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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天

一大早,我们就上马赶路。犹太浪人没有料到我们走得这么早,远
远落在了我们后面。过了很久,他才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照旧站在我的
身边,如此这般地说起来: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第二天一入夜,我就赶着去伊西斯神殿旁的小树林。可敬的卡埃莱
蒙已静候在那里,准备给我上课。我们都坐下后,他如此这般地说起
来:
“尽管我们看重形象和象征,但我们依然信仰一个神,一个比其他
所有神都更崇高的神。托特的文字就是相关的印证。他在书中是这样说
的:
这个首位的主神是在独一无二中与一切隔绝的,他于是是一成
不变的。甚至智慧也不能与他结合,其他任何东西都同样不能。
他是他自己的父亲,他是他自己的儿子,也是神的唯一父亲。
他是善,他是所有思想、所有最原始存在体的源头。
这个首位的主神是自给自足的,因此只能靠其自身解释自身。
他是原则,是万神之神,是独一体中的单子,也是本质的开端;他
是先于智慧存在的,他的名字叫诺亚塔克(Noétarque)。[1]
“我的朋友们,你们看,”卡埃莱蒙接着说道,“对于神的理解,其
他人的想法都达不到我们这么高的境界;此外,我们认为,可以把神自
身的一部分属性、神与人之间的一部分关系归为神的性质,这样我们就
有了分解出来的各种神性,或更准确地说是各种神力。
“因此,我们将神的思想称作‘艾麦弗’(Emeph),当思想通过语言
器官表达出来后,我们将其称作‘托特’(Thot,说服),或是‘阿尔麦
特’(Armeth,诠释)。
“当神的思想在守护真理的同时降临人间,并发挥了传播、繁衍的
功效,那它就被称作‘阿穆恩’(Amoun)。
“当思想增添了技与艺的协助,它就被称作‘普塔’(Ptah),或
是‘伏耳甘’(Vulcain)。
“当思想表现出更崇高的善济天下的意义,那它就被称作‘奥西里
斯’(Osiris)[2]
“我们把神看作是独一无二的,是一体的。但他与我们建立起了无
限友善的关系,这让我们认为,我们可以不带任何亵渎的意思,将神看
作是多体的;因为他的的确确是多元的,而从我们可以感知到的他的那
些性质来看,他也是千变万化、无限丰富的。
“至于守护神或者说魔,我们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一个是
善的,一个是恶的。英雄的灵魂就具有魔的属性,因此,它们在各种灵
魂当中排名居首[3]
“从属性上说,诸神可比作以太,英雄和魔可比作空气,而普通的
灵魂在我们看来就有几分类似于大地。神的意愿,我们将其比作充盈世
间各处的光。
“早先的口传教义还向我们提到天使或信使的能量,它们的职责主
要是传达神的命令,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层次更高的本领,希腊化
时代的犹太人称之为执政官或是天使长。
“我们当中那些受命做祭司的人,觉得自己有能力让神、魔、天
使、英雄、灵魂在现实中出现,但他们在施这些通神术的时候,免不了
会稍许扰乱此世的秩序。
“神降临大地时,太阳或月亮会从凡人眼前消失一段时间。
“天使长身体周围环绕着一团比天使更耀眼的光。至于英雄的灵
魂,光要弱于天使,但强过普通人的灵魂。在影子的作用下,普通人的
灵魂几乎是黯淡无光的。
“黄道十二宫的那些王,他们呈现出来的形态都是非常威武的。
“此外,在这种种存在体显迹的时候,还会伴随出现无数各具特色
的场面,以便相互区分。比方说,恶魔每次现身时,总会给世间带来一
些恶的影响,这也使他们具有很高的辨识度。
“至于偶像,我们认为,假如根据一定的天象启示,再借助一定的
通神术手法,在制造偶像的时候,是可以还原少量神的本质的。但这种
技艺欺骗性很强,根本不配被称作对神的真正认识,我们是摒弃它的。
只有层次很低的祭司才会相信它,这些祭司远不能和我有幸所属的这个
层次的祭司相提并论。
“我们这个层次的祭司如果有谁召唤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时
是在共享神的本质。尽管如此,他依然还是凡人,只是神性可以进入他
的身体,甚至能达到一定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他的神结合到
了一起。当他进入这种状态时,他可以很轻易地对大地上的野蛮恶魔发
号施令,并逼他们脱离所依附的身体。
“偶尔,我们的某些祭司用石头、草和动物身上的东西为原料,混
合成一个可以接受神力的物件,但祷告才是将祭司与他的神结合在一起
的真正纽带。
“所有这些我向你们阐释的教理和仪规,并不是托特所说,也不是
出自生活在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三倍伟大的赫尔墨斯。按照我们的看
法,它们的真正作者,是先知比提斯[4],他最受人们尊崇的时代是在两
千年前,他解释了第一代赫尔墨斯的各种观点。但就像我之前对你们所
说的那样,随着岁月的变迁,原先的释义早已有了变化,并被添加了其
他内容。我觉得,这个古老的宗教流传到今天,不可能没有混入种种杂
质。
“最后,假如我要一点不漏地什么都告诉你们,那我要说,我们的
祭司有时竟敢用威胁的腔调与神交流。因此,在祭祀的时候,这些祭司
会这样说话:
我向你们提的要求,你们要是不满足我,我就去把伊西斯千方
百计藏匿起来的东西找出来。我会揭露冥府的秘密,我会打烂装奥
西里斯的箱子,把他的肢体四处抛撒[5]。
“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们,这样的咒语我是完全不赞成的,连迦勒
底人都绝对不会这么做。”
卡埃莱蒙的课正上到这里,辅祭敲响了午夜的报时钟声。我看你们
也快到歇脚点了,请允许我把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再说。
犹太浪人走远了。贝拉斯克斯肯定地对我们说,刚才这段故事于他
而言,内容没有任何新意,因为全都能在杨布里科斯那本书里找
到。“这本书我曾非常专心地读过,”他补充说道,“我一直搞不懂,评
论者既然觉得,波菲利写给埃及人阿奈玻的信是真实可靠的,那为何又
会认为,埃及人阿巴蒙回应这封信是波菲利编造出来的故事[6]?我觉得
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波菲利的作品融入了阿巴蒙的很多回应,此外再添
加了一些关于希腊哲学家和迦勒底人的评述。”
“管他什么阿奈玻阿巴蒙呢,”乌泽达说道,“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这个犹太人向你们说的全是不折不扣的实情。”
我们来到歇脚点。一顿简餐用罢,吉普赛人首领有了空闲,便如此
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1] 原注:这段话是对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VIII,2(261,9-262,8)部分的意译。
[2] 原注:参见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VIII,3。
[3] 原注:参见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VIII,6(269,1)。
[4] 原注:比提斯(Bitys)是杨布里科斯曾提及的智者,《埃及秘仪》VIII,5:“这条
路径,赫尔墨斯也曾勾勒过;而先知比提斯将其阐释给阿蒙王听。”比提斯或许就是佐西姆斯
(Zosime)《论字母欧米伽》( Commentaires Sur la Lettre Oméga )当中提到的比托斯
(Bitos)。
[5] 译注:埃及有一些关于冥府的神话传说。无论是作为丰产神还是冥王神,奥西里斯的
妻子都是伊西斯。据说奥西里斯被弟弟恶神塞特害死在一个箱子里,身体被切成多块,但伊西
斯后来在天神的帮助下,使奥西里斯复活,并从此成为冥府之王。
[6] 原注:是否应该读一读杨布里科斯的作品?埃及祭司阿巴蒙对波菲利写给阿奈玻的信
做出回应,这些回应其实在杨布里科斯《埃及秘仪》这部论著中是能够看到的。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年轻的苏亚雷斯在对我说完花园相会这段故事的结局后,看起来有
了睡意。他要恢复身体,充足的睡眠是必不可少的。我便任他沉沉睡
去。第二天夜里,他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洛佩·苏亚雷斯的故事(续)
我心中满怀对那位陌生丽人的爱慕,同时又充斥着对布斯克罗斯的
愤怒,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离开了丽池公园。第二天是星期天,我觉
得,要是把教堂都跑一遍,我或许会遇上我心仪的那位女士。前三座教
堂都让我无功而返,但到第四座教堂时,我发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弥撒结束后,她走出教堂,来到我身边,特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对我说
道:“那像章上的人是我哥哥。”
说完,她就走了,而我一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因为这短短的一句
话让我听得回不过神来。显然,她做出这番让我定心的举动,只能说明
她开始对我产生兴趣。
回到客栈,我请人把我的中饭送到房间,同时心中默念,千万不要
再看到那个布斯克罗斯。没想到的是,把我的汤端过来的人竟然就是
他。他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我今天推掉了二十场邀约,因为我早
就向您声明过,我只想全心全意为大人您效劳。”
我非常想对堂罗克大人说几句不客气的话,但话到嘴边,我就想起
我父亲严禁我拔剑的事,我觉得,他这其实是要防止我与他人发生任何
争执。
布斯克罗斯让人给他送来一套餐具。落座之后,他带着种非常自得
自满的神态看着我,并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您得承认,昨天我帮
了您一个非常大的忙。我扮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对那位女士说您是位
富商的公子。她佯装怒不可遏,但其实只是想让您以为,她是个对财富
毫不动心的人。别信她这套,堂洛佩大人。您风华正茂,既有才学,又
相貌堂堂,但女人爱上您的时候,总会多多少少考虑到您的家产。至于
我,我就不用担心这样的事。女人要是爱我,她们只会爱我这个人,一
旦与利益相关,我就绝不会造什么情孽。”
诸如此类的话,布斯克罗斯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不过,他吃完饭就
走了。天黑后,我去了趟丽池公园。但我有种神秘的预感,这一次我不
会见到那位陌生丽人。果然,她并没有出现,相反,布斯克罗斯又来
了,而且整晚都没有离开。
第二天,他又跑来和我共进午餐,走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在丽池
公园与我会合。我对他说这天我不会再去了,不过我心里也很清楚,他
是不可能相信我的话的。太阳一落山,我便来到去丽池公园的必经之
路,躲进路边的一家商店。在那儿没待多久,我就看到布斯克罗斯从店
门前经过;他去了公园,因为没找到我,没过一会儿,就折返回去了。
看到这一幕,我才自己去了公园。在转了几个来回后,我终于看到那位
陌生丽人进来了。我毕恭毕敬地走到她身边,看起来,我这副架势并没
有让她感到不快。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为她在教堂外说的那句话表达谢
意。
看着我窘迫不安的样子,她有意为我解困。她带着笑意对我说
道:“按您上次的那套说法,归还失物时,有权领取一份合情合理的回
报,于是,您凭着自己捡到像章,想了解我与像章上的人是什么关系。
这关系现在您已经清楚了,那么您就不要再向我追问任何问题了,除非
我又丢了什么东西被您捡到了,因为那样的话,您自然有权向我要求新
的回报。可是,假如别人总看到我们在一起散步,那会很不妥当。再见
了,不过,今后您要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说无妨,我是不会制止您
的。”
说罢这番话,陌生丽人优雅地向我施礼道别,我也带着深深的敬意
向她回礼。之后,我虽然身体已到了相邻的另一条路上,但目光还一直
流连在刚才的那条小径。陌生丽人又转了几个来回才离开公园。在登上
马车的那一刻,她最后望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这道注视明显透露出
几分对我的好感。
第二天早上,占据我心中的始终是同一种情感,我脑子里也一直想
着这情感该如何往下发展。我认为,或许过不了多久,美丽的伊内丝就
会允许我和她书信传情。我是个从没有写过情书的人,我觉得,有必要
在正式写之前先练习练习,这样才能把握好这种行文风格。我于是拿起
笔,写下这样的一封信:
洛佩·苏亚雷斯致伊内丝·某某
伴随着我羞涩的心跳,我的手在颤抖,它在抵抗,它拒绝把这
一个个字写下来。确实,这些字,它们又能表达什么呢?当爱发声
时,哪个凡夫俗子能记录下它的原话?笔根本无法跟上它的节奏。
我本希望把我所有的想法都汇聚在这张纸上,但它们早已飘散
而去。它们迷失在丽池公园的树丛中,它们停留在留有您足印的沙
地上,再也不肯回来。
属于我们国王的这座公园,它真的仅似表面上那么美吗?不,
并非如此,它的真正魅力其实存在于我的眼中,而放入这魅力的人
是您。来这公园的人并不多,但要是别人也看出了我所发现的美,
这里是否会成为人流不息的热闹景点?
在这座公园里,草地比往日更加清新,茉莉花也竭力散发出缕
缕清香,而您穿越的那片小树林,它的阴影正与您如爱侣般紧密相
依,它珍惜这段情缘,于是使出浑身解数,要与灼热的日光抗争。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您从它们面前走过。可这里还有一颗心,一颗
您常驻于斯的心,您将给它带来怎样的改变?
写完这封信后,我重读一遍,觉得实在是满纸的荒唐言。因此,我
放弃了修改的念头,也不打算把它寄出。不过,或许是想让自己的美梦
有始有终,我还是封笺盖印,并在信封上写了一句:给美丽的伊内
丝……我随后就把信扔进一个抽屉。
接着,我有了出门的想法。在穿过马德里一条条大街小巷后,我来
到白狮客栈门前。我发现这里是个吃中饭的好地方,而且可以避开讨厌
的布斯克罗斯。用罢午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客栈。
我打开放情书的那个抽屉,信却不见了。我向手下询问情况,他们
对我说,除了布斯克罗斯,再没有人来过。我敢肯定,信一定是被他拿
走了。我非常不安,不知道他究竟会拿去做什么。
到了晚上,我没有直接去丽池公园,还是先躲进上次那家商店。没
过一会儿,我看到载着丽人伊内丝的那辆马车出现了,布斯克罗斯手里
挥着一封信,跟在车后面跑。他不断地打手势,不断地叫喊,车终于停
下来,他亲手把信交进车里。接着,马车继续往丽池公园驶去,而布斯
克罗斯走上了另一条路。
我不太清楚这一幕会以什么方式收场,但还是缓步向公园走去。在
公园里,我看到丽人伊内丝与她的同伴坐在一条长椅上,长椅的椅背紧
靠着一棵千金榆。
她示意我到她身边去,并请我坐下,接着对我说道:“先生,我必
须向您讨个解释。首先,请您告诉我,您给我写这一堆疯话是什么意
思?其次,您为什么要请那么一个人帮忙?我很不喜欢他放肆的作风,
我想,这您也应该能看得出来吧?”
“女士,”我回答她说,“我给您写了这封信,这一点千真万确,但
我原本并不打算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只是为求行文之乐才写这封信的,
写完后就把它放进了一个抽屉,没想到信被这个讨厌的布斯克罗斯偷偷
拿走了。我来马德里后,这个人就一直给我找麻烦。”
伊内丝笑起来。她带着欢喜的神情把信又看了一遍,接着对我说
道:“原来您叫洛佩·苏亚雷斯。那么,加的斯那位了不起的大商人,您
是他的亲戚吗?”
我回答说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伊内丝又和我闲聊几句,随后便起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上车前她
对我说道:“您这些疯言疯语我留着不合适,我把信还给您。不过,您
可别把它弄丢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再找您要的。”伊内丝把信交还给
我,同时还和我握了握手。
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和女人握过手,我只是在小说里读到过这种事。
但光凭阅读,我不可能准确理解其中的快乐。有了亲身体会后,我不禁
感叹,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真是太让人陶醉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是这
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在这样的情绪中,我回到客栈。
第二天,布斯克罗斯又赏光和我共进午餐。“怎么样?”他对我说
道,“那封信被送到该送的地方了吧?看您脸上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做
的事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需要向他表达几句谢意。
晚上,我又去了丽池公园。刚进去,我就看到伊内丝,她走在我身
前大约五十步远的地方。她身边没有女伴,只有个家丁远远跟在后面。
她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向前走,但手中的扇子落在了地上。我赶紧
追上去,把扇子捡起来交还给她。她优雅地接过扇子,然后对我说
道:“我向您承诺过,只要您向我归还失物,您就可以得到合情合理的
回报。既然如此,我们就坐到那条长椅上,好好商量一下这件大事。”
她带我到昨天的那条长椅上坐下,然后对我说道:“好吧,您归还
像章后,问出来像章上的人是我哥哥。那么,现在您又想知道点什么
呢?”
“啊!女士,”我回答她说,“我想知道您是谁,您姓什么,您又依
靠谁生活。”
“听我说,”伊内丝对我说道,“您或许以为,我会迷恋上您的财
富,但假如我告诉您,我父亲和您父亲同样富有,那您就该打消掉这个
念头——我父亲是银行家莫罗。”
“天啊!”我叫起来,“我没听错吧?啊!女士,我真是这世上最不
幸的男人。我要是再对您念念不忘,就必将遭到我父亲、我祖父和我曾
祖父的诅咒,我曾祖父叫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
来在加的斯建起我们的商号。看来,除了死,我已经无路可走!”
此时,布斯克罗斯的头从长椅后的千金榆里探出来。他把头埋在伊
内丝和我当中,然后对她说道:“女士,他的话您一个字也不要信。他
想摆脱别人的时候,总是耍这套伎俩。他不想与我结交,于是就编了个
借口,说他父亲禁止他和贵族往来。现在,他又改了说辞,说他担心惹
恼他的曾祖父伊尼戈·苏亚雷斯,此人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又在加的
斯建起一家商号。女士,您千万别灰心,想钓这些有钱的小男人总是挺
费劲的,必须先让他们看到饵,他们才会上钩。”
伊内丝极度气恼地站起身,朝她的马车走去。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打断吉普赛人首领,我们当天晚上就没有再见
到他。
第三十五天
大家重新上马,继续在山间游荡。我们走了大约一小时后,犹太浪
人出现了。他像往常一样,站在贝拉斯克斯和我当中,如此这般地接着
说起他的故事:
犹太浪人的故事(续)
次日夜里,可敬的卡埃莱蒙像往常一样和善地迎候我们。随后,他
对我们说道:
“昨天我们谈的内容太多,我还来不及对你们说一条被我们一致接
受的教理,不过,这条教理在希腊人那里更有名,因为柏拉图使其一度
成为潮流。我想说的这条教理,是对言语的信仰,或者说,是对神的智
慧的信仰,对于言语或者说神的智慧,我们有时称作‘曼德
尔’(Mander),有时称作‘麦特’(Meth),偶尔还会称作‘托
特’(Thot,说服)。
“我还有一条教理要告诉你们。它是由三个托特当中的一位创立
的,他叫‘三倍伟大的托特’。根据他的设想,神性是分布在三大神力中
的:被他称作圣父的神本身,此外还有圣言和圣灵。
“以上就是我们的基本教理。至于说我们的训言戒律,都很简单、
纯粹,涉及我们这些祭司的内容,就更是如此。践行美德、斋戒、祷告
——这些就是我们的生活组成。
“我们严守只吃素食的规则,这使得我们不易血脉偾张,想战胜内
心的冲动也变得简单得多。阿庇斯神[1]的祭司甚至严禁自己与女人有任
何交往。
“我们宗教当下的状况就大体如此。在好几个重要的问题上,它已
与古代的宗教相去甚远。其中之一是灵魂转生论,这一说法的支持者现
在已寥寥无几,但在七百年前毕达哥拉斯客居我国的时候,这可是流传
极广、信众极多的理论。在我们的古代神话中,还谈到了万千星辰上的
很多神,他们被称作司星之神,但时至今日,这一学说只有占星的术士
才会用。我之前对你们说过,宗教与世间万物一样,始终处在变化之
中。
“接下来我还想说的,就只剩下我们的神圣秘仪了,我会把所有你
们有必要知道的内容都说给你们听。首先,你们要相信一件事:懂了秘
仪之后,你们对我们神话的起源并不会有更深入的了解。打开历史学家
希罗多德的书看看吧——他是个懂秘仪的人,在书中几乎每一页,都能
看到他对此事的自夸;但他对希腊诸神的起源,似乎并不比普通民众知
道得更多。
“他称作圣言圣语的东西与历史毫无关联。那都是些被罗马人称
作‘Turpi loquens’的东西,或者说是污言秽语。每个学秘仪的人,都要
听一段有悖礼义廉耻常识的故事。在厄琉息斯,是宝珀在家中接待刻瑞
斯的故事;在弗里吉亚,是巴克科斯的爱情故事[2]
“在埃及,我们觉得,这些污言秽语属于一种象征,它们反映出物
的本质会有多么卑劣,除此之外的用意,我们也不清楚。罗马有个叫西
塞罗的著名执政官,他前些年写了本书谈神的本性[3]。他坦承自己并不
知道意大利的宗教信仰从何而来。不过,他是做过占卜官的,因此,托
斯卡纳宗教中的所有秘仪,他其实都是了解的。懂秘仪的作者,写出来
的所有作品都透露着无知,这说明,懂了秘仪,也不能使我们更明白我
们宗教的起源。毕竟这一切都确实是上古的事情。在拉美西斯二世的浮
雕上,你们就能看到祭祀奥里西斯的仪式。三千多年前,巴克科斯将阿
庇斯和姆奈维斯[4]引入埃及,从那时起,埃及人就开始信奉并祭拜它
们。
“因此,掌握秘仪并不会带来什么智慧,既无法了解宗教的起源,
也无法明白神的历史,甚至都不能参透我们那些象征的含义。但是,研
究秘仪的机构依然对人类非常有益。假如有人因为犯下某个严重的错误
而自责,或是觉得自己的手杀过人、沾过血而不再干净,那么,他可以
来到秘仪祭司那里,承认自己的罪行,随后就可以通过洗礼涤除罪恶。
在这个救赎式机构存在之前,很多人会因为不能再靠近神坛而被社会排
斥,并由此变成强盗。
“在密特拉秘仪中,信徒们会得到面包和葡萄酒,用这样的一顿餐
被称作领圣体:有罪的人与神重修旧好,从此开始新的生活。与他之前
的生活相比,这新的生活更加纯洁无辜。”
听到这里,我打断犹太浪人,并向他指出,圣体圣事在我看来是仅
与基督教相关的。
贝拉斯克斯接话道:“不好意思,我想说一句。关于这个问题,我
曾读过殉道者圣犹斯定的著作,他的说法与书中的内容契合程度非常
高。书中甚至还补充说,魔鬼刻意效仿后世基督徒必做之事。这充分说
明,魔鬼有多么狡诈。不过,还是请您接着讲下去吧,流浪的犹太大
人。”
于是犹太浪人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下去:
“不论是哪里的秘仪,”卡埃莱蒙说道,“都有一个相同的仪式内
容:一个神死了,人们将他安葬,随后几天还会为他流下伤心的泪水;
但神后来又复活了,人们笑逐颜开,欢呼雀跃。有人认为,这个现象是
一种象征,它代表的是太阳,是周而复始洒向人间的阳光;不过,通常
来说,人们还是觉得,它象征的是赐予大地的种子。”
“好了,”祭司又补充说,“好了,我的犹太少年,关于我们的教理
和礼仪,我能告诉您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您看,你们的先知无数次
指责我们,说我们是偶像崇拜者,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过,我要坦
白地说一点,我觉得,不论是您的宗教,还是我的宗教,都难以再满足
各自的民族了。放眼看看四周,我们会处处感受到不安,处处体会到求
新求变的诉求。
“在巴勒斯坦,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沙漠里,想听一位在约旦河给
人洗礼的新先知的教诲。在我们这里,您会见到江湖郎中式的犹太僧
侣,将波斯宗教与我们埃及宗教混为一谈的祆教祭司;一个叫阿波罗尼
奥斯[5]的年轻人披着头金发,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自诩为毕
达哥拉斯;一些街头卖艺的人自称是伊西斯女神的祭司。过去的宗教已
被遗弃,神殿冷清荒凉,祭台上再无香烛燃起。”
故事说到这里,犹太浪人发现我们离歇脚点已不远,便悄然而去,
消失在山谷中。
我把贝拉斯克斯公爵拉到一边,对他说道:“请允许我征询一下您
对犹太浪人所言的看法。他说的某些话是不适合我们听的,而且我觉
得,也是与我们的信仰相悖的。”
“阿方索大人,”贝拉斯克斯回答我说,“凡是有思想的人,看到您
流露出的虔诚之情,都会心生敬意。我敢冒昧说一句,在信仰这个问题
上,我要比您更加开明,但我的信仰同样炽烈、同样纯粹。我可以通过
我的体系证明这一点,这个体系,之前我已经和诸位谈过几次,实际
上,它无非是对神意以及神无穷智慧的一系列思考。因此,阿方索大
人,我是这么看的,但凡是我觉得没什么妨碍的话语,您听的时候也不
必瞻前顾后。”
贝拉斯克斯的这个回答让我彻底安了心。到了晚上,吉普赛人首领
空下来后,便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1] 译注:阿庇斯(Apis)是最早将神性表现在动物身上的神祇,象征丰饶及生产力,外
形为公牛,孟斐斯人多崇拜他。
[2] 译注:刻瑞斯在希腊神话中对应的神叫德墨忒尔,宝珀是她的女儿,据说她用掀自己
裙子的方式让德墨忒尔重开笑颜;巴克科斯即酒神狄俄尼索斯,他的爱情对象有男有女,爱情
故事放荡畸形。弗吉尼亚是位于今土耳其中西部的历史地区之名。
[3] 原注:西塞罗,《论神性》。
[4] 原注:阿庇斯是孟斐斯的神牛。姆奈维斯是赫利奥波利斯的神牛,象征着太阳。
[5] 译注:阿波罗尼奥斯(约前262—前190),古希腊数学家,与欧几里得、阿基米德齐
名,年轻时曾前往亚历山大学习。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年轻的苏亚雷斯对我讲述他在丽池公园的倒霉故事后,看起来有了
睡意。他要恢复身体,好好休息是必不可缺的条件,我便任他睡去。次
日,我来守夜的时候,他如此这般地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洛佩·苏亚雷斯的故事(续)
我满心爱意,时时刻刻都想着伊内丝。与此同时,相信您也能猜
到,我还满腔怒火,恨透了布斯克罗斯。不过,我再怎么恨他,也无法
阻止他第二天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就在我点的汤被送过来的那一刻,这
个讨厌的家伙又来了。他吃了几口垫垫肚子后,便这样对我说道:“堂
洛佩大人,我很理解,像您这个年纪,您其实还没有结婚的念头,您不
会像别人那样年纪轻轻就干这种蠢事。但是,您拿您的曾祖父会动怒当
借口,搪塞一个女孩,这真是种奇思怪想。您这位曾祖父叫伊尼戈·苏
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后,又在加的斯建起一家商号。您运气还
算好,我插的那段话算是把局面修补了一下。”
“堂罗克大人,”我回答他说,“您已经帮了我很多次忙,我想再请
您帮一次,那就是您今晚别再去丽池公园了。我确信,今晚美丽的伊内
丝是不会再上那儿去了,即便去,也不会再和我说话了。不过,我想去
长椅上坐坐,就是昨天我和她坐在一起的那条长椅,我想在那里倾诉自
己的不幸,尽情哀叹,尽情悲歌。”
堂罗克神情极为严肃地对我说道:“堂洛佩大人,大人您刚刚对我
说的这番话,带着种非常伤人的意思在里面啊,我听了以后会觉得,我
忠心为您效劳,却不可能换回让您满意的荣幸。没问题,您想一个人哀
叹,想尽情哭诉您的不幸,我完全可以做到不妨碍您。可是,美丽的伊
内丝还是有可能上那儿去的,要是我不在,您那些冒冒失失的行为,由
谁来修补呢?没有人,根本就没有人。堂洛佩大人,我对您实在是太忠
心了,所以这件事我不能听从您的安排。”
吃完中饭,堂罗克就马上离开了。等阳光炽热的那段时间过去后,
我立即出门赶往丽池公园。不过,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先躲进路边的商
店。布斯克罗斯这家伙又出现了,他去了趟丽池公园,没找到我,然后
又转回来。看他的架势,他似乎接着朝普拉多大道的方向走了过去。我
于是走出藏身处,来到那个给我带来无数欢喜、无数忧伤的地方。我坐
在前一天的那条长椅上,泪水涟涟。
突然,我觉得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以为是布斯克罗斯,便气
恼地转过身来,但我看到的是伊内丝,散发出女神般高贵气质的她正面
带微笑地看着我。她坐到我身边,命她的女侍退后几步,然后对我说了
这样一番话:
“我亲爱的苏亚雷斯,昨天您真的让我非常生气,因为我不明白,
您为什么要对我说您的祖父、曾祖父。不过,我现在已经打听出来是怎
么回事了。我知道,一个世纪以来,您的家族一直不愿与我们家族有任
何瓜葛,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恩怨我是不清楚的,但据说这些事其实并
未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话说回来,尽管您有您的难处,但我也同样有
我的烦恼。我的生活长久以来一直受我父亲支配,在我结婚这件事上,
他非常担心我有和他不同的想法。他希望我尽量别出门,不允许我常去
普拉多大道,也不允许我到剧院看戏。但偶尔出门透透气总是免不掉
的,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肯答应我和陪媪一起来这里散步。丽
池公园是个游客稀少的地方,所以他觉得,我在这里抛头露面并没有什
么风险。他给我定下的未婚夫是位那不勒斯的贵族,名叫桑塔·毛拉公
爵。我觉得,他娶我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财产,来壮大他的家业。对我这
个未来的终身伴侣,我始终持非常疏远的态度,在见到您之后,我这种
态度又坚定了许多。我父亲是个极为顽固的人,尽管如此,他妹妹阿瓦
洛斯夫人还是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的想法。我这位亲爱的姑妈像对待
最好的朋友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她也很不喜欢那个那不勒斯
的公爵。我和她谈起过您,她非常想与您结识,请和我一起到我的马车
那儿去,阿瓦洛斯夫人的一位手下正在公园门口等您,他负责带您去见
她。”
让人敬爱的伊内丝说完这番话,我满心欢喜,千百种甜蜜的前景在
我心头浮现。我跟着她来到她的马车旁,然后又去了她姑妈的家。我很
荣幸地得到阿瓦洛斯夫人的赏识。此后几天,我总是在同一个时间去拜
访她,而她的侄女也始终在她家里等我。
我的幸福持续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我听说桑塔·毛拉公爵来到了
马德里。阿瓦洛斯夫人劝我千万别泄气,她的一个女佣还神秘地交给我
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伊内丝·莫罗致洛佩·苏亚雷斯
我要嫁的那个可憎的男人到了马德里,我们家现在到处都是他
的手下。我得到许可,换到一幢窗户朝向奥古斯丁小巷的楼里回避
来客。窗户不算太高,我们可以在窗户旁交谈一小会儿。我有些话
要说给您听,这些话对我们的幸福至关重要。请在夜色初降时赴
约。
我收到这封信时刚刚傍晚五点,夜色初降要等到晚上九点。我还有
四个小时的时间,但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我决定去一趟丽池公园。一看
到这个地方,我自然会沉浸在甜蜜的遐想中,时间再长对我来说都会浑
然不觉。到了公园,我先转了几圈,突然,我迎面看到布斯克罗斯。我
的第一反应是爬到身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上去,但我身手不够敏捷,
没爬上去。重新落地后,我干脆坐到一条长椅上,毫不畏缩地迎候我的
敌人。
堂罗克带着他平日里的那副神情,自鸣得意地来到我身边,对我说
道:“看起来,堂洛佩大人,莫罗小姐的美丽最终还是战胜了您曾祖父
的怒火啊。您那位曾祖父叫伊尼戈·苏亚雷斯,他在海上磨砺了青春
后,又在加的斯建起一家商号……您怎么不理我啊,堂洛佩大人?好
吧,既然您不肯说话,那么,我想坐在这条长椅上,向您说说我的故
事。您肯定会觉得我的某些经历挺古怪的,但听了后您可以多点见
闻。”
我决定在夜幕降临前保持忍耐,便任由布斯克罗斯做他想做的一
切。于是,他如此这般地讲起他的故事:
堂罗克·布斯克罗斯的故事
我是堂布拉斯·布斯克罗斯的独生子,他是另一位布斯克罗斯的幼
弟的幼子,而这位布斯克罗斯又是家族幼门里的幼子。
我父亲有幸以步兵团掌旗官的身份为国王效力了三十年。眼看自己
多年的勤勉无法换回一个少尉官衔,他便离开军营,到阿利亚祖洛斯小
镇上安家。在那里,他娶了个贵族出身的小姐。这位小姐有个做议事司
绎的叔父,他给了他们六百皮阿斯特供他们养老。这场婚姻并不长久,
唯一的结晶就是我本人。在我刚满八岁时,我父亲就去世了。
从此,只有我母亲一人照顾我,但她也并不是很上心。或许她觉
得,多运动对孩子的身体是有益的,于是,她就任由我从早到晚在大街
小巷上乱跑,从不关心我都做了些什么。和我同龄的孩子想出门却不能
随便出,既然如此,我就上他们家看他们。久而久之,他们的父母都习
惯了,我随便进出,也没人在意。于是,我就有了随时进入全镇任何一
户人家的特权。
我有颗天生喜欢观察的心,因此总会特别留意每家每户关起门后的
家事,乐此不疲。这些事我都会原样告诉我母亲,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
味。我甚至应该坦率地说,多亏她的循循善诱,我才有了一身管别人闲
事的好本领。当然,这本领主要是用来服务对方,而并不是为我自己谋
利。
有一刻,我突发奇想,我觉得要是把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告诉左邻右
舍,或许也会让我母亲非常高兴。没人上我们家做客,她也不和别人交
往,但仅有的几个邻居听了我讲的故事后,整个镇上的人很快就全都熟
悉了她。突然成为焦点人物,她非但没有高兴,反倒狠狠惩罚了我一
顿。我就此明白,只能把外面的新闻往家里传,而不能把家里的事对外
张扬。
过了段时间,我发现,不论我到谁家去,主人都会想尽办法回避
我。这让我深受刺激。在处处受阻的情况下,我的好奇心只会变得愈发
强烈。为了让我的视线能进入一户户人家的内室,我想尽了办法。幸
而,镇子上的建筑用的都是轻型材料,天花板仅由一块块木板拼接而
成,这为我的行动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一到半夜,我就爬上一间间
阁楼,悄悄用钻头在天花板上钻出小孔。没过多久,每家每户的秘密就
全在我掌握之中了。我把这些秘密说给我母亲听,我母亲又接着说给阿
利亚祖洛斯镇上的所有居民听,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每遇到一个人就单
独说给对方听。
大家自然都能猜到,这些事全是我告诉我母亲的。于是,我一天比
一天招人恨。我不论去谁家都要吃到闭门羹。但老虎窗他们总是要开
的,我就蜷缩在阁楼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分享我这些同乡的生活。他们
虽然不情愿,但事实上还是收留了我,我住在他们家里,却让他们无可
奈何。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老鼠差不多。我和这种动物还有一个共同
点,那就是只要有可能,我就会悄悄溜进放食物的地方,找点东西充
饥。
等我到了十八岁,我母亲对我说,我该去找份差事做了。不过,对
于就业这件事,我内心里很早以前就有了打算。我想做个律师,这样就
有无数机会了解别人的私生活,而且还能光明正大地插手他们的家事。
我学习法律的计划就这样敲定了,接着我就来到了萨拉曼卡。
萨拉曼卡是座大城市。它和我出生的那个小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
别,我的好奇心终于有一片广阔的天地来满足了!而且还有如此多的新
阻碍等着我去跨越!在这里,每幢房子都有好几层楼,一到夜里,大门
都关得严严实实;更刺激我的是,为了让房间通风透气,二楼、三楼的
住户还会彻夜敞开窗户。我一眼看出,光凭我一个人是什么事也干不了
的,必须找几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联手完成我的计划。于是,我一边
上我的法学课,一边研究我各位同学的性格,防止错找了不合适的人。
最后我发现,有四个人看起来会与我性情相投,我便在半夜里和他们结
伴闲逛,但起初仅限于在街头喧哗打闹。
最后,我看一切都铺垫得差不多了,便对他们说道:“我亲爱的朋
友们,这座城市的居民彻夜敞开窗户,你们难道不佩服他们的勇气吗?
怎么,就因为住在比我们头顶高二十尺的地方,他们就觉得有权俯视我
们这帮学生?他们这样睡觉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他们踏踏实实地过生
活,我心里就不能踏实。我决定先看看这些人家里都有哪些故事,然后
再向他们展示展示我们的本领。”
这番话赢来一阵掌声,不过,大家还是不清楚我究竟想干什么。我
于是干脆把话挑明:“我亲爱的朋友们,首先要有一把梯子,十五尺高
就可以了。你们当中出三个人,用大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好,然后动作轻
巧地拿起梯子往前走,别人远远望去,只会以为你们是鱼贯前行的路
人。你们假如再留点意,就挑街上最暗的地方走,贴着墙边拿梯子,那
就更没人怀疑你们了。梯子拿到房前,等要用的时候,我们再将它竖起
来,靠在一面窗户前。我们当中要有个人负责爬上去,他一爬到我们想
观察的位置,其他人就各自散开,分别把守一方,以确保大家的安全。
把楼上的情况打探出来后,我们再看有什么事情可干。”
这个计划得到一致赞同。于是,我找人做了把很轻便但很结实的梯
子。梯子刚拿到手,我们就忙不迭地用起来。我挑了幢外观相当不错的
房子,窗户也不是太高。我把梯子靠好,然后就爬了上去。我找了个特
别的位置停下来,此时,假如从房间里面向外看,除了我的头,什么也
看不见。
这是个满月之夜,但最初那一刻,我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分辨不
出来。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发现有个男人在床上满脸惊恐地盯着我看。
过度的惊吓似乎让他丧失了说话的功能。不过,他终究还是开了口。他
对我说道:“这颗还在滴血的可怕头颅啊,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不要
再为一桩无心之罪谴责我了!”
堂罗克的故事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由于没戴
手表,我便向他询问此刻的时间。
这个挺简单的问题似乎深深冒犯了他。“堂洛佩·苏亚雷斯大
人,”他略有点不快地对我说道,“一位雅士深感荣幸地向您叙述他的故
事,而您却在故事说到最有趣的时候打断他,问他现在几点。我觉得,
您这样的举动,和骂他是个烦人精基本上没什么分别。当然,我认为这
样的骂名是不该落到我头上的,就让我带着这样的信念,接着讲我的故
事吧。”
看到对方将我当作一颗还在滴血的可怕头颅,我便尽自己所能,摆
出最恐怖的表情。盯着我看的那个男人再也受不了了,他跳下床,冲出
房间。不过,原来躺在床上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一个少妇醒了过来,
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圆润的胳膊。她看到了我,于是起床来到她丈夫刚才
夺门而出的地方,将那扇门反锁好,然后示意我进屋。梯子有点短,我
只得求助于房檐上的一个建筑装饰。我抬起一只脚搭在上面,然后纵身
一跃,冲进房间。女士近身打量我一会儿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人,我也看出来,她应该正在等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请我坐下,然后
自己到一旁添了条衬裙。
女士回到我身边。她拿了把椅子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坐下,随后对
我说道:“先生,我在等我的一个亲戚,他要来和我谈点家事,您肯定
看得出,他选择从窗户进来,是有他充足的理由的。至于您,先生,我
不曾有幸与您结识,我也不清楚,您怎么会在这样一个时间到我家里
来,现在可不是接待客人的时候。”
我回答她说:“夫人,我本意并不是来府上拜访,我只是想把头抬
到您的窗户外,看看房间里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话既然说到这里,
我便顺势把我的情况全讲给这位少妇听,从我的兴趣爱好,到我年少时
干的那些事,再到我与四个年轻人结伙、请他们帮我完成计划的这段故
事。
看起来,在我整个讲述过程中,女士一直听得非常认真。听完后,
她对我说道:“先生,您刚才对我所说的这些话让我对您心生敬意。您
说的非常对,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能比了解别人家里的隐私更有趣
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怀有和您相同的想法。我不能留您继续待在
我这里,不过,我们可以改天再见。”
“夫人,”我对她说道,“在您醒过来之前,我有幸让您丈夫看到了
我的脸,他把我的脸错当成一个可怕的头颅,以为这颗头颅为了他犯下
的一桩无心之罪来谴责他。其中的前因后果,劳驾您说给我听听吧。”
“您的这份好奇心,我完全可以理解,”女士说道,“明天傍晚五点
钟我们在公园见面吧,到时候,我会和我的一个女友去那里。不过,今
天晚上,我们还是就此告别吧。”
女士礼数周到地将我送到窗口。我爬下梯子,与同伴会合,然后将
我进屋的这段见闻向他们描述了一遍。第二天傍晚五点,我准时来到公
园赴约。
堂罗克的故事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到很低很低的位置
了。我不耐烦地插话道:“堂罗克大人,跟您说实话,我有件非常重要
的事情要做,所以我不得不向您告辞。等您下一次赏光到我住所和我共
进午餐时,您可以再把后面的故事讲给我听,这对您来说没有什么不
便。”
布斯克罗斯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他对我说道:“堂洛佩·苏亚雷斯大
人,我现在看得很清楚,您确实想冒犯我。果真如此的话,您不如直接
向我讲明白:您把我当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饶舌之徒,一个招人厌烦的
家伙。但这不可能,堂洛佩大人,我不可能相信您会这样看待我,我还
是接着说我的故事吧。”
我在公园见到了那位女士,她和一位女友在一起,这位女友身材高
挑,长得也很漂亮,和她差不多年纪。我们三人一起坐在一条长椅上,
那位女士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向我介绍她自己,便如此这般地讲起她的
故事:
弗拉丝克塔·萨莱诺的故事
我父亲是个英勇的军官,我是她的幼女。他一生勤勉尽责,所以他
的薪水在他去世后并没有断,只是换作抚恤金的名义发给他妻子。我母
亲带着我姐姐和我回到她的出生地萨拉曼卡,想就此过深居简出的生
活,我姐姐叫多萝特娅,我叫弗拉丝克塔。在萨拉曼卡的一个偏僻街区
里,我母亲有幢房子。她请人将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并配上家具,我
们就此安顿下来。我们的日子过得非常节俭,这也和我们房子朴素的外
观非常相配。
我母亲既不允许我们去剧院,也不允许我们看斗牛表演,连去公园
散步都明令禁止。她本人既不上别人家做客,也不在家中接待宾客。因
此,我什么娱乐也没有,基本上只能成天靠在窗边看窗外的风景。
我对文雅之士有种天生的好感。假如窗外的大街上走过一个打扮和
气质都不错的男人,我就会目不转睛地看他,一直看到对方也注意到
我,并确信自己让我产生了某种兴趣。我含情脉脉地看路人,路人也从
不会无动于衷。有些人向我打招呼,有些人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少数
几位还会反复从街头经过。他们这么做明显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多看
我几回。我母亲注意到我这个小把戏后,便对我说道:“弗拉丝克塔,
弗拉丝克塔,您在那儿干什么呢?请学学您姐姐,端庄一些,严肃一
些,要不然您是找不到丈夫的。”
我母亲估计错了,因为我姐姐现在依然待字闺中,而我已经结婚一
年多了。
其实,我们这条街很荒凉,能看到外表值得我关注的行人,是种稀
有的乐趣。不过,一旦遇上有眼缘的,这一带的环境也有它得天独厚的
一面:在离我们家窗户很近的地方有棵大树,树下有条长椅,假如有人
想痛痛快快地看我,他就可以坐在这条长椅上,这样既不会招人怀疑,
也不会引人注意。
有一天,来了个年轻男子,他坐到长椅上,从口袋里掏出本书读起
来。无论是打扮还是气质,这个男子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胜出一
筹。不过,他一看到我,书就再也读不进去了。我们四目相对,他久久
无法挪开目光。随后的几天,这个年轻男子每天都来。有一天,他走到
我的窗下,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向我问
道:“小姐,您没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吗?”
我说没有。
“那算我倒霉,”他接着对我说道,“不过,假如说您脖子上那个小
十字架掉下来的话,我就会把它捡起来,然后带回家。能够拥有某件曾
属于您的物品,就能让我有理由幻想一下,与其他坐过这条长椅的人相
比,我对您来说或许略有些不同。您在我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愿这波
澜能换回您在茫茫人群中对我身影的稍许关注。”
正在此时,我母亲进了屋。我来不及向年轻男子回话,但迅速把十
字架从脖子上摘下来,然后扔出窗外。
傍晚时分,来了两位女士。在她们身后,紧跟着一个身穿华美制服
的男仆。两位女士取下头纱,在长椅上坐下来。此时,其中的一位从口
袋里掏出一团叠好的纸,她把纸打开,拿出一只金制的小十字架,然后
略带嘲弄地看了我一眼。我确信,那个年轻男子借花献佛,把我人生的
第一件信物转送给了这位女士。我怒火中烧,一夜未能成眠。
第二天,我的那个负心郎又坐到他的长椅上。我极为惊讶地看到,
他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然后把纸打开,拿出一只小十字架,深情地
亲吻了一下。
到了傍晚,来了两个穿着前一天那种制服的男仆。他们端来一张桌
子,盖好桌布后就走了。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这次他们带了冰
激凌、巧克力、橘子水、饼干以及其他一些类似的小吃。随后,昨天傍
晚来的那两位女士也出现了,她们坐在长椅上,让人把小吃端过来慢慢
享用。
我母亲和我姐姐原本是从不在窗边看风景的,但听到这一连串盘
子、瓶子的响声,她们也很难再保持往日的镇定。窗下的一位女士发现
了她们,或许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的样子都很招她喜欢吧,她邀请两人一
起享用美食,只是请她们提供几把椅子。
我母亲也没有多推辞,她马上让人端了几把椅子放在街上。我们添
了点饰物,随后便来到那位盛情邀请我们的女士面前。走到她近前时,
我发觉她与我那位负心郎长得很相像。我猜测她可能是他的姐妹。经过
一番暗中的推理,我认为,他和她提起过我,并把我的十字架交给了
她。前一天她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我的模样。没过一会儿,大家发现忘
了带勺子过来,我姐姐便回屋去拿。紧接着,大家发现餐巾也没准备,
我母亲想让我回去拿,但那位女士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于是回答说,我
不知道餐巾放在哪儿,让我去找的话恐怕永远也不会找到,我母亲便自
己回屋了。她刚一离开,我就向那位女士问道:“女士,我觉得,您应
该有个和您长得很像的兄弟吧?”
“不,女士,”她回答我说,“您说的这个兄弟,就是我本人。不
过,现在还是请您仔细地听我往下说。我确实有个兄弟,他叫圣卢加公
爵,而我本人很快要做阿尔科斯公爵,因为这个家族的女继承人要做我
的新娘。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未来的妻子,但要是我公开拒绝这门亲事,
必将有不幸的事发生到我家里来,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既然我的婚姻无
法由我自己做主,那我只好暗中决定,把我的心保留给一个比阿尔科斯
家族女继承人更值得爱的人。女士,我绝不是想对您说一些有辱名誉的
事。您是不会离开西班牙生活的,我也不会。但我相信,命运会制造出
偶然的机缘,让我们未来相聚在一起。假如命运没有这样安排,那我也
会自己创造与您重逢的机会。您母亲就要回来了。这里有枚戒指,上面
镶的这颗独粒钻石是非常珍贵的。我选这样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只是
想让您相信,我不会编造自己的出身来蒙骗您。我请求您接受我的这件
信物,看到它,您就能想起我。”
我是在我母亲极为严苛的家规下长大的,我很清楚,一旦从名誉的
角度考虑,我就必须拒收这件礼物。但我最后还是决定把礼物收下来,
我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此刻我已经记不得了。我母亲带着餐巾回来
了,我姐姐也把勺子拿来了。那位陌生的女士整晚都极为周到地对待我
们。分别时,宾客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但那位可爱的男士再没
有出现在我的窗下,他很可能已经和那个阿尔科斯家族的女继承人成亲
了。
我知道,那枚戒指要是一直放在家里,迟早是会被发现的。于是,
在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天,我趁着一家人去教堂的机会,把戒指扔到脚
下,装作是别人的失物捡起来,然后再交给我母亲看。她对我说,戒指
上镶的可能是一块玻璃,但我还是应该把失物放在口袋里收好。教堂附
近有家珠宝行,我们把戒指拿给老板看,老板的估价是八千皮斯托尔。
这么高的价格让我母亲听呆了,她对我说,最合适的处置方式,或许是
将戒指献给帕多瓦的圣安东尼,他是我们家族的保护人,但要是把戒指
卖了,那我和我姐姐出嫁时就有了丰厚的嫁妆。
“对不起,妈妈,”我回答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贴告示,把
我们捡到戒指的事说出来,但不要透露戒指的价值。如果真正的主人出
现了,我们就把戒指还给他;如果一直没人认领,那么,不论是我姐
姐,还是帕多瓦的圣安东尼,他们都无权过问这戒指,因为戒指是我捡
到的,它毫无疑问该归我所有。”
我母亲无言以对。于是,我们在萨拉曼卡全城贴满告示,说有一枚
戒指等待认领,不过,戒指的价值没有透露。您自然能猜得到,没人以
失主的身份来找我们。
收了这样一份珍贵的礼物,送礼物的那位年轻人自然在我心中留下
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此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再没有出现在窗口。不
过,惯性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我最后还是回到从前那样,终日里流连
窗外的风景,而且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这件事上。
窗外的那条石椅,曾经是少公爵坐着看我的地方。可现在坐在上面
的,是位身材肥硕的先生,他几乎把整条石椅都占满了,但他的性格看
起来非常平和、非常安静。他发现了站在窗口的我,看起来,我的存在
让他感到不舒服。他扭转身体,背对着我,可是,尽管他已经看不到我
了,我还是让他浑身不自在,因为他每过一会儿就会带着不安的神情扭
动身体,变换姿势。他很快就起身离开了,走之前,他还用眼神表达出
内心的某种愤怒之情;奇怪的是,他第二天又来了,之前的那幕场景于
是重演了一回。在扭动了两个月的身体后,他向我求婚了。
我母亲对我说,像这样的好夫君,可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她命我
接受求婚。我听从了她的命令,我的名字便从弗拉丝克塔·萨莱诺变成
了堂娜弗朗西斯卡·科纳德斯,并住进了昨天您见到我的那个屋子。
成为堂科纳德斯的夫人后,我一心只想着怎么让他过上幸福的日
子。这一点我做得很成功,三个月后,他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比我期待的
还要多,但特别糟糕的是,他以为他也让我变得无比幸福。他脸上那种
美满的表情和他的身材相貌极不相称,也让我觉得讨厌、觉得不耐烦。
幸而这种福乐安康的日子没有维持太久。
有一天,科纳德斯刚出家门就看到个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拿着张
纸,神情似乎有些慌张。科纳德斯想把纸拿过来看个究竟,经过一番生
拉硬拽,纸上的字露了出来,这是一封写给“可爱的弗拉丝克塔”的信。
科纳德斯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信使吓得一溜烟儿跑了。随后,
他将这份珍贵的文件带回自己房间,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我的财富、我的才干、我的姓氏,凭着这一切,我怎么会做不
到让您与我结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要尝试一切,付出一切,穷
尽一切办法,只求换来您对我的几分关注。那些主动向我献殷勤的
人,或许都只是在欺骗我,而您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暗示。不过,
我是个天性大胆的人。我在追求自己真情的时候,是什么也阻挡不
了的。我的真情一旦出现,就不会有羁绊,也不会有节制——我唯
一担心的事,就是始终处在不为您所知的状态。
培尼亚·弗洛尔伯爵
读了这封信,科纳德斯之前的幸福感、满足感顷刻化作乌有。他变
得心神不宁、疑神疑鬼,不允许我随便出门,除非有我们一个女邻居的
陪伴。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特别好,因为她是个堪称楷模的虔诚信徒。
但科纳德斯还是不敢和我明说他的痛苦,因为他不知道我和这个培
尼亚·弗洛尔伯爵发展到了哪一步,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否清楚这个
男人正深爱着我。不过,接下来又发生了无数可疑的事,让他的不安与
日俱增。有一次,他发现家里花园的墙上靠着把梯子。又有一次,他觉
得家里藏了个陌生人。此外,时不时还会传来小夜曲的声音,这种乐曲
是最招吃醋的男人恨的。最后,培尼亚·弗洛尔伯爵的肆意妄为终于发
展到没有底线的地步。有一天,我和我那虔诚的女邻居一起去了普拉多
大道。我们在那里逛了很久,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林荫道的尽头差不
多只剩下我们两人。伯爵此时出现在我们身前,他向我正式表白了他的
爱慕,并向我声明,他已下定决心,只给自己留两条路,要么拥有我,
要么就告别人世。说完这些话,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不知道,要不是
我们高声呼救,这个狂戾之徒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我们惊恐万分地回到家。虔诚的女邻居对我丈夫说,她从此不会再
和我一起出门了。她还告诉我丈夫,要不是有位路过的修士出面制止伯
爵,事态会变得无法收拾,而发生这一切,只因为我嫁了个几乎不懂如
何让妻子受人尊重的丈夫。她接着说,宗教的确禁止我们报复他人,但
有这样一个温柔忠诚的妻子,总该为她的名誉多做点防范。总之,培尼
亚·弗洛尔伯爵敢这样肆意妄为,只能说明,他或许了解堂科纳德斯是
个性格过于温厚的人。
第二天夜里,我丈夫从他惯走的一条窄巷回家。半路上,他看到前
方有两个人挡住去路。其中一个提着把奇长无比的剑,朝墙上挥来舞
去,另一个则对他说道:“太棒了,堂拉米尔大人,您实在是太英武
了,您要是这样跟著名的培尼亚·弗洛尔伯爵较量一番,那么,那些修
士,还有那些为人丈夫的家伙,他们深以为惧的心腹大患就会被除掉
了。”听到培尼亚·弗洛尔这个可恶的名字,科纳德斯的耳朵竖起来,他
蜷缩起身体,躲到旁边的一条昏暗的小路上。
“我亲爱的朋友,”拿着长剑的男人说道,“灭掉培尼亚·弗洛尔的气
焰,对我来说不费什么力气。我并不想取他的性命,只是想教训他一
顿,让他再也神气不起来。我拉米尔·卡拉曼萨被人称作西班牙第一剑
客,绝不是浪得虚名,但让我困扰的是,我要靠一次次决斗来换回这个
声名。只要有一百个多布隆[1],我就会找个海岛,过段逍遥的日子。”
这两个朋友又以同样的口气聊了一会儿。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
候,我丈夫从他的藏身处走出来,奔上去对他们说道:“先生们,培尼
亚·弗洛尔让很多女人的丈夫不得安宁,我就是其中之一。你们要是想
取他的性命,我肯定就当没听见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不过,你们现在
只是想教训教训他,既然如此,我很乐意向两位奉上一百个多布隆,以
保证你们在海岛上过逍遥的生活。请留在这里不要走,我这就回去取
钱。”
说罢这番话,他真的回家取来一百个多布隆,交给可怕的卡拉曼
萨。
第二天夜里,有人非常威严地敲打我们家的房门。我们打开门,看
到门外站着一位法官和两名警员。法官对我丈夫说道:“先生,我们特
意挑夜里来拜访您,是不想让您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受到不该有的伤害,
也不想让您的左邻右舍受到惊扰。我们来是为了培尼亚·弗洛尔伯爵的
事,他昨天被人杀害了。尸体边有封信,看起来像是从一位凶手的口袋
里掉出来的。这封信会让人认为,您给了凶手一百个多布隆,怂恿他们
行凶杀人,并为他们畏罪潜逃提供方便。”
这时,我丈夫展现出我本以为他不具备的机智。他回答道:“我从
没见过培尼亚·弗洛尔伯爵这个人。昨天,有两个陌生来客拿了张我去
年在马德里开的承兑汇票给我看,汇票上写的金额是一百个多布隆,我
就把钱给付了。您要是愿意,我现在就把汇票找出来给您过目。”
法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然后说道:“信上是这样写的:‘这位好
心的科纳德斯给了一百个多布隆,我们拿这笔钱去圣多明各岛吧。’”
“没错,”我丈夫说道,“这应该就是那张汇票兑换的一百个多布
隆。这是见票即付的汇票,我没有权利拖着不付款,兑汇票的人是谁,
我也不能过问。”
“我管的是刑事案件,”法官说道,“商业上的事我不在行。再见,
科纳德斯大人,请原谅我们对您的打扰。”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丈夫此刻展现的机智令我吃了一惊。当
然,我以往也在其他场合见识过他的才能,但那都是触及他本人利益的
事,或是谈话谈到了他的身材长相。
等四下恢复平静后,我问我亲爱的科纳德斯,他是不是真的买凶杀
了培尼亚·弗洛尔伯爵。起初,他紧咬牙关什么也不认,但最后还是坦
白道,他给了剑客卡拉曼萨一百个多布隆,不过,他并没有让对方杀害
伯爵的意思,只是想让伯爵别再那么猖狂。尽管如此,伯爵的死毕竟是
与他有关的,这让他良心非常不安,他说,他想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
特拉朝圣一次,或许还要再到更远的地方走一走,以求得上天的宽恕。
可以说,我丈夫的这段坦白就像是个转折点。从那以后,发生了一
系列极为怪异、极不符合世间常情的事。差不多每天夜里,都会有可怕
的幽灵出现,这让那颗原本就深深自责的心变得更加惶惶不安。几乎每
件怪事都能和那一百个多布隆牵扯起来。在茫茫的黑夜中,偶尔会突然
冒出一个声音:“我来把那一百个多布隆还给你。”有时传来的则是数钱
声。
一天晚上,一个女仆在某处角落里看到一只装满多布隆金币的盆。
她刚把手放上去,却发现盆里的钱变成了一片片枯干的树叶,她赶紧连
盆带树叶一起端来给我们看。
第二天晚上,我丈夫从一间房间走过。房间里没点灯,只有几束稀
薄的月光照进来,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房间一角有颗头颅被放在盆
里。他惊恐万分地夺路而逃,然后把这场景说给我听。我跑过去一看,
那只不过是他平日里用来套假发的头模,估计是被人无意间放进了他刮
胡子的盆里。但我不想反驳他,甚至可以说,我巴不得让他继续惊恐下
去,于是发出可怕的叫喊,并向他确认,我也看到了那颗令人胆战心寒
的滴着血的头颅。
打那以后,家里差不多所有人都见过这颗头颅。我丈夫惶惶不可终
日,弄得大家都为他的神志担忧。不过,想必我不说您也明白,这些幽
灵事件都是我自创出来的。培尼亚·弗洛尔伯爵只是个虚构人物,造这
个人物出来只是想让科纳德斯烦恼不安,让他别再像以前那样总是一脸
幸福感和满足感。所谓的法官、剑客,他们都是阿尔科斯公爵的手下,
公爵本人一结完婚就赶回了萨拉曼卡。
昨天夜里,我原本想狠狠吓唬我丈夫一次,我知道,他睡到一半肯
定会离开卧房去他的办公室,因为那里有一个祈祷用的跪凳。于是,我
把房子的大门锁好,准备在我丈夫离开卧房后,迎候公爵从窗户进屋。
我相信,我丈夫是肯定不会看到他进来的,也肯定不会发现窗外的梯
子,因为房子每天夜里都锁得严严实实,钥匙也放在我的枕头底下,他
不可能起疑心。可突然间,您的头在窗前出现了,我丈夫误以为那是培
尼亚·弗洛尔的头颅,为了一百个多布隆的事来谴责他。
我最后要向您交代的一点,就是那个深受我丈夫信任、虔诚到堪称
楷模的女邻居的身份。唉,这位女邻居,她其实就是公爵本人,他现在
正穿着一身女装,出现在您面前,坐在我的身边。说实话,女装穿在他
身上,真的是毫无破绽。到目前为止,我还恪守着身为人妻的职责,但
另一方面,我也实在下不了狠心,与可爱的阿尔科斯分手。我到底能不
能一直坚守美德,我自己也无法确定,假如非要让我做个决断,我想先
得到阿尔科斯的求婚。
弗拉丝克塔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公爵接过她的话对我说
道:“布斯克罗斯大人,我们向您透露自己的秘密,并不是没有用意
的。我们想让科纳德斯赶紧去朝圣,我们甚至希望,他不要做完朝圣就
算了,最好能让他通过这次旅行下定决心,到某个隐修院里专心悔罪。
为此,我需要您和您手下那四位大学生帮忙,具体的计划我会向您解释
的。”
布斯克罗斯的故事说到这里时,我发现太阳眼看就要完全消失了。
我惊恐地意识到,我怕是要错过迷人的伊内丝对我的邀约了。我于是打
断他的话,请他把阿尔科斯公爵的计划留到次日再说。布斯克罗斯像之
前那样,用蛮横无理的方式回答了我。我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怒
火,脱口对他说道:“让人厌恶的布斯克罗斯,你把我的生活弄得每天
都充满苦涩,既然这样,你要么把我剩下的日子也全拿走,要么就尽力
保全你自己的余生吧。”我一边说一边把剑拔出来,并让他也取出自己
的武器。
由于我父亲从不允许我舞枪弄剑,所以真到了用剑的时候,我自然
手忙脚乱。刚摆开架势时,我还能把剑挥得虎虎生风,看起来也震慑住
了我的对手,但紧接着他用一个我辨识不出的假动作晃开我,一剑刺中
我的胳膊,剑尖甚至在我的肩头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手上的剑砰然落地,片刻间我就浑身是血。但最令人绝望的是,
我错过了约会,可爱的伊内丝打算和我说些什么,我再也无法知晓。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等他离开后,贝拉斯克斯
带着颇为郁闷的神情说道:“我早就预料到了,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是
一个一个套在一起的。弗拉丝克塔·萨莱诺向布斯克罗斯说了她的故
事,布斯克罗斯再把故事复述给洛佩·苏亚雷斯,洛佩·苏亚雷斯又继续
讲给吉普赛人首领听。我真希望吉普赛人首领赶紧告诉我们,美丽的伊
内丝后来到底有什么遭遇。但他肯定会再弄个故事插进去,他真是让我
烦透了,就像布斯克罗斯让苏亚雷斯烦透了一样。不过,我觉得给我们
讲故事的人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
的确,吉普赛人首领当天没有再出现。众人也就各自休息去了。
[1] 译注:多布隆是西班牙及拉丁美洲的古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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