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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天

众人早早就聚在山洞里,可首领并没有出现。几何学家精神焕发,
恢复得非常好,但仍然坚信,是他将我从水里救了出来。他带着种关切
的目光,像施恩者看受恩者那样看着我。
利百加注意到他的表情,暗自偷笑了好久。等大家吃完饭后,她建
议道:“先生们,今天首领不在,这对我们来说真是重大的损失,因为
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总督向他求爱,还要献给他一笔巨额财产,他到
底有没有接受。不过,要是这位绅士来说说他的故事,或许我们的损失
能得到补偿,他的故事肯定同样非常有趣。看起来,他研究过一些对我
来说并不陌生的学问,既然他是这样的人,那么,他的所有经历应该都
会让我听得兴味盎然。”
陌生人回答道:“女士,我无法想象,您会和我研究一样的学问,
因为大部分女性连这些学问的最基础知识都搞不懂。不过,话虽这么
说,既然我在这里受到诸位如此热情的招待,那么我就有责任把我的经
历都说给你们听。首先让我来告诉你们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
是……”
“什么?”利百加说道,“您心神恍惚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几何学家回答道,“我并不是天生心神恍惚
的人……但我父亲因为心神恍惚毁了自己的一生。他在本该签自己名字
的地方签了他弟弟的名字,他在心神恍惚下犯的这次错误使他失去了自
己的妻子、财产,还有他应得的奖赏。因此,为避免重蹈覆辙,我把自
己的名字写在了笔记本上,一旦需要签名,我就照着笔记本抄。”
“不过,”利百加说道,“现在您只需要把名字说出来,并不需要签
名啊。”
“啊!您说得没错!”陌生人说道。接着,他把笔记本放回口袋,如
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几何学家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出生于贝拉斯克斯侯爵这个名
门世家。自火药发明后,我们家族的人一代代全都效力于炮兵部队,为
西班牙贡献了该兵种最优秀的军官。堂拉米罗·贝拉斯克斯是腓力四
[1]时期最伟大的炮兵总指挥,并被腓力四世的后任君王授予西班牙最
高贵族的称号。他有两个儿子,都结了婚。长子这一脉继承了他的财产
和最高贵族称号。不过,我们家族的各代传人都没有贪恋宫廷里的安逸
职位,始终没忘自己家族的荣誉之源,一直致力于与此荣誉相关的光荣
事业;此外,他们还给自己定下一个职责,那就是扶持、保护幼子这一
脉的成员。
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第五代贝拉斯克斯公爵[2]堂桑乔的身上,他
是堂拉米罗长子的曾孙。这位可敬的大人就像他几代先祖那样,承担了
炮兵总指挥这一神圣职务的责任。此外,他还被任命为加利西亚[3]的
方长官,家也安在当地。他娶了阿尔巴公爵的女儿,这门亲事给他带来
无限幸福。毕竟,与阿尔巴家族联姻,对我们家族来说是件增光添彩之
事。但公爵夫人生儿育女的能力并不能让丈夫满意。两人膝下只有一个
叫布兰切的女儿。公爵决定将她许配给幼门的一位男性,而这门婚事一
结,长门的最高贵族称号连带财产就要转移到幼门这里了。
我父亲堂恩里克和他的弟弟堂卡洛斯此时刚刚丧父,他们的父亲自
然也是堂拉米罗的后人,与公爵大人同辈。这位大人于是让两兄弟住到
自己家来。我父亲当时十二岁,他弟弟十一岁。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
我父亲为人严肃,潜心学习,是个细腻敏感的人。他弟弟卡洛斯则放浪
不羁,做事冒失,完全不适合学习。公爵看出两人的差异,便将我父亲
定作他未来女婿的人选,为保证布兰切本人的心意与自己一致,他把堂
卡洛斯送到巴黎,托他的亲戚、时任驻法大使的拉埃雷拉伯爵照顾和教
育这个孩子。
凭借优秀的人品和出色的学业,我父亲不负公爵父女的美意,与他
们的期待越来越匹配;年轻的布兰切知道,她的终身已定给了这个少
年,而她对自己父亲做出的选择也越来越感到满意。这个让她心动的少
年的各种兴趣爱好,她一样样学着去了解;他在各种学问上的进步,她
始终默默保持关注。请诸位想象一下,这是一位早慧的天才少年,他在
同龄人对各种基础知识刚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已经涉足人类所有学科的
学问。诸位再设想一下,这位少年喜欢上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
孩,一个聪慧至极并迫切想了解他一切的女孩,一个为他的成功感到高
兴并想与他分享成功的女孩。现在,想必诸位应该多少能体会到,我父
亲一生中这短暂的幸福时光有多么可贵。布兰切怎么可能不爱他呢?他
是老公爵的骄傲,整个加利西亚的人都热爱他,他还不满二十岁的时
候,名声就已经传播到西班牙国境之外。
布兰切爱未婚夫,但这份爱一方面是对他的欣赏和爱慕,另一方面
也是对自我需求的满足。而恩里克爱他的未婚妻,是全身心的热爱,是
纯粹情感上的爱。此外,他对公爵的敬爱与他对公爵女儿的爱几乎一样
深。他还时常挂念自己的弟弟堂卡洛斯。
“我亲爱的布兰切,”他对爱人说道,“您不觉得,我们忘了让卡洛
斯分享我们现在的幸福吗?我们这里不乏可爱的少女,相信能有人吸引
他。他是个性格放浪不羁的人,很少给我写信,但假如有个温柔体贴的
女子在他身边,他的心或许会从此安定下来。亲爱的布兰切,我爱您,
也敬爱您的父亲,但既然上天赐给了我一个弟弟,那为什么我要和他一
直分离呢?”
有一天,公爵让人把我父亲叫过去,然后对他说道:“堂恩里克,
我刚刚收到国王陛下的一封来信,我想让您也看看这封信。”信是这样
写的:
爱卿:
经议会商议,朕决定采取一些新的措施,加强境内各邦国防要
地的部署。
朕注意到,欧洲的国防工程分为沃邦[4]和库霍尔恩[5]两大体
系。请您就此课题,组织最得力人选撰写论著。论著完成后请呈朕
过目。若能有某位作者令朕感到满意,那他将亲自负责实施由他本
人草拟的计划。王恩浩荡,功臣必有赏赐。
愿上帝保佑您顺利完成使命。
国王亲谕
“怎么样?”公爵说道,“我亲爱的恩里克,您有没有做好比试一下
的准备?我告诉您,我给您找的对手,可都是一流的军事工程师,范围
不限于西班牙,而是整个欧洲。”
公爵的话让我父亲思索了片刻,但他随后就坚定地回答道:“是
的,大人,我会参加这场比赛的,我不会给您丢脸。”
“那太好了!”公爵说道,“您可要竭尽全力啊,等您大功告成后,
您的幸福也会随之而来的,布兰切到时候会成为您的妻子。”
诸位可以想象得出,我父亲会带着怎样的热情投入研究。他夜以继
日地埋头工作,每当思路枯竭、必须休息的时候,他总会利用这短暂的
时光与布兰切交流。他和她畅谈两人幸福的未来,时常还会设想有朝一
日与卡洛斯重逢的快乐。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最后,各种稿件纷至沓来,作者散布于西班牙各地,甚至欧洲各
国。这些论文都被盖上封印,集中放置在公爵的公署里。我父亲明白,
到收工定稿的时候了。经过最后的雕琢,他使自己的工作臻于完美,但
我无法向诸位道明其中的奥妙,只能尽我所能还原一二。开篇,他先阐
述了攻与守的主要原理。接着,他开始分析库霍尔恩的设计,说明其中
哪些地方与他的原理相符,哪些地方又背道而驰。他随后再谈沃邦,在
他心目中,沃邦的价值远在库霍尔恩之上,但他预言,沃邦会对其体系
进行调整。事实证明,他果然料事如神。他得出这些结论,靠的不仅是
某种深奥的理论,也同样参考了各地工事在建筑特征、地形地貌等方面
的具体信息,工程预算表也是他的依据之一。最重要的是,他的论证是
以惊人的计算量为前提的,即便是专业建造军事工程的人士,看了这些
计算后也会惊诧、叹服。
不过,我父亲在收笔之际,却突然觉得,自己的文章存在着成百上
千处原先没有看出的谬误,他是浑身颤抖地把论文呈交给公爵的。第二
天,公爵拿着论文对他说道:“我亲爱的侄儿,这个奖是您的了。您这
篇大作的传播工作,就由我来负责吧。您现在可以全心考虑您的婚事
了,婚礼不日就可举行。”
我父亲跪拜在公爵脚下,对他说道:“大人,请您开恩,让我的弟
弟回来吧。和他分别这么久,我如果不能享受到兄弟相拥的幸福,那我
的幸福怎么说也是不完整的。”
公爵皱了皱眉头,然后对我父亲说道:“我敢说,卡洛斯来了以
后,必然会反复在我们耳边赞美路易十四是如何伟大,他的王宫又是如
何富丽堂皇;但既然您有此意,那我还是派人叫他回来吧。”
我父亲吻了吻公爵的手,然后就去了他未婚妻那里。几何学的问题
现在可以放到一边了,他每时每刻都感受着爱的美好,他的每一个感官
都充斥着爱的音符。
不过,加强国防是国王极为看重的一件事,他下了道谕旨,所有论
文都必须经过仔细审读、评判。但我父亲的文章还是被众口一词地评为
最佳论文。随后,他收到内阁大臣的一封信,信上说,他的论文让国王
龙颜大悦,为此,陛下可以满足他的一个要求,以此作为赏赐。内阁大
臣还给公爵另外写了封信,他在信中明说,假如这位青年才俊有意申请
炮兵总指挥的职务,他应该能够如愿。
我父亲带着他收到的信去找公爵,公爵也把自己收到的那封信的内
容告诉了他。我父亲表示,他觉得这个职位他不能胜任,他绝不会不自
量力地去申请。他请公爵照此代他向内阁大臣回复。公爵拒绝了,并对
他说道:“内阁大臣给您写了信,那就该由您本人来回信。内阁大臣肯
定有他的道理,他在给我的信中称您为‘青年才俊’,那么可以想见,陛
下对您的年纪有特别的关注,总之,内阁大臣想呈给国王的是一封年轻
人写的信。话说回来,信里面确实要注意别把年轻气盛的弱点暴露得过
于明显,这一点,我们都清楚该怎么做。”说完这番话,公爵伏案疾
书,写下这样一封信:
大人:
阁下向我宣告了陛下龙颜大悦的喜讯,对于任何一位西班牙贵
族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份让他自豪满足的奖赏。
但我也不敢辜负大人的盛情,因此我斗胆请陛下恩准,我能与我们
家族财产和头衔的继承人布兰切·德·贝拉斯克斯小姐成亲。
我辅佐社稷的热情绝不会因儿女情长之事消磨。倘若有朝一日
我能通过自己的业绩无愧于炮兵总指挥的美誉和职责,我将不胜荣
幸,在我的家族中,曾有几位祖先有幸担任这一要职。
敬祝阁下……
公爵代写完这封信后,我父亲一再表示感谢。他将信拿回自己的房
间,一个字一个字照抄起来。但就在签名的那一刻,他听到院子里有人
高喊:“堂卡洛斯到了!堂卡洛斯到了!”
“谁?我的弟弟!他在哪里?我要好好地拥抱他一下!”
“先签名吧,恩里克大人。”等着把信交给内阁大臣的信使说道。我
父亲正满心欢喜地想着弟弟来的事,信使这么一催促,他一急之下签下
了“堂卡洛斯·德·贝拉斯克斯”,而不是他自己的名字“堂恩里克”。他将
信封好后,便急忙跑出门拥抱他弟弟去了。
两兄弟一见面就紧紧相拥。但堂卡洛斯很快挣开哥哥的怀抱,前仰
后合地笑起来,他对哥哥说道:“我亲爱的恩里克,你真是像极了意大
利喜剧里的小丑啊。你下巴上的大领圈就像是刮胡子用的盆。但我喜欢
你这样子。我们一起去见老人家吧。”
他们一起进了老公爵的房间,堂卡洛斯在拥抱叔父时用尽全身气
力,简直叫他透不过气来,但这种拥抱方式是法国宫内的时尚。接着,
堂卡洛斯对公爵说道:“我亲爱的叔父,那位大使老人家让我带封信给
您,但我故意将信忘在了服侍我洗浴的仆人那里。不过话说回来,信拿
不拿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总之,格拉蒙、罗克洛尔,还有其他所
有那些老家伙们,都向您表达了问候。”
“我亲爱的卡洛斯,”公爵说道,“这几位先生我一个也不认识。”
“那您真是亏了,”卡洛斯接着说道,“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值得认
识一下。对了,我未来的嫂子在哪里?她应该比以前漂亮多了吧。”
布兰切正巧在此时进了屋。堂卡洛斯气度洒脱地迎上前,对她说
道:“我神一样的表妹啊,按照我们在巴黎的习俗,见到女士也是要拥
抱一下的。”说完他真的拥抱了她,这让恩里克看得瞠目结舌。恩里克
平日里见布兰切时,她的身边总是簇拥着几位陪媪,他甚至从不敢向她
行吻手礼。随后,堂卡洛斯又谈了无数不合时宜的话题,他的举动深深
伤害了恩里克,也让公爵眉头紧锁。
最后,公爵大人以最严厉的口气对他说道:“快去把您这赶路时穿
的衣服换掉吧。今晚有个舞会。您要记住一点,有些举止,比利牛斯山
那边的人以为是优雅的,但换到山这边来,就会被当作失礼的行为。”
卡洛斯并没有慌乱,他回答道:“我亲爱的叔父,我会穿上路易十
四给朝臣们设计的新式制服,然后您就会明白,无论做什么事,这位君
王都能彰显出他的伟大。今天晚上,我想请我美丽的表妹跳一曲萨拉班
德舞。这虽说是西班牙的舞蹈,但您可以看到法国人是怎么跳的。”说
完这番话,他一边哼着首吕利[6]的曲子,一边退出房门。堂卡洛斯这种
乖张的行径让他哥哥深感痛心,他向公爵和布兰切连声道歉,想赢得两
人的原谅。不过,这纯属多此一举,因为公爵早就看不惯堂卡洛斯,而
布兰切对他毫无成见。
舞会终于开场。布兰切亮相时穿的是法式服装,而不是西班牙本土
打扮,这让所有人都大为吃惊。她说这套衣服由她表哥远道带来,是她
在法国当大使的舅公送给她的。不过,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众人满意,
他们惊诧依旧。
堂卡洛斯姗姗来迟。他出场的造型果真是一副路易十四朝臣的模
样。他穿着件绣了银边的蓝色齐膝紧身外衣,披着白色缎子质地、同样
绣着银边的肩带和饰带,翻顶为著名的阿朗松针织花边手艺,头上还套
了顶体积庞大的金色假发。这套行头本身就很精致,再跟周边的服饰对
比一下,就更有鹤立鸡群之感,因为西班牙近几代国王都出自奥地利家
[7],他们把平庸落伍的服饰带入了西班牙。拉夫领本可以提升着装的
档次,但西班牙连拉夫领也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领圈,和诸位现在
看到的警察、律师戴的领圈差不多。这种打扮确实和小丑的装束相当接
近,堂卡洛斯的评价非常到位。
我们这位行为冒失的先生,他的服饰本已与在场的各位西班牙骑士
大相径庭,可他在进入舞池时还要玩点独树一帜的花样。他非但没有与
任何人打招呼,没有向任何人尽一点礼数,反倒高声吼了起来,声音连
最远处的人都能听见,他冲乐师们叫道:“你们这帮无赖,给我安静
点!我要跳的是萨拉班德舞,假如你们敢弹别的东西,我就拿起你们的
小提琴砸你们的耳朵。”他把自己带来的乐谱扔给乐师,然后便去找布
兰切,将她带到舞厅中央,要和她共舞一曲。
我父亲承认,卡洛斯是个一流的舞者,而布兰切天生具备优雅无比
的气质,遇到这样的场合,她必有超出平时的出色发挥。这曲萨拉班德
舞跳罢,女士们全都站起身来,为布兰切的舞姿鼓掌喝彩。不过,她们
在极力夸赞布兰切的同时,也将眼神投向卡洛斯,仿佛想让他明白,她
们真正仰慕的对象是他。这一切布兰切自然都看在眼里,女士们对卡洛
斯的暗中青睐也让她更为欣赏这位年轻男子的本领。
在晚会接下来的时间里,卡洛斯始终紧跟在布兰切身边。他看到哥
哥朝自己这里走来时,对哥哥说道:“恩里克,我的朋友,快去解几道
代数题吧,等布兰切做了你的妻子,你让她无聊的时候还有的是
呢。”布兰切也放肆地笑起来,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地羞辱了恩里克一
番,可怜的他只得万般窘迫地离开了。
晚饭准备就绪,堂卡洛斯向布兰切伸出手,挽着她来到餐桌边,并
和她一起坐到了主位。公爵紧皱眉头,但恩里克请他不要为难自己的弟
弟。在用餐的时候,堂卡洛斯和大家谈起路易十四举办的各种欢宴和盛
会,尤其是在芭蕾舞剧《爱河中的奥林匹斯》里,这位君王亲自扮演了
太阳神的角色。堂卡洛斯表示,他对剧中太阳神的舞步牢记于心,而月
亮女神的角色简直是为布兰切度身定造的。接着,他又给在座的其他人
分配起角色,没等饭吃完,路易十四这部芭蕾舞剧里的所有人物都找到
了对应的表演者。恩里克默默离去,而布兰切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不在身
边。
第二天早上,我父亲照着往常的时间,去布兰切那里例行问候,没
想到,她正和卡洛斯一起练习舞步。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公爵变得
闷闷不乐。恩里克也痛苦不堪。卡洛斯讲了无数奇谈怪论,但城里的女
人全当作金科玉律牢记在心。布兰切满脑子都是巴黎的事、路易十四芭
蕾舞剧的事,可自己身边的事她一点也没留意到。
有一天,正当大家围坐一桌用餐的时候,有人给公爵送来一份朝廷
的公函,写信的人是内阁大臣先生,信的内容如下:
德·贝拉斯克斯公爵大人:
吾王陛下恩准堂卡洛斯·德·贝拉斯克斯与令爱的婚事,授予他最高
贵族的称号,并任命他为炮兵总指挥。
敬祝您……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愤怒地说道,“这封信里怎么会出现卡洛斯
的名字?布兰切该嫁的人是恩里克!”
我父亲请公爵少安勿躁,听他说说真心话,然后便这样说道:“大
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信里面写的是卡洛斯,而不是我;但我可以肯定,
这绝不是我弟弟的错,甚至可以说,这怪不了任何人,圣谕把我们的名
字搞错了,这只能说是天意的安排。而且,您应该也已经察觉到,布兰
切小姐的芳心并不曾真正为我所动,相反,她和堂卡洛斯倒是情投意
合。因此,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头衔都应该归他所有,我不该再夺人
所好。”
公爵望着他的女儿,向她问道:“布兰切,布兰切!你真是个内心
轻浮、背信弃义的人吗?”
听公爵问出这话,布兰切昏过去半晌,她最后泪流满面地承认,她
爱的确实是卡洛斯。
公爵大失所望,他对我父亲说道:“亲爱的恩里克,就算他能抢走
您的爱人,但您的炮兵总指挥职务,他有何德何能强占?这份工作只有
您才干得了,此外,我会把我的财产分一部分给您。”
“不,大人,”恩里克接着说道,“您所有的财产都归您女儿所有,
至于总指挥的职务,国王已经赐给了我弟弟,而且他的选择也非常正
确,因为我现在的心境已经不允许我出任公职,不论是这个职务,还是
其他任何职务。请允许我独自过一段安静的日子。我想找一个神圣的避
风港湾,在祭台下倾诉我的痛苦,既然耶稣曾代世人受苦,那么我想把
我的痛苦当作祭品,呈奉给他。”
我父亲就此离开公爵的家,进了卡玛尔迪斯修会的一家修道院,穿
上初学修士的衣袍。堂卡洛斯迎娶了布兰切。婚礼当天一切顺利,并没
有人谈论是非。但公爵拒绝出席婚礼。在使父亲心灰意冷的同时,布兰
切也因为自己造的这些孽痛苦不堪。卡洛斯尽管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但
看到家人个个愁眉不展,也有些不知所措。
没过多久,公爵患了痛风,预感自己来日无多,有心派人去卡玛尔
迪斯修会,把恩里克弟兄请来见最后一面。公爵的管家阿尔瓦雷斯于是
奔赴修道院,向修士们道明来意。由于有禁言的会规在身,修士们无法
直接用言语回答,只是带他去了恩里克住的房间。阿尔瓦雷斯看到,恩
里克衣不蔽体地躺在草垫上,腰间套着锁链。
我父亲认出阿尔瓦雷斯,便对他说道:“阿尔瓦雷斯,我的朋友,
昨天我跳的那曲萨拉班德舞,你觉得怎么样?我的舞步,路易十四都夸
奖过哦。那些乐师是一帮无赖,他们弹得真差。对了,布兰切,她怎么
说?布兰切!布兰切!……可怜的家伙,你倒是回答我一声啊!”说到
这里,我父亲拼命摇晃起锁链,然后张口咬自己的胳膊,疯癫之状令人
心惊。阿尔瓦雷斯满脸泪水地离去,然后将他目睹到的这一幕告诉了公
爵。
第二天,公爵的痛风引起腹部疼痛,大家明白他已经病入膏肓,因
此都很伤心绝望。在弥留之际,公爵看着女儿说道:“布兰切!布兰
切!恩里克恐怕不久也会随我而去。我们原谅你了。”这是公爵的最后
遗言。这几句话像毒药一样流入布兰切的内心深处,使她从此终日悔
恨。她郁郁寡欢,毫无生气,旁人看了又怜又怕。新公爵竭尽全力,想
让自己的新娘心情舒畅,但最终也没能如愿,于是便听之任之,顺其自
然。他从巴黎找来一位艺名叫“美苑”的著名交际花,布兰切随后便进了
一家修女院隐修。公爵自然做不了炮兵总指挥,但还是走马上任了。眼
看自己无法将这一职务履行到底,他向国王写了封辞职信,并申请一个
宫里的差事作为替代。国王任命他为王家服饰总管,他便与“美苑”一起
到马德里安了新家。
我父亲在卡玛尔迪斯修会住了三年。修道院里这些善良的神父有天
使般的耐心,在他们悉心的照料下,我父亲最终恢复理智。他来到马德
里求见内阁大臣。这位大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了他,并对他说
道:“堂恩里克大人,您的事情国王后来也知道了,为了这场误会,他
将我和我整个部门的人全责怪了一通。可是我把您的信呈给他亲自过
目,签名处写的分明是堂卡洛斯,这封信我现在依然保留着,而且就放
在这里。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您不签自己的名字呢?”
我父亲接过信,看清自己写的内容后,对内阁大臣说道:“唉,大
人,我回想起来,就在我签名的那一刻,有人通报我弟弟到了。我当时
喜出望外,不慎将自己的名字写成了我弟弟的名字,不过,我的种种不
幸并非是这场误会造成的。即便总指挥的任命函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
想,按照我当时的状况,我也无法履行职责。如今,我的神志已经完全
清醒,我认为自己有能力把陛下当年的设想付诸实践。”
“我亲爱的恩里克,”内阁大臣接着说道,“巩固国防的那些计划都
已经付诸东流,朝廷里的习惯就是这样,已经过去的事,就没有人愿意
重提了。眼下我只能向您提供休达[8]指挥部司令官的职务,我手头的空
缺只有这一个。您履职前可千万不要拜见国王。我承认,您做这份工作
有些屈才。而且,像您这个年纪,守着非洲海边的这么一座山城,实在
是件残忍的事。”
“正因为如此,”我父亲回答道,“我才肯接受这个职位。我觉得,
离开欧洲,我就算是逃避了命运的残酷安排。选择了世界的另一片天
地,我才有机会重获新生。总之,我相信那里有更适合我的星空,我会
在那里找到安宁和幸福。”
我父亲当即就领取了任职的预备金,然后在阿尔赫西拉斯[9]登船,
一路平安地来到休达。上岸后,一种美妙的感觉扑面而来。他仿佛经历
了一场漫长的暴风雨,现在终于找到停靠的港湾。
新司令官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是把他所有的职责都深入了解一
遍,他的着眼点并不限于如何完成这些工作,他更看重的是长远的规
划。尽管对修筑工事很感兴趣也很在行,但他并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
题。这一带周边确实都是敌邦的蛮族,可优越的地理条件足以保证牢固
的防御。他把自己的所有才华都用来改善部队和当地居民的生活。他根
据现有的条件,尽可能为他们创造福利,为此,他放弃了此前各任司令
官的种种丰厚待遇。他的这一举动使他很快成为这座殖民小城的偶像。
我父亲还对由他负责看守的政治犯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照,有时甚至会置
严苛的规章于不顾,为这些犯人提供方便,或是想办法让他们与家人通
信,或是给他们提供一些别的温暖。
将休达的一切尽可能引向正轨后,我父亲便重新投入到对精密科学
的研究中。伯努利兄弟[10]当时的争辩轰动了整个学术界。我父亲开玩
笑地把兄弟俩比作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刻斯[11]。不过,他内心里对
这场兄弟之争非常感兴趣,常会写匿名文章加入争辩,为这一方或那一
方提供意料之外的声援。四位欧洲最伟大的几何学家共同裁断等周定理
这个重大问题时,我父亲想办法给他们寄了些文章,阐述相关的分析方
法,这些文章堪称杰出的创新之作。四位几何学家不相信作者是个不显
山露水的圈外人,他们认为,这必然是伯努利兄弟当中某一位的研究成
果。他们看走眼了。我父亲喜欢的是学问本身,而不是学问带来的声
望。他的不幸遭遇使他变得行事极为低调,不肯与人公开交流。
雅各布·伯努利原本要在这场兄弟之争中大获全胜,可就在此时,
他不幸去世了。他的弟弟从此主宰了整个战局。我父亲看得很清楚,约
翰·伯努利只考虑了两个曲线要素,因此得出的并非正解;但我父亲并
不想挑起事端,再争斗下去必会使学术界变得一片混乱。不过,约翰·
伯努利自身并不是个安分之人。他向洛必达侯爵[12]开战,称洛必达的
所有发现都剽窃了他的成果。几年后,他甚至又对牛顿发起攻击。新纠
纷的主题是莱布尼茨和牛顿同时提出的微积分分析方法,当时,这一问
题被英国人看成国家大事。
我父亲就这样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世界上那些最伟
大的天才人物,凭借人类思想领域前所未有的最锐利武器,展开了波澜
壮阔的交锋。我父亲远远观望,自得其乐。
不过,我父亲在热爱精密科学的同时,也没有忽视对其他方面的热
情。休达的悬崖峭壁下,生活着众多与植物特性非常接近的海洋动物,
它们可以被视作动物与植物间的过渡生物。我父亲总会拿瓶子养一些这
样的生物,津津有味地观察它们的神奇构造。此外,我父亲有一间书
房,里面收藏的全是具备历史文献价值的拉丁文书籍,或是被译成拉丁
文的经典作品。他做这样的收藏,是想找一些源自史实的依据,声援雅
各布·伯努利《猜度论》一书中阐述的那些概率原理。
我父亲是个靠思想生存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就是在观察与冥思这两
件事中来回转换。他基本上成天闭门不出,由于思维始终保持活跃,在
大部分时间里,他已经遗忘了生命中那段残酷的时期,那段因为不幸而
理性崩溃的时期。但他心中的情感世界也常常会苏醒,这主要发生在夜
晚,发生在白天的工作让他的头脑变得疲惫不堪之后。由于并没有去户
外消遣放松的习惯,他便爬上露台,眺望大海,眺望地平线,而在那地
平线的尽头,正是西班牙的海岸。他每每触景生情,回想起过去充满荣
耀、无比幸福的时光。当时,他有家人的呵护,有女友的爱慕,有名士
的欣赏。青春时代的那团火焰重新燃起,再加上如今壮年时代智慧之光
的照耀,他的内心终于完全敞开,他准备去迎候造就人生喜乐的种种情
感,准备去接纳奠定人类荣耀的种种理念。
但他随后又会想起,自己的爱人、自己的财产还有自己的身份全被
弟弟夺去,而他本人却失去理智,终日里躺在草垫上。偶尔,他会拿出
小提琴,弹起那首致命的萨拉班德舞曲,那首让布兰切从此心属卡洛斯
的舞曲。他的泪水伴随着乐声夺眶而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后,他的身
心都轻松了很多。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驻休达的钦命大臣[13]因公务来访,由于登门时天色已
晚,我父亲黯然神伤的状态正好被他撞见。经过片刻思索,钦命大臣说
道:“我们亲爱的司令官,请允许我对您表达一些个人的关心。您有不
幸的遭遇,您现在正承受痛苦,这都不是秘密。我本人知道,我的女儿
也知道。您刚来休达的时候,她才五岁,在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能听
到别人怀着崇敬之情谈论您的事迹,因为您是我们这座殖民小城的守护
神。她常常对我说:‘我们亲爱的司令官之所以终日里如此伤感,是因
为没有任何人能分担他的痛苦。’来我们家做客吧,堂恩里克大人,与
独自一人数海浪相比,这肯定会给您带来更多的益处。”
我父亲便在钦命大臣的带领下去了他的家,见到了那位伊内丝·德·
卡丹萨。半年之后,两人结为夫妻。婚后第十个月,我出生了。在我来
到人世的那一刻,我父亲把我弱小的身躯抱入怀中,仰天高呼
道:“哦,无所不能的主啊,你是个指数无穷大的量!你是一切递增数
列的总和!哦,我的上帝!宇宙空间中,现在又多了一个脆弱敏感的生
灵。要是他的命运终将和他父亲当年一样悲惨,那么,请你大发慈悲,
像做减法一样把他给灭了吧!”
经过这一番祷告后,我父亲激动地吻了我一下,接着说道:“不,
我可怜的孩子,你绝不会像我当年那样不幸。我以上帝的圣名起誓,我
绝不会向你传授数学知识,你要学的是萨拉班德舞,是路易十四的芭蕾
舞剧,还有未来我会逐一了解的各种放浪不羁的行为。”话音刚落,我
父亲的泪水便浸透我的全身,他流着泪把我交给助产妇。
不过,我要请各位注意,我的命运经历了一条奇特的轨迹。我父亲
发誓绝不教我数学知识,只让我学舞蹈,可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最终,
我掌握了丰富的精密科学的知识,但怎么也没学成舞蹈。我说的舞蹈不
是萨拉班德舞,因为这种舞已经不时兴了。不过,任凭是其他哪一种舞
蹈,我都没有学会;说实话,把行列舞的舞步牢记在心,对我来说是件
难以想象的事。没有任何一种舞蹈能用函数表达出来,也没有任何一种
舞蹈遵循的是恒定的规则。既然不能转化为公式,那么,有人能熟记舞
步时刻不忘,我真的感到不可思议。
堂佩德罗·贝拉斯克斯说到此处,吉普赛人首领走进山洞。他告诉
众人,为保障整个部落的安全,需要立即动身,奔赴阿尔普哈拉斯山脉
深处。
“太好了,”卡巴拉秘法师说道,“这样我们就能更早一点遇到犹太
浪人,他是个不能停下来休息的人,因此会跟着我们走,我们一路上可
以好好听听他的言论。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没人比他的经历更丰富
了。”
接着,吉普赛人首领走到贝拉斯克斯身边,向他问道:“骑士大
人,您有什么打算?您是想跟我们一起走呢,还是想让我派人送您去附
近某座城市?”
贝拉斯克斯思索片刻后,说道:“前天夜里,我睡在一张破床上,
并在床边留下几份材料,但第二天,我是被这位担任瓦隆卫队上尉的先
生在绞刑架下弄醒的。所以,我想请您派人去一趟克马达店家。那几份
材料没找回来,我去哪儿都是没有意义的。我最后要去的地方是休达。
在您的手下去客栈的同时,我可以加入你们的队伍与你们同行。”
“我手下所有人都可以听您的调遣,”吉普赛人首领说道,“我会派
几个人去一趟客栈,他们会在第一个歇脚点与我们会合。”
众人纷纷收拾行李。经过六法里的路程,我们来到一个完全看不出
方位的荒山山顶,并在那里过了夜。
[1] 原注:腓力四世于1621年至1665年在位。
[2] 译注:堂拉米罗·贝拉斯克斯应该是在获得最高贵族称号的同时得到了公爵头衔。
[3] 译注:加利西亚是西班牙历史地区,位于伊比利亚半岛西北角,包括今拉科鲁尼亚、
蓬特韦德拉、卢哥和奥伦塞省。
[4] 译注:沃邦(Vauban,1633-1707),法国统帅、军事工程师。
[5] 原注:门诺·范·库霍尔恩(Menno Van Coehoorn,1641-1704),“荷兰的沃邦”,
他设计出尼姆韦根、布雷达和贝亨—沃普—索姆的防御工事。
[6] 译注:吕利(Lully,1632-1687),法籍意大利作曲家,路易十四曾亲自出演他的芭
蕾舞剧。
[7] 译注:奥地利家族即指哈布斯堡家族。
[8] 译注:1668年,葡萄牙将休达割让给西班牙,从此休达成为西班牙在北非的属地,与
摩洛哥接壤。
[9] 译注:阿尔赫西拉斯是西班牙南部港口城市,靠近直布罗陀,为直布罗陀湾最大的城
市。
[10] 原注:即雅各布·伯努利(Jacques Bernouilli,1654-1705)和约翰·伯努利
(John Bernouilli,1667-1748)。
[11] 译注:两人均为底比斯国王俄狄浦斯之子,因王位继承问题发生矛盾,最终长子厄忒
俄克勒斯死于其弟波吕尼刻斯之手。
[12] 原注:纪尧姆—弗朗索瓦—安托万·洛必达(Guillaume-François-Antoine l'Hôpital,1661-1704),著有《无穷小分析》(1696年)、《圆锥曲线分析论》(1707年遗
作)。
[13] 译注:钦命大臣(lieutenant de roi)是法国路易十四时期开始设置的作为王权代
表驻各省的官员,他们的实际权力有限,听命于当地的最高行政或军事官员。西班牙同一时期
或有类似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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