的后果,而
不是某种渎神思想熏陶的恶果。因此,教皇陛下解除了你们二人存在于
地上的亲缘关系。未来这关系在天上同样也会得到解除。不过,为防止
其他年轻人效仿你们,犯下类似的错误,您被勒令在脖子上挂一串一百
颗珠子的大念珠,每天诵读《玫瑰经》,持续三年,以此作为赎罪;此
外,你们还要为韦拉克鲁斯的德亚底安修士建一座教堂。我谨为此向您
本人以及未来的侯爵夫人表示祝贺。”
诸位可以想见,我听到这番话会有多么高兴。我赶紧跑去领了教皇
的敕书。两天后,我们就离开了罗马。
我日夜兼程地赶回布尔戈斯,又见到了埃尔维拉,她比以前更美
了。此时已是万事俱备,只等朝廷批准我们的婚礼了。埃尔维拉的财产
彻底回到她手中,跟我们攀亲认友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我们的监护
人收到期待中的批准书,除此之外,朝廷还赐予我托雷斯·罗韦拉斯侯
爵的头衔。
于是,大家开始全力忙起裙子、首饰、珠宝的事。事情虽然杂乱,
但人人都很开心,毕竟,所有的忙碌都是为了那位即将成为新娘的少
女。可温柔多情的埃尔维拉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她所关心的,只是照顾
好她爱人的饮食起居。
我们成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对我来说,这真是漫长到可怕的一天,
因为婚礼到晚上才开始,地点是在布尔戈斯附近我们一座乡间居所的小
教堂里。
我独自在花园里散起步来,想用这种办法使我那焦躁急迫的内心恢
复平静。走了一会儿后,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开始思考起我之前的所作
所为,这些行为实在是对不起那位将与我结合的天使。我细数一遍我的
不忠经历,竟然有十二次之多。于是,我的内心再次充满愧疚。我用最
严厉的方式谴责起我自己,暗自说道:“负心的人啊,可怜的家伙!你
为何不去想想这赐予你的世间珍馐,你为何不去想想这个心中只有你甚
至只为你呼吸的女神?她甚至从未主动和别的男人说过一句话!”
我长椅的椅背紧靠着一棵千金榆,千金榆外又有另一条长椅。就在
我全心忏悔之际,从那条长椅上传来埃尔维拉两个侍女的声音,她们的
对话让我不由自主地细心聆听,欲罢不能。
“看吧,曼努埃拉,”其中一个说道,“我们的女主人今天肯定会非
常高兴,因为这是真心真意的爱,对这份爱,她情真意切地证明过好多
次。那些站在栅栏外的求爱者,她也会慷慨地给他们一点小甜头,但完
全不能和这样的真爱相比。”
“是啊,”另一位侍女说道,“您想说的是不是她的吉他老师,那个
老师曾经借着把她的手放到琴弦上的机会,偷偷吻了她的手一下。”
“我才不是说这个,”第一个侍女说道,“我说的可是带了感情的美
好故事,这样的故事足足有一打那么多,故事里的感情自然都很纯洁,
但她很喜欢这样的感情游戏,还用自己的方式鼓励对方。第一个人是那
个教她地理的小老师。这个人就非常爱她。因此,她把自己的一缕头发
装在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送给了他,我第二天给她梳头时看得很清楚,她
的头发少了一块。第二个人是那个把她财产状况和收入明细说给她听的
男人,那是个能说会道的英俊小生。他就算得上是个颇受她青睐的男
人。他用种种最讨人欢心的语言夸奖埃尔维拉,甚至会夸得她心花怒
放。她送过他一幅自己的侧面画像,还把手成百次地伸出栅栏让他亲
吻。她常送他几朵小花当礼物,他则会还以一束束鲜花。”
后面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侍女之前说,类
似的故事有一打那么多,而她讲出的例子也绝对够数。我听得目瞪口
呆。或许,埃尔维拉向他们表达的只是非常纯洁的好意,又或许,这只
是儿戏般的闹着玩。但话说回来,我心目中的那个埃尔维拉,她甚至不
该让人对她产生不忠的怀疑。只能说,要是从情理上推断,她在我心目
中的形象或许完全经不起推敲。从口齿不清的孩提时代起,埃尔维拉就
说一些与爱有关的语句,长大了之后更是继续谈论爱的话题。我理应明
白,她对爱情这件事是情有独钟的,除了我以外,自然可能有别的对象
一吐心声。但在此之前,即便有人告诉我这些事,我也是绝不会相信
的。我现在信服了,醒悟了,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时,
有人叫我去参加婚礼仪式。我进了小教堂,我那张完全脱形的脸让我母
亲大吃一惊,也让我的新娘惴惴不安、满心忧虑。神父甚至也慌了手
脚,不清楚是否还该再为我们主持婚礼。不过,他还是完成了主婚的程
序。我敢肯定地告诉诸位,但凡是被给予太多期望、经历太久等待的日
子,都不会让人体会到原先预期的效果。
但到了夜里,情况发生了转变。礼成后,初婚的快乐为我们罩上一
层保护网。栅栏边嬉戏的故事,完全从埃尔维拉的记忆中被抹去了。她
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这让她的内心充满爱和感激。她把自己的
全部身心都交给了她的丈夫。
第二天,我们脸上都洋溢着极为幸福的表情,我又怎么可能再让痛
苦残存心间呢!阅尽人生的男人都会知道,在他此生能得到的财富当
中,没有哪一种可以和新婚妻子带给他的幸福相提并论。在婚床上,她
带来多少等待参透的秘密,多少留给未来去实现的梦想,多少温柔贴心
的絮语。在宴尔新婚的日子里,我们要么反复地回想刚刚经历的甜蜜激
情,要么在虚妄的幻象中展望未来,一个因希望而绘上最绚丽缤纷色彩
的未来——人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求?
亲友们给了我们几个月时间,让我们沉浸在自我陶醉的状态中。直
到他们觉得我们能听得进别人言论的时候,他们才努力唤醒我们心中的
抱负。
罗韦拉斯伯爵生前希望得到最高贵族的荣誉,按照亲友们的看法,
我们应该让他的遗愿在后人身上实现。我们自己要享有这个称号,上天
赐给我们的子孙后代,他们也要享有这个称号。亲友们向我们劝说道,
不论我们的申请最后是否成功,但只要努力过,未来就不会后悔,人生
不给自己留下憾事总是好的。
我们当时还处在只能依亲友意愿行事的年纪,于是就由他们带着我
们去了马德里。总督得知我们的心愿后,也以最恳切的措辞为我们写了
封陈情书,助我们一臂之力。看起来,这件事很快会出现有利于我们的
发展,可这只不过是看起来的表象,表象虽然能说明朝中确实有各种积
极的反应,但表象终究是表象,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希望渐成泡影,我的亲友们非常伤心,很不幸的是,我母亲也陷入
深深的忧伤。她是一心想看自己的小隆泽托成为西班牙最高贵族的,哪
怕让她倾尽所有也在所不惜。所以,这个可怜的女人很快就抑郁成疾,
她明白,自己恐怕来日无多了。她开始考虑灵魂救赎的问题。她最先想
到的一件事,就是向比利亚加小镇上那些正直的居民表示感谢,在我们
需要的时候,他们非常好心地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她特别希望能为镇
长和镇上的神父做点事。我母亲自己是没有任何家当的,但埃尔维拉很
乐意代劳,帮她实现这个崇高的计划。埃尔维拉提供的捐助甚至超出我
母亲原本的期望。
我们在比利亚加的老朋友们享受到这份福气后,立即起程来到马德
里,围在他们的善人床边。母亲离开我们时,我们依然深深相爱,生活
依然美满富足。她在平静的睡梦中进入永恒世界,她一生的优秀品德,
特别是数不尽的善心善行,在地上就已得到部分回报。
可是,此后不久,我们就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埃尔维拉为我生下
两个儿子,但他们都突患急病夭折。从此,最高贵族的头衔对我们来说
彻底失去了吸引力。我们决定放弃申请,迁往美洲生活。在那里,有很
多归到我们名下的生意等着我们亲自打理。侯爵夫人的身体也出现了比
较严重的问题,但请过的医生都确信,海上旅行对她的健康有利,可以
助她复原。
我们于是起程远行。经过十星期的海上生活,我们抵达韦拉克鲁
斯。医生们说的没错,旅行确实产生了良好的疗效。踏上新世界的陆地
时,埃尔维拉不仅精神抖擞,连容貌也比以往更美。
总督派了手下的一位一等军官在韦拉克鲁斯为我们接风,然后把我
们带到墨西哥城。此人和我们谈了很多佩尼亚·贝雷斯伯爵摆阔气摆排
场的故事,还介绍了他给这里带来的种种风雅时尚。其实,通过我们在
美洲的联系人,这些事我们之前已有所耳闻。他们告诉我们,他对女人
的兴趣又恢复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雄心壮志已完全得到满足,既
然没有可能再通过婚姻获取幸福,他就在不失礼节却又情意绵绵的婚外
交往中寻求快乐,这是西班牙社群过去独有的一种风气。
在韦拉克鲁斯稍事停留后,我们便以最悠闲的心情开始了墨西哥城
之旅。如大家所知,这座都城是一座建在湖上的城市。夜幕降临时,我
们抵达了湖畔。刚到没一会儿,我们就发现前方驶来大约一百条挂着彩
色灯笼的贡多拉式小船。领头的那条船装饰得最为华美,也最先靠到岸
边。总督从船内现身。他径直走到我妻子面前,对她说道:“您是我一
生敬爱、从未忘怀的那个女人的超凡脱俗的女儿,我与自己合理的心愿
失之交臂,我想,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不过,人世间最靓丽的这道风
景,上天这一次终究没有埋没,为此我要感谢上天。欢迎来到我们这个
半球,您让这里变得更美。您来了以后,旧世界就再没有什么值得我们
羡慕的了。”
说罢,总督又让我深感荣幸地拥抱了我一下,我们随后便进了他的
船,各自落座。没过一会儿,我就发现,总督一直在盯着侯爵夫人看,
而且面露惊讶之色。
他最后开口说道:“夫人,我本以为,您的五官一直清晰地印在我
脑海之中。但我现在要坦白地告诉您,光凭印象,我恐怕永远也无法认
出您。话说回来,就算您有变化,那也是为您增色的变化。”
此时,我们才想起来,总督其实根本不知道我妻子长什么样,印在
他脑海之中的是您的模样。
我对他说,变化确实非常大,所有只见过埃尔维拉儿时模样的人,
现在再想认出她来,应该都非常不容易。
船行驶半个小时后,我们面前出现一座人工浮岛。经过精妙的设
计,岛的外观与天然岛屿并无差异。岛上树木繁茂,有橙子树,也有其
他的树种,还有一些小灌木。但它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可以平稳地在水
面上浮游。随着自身的浮动,岛可以漂移至湖面各处,不漏过湖上的每
一片风光。在墨西哥,这样的工程并不罕见,当地人称其为“查那巴
”[1]。岛中央有座灯火通明的圆形建筑,我们在很远处就能听见那里
喧闹的音乐声。没过一会儿,借着船头的灯笼,我们看出,建筑的门牌
上写的是埃尔维拉名字的起首字母。在即将靠岸上岛时,我们看到两队
人。他们有男有女,衣着极为华丽,但饰物非常古怪,与珍稀宝石交相
辉映、争奇斗艳的,是五颜六色的各类羽毛。
“夫人,”总督说道,“这两队人中,一队是墨西哥本地人。您现在
看到的这位为首的美丽女子,她是蒙特苏马女侯爵,这个伟大的姓氏过
去属于这里的国王,她是他们的后人。她原本应该继续享有一些权力,
这些权力在很多墨西哥人看来是非常正当合理的,但马德里议会不予认
可。为安慰她的不幸,我们宣布,她是我们所有节庆活动的女王。另一
队人自称是秘鲁的印加人。他们听说太阳神的一个女儿刚到了墨西哥,
于是赶来向她表达敬意。”
总督恭维我妻子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她。在她的双眸中,
我看出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焰,这团火焰的源头是一种自我表现、自
我欣赏的星星之火。在我们婚后的七年里,它一直默默存在,却没有机
会点旺。的确,尽管我们是有钱人,但去了马德里以后,我们根本算不
上什么人物。埃尔维拉一直忙于照料我母亲、我们的孩子,后来自己的
健康也出现了问题,所以没有什么机会一展风采。但这次旅行在让她恢
复健康的同时,还使她重现了最美的容颜。她现在来到一个新的舞台,
而且被推上了舞台的最前沿。注视她的时候,我感觉到,她有可能会对
自己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狂热想法,期待有朝一日接受万众瞩目的关
注。
总督请埃尔维拉担任秘鲁这队人的女王,然后又对我说道:“无
疑,您是太阳神女儿的头号臣民。不过,这是个化装舞会,我们所有人
都要改个行头换个身份,所以,在舞会结束前,希望您能暂时听命于另
一位女王。”说罢,他就向蒙特苏马女侯爵介绍我,并把她的手放入我
的手中。
舞会进入高潮。两队人尽情舞蹈,他们时而各跳各的,时而聚在一
起跳,相互间的比拼让舞会气氛变得非常热烈。大家决定,化装舞会要
一直办到这个季度结束。
于是,我就继续做墨西哥女王的臣民,而我妻子在对待她的臣民时
始终保持着亲切宽恤的态度,这我都看在眼里。
对于这位墨西哥王室的女传人,我需要向诸位描述一下她的模样,
或者更准确地说,让诸位大致了解一下她的相貌特征。因为她那种带着
野性的优雅气质,她激情似火的内心每一次变化时带来的迅速的五官反
应,我实在难于用言语表达清楚。
特拉斯卡拉·德·蒙特苏马生在墨西哥的山区,所以她的脸庞并不似
平原地区居民那般黝黑。尽管从色泽上说,她的脸与金发女郎还是不一
样,但同样柔和、同样精致,一双煤玉般的黑眸更是熠熠生辉。她的五
官没有欧洲女人的清晰棱角,但也绝不像其他美洲人那样平平塌塌。特
拉斯卡拉面部唯一能体现美洲人特征的,只有那双略显丰润的秀唇了。
不过,每次微笑时,这样的双唇倒更显迷人,她的优雅气质也在这转瞬
间尽显无遗。至于她的身材,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向诸位形容了,
我还是交给诸位自行想象吧,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托付给那些能画出
阿塔兰忒或狄安娜女神的艺术家,让他们去自行想象。
她习惯的肢体动作也全显得与众不同。她的一举手一抬足,都能让
人感觉到有种如火的热情一闪而过,但随后又被她自己压制下去。她外
表的平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心如止水,反倒映衬出她内心的一次次躁
动。
特拉斯卡拉身上流淌着蒙特苏马家族的血,这让她时时想到,她是
为了统治世间一片辽阔的土地而出生的。在和她攀谈时,人们都会发
现,她带着种女王被冒犯后自然流露出来的高傲神情。不过,她的眼神
又是极为温柔的,她还没有开口,这眼神就足以让对方心猿意马。一番
话说完后,对方更是会意乱神迷。她走进总督的舞厅时,脸上似乎总带
着种愠怒,因为这里的人享受的是和她一样的待遇。但只要稍过一会
儿,她的待遇就无人能及了:但凡是懂爱的人都早已将她认可为自己的
女王,他们会拥在她身边向她大献殷勤。每到此时,特拉斯卡拉都会即
刻褪去女王的光环,变成一个普通的女人,陶醉在他人的敬意之中。
从第一场舞会起,我就察觉出她内心的高傲。我觉得,要对她说些
恭维之辞,这样才能烘托出她的面具所代表的身份,也才能扮演好总督
分配给我的她的第一臣民的角色。可是,特拉斯卡拉对我的态度却非常
糟糕。“先生,”她对我说道,“在舞会上做女王,无非是让那些一出身
就远离王座的女人心花怒放。”
她一边说,一边扫了我妻子一眼。埃尔维拉此刻正被一群秘鲁人围
在当中,他们跪在地上伺候她。她显得极为傲慢,极为得意,简直可以
说是狂喜到目中无人,我真的有点为她感到羞耻。当晚,我就把自己的
感受说给她听。我给她的建议,她心不在焉地接受了,我向她献的殷
勤,她也漠然待之。自我表现、自我欣赏的情绪深深占据了她的心灵,
爱情已被放逐到远离她心灵的无名之地。
有了众星捧月的体会后,那种迷恋、那种陶醉是久久难于消弭的。
埃尔维拉更是一步步深陷其中。她那毫无瑕疵的美丽,还有特拉斯卡拉
那无与伦比的魅力,让整个墨西哥为之倾倒。埃尔维拉每天的生活除了
回味前一天的成功,就是为后一天的再次成功做准备。她仿佛正快步从
一个陡坡往下冲,冲向一个除了种种享乐外别无其他的世界。我想拦住
她,但毫无成效。我自己也被带着冲下去,但我的方向与她相反。那些
布满鲜花的小径,那些随着我妻子的步伐呈现出种种欢乐盛景的小径,
正离我越来越远。
我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甚至连二十九岁也没满。在我这个年纪,情
感上还保存有一部分青春时代的纯真,但又增添了年富力强的壮年男人
的澎湃激情。我的爱是在埃尔维拉的摇篮边萌生的,它从不曾脱离过儿
时的环境,而她的思想是在痴迷浪漫的时候初步形成的,此后并没有进
一步成熟。我的思想其实也不比她深刻多少。但我的理性还是随着年龄
的增长有了长足进步,因此我能够意识到,埃尔维拉脑子里关注的事情
正在发生变化。她开始计较各种小利益,爱和别人搞小对抗,私下里还
常拿点小事说别人坏话。女人常会陷入这样狭窄的圈子不能自拔,但困
住她们的往往不是思想的局限,而是性格的缺陷。能够跳出这个圈子的
女人少之又少,我甚至一度以为不存在这样的女人。直到认识特拉斯卡
拉之后,我才幡然醒悟,我原先的判断实在是大错特错。在她心灵的成
长道路上,从不曾出现过和别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样的事。她的每
一位同性在与她交往时,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友善。有些女人尊敬她,
因为她们欣赏她的美丽、高雅,或是佩服她的思想,这些女人更是能得
到她极为热情的对待。或许,她想让这些女人常围在她身边,想让自己
不负她们所望,想与她们建立起真正的友谊。她很少谈论与男人有关的
话题,并始终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偶尔为之,也只是用来赞美少数高
尚、慷慨的男子汉行为,因为只有这样的事她才觉得有必要一提。每到
此时,她总是坦率甚至热情地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此外,她的谈话体
现的往往是具有普遍价值的思想,尤其在谈到新世界的繁荣、同胞的幸
福时,她总是显得异常兴奋。只要她觉得时机妥当,她就会把谈话引向
这两个她最感兴趣的主题。
不知道如何控制女性的男人,往往就会被女性掌控。或许是受星座
的影响,又或许是天性使然,很多男人似乎注定要一生服从女性制定的
法则。我毫无疑问也属于这样的人。我最初的角色是埃尔维拉卑微的爱
慕者,后来又做起了相当温驯、相当听话的丈夫。我身上原本系着条锁
链被她牵在手上,但她并不珍惜,渐渐松开了手。
化装舞会一个接一个地办,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社交生活的节奏中。
可以说,我成了一个紧跟女侯爵脚步、与她形影不离的追随者。与身体
相比,我内心对她的依赖程度还要高出许多。我的这些变化我自己也意
识到了,我最初的感觉是,我的思想在升华,我的心灵在成长。从性格
上说,我比以往更果断;从意志上看,我也比以往更坚定更有力。我产
生了一种实践自身想法、用行动影响他人的需求。我于是申请公职,并
获得批准。
我承担的职责是管理墨西哥的几个省。我发现,这些地方的原住民
正在受征服者的欺压,我于是开始为他们争取权利。我遇到了一些强大
的敌人:内阁大臣不再信任我,朝廷似乎也对我有威胁之意。我以最勇
敢的姿态抵抗种种阻力。最终,我赢得了墨西哥人的爱戴和西班牙人的
尊重。不过,最让我看重的,是我引起了那个已经完全占有我内心的女
人的青睐。其实,特拉斯卡拉和我一样矜持,甚至应该说,她比我更为
矜持,但她的目光总是在搜寻我的目光。当两道目光相遇后,她的目光
会停留片刻,并透出几分喜悦,随后又在不安中默默移开。她和我的交
谈并不多,我为美洲原住民做的那些事,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提过。但只
要她开口和我说话,她的呼吸就会变得紊乱,气息的频率比平常更快,
声音也比平常更甜美,还多了一丝羞怯。因此,哪怕是内容最无趣的对
话,也是在为我们心心相印的默契打下基础。
特拉斯卡拉以为找到了一个拥有和她相同灵魂的人——她错了,我
只是把她的灵魂移植到了自己身上。是她给了我启示,是她指引我行
动。
不过,我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个人的力量。于是,我那些凌云壮志
渐渐变成静静的沉思。我为美洲人民塑造幸福的构想化作其他一些大胆
的计划,而我的娱乐消遣也印上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色彩。我在森林里追
逐美洲豹和美洲狮,我甚至还会主动攻击这些猛兽。但我最常做的事,
是深入荒无人迹的山谷里放声倾诉,感受那空寂的回声。爱情在我心头
荡漾,可是,撩动我心弦的那个人,我却不敢向她坦承心迹,我只有将
这回声当作我爱情的知音。
不过,特拉斯卡拉已经猜出我的心思,而我也开始领会到她的真
情。我们之间的关系,明眼人其实很容易看得出。我们于是尽力避开他
们的注意。总督虽然非常喜欢他那些宏大的节庆活动,整个墨西哥上流
阶层也一直热情参与,但他手头的要务越来越多,他只得暂时中止这些
活动。于是,所有人的生活都开始循规蹈矩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放浪
形骸。特拉斯卡拉在湖的北面有座房子,她便在那里过起深居简出的日
子。起初,我只是常去拜访她;但最后,我每天都要去看她一回。在二
人世界里,我们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相处,我就无法向诸位详细解释了。
从我的角度看,这类似于一种狂热的崇拜。从她的角度看,这像是一团
圣火,一团在虔诚、静思的气氛中被她点燃的圣火。我们都想向对方坦
白自己的情感,但千言万语只能停留在唇边,谁也不敢真正把它说出
来。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状态,我们享受着其中的甜蜜与美好;同时,
我们又小心翼翼,唯恐它会产生任何改变。
托雷斯·罗韦拉斯讲到这里时,吉普赛人首领必须去处理他部落的
事务了,他于是请老朋友就此打住,把后面的故事留到第二天再说。
[1] 译注:墨西哥的阿兹台克人会先将木桩打入湖底,同时在木桩间沉入绑上石头的芦苇
和树枝做地基,然后在木桩上绑上柳条编成的席子,制造出“查那巴斯”浮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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