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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天

整个早上,我们都在等吉普赛人首领的那几位手下,他们去克马达
店家找贝拉斯克斯落下的几份材料,一直没有回来。众人都摆出一副类
似于在马路上看热闹的架势——我觉得这也非常自然,眼睛盯着来这里
的必经之路。但贝拉斯克斯与众不同,他发现山坡上有块被水冲刷得非
常平滑的板岩,便将其取来当作黑板,在上面写了一堆x、y、z之类的
东西。运算告一段落后,他扭头看我们,问我们为什么个个如此焦急。
我们回答他说,因为他那几份材料还没到。他对我们说,我们为他的事
着急,真是群好人,等他的运算全部结束,他会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
着急。可是,等他把方程全解完,他又问我们都在等什么,为什么不出
发。
“我的天啊,”卡巴拉秘法师说道,“几何学家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
先生,就算您不懂得为自己的事着急,可是,我们为您的事着急,您偶
尔总该能看明白吧,我们毕竟已经和您打过交道了。”
“的确,”贝拉斯克斯回答道,“别人焦急的时候,我常常会观察他
们。我觉得,所谓焦急,是一种不断增长但无法确定递增法则的不适
感。不过,假如泛泛而言,那么,焦急的增长应该与惰性力的平方呈反
比关系。换句话说,假如我是个比你们难激动的人,我情感上的惰性力
是你们的两倍。那么,经过一个小时,当我只有一级焦急度的时候,你
们已经达到四级焦急度。所有冲动的情绪都是这个道理,完全可以将其
当作动力进行分析。”
“我觉得,”利百加说道,“您对人内心的各种动力都非常了解。看
来,想追求幸福,几何学是最稳妥的一条路啊。”
“女士,”贝拉斯克斯接着说道,“在我看来,追求幸福相当于解一
个高次方程。您现在已经知道最后的解,您也知道,这个解是所有根求
出后的结果。但是,在分解因式完成之前,您先得出的是很多虚根。在
您求解的过程中,一天就这样流逝了,您在运算中自得其乐。其实,人
生也是如此。您同样会看到很多虚妄的东西,但您以为它们有真实的价
值。在这虚实之间,您过着您的日子。此外,您也在做着您的行动,一
直处在动态之中,而动是自然的普遍法则。在大自然里,没有任何事物
是休止不动的。您或许会觉得这座山是静止的,但那只是因为山下的大
地在支撑着它,大地对它的引力使它释放不出更强大的反作用力;但要
是您把脚放在山石下,您自然会感受到它的动态。”
“不过,”利百加问道,“被称作爱的这种人类行动,是不是也可以
通过运算体现出来?比方说,大家都肯定地认为,关系越亲密,男人的
爱就越少,而女人的爱就越多。您能对我说说看其中的道理吗?”
“女士,”贝拉斯克斯说道,“您向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假设男人
的爱和女人的爱一个是递增的,另一个是递减的;这样的话,必然会有
某个时刻,两人的爱处在相等的水平,具体说来,就是甲方对乙方的
爱,程度等同于乙方对甲方的爱。那么,这就进入到函数的最大值、最
小值领域了,而问题本身可以简化为一个曲线方程。对于所有这类问
题,我已经设想出一种非常简明的论证方式,那就是x……”
贝拉斯克斯正分析到这里,路上出现了去克马达店家的那几个人的
身影。他们带回来几份材料,贝拉斯克斯仔细检查一番后说道:“我落
下的材料基本上都在这里了,但还是少了一份。说实话,这份材料对我
来说也不是特别重要。不过,那天夜里,在被人带到绞刑场之前,我正
是在全力研究这份材料上的内容。没关系的,我不会再耽搁你们了。”
众人就此重新上路。在赶了大半天路之后,到了休整的时间。大家
聚到首领的帐篷里,吃罢晚饭便请他接着讲他的故事,他如此这般地说
起来:
吉普赛人首领的故事(续)
上次我说到那个可怕的总督正放下架子,详细地向我透露他的财
产。
“我记得很清楚,”贝拉斯克斯说道,“这笔财产总计为六千零二万
五千一百六十一个皮阿斯特。”
“没错。”吉普赛人首领说道。他随后又接着讲下去:
我刚看到总督的模样时就已经胆战心惊了。当我听说,他身上刺了
条蛇,而且这条蛇绕了他全身十六圈,最后在左脚大脚趾上收尾,我就
更加惊慌了。因此,在他向我介绍他的财产状况时,我基本上就没听进
去。不过,托雷斯姨妈可不像我这样。她鼓足自己最大的勇气,对总督
说道:“大人,您的财产毫无疑问是一笔巨款,但这个小姑娘应有的财
富同样非常可观。”
“夫人,”总督接着说道,“由于挥霍浪费,罗韦拉斯伯爵的财产早
已缩水很多。尽管我承担了所有的手续费,让每道程序得以顺利进行,
但我争取到的他的遗产,只有圣多明各的十六个种植园,圣卢格银矿的
二十二股股权,菲律宾公司的十二股股权,协定银行的五十六股股权,
以及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财产,总数目只有大约两千七百万皮阿斯
特。”
总督说罢将自己的秘书叫来,秘书呈给他一个用印度精致木材制成
的小盒子。接着,他单膝跪地,对我说道:“迷人的小姐,您的母亲是
我内心永远敬爱的女子,现在请您接受这十三年来的工作成果吧;即便
我不曾受托,我也会从您那些贪婪的远亲手上夺过这些财产,交付于
您。”
我本想温柔优雅地接过盒子,但在那一刻,我或许是意识到,跪在
自己膝下的,是一个曾经打烂过无数印第安人脑袋的人,又或许是因为
男扮女装的尴尬把戏让我心生羞愧,总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难
受,然后便晕了过去。但托雷斯姨妈在那两千七百万皮阿斯特财产的鼓
舞下,胆气不同寻常。她一边搂住我,一边近乎贪婪地抓过盒子,并对
总督说道:“大人!这个小姑娘从没见过男人跪倒在她的膝下。请您允
许她暂时回房吧。”总督吻了吻我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把我牵回
我的房间。
等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两位姨妈后,我们把门反锁起来。托雷斯姨妈
再也抑制不住她的狂喜,把盒子放到嘴上吻了差不多一百遍,同时连声
感谢上天,因为有了这个盒子,埃尔维拉的一生不仅有了保障,而且可
以过得多姿多彩。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屋的是伯爵的秘书,身后还跟着位律
师,这位律师把盒子里的所有文书清点了一遍,然后请托雷斯夫人写下
收据。他补充说,考虑到我尚未成年,所以不需要由我来亲自签名。
我们随后又把门反锁起来。我看着我的两位姨妈,对她们说
道:“夫人们,埃尔维拉的一生现在得到了保障,可是,罗韦拉斯的这
个假女儿,我们能让他进德亚底安修会挨打吗?真的那个,我们又上哪
儿去找她呢?”
我刚说出这几句话,两位夫人就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达拉诺萨夫
人的脑海中已浮现出我被人鞭打的场景,而托雷斯夫人也为她的外甥女
和儿子担心,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没人带路,也没人依靠,四处流浪时必
定会遭遇种种危险。三个人都忧心忡忡地上床休息去了。到底该怎么脱
身,我沉思了很久。我也可以偷偷逃走,但总督肯定会派人四处找我。
最后,我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就进入了梦乡。醒来后,我们离布尔戈斯
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路程了。我接下来要演的戏码让我无比苦恼,但我终
究还是要登上驮轿。总督又骑着马在我前后护卫我,他的脸上表情丰
富,除了常有的严厉之外,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柔和关切,让我
感到非常不舒服。就这样,我们来到一个四周树木繁盛的饮水槽,在这
里,布尔戈斯的百姓们事先留下一些点心供我们充饥。
总督向我伸出手,将我扶下驮轿,但并没有带我去吃中饭,而是拉
着我来到稍远处的一棵树前。他请我在树下坐好,然后自己坐到我身
边,对我说道:“迷人的埃尔维拉,我的人生是动荡不定的,我把这一
生用来为我们的国家谋福利、为我们的国王添荣耀,但我越有幸与您接
近,就越相信,上天把您赐给我,您一定会还我一个美好的人生晚景。
我巩固了西班牙对菲律宾群岛的统治,我开拓了新墨西哥一半的疆土,
我让纷争不断的印加人走上正道,我还不断地拿生命去搏击海洋中的惊
涛骇浪、航道上的不测风云,以及我开的那些矿场里的有毒气体。这些
年华,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这些年华,由谁来为我做出补偿?在这段岁月
里,我本可以静心休养,过悠闲的生活,广交朋友,让最珍贵的情感有
所寄托。或许可以说,不论是西班牙的国王还是印第安人的首领,他们
再强大,都无法找到足以补偿我、奖赏我的方式。但是您,值得深爱的
埃尔维拉,您是具备这个能力的。只要您与我两人从此命运相连,我就
不会再有其他任何奢求。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将抛下其他一切事务,一
心关注您美丽身心的所有举动,您的每一个微笑都会让我满心欢喜,您
赐给我的每一次温情都会使我深深陶醉。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未
来平静生活的画面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简直是欣喜若狂。昨天
夜里,我做了个决定,我要抓紧行动,让拥有您的那一刻提前到来。美
丽的埃尔维拉,我现在要暂时与您分别。不过,我只是先行一步赶赴布
尔戈斯,等您到的时候,我为您精心布置的一切,您就可以亲眼看到
了。”
说完这番话后,总督单膝跪地,吻了吻我的手,然后便重新上马,
疾驰而去。
我当时如何焦虑惊慌,自不必向诸位细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种种
最糟糕的结局,而每种结局到最后都是同一个令人绝望的画面,因为我
怎样也免不了在德亚底安修会的院子里被鞭打一顿。我去找两位姨妈,
她们正在用餐。我想把总督刚刚说出的心声告诉她们,但没有找到机
会。无情的管家催我立即登上驮轿,我只得从命。
行到布尔戈斯城门前,我们看到我未来夫君张贴的一张告示,告示
上说,主教宫内迎候我们的人群已经就位。要不是一股冷汗顺着前额流
下来,我都不敢相信我还活着,因为我已经惊恐得神不守舍。直到面对
主教大人时,我才恢复清醒。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与总督相对而坐,他手
下的那帮教士依次坐在他的下首。布尔戈斯的市民代表则聚坐在总督这
一侧。大堂的另一边立着一座为婚典准备的神坛。主教站起身,向我说
了段祝福的话,然后吻了吻我的前额。
此刻,万般感受在我心头同时涌现,我难以支撑,不禁摔倒在主教
脚下。就在这一刹那,我仿佛受到不知何方神灵的启示,开口对主教说
道:“大人,请您可怜可怜我吧!我想成为修女!是的,我想成为修
女!”
我这几句内心告白像惊雷般回响在大堂里,我觉得,说完这些,我
最合适的举动就是晕倒在地。在被搀扶起来后,我又一头栽进两位姨妈
的怀中,但她们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连站稳自己的身体都很勉强。我眯
着眼睛偷偷向外看,只见主教毕恭毕敬地站在总督身前,仿佛在等他定
夺此事。
总督请主教重新落座,他觉得,眼下的情形他需要用点时间好好思
考一番。主教于是坐下来,我那位令人生畏的爱慕者的模样便出现在我
眼前,他的神情显得比平日里更加严厉,眉宇间的阴鸷之气连最大胆的
人看到也会心惊肉跳。他似乎沉思了一段时间。接着,他傲慢地戴上帽
子,开口说道:“我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我是墨西哥总督。主教但
坐无妨。”大堂里其他人一听此话,全都带着敬意站起来。
“先生们!”总督此时说道,“事情到今天已有十四年了,十四年
前,某些可耻之徒无中生有,造谣说我是这个小姑娘的父亲。我想让他
们闭嘴,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得立下承诺,等小姑娘成年后我就娶她为
妻。在她的美貌和美德与日俱增的同时,国王给了我效忠他的机会,并
不断为我加官晋爵,最后,我的职位离尊贵的王座也相去不远了。但
是,我履行当年诺言的时间到了,我禀告国王,请他恩准我来西班牙成
婚。马德里议会的答复是,我可以来,但我只有在单身的状态下才能继
续享有总督的荣誉。而且,马德里方圆五十法里内的地方我都不得进
入。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弃婚事,要么放弃陛下
的恩泽,但既然当年我曾许下诺言,我就不可能言而无信。
“与迷人的埃尔维拉见面时,我以为我猜到了上天的用意,我以为
上天要让我离开荣耀之路,在平静悠闲的生活中享受新的快乐。但是,
上天妒心太重,看到有这么一位凡尘不配拥有的女子后,就要将她归为
己有。好吧,上天,我现在就把她还给你。请找人把她带到圣母领报修
女会,让她开始做见习修女。我会给国王写信,请他允许我进入马德
里。”
说完这番话,令人生畏的总督向在场所有人脱帽行礼,接着又重新
戴上帽子,把帽檐拉到眼前,而那双眼睛里透出无比严厉的目光。随
后,他便率着车队重新上路了。主教、当地的官员、各级神职人员以及
他们的所有随从都跟在后面送他。大堂里除了我和我两位姨妈之外,只
剩下几个忙着撤除神坛的教堂司事。我们三人赶紧躲入旁边的一间房
间。一进屋,我就向窗户跑去,想看看有没有逃跑的可能,否则,我就
要进修女会了。
窗户外是个内院,院子里有一眼泉水。泉水边,两个衣衫褴褛、满
脸疲乏的小男孩似乎正急不可耐地在解渴。我发现,其中一个小孩穿的
是我交换给埃尔维拉的衣服。我再仔细一看,果真是她。另一个乞丐模
样的小男孩自然就是隆泽托。我惊喜地大叫一声。我们躲入的那间房间
有四扇门,其中一扇门外设了道楼梯,可以通往这两个流浪儿所在的内
院。我打开门,奔出去将他们领进来,善良的托雷斯夫人在拥抱她的两
个孩子时,开心到了极点。
就在此时,我们听到主教的说话声。他一送走总督就回来找我,想
把我带到圣母领报修女会去。我已来不及做别的反应,只能猛地冲到门
前把门关牢。我姨妈朝门外高喊,说小姑娘又晕过去了,没办法见人。
我和埃尔维拉匆忙把衣服换回来,然后两位姨妈拿块布在她头上包了一
圈,弄出一副她晕倒时受伤的模样,此外还特意把她的脸遮起来一部
分,这样别人就很难识破我们偷梁换柱的真相。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与隆泽托溜了出去。她们开门走进大堂。主教
已经离开,但他留下了副手,这位神父把埃尔维拉和托雷斯夫人都带进
了修女院。我姨妈达拉诺萨独自去了拉斯罗萨斯客栈,她事先已和我们
约好在那里见面。我们要了间套房暂时住下。在头一个星期里,我们一
直回味这段奇遇的幸运结局,以及它给我们造成的种种磨难。隆泽托不
再假扮骡夫,他起居都和我们在一起,并公开了自己托雷斯夫人儿子的
身份。
我姨妈去圣母领报修女会探视了几次。大家商量好,埃尔维拉刚开
始时要对献身教会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接着她的热忱就与日递减,最后
再想办法从修女会出来,同时向罗马教廷申请必要的宽免,以便她与表
哥成婚。
没过多久,我们听说,总督终于进了马德里,他在那里风光无限。
他甚至还得到陛下的恩准,把自己的财产和头衔转给外甥,就是那个他
当年带到比利亚加的妹妹所生的儿子。此后不久,他又去了美洲。
至于我,我原本已经初具放浪不羁、喜欢流浪的性格,在经历一场
如此奇特的旅行后,我的内心进一步受到冲击,性情也进一步定型。每
当想到未来要困在德亚底安修会里,我就满心厌恶。可是,我的舅公已
经定下这件事,尽管我想尽各种办法拖延,但最后终究要下定决心面对
现实。
故事说到这里,有人来找吉普赛人首领商议事情。对这段离奇怪诞
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只有卡巴拉秘法师言之凿凿
地说,那个犹太浪人要对我们讲的故事,比这个还要奇妙得多;他同时
向我们保证,第二天,我们就会见到这位奇人,绝不会有任何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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