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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天

确实,我醒来的时候并没有躺在兄弟谷的绞刑架下,而是在自己的
床上。我是被吉普赛人撤营时的动静吵醒的。
“起床吧,骑士大人,”首领对我说道,“我们今天有很长一段路要
走。不过,我们为您配了一头西班牙绝无仅有的好骡子,骑上它,您根
本就感觉不到在行路。”
我赶紧穿戴整齐,接着便骑上我的骡子。我们和四位全副武装的吉
普赛人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他人落在我们身后很远,为首的那两位年轻
女子,我觉得应该就是昨夜伴我入眠的那两个人。山路曲折蜿蜒,我时
而会处在她们头顶,时而又会深陷在她们脚下,落差往往有几百尺。我
于是找了个机会停下来仔细打量她们,我觉得,她们应该就是我那两位
表妹。而我的困惑似乎都被老首领幸灾乐祸地看在眼里。
在急匆匆赶了四小时的路之后,我们来到一片山顶上的高地,地上
堆了很多货包。老首领很快将货包清点一遍,然后对我说道:“骑士先
生,这些是来自英国和巴西的货物,将供应到安达卢西亚、格拉纳达、
巴伦西亚和加泰罗尼亚四地。对我们的小买卖,国王有点不高兴。但他
其实是能从别的方面得到回报的,毕竟,走私货能让人民感到快乐,感
到欣慰。更何况,在整个西班牙,所有人都与走私有关联。这些包裹当
中,会有一些进入部队的军营,还会有一些去往僧侣的小屋,甚至有的
还要在墓穴里陪伴死人。标了红色记号的包裹是要被警方查收的,他们
能以此为海关做贡献,自然更希望我们生意兴隆了。”
说完这番话后,吉普赛人首领命手下将货包藏入不同的山洞。接
着,他又挑了个山洞当作吃饭的地点。从这山洞向外望去,是无比辽阔
的一片世界,人的肉眼已远远不能达其边际。换句话说,地平线远得让
人感觉长空与大地仿佛融为了一体。我对自然之美的感悟正日复一日加
深,看到眼前如此景象,不免深深陶醉其中,但首领的两个女儿将我的
思绪拉了回来——她们端来我们的中饭。正如我之前所说,从近处看,
她们与我那两位表妹毫无相似之处。两人偷瞥我的眼神似乎在对我说,
我让她们感到很满意,可我内心又有个声音在提醒我,前一夜进我帐篷
的人并不是她们。
这两位美丽的女子又从外面端进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杂烩,在大部队
出发的同时,有一支先头部队已经赶到这里,他们花了一早上时间炖出
这道菜。我和长者都吃得津津有味,唯一的区别在于,长者在吃菜的时
候会不停地喝盛在一个羊皮囊里的美酒,而我还是拿附近山泉里的水佐
餐。
等我们吃饱喝足,我向长者表示,我对他过往的经历颇有兴趣。他
试图避而不谈,我便一再恳求,最后,他终于答应向我讲述他的故事。
他是如此这般开场的:
吉普赛人首领潘德索夫纳的故事
在西班牙,所有吉普赛人都称我为“潘德索夫纳”。在他们的土话
里,这对应着我的姓氏“阿瓦多罗”,因为我并不是天生的吉普赛人。
我父亲叫堂费利佩·德·阿瓦多罗,有人说,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严
谨、做事最有条不紊的人。他的性格确实非常符合这样的评价,甚至可
以说,假如我随意告诉您他某一天的生活,那他一生的生活您马上就全
有了概念,或者至少可以说,他在两段婚姻之间的生活,您就全有了概
念。他的第一段婚姻造就了我的生命,而他的第二段婚姻断送了他的性
命,因为这段婚姻彻底扰乱了他的生活方式。
我父亲还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对一位女性远亲暗生情愫。两人
私订终身后,我父亲便立即将她迎娶过门。她在生我的时候告别了人
世。痛失爱妻让我父亲久久不能自拔,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月,连
亲朋好友也不愿意见。最后,时间冲淡了他的哀思,也抚平了他的伤
痛,他终于打开房门,走到朝向托莱多大街的阳台上。他在阳台上呼吸
了一刻钟新鲜空气,然后又打开朝向垂直方向的街道的窗户。他看见对
面人家的几个熟人,便带着相当愉快的神情同他们打招呼。在随后的几
天里,他又重复这一天的举动,这一切都被附近的人看在眼里。于是,
我母亲的舅父、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最后也知道了
我父亲生活方式的变化。
这位修士来到我父亲家,恭喜我父亲恢复健康。不过,宗教可以提
供给我们的慰藉,他基本上没有谈,他只是一再关照我父亲,需要找点
消遣。他甚至极度宽容地建议我父亲,可以去剧院里看看戏。弗莱·赫
罗尼莫是我父亲最信任的人,他于是当天晚上就去了拉克鲁斯剧院。剧
院里在演一部新戏,波拉科斯这一派的人一心想让演出成功,但索里塞
斯这一派的人一心想让戏演砸,两派人的明争暗斗让我父亲觉得非常有
意思。从此,只要有演出,他都不愿错过。他甚至深深喜欢上波拉科斯
这一派的人。拉克鲁斯剧场偶尔关门歇业时,他就会换到王子剧院。
每次演出结束后,男观众们都会排起两道人墙,逼着女观众走秀式
地一个接一个步出剧场。我父亲也会站在人墙的尽头。但他和其他人不
同,其他人这么做只是想明目张胆地看女人,可我父亲对这种事并没有
什么兴趣。等最后一个女人走出剧场,他便赶往马耳他十字街,在那里
吃顿简单的晚饭,然后就回自己的家。
每天早上,我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房门,走到朝向托莱多大
街的阳台上。他会在阳台上呼吸一刻钟新鲜空气。接着,他便打开朝向
垂直方向的街道的窗户。假如对面屋子有人在窗户边,他就会带着优雅
的神情和自己的邻居打招呼,说一声“Agour”[1],然后再把窗户重新关
起来。这声“Agour”有时会成为他一整天说的唯一一句话,因为尽管拉
克鲁斯剧场所有的戏他都非常关注,演出成功后他都非常激动,但他只
会以鼓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从不会发出言语。要是哪天早上没看
到对面窗户里的邻居,他就会耐心等下去,直到有人出现,这样他就可
以把他那声招呼说出来。
打完招呼后,我父亲就会去德亚底安修会的教堂做弥撒。等他回
来,屋子已被女仆收拾妥当,女仆会细心地将每件家具摆放回前一天的
原位。我父亲非常在意屋子的条理和整洁,他眼睛一扫,就能发现从女
仆扫帚上掉下来的一小段穗条,或是一小块灰尘。
等屋子的条理和整洁完全符合我父亲的心意后,他会取出一个量规
和一把剪刀,剪出尺寸完全相同的二十四块小纸片,然后在每块纸片里
装进满满一长条巴西烟丝,做出二十四支香烟。他的烟折得如此之好、
如此之平整,堪称全西班牙形态最完美的雪茄烟了。他先取出六根自己
的杰作,边抽边数阿尔巴公爵府屋顶上的瓦片。接着再取六根,边抽边
点进入托莱多门[2]的人数。抽完这十二根烟,他就看自己的房门,一直
看到自己的中饭被人送过来。
吃完中饭,他会再抽其余的十二根烟。接着,他就眼睛盯着钟看,
一直看到剧院节目上演前最后一次整点钟声敲响。万一那天没有演出,
他就去书商莫雷诺的书店,听那里的文人聊天。在那段时期,莫雷诺书
店是这群文人习惯的聚会场所,但我父亲只做听众,从不插话。假如他
生病不方便进剧院,他也会去莫雷诺书店,在那里找拉克鲁斯剧院上演
剧目的书籍。等演出时间一到,他就开始阅读剧本。每当读到体现波拉
科斯派风格套路的片段时,他总不会忘记鼓掌。
这样的生活是非常单纯的。但我父亲还想履行自己在宗教方面的职
责,便请德亚底安修会给自己找一位告解神父。来的这位神父正是我母
亲的舅父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我舅公借这个机会提醒我父亲,在我
亡母的姐姐堂娜费丽萨·达拉诺萨家里,还住着我这个已经出世的孩
子。我父亲要么是担心见到我时会想起那个他珍爱的、因我而死的女
人,要么是害怕我的哭闹会打扰他习惯的平静生活,总之,可以确定的
是,他一再请求弗莱·赫罗尼莫·桑特斯,永远不要将我带回他的身边。
但与此同时,他把自己在马德里城郊一块农场的收入转移到我的名下,
以此作为我的抚养费,并请德亚底安修会管理财务的修士当我的监护
人。
唉,我父亲对我如此疏远,仿佛他已预感到,上天为他和我缔造了
天差地别的两种性格。因为您已经看到,他的生活方式是如何有条不
紊,又是如何始终如一。至于我,我一直是个漂泊不定、喜欢变化的
人,我敢向您保证,从这方面来看,基本上不会有人能比得上我。
我实在是个变化不定的人,以至于我的变化不定本身都是变化不定
的。因为在我浪迹天涯的征程中,过隐居的生活,享受安宁的幸福,这
样的想法也一直伴随着我。可我实在是太喜欢变化了,所以永远无法真
正清静下来。终于,在认清自己后,我决定结束自己摇摆不定的不安状
态,加入这群吉普赛游民,从此固定下来。这算得上一种实实在在的隐
居生活,也是一种节奏始终如一的生活,但至少可以说,每天只能看见
同样的几棵树、同样的几座山,这样的不幸我是不会再有了。此外,要
是每天只能看见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围墙、同样的屋顶,那对我来说或
许会更难接受。
听到这里我接过话,对眼前这位讲述自己故事的长者说道:“阿瓦
多罗大人,或者应该称您为潘德索夫纳大人,我想,既然您的生活如此
漂泊不定,那您理应经历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奇遇。”
吉普赛人首领回答我道:“骑士大人,自从我在这片荒山生活以
来,我的确见识了一些非常不平凡的事。至于我人生的其他阶段,见到
的只是各种寻常之事,等您了解之后,您就会发现,其中最不同寻常的
一点,就是我对自己的每一种生活状态都非常投入,不过,没有哪一种
生活状态我会维持一两年以上。”
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后,吉普赛人首领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是在我姨妈达拉诺萨家里长大的。她本人并无
子女,因此可以说,她对我的爱融合了母爱和姨妈的爱这两种爱;总之
一句话,我成了个被溺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我得到的溺爱一天比一
天多,因为随着我在身体和心智两方面的成长,我越来越喜欢利用别人
对我的和善肆意妄为。不过,由于几乎从不会遇上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我也很少做违背他人心愿的事,这让我表面上看起来基本是个乖孩子,
而我姨妈就算偶尔要向我发号施令,也总是带着种温柔、怜爱的微笑,
我于是从不会表示反抗。最后,我就成了个表面上非常乖巧的孩子,而
善良的达拉诺萨相信,是上天的恩赐,再加上她本人的悉心教育,才造
就了我这么一个杰出的少年。但她觉得自己的幸福还缺一个重要的环
节:我这些所谓的成长与进步,她无法让我父亲亲眼见证,她也无法使
他相信我是个完美的孩子,因为他一直固执地不肯见我。
可是,有什么固执是女人战胜不了的呢?达拉诺萨夫人坚持不懈,
步步紧逼,对她的舅父赫罗尼莫展开攻势。最后,舅父终于决定,要在
我父亲第一次忏悔时让他意识到,对于一个不可能对他产生任何妨害的
孩子,他表现出来的冷漠有多么残酷。
赫罗尼莫神父履行了他向我姨妈的承诺。我父亲尽管没有惊惶无
措,但还是不能接受在自己屋子里见我。赫罗尼莫神父建议把见面的地
点放在丽池公园,但出门散步并不属于我父亲有条不紊、始终如一的日
常生活内容,他不能让某一天的生活脱离轨道。最后,他还是答应在自
己家里见我,这对他来说总比改变生活节奏要好。赫罗尼莫神父向我姨
妈宣布了这条好消息,她听了欣喜若狂。
说到这里,我必须要告诉您,在我父亲压抑自我的这十年里,他那
深居简出的生活中又增添了一些常人没有的特色。他养成了各种怪癖,
其中一种是制造墨水。他的这个爱好是这么来的:
有一天,他去了莫雷诺书店。在他身边的,是几位西班牙最富才智
的名士,还有几位法律界人士。这些人谈着谈着,话题就落到好墨难求
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好墨水,或者说,找好墨
水完全是白费力气的事。此时店主莫雷诺说,在他店里有一本各种用具
制作法大全的书,书里肯定有一些与制墨相关的知识值得学习。说罢,
他就去找这本书,但他并没有马上找到。等他拿着书回来的时候,话题
已经换了,大家开始情绪高涨地讨论一部成功的新戏,没人再想谈墨
水,也没人再想听店主读那本书里的内容了。但我父亲和他们不同。他
接过书,马上就找到墨水制作法的章节,也完全理解了里面的内容。自
己可以掌握一门被西班牙最富才智的人士视作难题的学问,让他感到非
常惊讶。确实,制墨水这件事,无非就是把没食子[3]酸的溶液和硫酸盐
的溶液混在一起,再配入一些橡胶。不过,书的作者还是提醒道,想要
做出上品的墨水,一次配的量必须很大,而且要始终保持混合剂的热
度,并时常搅动。因为橡胶与金属物质完全没有亲合性,随时有分离的
可能。此外,橡胶本身在溶解时很容易被腐蚀,只有加入少量酒精才可
避免这种情况。
我父亲买下了这本书。第二天,他就开始购置各种必备的配料,其
中包括称剂量的天平,以及一个他能在马德里买到的最大的瓶子。因为
书的作者说,做上品的墨水,一次配的量必须很大。他的第一次操作非
常成功、非常完美。我父亲带了一小瓶他的墨水去莫雷诺书店,给那些
聚在店里的智者名士看。所有人都觉得水准一流,个个都想要一份。
我父亲过着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从没有机会施恩于任何人,更没
有机会接受别人的赞美。现在,他总算能向别人施恩了,单是这一点就
使他觉得非常美妙,更何况别人还对他赞不绝口,那自然是愈发妙不可
言。于是,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全心投入到能给他带来如此美好享受的
制墨工作。第一批墨尽管用的是他能在马德里买到的最大的瓶子,但那
帮才子转眼就让他瓶空墨尽,我父亲便请人从巴塞罗那弄来一个大肚
瓶,这种瓶子是地中海的水手装酒用的。靠这个大肚瓶,他能一次制出
二十小瓶墨水,但才子们还是和第一次一样一抢而光,同时,依然对我
父亲连声道谢,赞不绝口。
但是,玻璃瓶越大就越不方便。太大的瓶子不容易加热,搅拌好溶
剂就更难,把瓶子放低倒出墨则难上加难。我父亲于是决定,请人从埃
尔托沃索[4]弄来一只炼硝石的大土坛。等坛子运到后,他又请人砌了块
炉台,将坛子放在一个小炉子上,用文火一直烧。坛子的底部装了个开
关阀,成为液体的墨水可以从这里倒出来。此外,人站到炉台上,拿一
根木杵,就可以轻松搅拌坛子里的溶剂。这种坛子足有一人高,因此您
可以想象出,我父亲每次制的墨能达到多大的量。而且,他始终守着一
个原则,取出来多少,就补进去多少。
有某位知名文人派女仆或家佣向我父亲求墨,对他来说,这必是件
大乐事。假如这位文人此后发表的作品在文坛引起反响,并成为莫雷诺
书店来客的谈资,那我父亲一定会暗自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他觉得自
己也为之做出了某种贡献。最后,为了把该交代的都向您交代全,我还
要告诉您,我父亲从此在城里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大墨坛费利佩,或
是制墨大师堂费利佩。知道他姓氏阿瓦多罗的人却非常之少。
所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父亲那古怪的性格,他那整洁有序的屋
子,还有他那只大墨坛,我全都听说过,我急于用自己的眼睛见证这一
切。至于我姨妈,她毫不怀疑,只要等我父亲幸福地与我团聚,他自然
就会放弃他的所有怪癖,从此全心全意地欣赏我,从早到晚,别无他
求。最后,见面的日子总算确定下来。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父
亲会去赫罗尼莫神父那里忏悔。神父认为,先要逐步坚定他与我见面的
信念,最终再选个星期天向他宣布,我已经在他家里等他了,而神父本
人会陪他回家。赫罗尼莫神父把他的安排告诉我姨妈和我,并叮嘱我
说,进了我父亲的房间后,什么东西都不要碰。所有要求我一口答应下
来,而我姨妈也承诺会好好看着我。
那个期待已久的星期天终于到了。我姨妈给我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华
贵服装,上面镶着银流苏,纽扣是用巴西黄玉加工而成的。她向我保证
说,我的样子绝对人见人爱,等我父亲看到我,他一定会欢喜得要命。
我们怀着无限希望,脑中闪现着无数美好的想法,欢快地穿过圣于尔絮
勒会大街,来到普拉多大道。此时,先后有几位妇人停下脚步,对我做
出了亲眤的表示。最后,我们来到托莱多大街,进入我父亲的房子。有
人为我们打开他房间的房门,我姨妈怕我惹事,便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
下,她坐到我对面,紧抓住我围巾上的流苏,防止我起身或是乱碰什么
东西。
受到这样的束缚,我心里有所不甘,想找个办法来弥补。我先是把
目光投向房间的各个角落,确实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令我叹服。用来
制造墨水的那个角落和其他地方一样干净,收拾得一样清爽,埃尔托沃
索的大土坛仿佛成了一件装饰品,在坛子旁边,有一面带着镜子的大橱
柜,那些必要的配料和用具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橱柜里。
看到这个紧靠着炉子和坛子、又高又窄的橱柜,我突然产生了一种
爬上去的强烈欲望。我觉得,等我父亲进屋,满房间都找不到我,最后
终于发现我原来在他头顶藏着,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有趣到极点。想到这
里,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开我姨妈手里抓着的围巾,冲向炉子,
然后又从炉台跳到橱柜上。
看到我如此敏捷的身手,我姨妈不禁为我鼓起掌来。但回过神后,
她马上命令我下来。
正在此时,有人告诉我们,我父亲已经上楼了。我姨妈双膝跪地,
求我赶紧从橱柜上下来。她的哀求如此恳切,让我实在无法违抗。可
是,我把腿伸出去够炉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脚踏到了坛子边沿。我猛
地向前一拉,想撑稳自己的身体,但又感到可能会把橱柜拉翻,我于是
放开手,接着就摔进了墨坛。眼看我要被淹死,我姨妈一把抓过搅拌墨
水的木杵,对着坛子猛力一敲,整个坛子随之碎成千百片。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走了进来,他看到一条墨河在他房间泛
滥,紧接着又冒出一张连声狂叫的小黑脸。他赶紧冲回楼道,却不小心
崴了脚,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至于我,我的叫声也没有持续多久,吞进肚子里的墨水让我极度难
受,我很快也失去了知觉。我接着就生了场大病,病情稳定下来用了很
长一段时间,恢复期又花了很多天,最后才完全恢复意识。我能痊愈,
起到最大效用的一件事,是我姨妈告诉我,我们将离开马德里,搬到布
尔戈斯[5]住。听说要出远门,我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弄得大家以为我
生病久了脑袋也不正常了。但我高度兴奋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
我姨妈问我,路上我是想坐她的马车,还是想坐驮轿。
“这两种当然都不行,”我极为恼火地回答她,“我又不是个女的。
我只愿骑马赶路,至少也要骑头骡子,鞍上要挂一支做工精良的塞哥维
[6]长枪,腰间还要系两把手枪,配一柄长剑。您把所有这些东西都给
我备好后,我才会上路,其实,您给我备这些东西也关乎您自身的利
益,因为一路上是由我来保护您。”
这番话我反复说了无数遍。因为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
道理了,能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大人们也深感欣
慰。
开始准备搬家了,这让我有机会尽情投入到一项奇妙的工作中去。
我一会儿进,一会儿出,一会儿上楼,一会儿搬东西,一会儿发命令,
总之我忙得不可开交,有太多的事要做,因为我姨妈想从此长住在布尔
戈斯,要把她所有的家具都搬过去。出发的黄道吉日终于到了。大件行
李我们托人从杜罗河畔阿兰达运过去,我们自己则取道巴拉多利德。
我姨妈原本想坐马车,但看到我执意要骑骡子,她也做出了和我同
样的选择。大家没有让她使用骑坐的骡鞍,而是放了驮鞍,并在驮鞍上
安了个非常舒适的、类似小轿子的坐具,坐具上还绑了支遮风避雨的大
阳伞。最后,大家再安排一个侍童走在她前面为她牵骡子,这样,所有
的危险哪怕是表面上的危险都被排除了。我们的队伍共有十二头骡子,
每一头都精神抖擞。我把自己当成这支高贵的远征队的队长,我一会儿
在队伍最前面开道,一会儿又来到最后面压阵,我的手里总会拿件兵
器,特别是在走到转弯处或是其他需要提防的地方时。
您自然可以想象得出,一路上我并没有任何机会展现自己的价值。
就这样,我们平安地来到一个叫阿尔巴霍斯的简易客栈。在这里,我们
看到两支和我们规模差不多的远行队。牲口都拴在牲口棚的草料架旁,
人则全围在紧靠着牲口棚的厨房里,厨房与牲口棚之间只有两排石梯隔
开。当时,西班牙所有的客栈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布局。整个屋子就是一
间非常长的通间,最好的位置留给骡子,而人只用很小的一部分。但这
完全没有影响我们的好心情。侍童一边刷洗牲口,一边对老板娘说着各
种粗言恶语,老板娘自然不饶他,她的性别优势和职业经验使她能反应
敏捷地回敬过去。最后,老板只得将自己厚重的身体拦在两人当中,这
才中断这场脑力角斗。但说中断其实也只是暂时的,因为稍做休整后角
斗又会重新开始。女仆们则一边随着牧羊人嘶哑的歌喉翩翩起舞,一边
让自己的响板声传遍整个屋子。不同队伍里的远行者互相介绍自己,争
相邀请对方与自己共餐。接着,大家就一起围坐在炭火边。每个人都会
讲述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有时还会把他的整个人生经历当故事说
出来。那真是美好的时光啊。如今,客栈的条件都好多了,但当年的远
行客互相如何交往,气氛又是如何热闹,现在的人已经无法想象出来
了,我也很难向您道明其中的魅力所在。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一天对
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忘了,我那小脑袋瓜在这一天做了个决定:我要一生
出行,浪迹天涯,而后来的我也的确将其付诸实践。
不过,让我真正坚定这个信念的,是当晚一段特别的插曲。吃完晚
饭后,所有远行者依旧围在炭火边,分别讲述自己所经之处的奇闻逸
事。此时,一个之前还没有开过口的人这样说道:“你们在途中经历的
事听起来都非常有意思,听过之后也让人很难忘怀。至于我,我倒希望
从没有遇到过什么奇事。可是,有一次我去卡拉布里亚,半道上发生了
一件极为奇特、极为惊人、极为令人恐惧的事,直到现在我还为之心有
忌惮。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追着我不放,毁掉了我生活中本应有的种
种快乐,我因为这件事陷入深深的忧郁,也丧失了原有的理智。若非如
此,我的生活本该是丰富多彩、充满快乐的。”
这样的一段开场白自然吊起了大家的兴致。大家一再催他,期待他
能讲出个精彩的故事来,并劝他说,故事讲出来,心结自然就解了。在
经过很长时间的催促后,他终于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1] 原注:巴斯克语打招呼的方式,见第二天的相关内容。
[2] 译注:托莱多门是马德里的古城门。
[3] 译注:没食子是没食子蜂寄生于壳斗科植物没食子树幼枝上所产生的虫瘿。没食子酸
是制墨的原料。
[4] 译注:埃尔托沃索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拉曼恰自治区托莱多省的一个市镇。
[5] 译注:布尔戈斯是西班牙北部城市,是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上的重要文化中心,曾为卡
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
[6] 译注:塞哥维亚是现卡斯蒂利亚—莱昂自治区塞哥维亚省的省会。
朱利奥·罗马蒂和萨莱诺山公主的故事
我叫朱利奥·罗马蒂。我父亲叫彼得罗·罗马蒂,他是巴勒莫甚至也
是整个西西里最著名的法律界人士。诸位自然想象得出,他非常热爱这
份给他带来体面生活的职业。不过,他更愿意投入钻研的学问是哲学。
只要得闲,他会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哲学上。
我可以毫不吹嘘地说,我追随着他的足迹,在这两条路上都取得了
成绩。因为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了法学博士,接着又钻研数学和天
文学并小有所成,能对哥白尼和伽利略的作品进行评注。我对诸位说这
些,并不是出于什么虚荣心,只是因为我要向诸位讲述的故事是一次非
常惊人的奇遇,而我不想自己被诸位误认为迷信之徒,或易轻信他人之
辈。对我来说,这类毛病恐怕是最不可能犯的,毕竟,神学或许是我一
直以来不闻不问的唯一一门学问了。若是别的学问,我都会怀着最大的
热情,不知疲倦地深入钻研。在真的需要休息时,我也只是从一门学问
转到另一门学问,换换脑子。
如此投入学习使我的健康受到了影响,我父亲实在找不出什么适合
我的调节方式,便建议我出门旅行,甚至要求我环游欧洲,四年后才能
重返西西里。
离开我的书,离开我的书房、实验室,起初对我来说是件非常痛苦
的事。不过,既然我父亲一定要求我这么做,我也只能从命。起程后不
久,我的身体就发生了非常可喜的变化。我食欲大开,体力回升,总
之,我完全恢复了健康。我原本是坐在驮轿上赶路的,但从第三天开
始,我就骑起骡子,而且感觉非常不错。
很多人走遍全世界,却不了解自己的家乡。我不想犯下和他们一样
的错,不想辜负自己的乡情,于是把旅行的起点放在我们的岛上。大自
然在这座岛屿全境造就出丰富多样的神奇景观。我并没有沿着海岸线从
巴勒莫走到墨西拿,而是一路经过卡斯特罗诺沃、卡尔塔尼塞塔等地,
最后来到埃特纳火山脚下一个我忘记了名字的村庄。我在这个村庄准备
起我接下来的高山之旅,并打算在山上过一个月。后来我真的在山上过
了一个月,主要精力用于验证不久前别人做的几个关于气压计的实验
[1]。夜里的时间我用来观测星辰,我很高兴地发现了两颗在巴勒莫实验
室里看不到的星星,因为它们的位置太低,我的实验室视野有限。
离开的时候我真的有些依依不舍,在这里,我仰望自己曾精心研讨
过其运行法则的各种天体,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天上的星光,并随之汇
入由万千星辰组成的至高的和谐世界。此外,高山上稀薄的空气确实能
对人的身体产生一种非常特殊的影响,它使我们的脉搏跳得更高频,让
我们的肺部运动比在平地上更快。但我终究还是下山了,来到山下的卡
塔尼亚城。
卡塔尼亚和巴勒莫一样,是一座具有高贵气质的城市,这里的居民
和巴勒莫人一样优秀,但比巴勒莫人更有知识。这倒不是说卡塔尼亚有
很多精密科学的爱好者,在我们岛上其他所有地方,也同样不存在这样
的现象;但这里的居民很喜欢艺术和古代文化,熟悉古代史、现代史,
对曾在西西里生活过的族群都有研究。考古挖掘,特别是挖掘出来的各
种精美文物,会成为所有人交谈的话题。
就在我进城前不久,当地人从地下挖出一块非常美的大理石,上面
写满无人辨识的字符。我经过仔细的观察分析,认定这属于布匿人[2]
文字。由于我的希伯来语水平尚可,我于是能触类旁通地解释这些文字
的大意,围观的人听了纷纷称赞。有了这么一段成功的经历,我在城里
受到非常热烈的欢迎,达官贵人都想赠给我一些相当诱人的珍宝,试图
以此留我长住。但我离乡背井意不在此,因此婉言谢绝,踏上去墨西拿
的路。在这座以商业著称的城市里,我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我便跨
过海峡,来到雷焦卡拉布里亚[3]
在此之前,我的旅行无非像盘快乐的棋局。但到雷焦卡拉布里亚
后,我就如同参与了一场严肃的行动。一个叫佐托的强盗在卡拉布里亚
地区兴风作浪,海上又全是的黎波里塔尼亚[4]的海盗。我完全不知道该
怎么去那不勒斯。要不是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倒霉的羞耻心将我留在当
地,我可能就返回巴勒莫了。
在雷焦卡拉布里亚被困一周后,我已是心绪不定。这一天,我在码
头上独自散步了很久。随后,我来到一片几无人踪的海滨,坐在一堆石
头上。
一个长相出众、穿着件鲜红色外套的男子走到我身边。他一句客套
话也没说,便紧挨着我坐下,然后对我这样说道:“罗马蒂大人现在是
在想代数问题还是天文学问题?”
“都没有,”我回答他道,“罗马蒂大人只是在想如何从雷焦卡拉布
里亚去那不勒斯,此刻正困扰他的问题,是如何避开佐托大人那帮
人。”
听到这里,这位陌生人带着极为严肃的神情对我说道:“罗马蒂大
人,您的才能已经为您的故乡增添了荣耀,假如您现在的旅行能继续拓
展您的知识面,那您还可以为您的故乡进一步增光添彩。佐托这人是位
雅士,他不会妨碍您从事如此高贵的行动。请把这些红色的羽饰拿去,
取其中一簇插在您的帽子上,再把剩下的分发给您的随从,然后就放心
大胆地出发吧。至于我,我就是那个让您如此忐忑不安的佐托,为了让
您相信我的话,我把我的职业工具向您展示一下。”
他边说边掀起外套,我看到一条系满手枪和匕首的腰带。然后,他
友好地和我握握手,便离我而去。
听到这里,我打断吉普赛人首领的叙述。我对他说,我也听说过这
个佐托,连他的两个弟弟我也都见过。
“我也见过他们啊,”潘德索夫纳回答道,“他们和我一样效力于戈
梅莱斯的大族长。”
“什么!您也效力于他?”我惊讶到了极点,情不自禁地高叫起来。
正在此时,进来了一个吉普赛人,他伏在首领耳边说了几句话,首
领听罢立即起身离开。这也让我有了空闲,可以思考一下他刚才对我说
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暗想道,“这个强大的组织到底是怎么回
事?看起来,这个组织里的人不论干什么事,目的都是为了掩盖一个我
搞不清是什么的秘密。此外,他们还会通过一些奇景怪象来给我施障眼
法,这些奇景怪象,我偶尔能猜出其中一部分套路。但在大部分情况
下,我都困惑不解。很明显,这里面有一根隐形的链条,而我本人也是
其中一环。很明显,他们想进一步把我拴在这链条内,让我不得脱
身。”
我的思绪被首领的两个女儿打断了。她们走了进来,邀请我去散
步。我接受了,就跟着她们出了山洞。她们在与我交谈时,用的是非常
纯正的西班牙语,并没有任何词不达意的地方,也没有掺杂吉普赛土
话。她们既有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头脑,又有开朗外向的性格。散完步
后,大家就吃晚饭、睡觉了。
不过,这天夜里,我的两位表妹并没有来。
[1] 原注:气压计的发明要追溯到1643年,发明者是托里切利。
[2] 译注:古代罗马人称腓尼基人特别是迦太基人为布匿人。
[3] 译注:雷焦卡拉布里亚(Reggio di Calabria),现意大利南部港口城市,隔墨西拿
海峡与西西里岛相望。
[4] 译注:现利比亚西北部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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