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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

我醒得比平时要早。在晨曦下,我去了露台,想在四周还没有被强
烈的阳光暴晒前,享受更自在的呼吸。空气中透着深深的静寂,激流声
仿佛不再像昨天那样澎湃,鸟的合唱声也历历在耳。
万物的安宁让我的内心也平和下来,我可以静心思考从加的斯出发
后的种种经历了。加的斯部队的指挥官堂恩里克·德·萨曾经不小心说过
几句话,尽管我已不记得原文,但他的话能让我推断出,他与这个神秘
的戈梅莱斯家族是有关联的,他是知道这个家族一部分秘密的。他当时
给我安排了两个随从,洛佩斯和莫斯基托,我觉得,他们在可怕的兄弟
谷入口离我而去,或许也是他的授意。我的两个表妹常对我说,有人想
考验我。我认为,我在克马达店家大概是喝了催眠类的迷药,在我沉睡
不醒之际,有人把我抬到了绞刑架下。帕切科一只眼睛失明,很可能另
有意外,他与两个吊死鬼之间的情事恐怕并不存在,他那令人毛骨悚然
的故事应该纯属虚构。隐修士一直想借着忏悔的名义套出我的秘密,在
我看来,他可能是戈梅莱斯家族派的一个代表,考验我是否谨慎才是他
的任务。
想到最后,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故事有了头绪,可以不必用超自然现
象去解释了。正在此时,我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非常欢快的乐曲,相伴的
歌声仿佛正绕山盘旋。不过,声音很快就变得清晰。接着,我看到一群
欢笑的吉普赛人打着节拍走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在摇铃和鼓声的伴奏
下唱歌。他们在离露台不远的地方搭设起临时营地,我很容易看出,不
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都显露出一种良好的气质。我猜想,这些
吉普赛人应该就是隐修士所说的保护悬岩客栈的那帮人。但我觉得,作
为能抵抗盗贼的人,他们实在显得太过文雅了。就在我观察他们的同
时,他们已搭好帐篷,煮起一锅大杂烩,还在附近的树枝上给自己的孩
子吊起了婴儿床。这些准备工作全部完成后,他们又重新开始享受流浪
生活的乐趣,对他们来说,其中最大的乐趣,应该就是无所事事、虚度
时光。
他们首领的帐篷明显与其他人的不同,除了在入口处竖着根银柄权
杖之外,帐篷的做工也考究得多,帐篷外还挂着一大串精美的流苏,这
在吉普赛人的帐篷中可并不常见。此时,帐篷的门帘被拉开了,我的两
位表妹从里面走出来,这一幕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她们都打扮得非常优
雅,穿着被西班牙人称作“a la gitana maja”(吉普赛女便装)的俏丽服
装。她们朝我的方向走来,一直走到露台下方,但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
我。随后,她们叫来同伴,欢快地跳起舞蹈。这是一首极为著名的弗拉
明戈舞曲,其中的歌词是这样的:
我那叫帕科的情郎
拉起我的手想要携我共舞
我这娇小的身体
顿时像杏仁饼一样又软又酥……
温柔的艾米娜,可爱的齐伯黛,当她们披着摩尔人的华美长袍时,
总会吸引我定睛观赏,而她们此刻的新打扮同样让我看得兴致盎然。不
过,我觉得她们的脸上透着种狡黠嘲弄的神情,配上这样的神情,她们
真是像极了那些占卜算命的吉普赛女郎,她们仿佛想通过这种出乎我意
料的新造型向我预告,她们想换个新招数再玩弄我一次。
秘法师的城堡锁得严严实实,钥匙也只有他一个人有,因此我无法
直接来到这群吉普赛人面前。不过,有一条地道能直达激流,虽然地道
出口被一道铁栅栏挡了起来,但我在栅栏里面可以近距离观察这群人,
甚至可以同他们说话,而不会被城堡内的人发觉。我于是就来到这条秘
道的门前,在这里,我与跳舞的人群只隔着激流。但此时我看出,那两
个女子并不是我的表妹。我甚至发现,她们的神情也很寻常,与她们的
行为举止完全匹配。
我的自作多情让我羞愧难当,我只得慢慢地走回露台。在露台上,
我再次仔细观察,结果又看到我的两位表妹。她们仿佛也看到了我,一
阵大笑后,她们转身进了帐篷。
一股怒火从我心中生起。“哦,老天啊!”我暗想道,“这两个如此
可爱如此多情的女人,有没有可能真的是惯于化作各种形态并以此来玩
弄凡人的精灵、魔鬼呢?又或许她们是女巫?最糟糕的情况是,她们还
有可能是吸血鬼,她们得到上天的许可,让山谷里那两具恶心的吊死鬼
的尸体复活。原本我觉得这一切都能从自然现象中得到解释,但我现在
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我一边千头万绪地想着,一边回到书房。我看到桌子上放着本厚
书,文字都是哥特字体,书名叫“哈佩尔奇谭集” [1]。书是被人打开的,
书页仿佛被特意折在某一章的开篇,我于是就读到了以下这个故事:
[1] 原注:艾伯哈德·韦尔纳·哈佩尔(Eberhard Werner Happel,1647-1690):《世间
最美的回忆或奇谭集》( Gr ö sseste Denkwürdigkeiten der Welt oder so Genandte Relationes Curiosae ),八卷。在第3卷(汉堡1687年版)第357页,讲述了以下的拉雅基埃
尔的故事,题为“刻骨铭心的欢愉”。
蒂博·德·拉雅基埃尔的故事
在法国罗讷河畔的里昂城,生活着一位非常富有的商人,他的名字
叫雅克·德·拉雅基埃尔。实际上,他使用拉雅基埃尔这个姓氏只是在离
开商界之后的事。在那之后,他成了这座城市的市长。在里昂,必须是
非常有钱同时名誉毫无污点的人,才会被市民委以此任。好市长拉雅基
埃尔就是这样的人:他对穷人宅心仁厚,对僧侣和其他宗教人士也极为
友好——按照这位大人的看法,修行之人都是真正的穷人。
不过,市长的独生子蒂博·德·拉雅基埃尔遵照的完全是另一种处世
之道。他是卫戍部队的一位旗手。蒂博是个可爱的大兵,喜欢耍刀弄
剑,是个骗小姑娘的高手。他没事就玩骰子赌一把,常干些打碎玻璃、
弄坏灯笼的事,动不动就满口粗话,甚至讲渎神的话,曾经多次在大街
上拦下市民,拿自己的旧外套换别人的新外套,用自己的破毛毡换别人
的好毛毡。这弄得不论是在巴黎、布卢瓦[1]、枫丹白露还是国王的其他
行宫,都有人说蒂博阁下的不是。我们那位名垂青史的仁君弗朗索瓦一
世偶然间获悉此事,圣上对这位年轻士兵的放荡举止深表惋惜,便将其
遣回里昂,想让蒂博在父亲家里静心悔过。善良的拉雅基埃尔市长先生
当时住在白莱果广场的一角,具体位置是在圣拉蒙街的街口。
年轻的蒂博回父亲家时受到热情的欢迎,就仿佛他从罗马教廷那里
得到所有宽恕一样。人们不仅特地为他宰杀了一头肥牛,善良的市长还
摆下宴席,邀请朋友参加。这宴席可比平日里家宴的花费要多得多。但
还不光是这些。在座的所有人都高举酒杯,祝福这位年轻人身体健康,
愿他从此明晓事理、悔过自新。
不过,这些善意的话在他听来并不悦耳。他拿起桌上的一只金酒
杯,往杯中倒满酒后说道:“该死的大魔王啊,万一我将来真的变得比
现在好,我就把我的血和灵魂化入这杯酒中交给你。”
这几句可怕的话让宾客们听得汗毛直竖。他们纷纷在胸前划起十
字,有几位甚至直接离席而去。
蒂博大人也站起身,走出家门,去白莱果广场透透气。在这里,他
遇上两个过去的老朋友,这两人和他一样,也是放浪形骸之徒。他热情
地拥抱他们,接着又将他们带到家中,让人一杯杯给他们斟酒,不再管
自己的父亲和其他宾客。
蒂博回家当天的这一系列行为,在第二天、在之后的每一天一再重
演。善良的市长内心万分痛苦。他想向自己的主保圣人圣雅各[2]求助,
于是带了个十斤重的大蜡烛来到圣像前,这蜡烛上套着两层金圈,每层
重五马克[3];然而,市长要把蜡烛放上祭台时,不小心碰倒了蜡烛,还
连带打翻了一盏银灯,火就在圣像前烧起来。市长先生让人熔金做这个
蜡烛,原本是另有他用的,可他如今满心想的都是让儿子改邪归正的
事,所以,他是怀着希望、带着愉快的心情来献这份祭礼的。但蜡烛倒
了,还打落了灯,让他觉得非常不吉利,他是满面愁容地返回家中的。
在发生这件事的同一天,蒂博大人依旧和他的两个朋友花天酒地。
他们喝了几瓶酒后,夜色已深,四处漆黑一片,他们便从屋里出来,打
算上白莱果广场透透气。到了广场,他们三人勾肩搭背走成一排,神气
活现、流氓气十足地四处乱逛,他们以为这样可以吸引姑娘们的注意。
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愿望落空了,广场上既没有姑娘也没有妇人,甚至
朝街边人家的窗户看,也看不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因为前文已经说过,
此时夜色已深。年轻的蒂博心有不甘,他抬高嗓门儿,按他常说的那套
话咒骂起来:“该死的大魔王啊,要是你的女儿女魔王能从这里经过,
我就把我的血和灵魂交给你,我还要向她求爱,因为酒让我浑身燥
热。”
这番话让蒂博的两个朋友听得很不舒服,毕竟他们还不像他那样罪
孽深重。其中的一个对蒂博说道:“我们的朋友大人,您得想清楚,魔
鬼是人的永恒之敌。哪怕人不去招他惹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提,魔
鬼都会对人作恶。”
听罢此言,蒂博回答道:“我的话已出口,不可收回。”
这三个下流之徒正说着话,只见旁边一条街里走出来一位蒙着面纱
的少妇,她身材曼妙,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一个小黑奴一路小跑紧
跟在她身后。他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地,手上提的灯笼也撞坏了。少
妇看上去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蒂博大人于是竭尽自己所能,以
最礼貌的方式走到她身前,伸出胳膊,表示要护送她返回家中。可怜
的“达丽奥莱特” [4]谦让了一会儿后,答应了他的建议。蒂博大人转头轻
声对他两位朋友说道:“你们看,我刚才求了大魔王,大魔王没有让我
久等。既然如此,我就向你们道声晚安了。”
两位朋友都很清楚他的意思,便笑着向他告辞,祝他快乐开心。
蒂博于是让美女挽住他的胳膊,小黑奴提着熄了的灯笼走在他们前
面。少妇起先显得非常紧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过,她慢慢放下心
来。最后,她干脆直接把头靠在骑士的胳膊上。甚至有几次,她在步子
没迈好后紧紧拉住了他的胳膊,以免摔倒。而我们的这位骑士一边扶住
她,一边把胳膊贴紧她的胸口。当然,他的动作做得还是非常小心,以
妨自己的猎物受惊。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啊,走了很长时间,走到最后,蒂博觉得他们已
经在这里昂的大街小巷里完全迷失了方向。但他还是满心欢喜,毕竟,
他是和这位美女一起迷路的,这对他来说倒是件求之不得的事。不过,
他还是想先弄清楚自己是在和谁打交道。于是,在看到街边一扇门外有
条长石椅后,他请她一起坐下小歇。她同意了,他便顺势紧挨着她坐
下。随后,他带着千般风流万种柔情,握住她的一只手,并极富才华地
对她说道:“彷徨迷途的美丽星辰啊,庇护我的星辰让我今夜与您邂
逅,您是否可以告诉我,您是何人,您家在何方?”
少妇起先非常羞涩不安,但终于慢慢镇定下来。她如此这般地回答
道:
[1] 译注:布卢瓦(Blois),法国中部城市,城中的布卢瓦城堡始建于9世纪,翻修于13
世纪,14世纪末归属奥尔良公爵,路易十二即出生于此。后成为国王行宫。
[2] 译注:圣雅各是耶稣十二宗徒之一,公元44年成为第一位为主捐躯殉道的宗徒。他后
来成为西班牙、士兵、朝圣者、骑士的主保圣人。拉雅基埃尔市长的名字“雅克”即来自“圣
雅各”之名,因此圣雅各也是他个人的主保圣人。
[3] 译注:旧时金银的重量单位,1马克约等于8盎司。
[4] 原注:达丽奥莱特(Dariolette),名词:1. 某骑士小说的女主人公;2. 一种奶油
布丁或蛋糕。
松布尔城堡丽人“达丽奥莱特”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奥尔兰迪娜,至少,和我一起住在比利牛斯山区松布尔
城堡里的那几个人是这样称呼我的。在那里,我能见到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我那失聪的女管家,另一个是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和哑巴
没什么分别的女仆,还有一个是失明的看门老汉。
这位看门人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因为他一年只需要开一次
门。开这次门,是为了迎一位先生进来。他进来以后,也不做别的事,
只是托托我的下巴,向我表示一下亲昵,然后就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比斯
开方言与我的女管家说话。幸好,我在被关进松布尔城堡之前已经会说
话了,因为进了这所监狱,再想和我那两位女伴学说话,是肯定学不会
的。至于那位看门老汉,每天他会在我们仅有的一扇窗户前,把我们的
中饭从护栏当中递进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见到他。我的那个
女管家经常在我的耳边吼,给我上一些我不明所以的道德课。不过,每
到这个时候,我基本上和她一样成了聋子,所以也很少听到她究竟说了
些什么。我只知道,她会对我说婚姻的责任,却从不告诉我婚姻本身是
什么。此外,她还对我说了不少她并不想跟我解释清楚的事。而我那个
结巴的女仆,她常想说个故事给我听。每次她都向我保证说,故事有趣
极了,可是,她尽管用尽气力,却没有一次能把故事讲到第二句。于
是,她只得放弃努力,并结结巴巴地向我道歉,而这道歉的话也和她的
故事一样,让她费尽周折。
我对您说了,我们只有一扇窗户,其实我的意思是,只有一扇对着
城堡正院的窗户。别的窗户都是朝另一个院子开的,那个院子里种了几
棵树,相当于是个花园,除了一条与我卧室相通的路之外,这花园并没
有别的通道。我在花园里种花养草,而这也是我唯一的消遣。
其实我这样讲不对,因为我还有另一个消遣,一个很简单、很单纯
的消遣。我每天早上起床后,都会在一面大镜子前注视自己的模样,甚
至一睁开眼就开始照镜子。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女管家也会跑来,和我
一样衣冠不整地朝镜子里看自己,我常会把自己的脸和她的脸对照着比
一比,并以此为乐。后来,我又把这个消遣放到睡觉前,此时我的女管
家已进入梦乡。有时,我会把镜中的我想象成一个我的同龄人,她仿佛
是我的女伴,回应我的动作,分享我的情感。这种幻景游戏我越是玩得
投入,就越觉得其乐无穷。
我对您说了,有一位先生一年来一次,来了之后就托托我的下巴,
向我表示一下亲昵,然后用巴斯克语[1]与我的女管家说话。但是有一
次,这位先生并没有像过往那样托我的下巴,而是抓起我的手,把我带
到了一辆旅行马车[2]前,然后将我和我的女管家关进车厢。说关进去真
的并不夸张,因为车厢只有顶部能见到光。我们从里面出来时已经是第
三天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第三夜,至少也算得上第三天晚上很晚
的时候了。
当时,一位男子打开车厢的门,对我们说道:“你们现在到白莱果
广场了,这里是圣拉蒙街街口,靠着拉雅基埃尔市长的家。你们想让我
带你们去哪儿?”
“过了市长家,看到第一个有马车入口的大门,您就带我们进去
吧。”女管家回答道。
故事说到这里,年轻的蒂博不禁竖起了耳朵,因为他家旁边的确住
着位叫松布尔的绅士,此人被大家公认为特别不喜欢女人出轨的人。这
位松布尔大人曾好几次当着蒂博的面吹嘘,他有一天可以当众证明,想
有个忠贞不渝的妻子,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事,因为他托人在自己的城堡
里养了位“达丽奥莱特”,这个女孩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并证明他所言
非虚。年轻的蒂博没想到,他所说之人原来已经到了里昂,而且现在正
处于他的掌握之中,他暗中一阵欢喜。
奥尔兰迪娜又如此这般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进了第一个有马车入口的大门后,有人带我们上楼。我们穿过
一间间宽敞美丽的房间,来到一个旋梯前,我们又爬上旋梯,进入一座
小塔。我觉得,要是换成白天,从这小塔上能够览遍整个里昂城的风
光。但我们当天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窗户上封了一层非常厚的绿色帏
帘。此外,小塔里照明的是一盏精美的搪瓷底座的连枝水晶烛灯。我的
女管家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又拿出她的念珠供我消遣,随后就关上
门出去了,在上锁的时候她足足转了两三圈。
我看到身旁再无他人,便把念珠扔开,取出腰上系着的剪刀,在封
住窗户的绿色帏帘上剪了个口子。于是,我看到了另一扇离我非常近的
窗户,窗户里的房间灯火通明,三位年轻的骑士和三个姑娘正在用餐,
凭您如何想象,恐怕也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青春俊美,是如何欢乐开
怀。他们唱歌,喝酒,欢笑,互相拥抱。甚至有几次,他们当中也有人
托起别人的下巴,但做这个动作时,他们的神情与松布尔城堡的那位先
生完全不同,尽管那位先生一年去一趟只为了干这件事。此外,这些骑
士和小姐还不断地解衣除裳,就像每天晚上我对着那面大镜子时一样,
但说实话,他们这样做看起来非常舒服,和我那个老管家衣冠不整的样
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这里,蒂博大人心中有数了,这说的正是前一天晚上他和他两
个朋友一起吃晚饭时的情景。他伸开一只胳膊,环抱住奥尔兰迪娜柔软
而圆润的腰,接着将她的身体紧紧贴到自己胸前。
她对他说道,对,那些年轻的骑士们当时也是这么做的。说实话,
我觉得他们男女之间情深意浓,个个都投入了真爱。不过,有个男孩说
他的爱胜过其他人。“不,应该是我才对,是我。”另两个男孩也争相说
道。“是他。”“是另一个。”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跟着说道。此时,那个称
自己的爱最真最浓的男孩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竟然用了个闻所未闻的
新招数。
听到这里,蒂博想起了昨天晚餐时的情形,差点笑出声来。
“那么,”他说道,“美丽的奥尔兰迪娜,这个年轻人用的闻所未闻
的新招数究竟是什么呢?”
奥尔兰迪娜接着说道,啊,先生,您别笑,我向您保证,这个新招
数真的非常精妙。可是,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听到有
人把门打开了。我赶紧重新拿起念珠,接着我的女管家就进来了。
女管家也抓起我的手,一句话都没对我说,便带着我进了一辆马
车。这辆马车的车厢和前一辆不同,并不是封闭的,因此我坐在车厢里
原本是可以看到城市风貌的。只可惜当时已是深夜,我只能辨识出,我
们走了很远很远,最后,我们来到城市尽头的乡野。马车停下的地方,
是乡野里的最后一间房子。表面上看,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屋,连屋顶都
是用茅草搭的。但屋子里非常美,只要小黑奴认得路,您等会儿就能亲
眼领略,因为我看他已经找到了火,把灯笼重新点亮了。
奥尔兰迪娜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蒂博大人吻了吻她的手,然后
对她说道:“迷途的丽人啊,请您告诉我,您是不是独自一人住在那美
丽的屋子里。”
“是我一个人住,”丽人回答道,“此外还有这个小黑奴和我的女管
家。但我想她今晚是不会再回来了。托我下巴的那位先生派人传话,让
我和我的女管家到他姐姐家里去找他,但他的马车去接一位神父了,所
以我们没有马车可用。我们只好步行上路。半路上有个人拦住我们,对
我说他觉得我长得很漂亮。我的女管家因为耳朵听不见,以为他在咒骂
我,便厉声呵斥回去。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帮人,他们也夹在
当中胡乱争吵。我非常害怕,便跑了起来。小黑奴跟在我后面跑,他不
小心摔倒了,灯笼灭了。就在那个时候,英俊的大人,我有幸遇见了
您。”
这单纯朴实的一段回答让蒂博大人听得满心欢喜,他便赶紧回了几
句讨好的话。就在此时,小黑奴举起他那重燃的灯笼,烛光照在了蒂博
的脸上。奥尔兰迪娜惊呼道:“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您就是那位施展
了精妙新招数的骑士啊!”
“正是在下,”蒂博说道,“但我向您保证,我当时的所作所为完全
不值一提。要是换作温柔正派的小姐,我肯定是另一种态度。因为当时
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女子也只配得上这些。”
“可从您当时的神情看,您似乎是真心爱那三位姑娘。”奥尔兰迪娜
说道。
“实际上我一个也不爱。”蒂博说道。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那个
镇子的尽头。在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前,小黑奴掏出腰间的一把钥匙,开
了房门。
的确,屋子内部完全不是普通茅屋的摆设。屋里挂着佛兰德斯出产
的精美帏帘,帏帘上绣满各种活灵活现的人物和栩栩如生的肖像。除此
之外,还有几盏纯银把手的连枝烛台,几面象牙或乌木质地的贵重橱
柜,几把盖着热那亚丝绒垫、配了金流苏的椅子,以及一张铺着威尼斯
云纹绸[3]的床。但这一切并不是蒂博大人所关心的。他的眼中只有奥尔
兰迪娜,他想快点迎来这场奇遇的结局。
就在他迫不及待的时候,小黑奴给桌子铺上餐布,并摆好餐具。此
时,蒂博才发现这个小黑奴根本不是自己原先以为的小孩子,而是个上
了年纪的侏儒。他肤色全黑,面容可怖。不过,这个小矮人上的菜可一
点儿也不差。他端来一个镀金的银盆,四只烧得很香、让人胃口大开的
山鹑在里面冒着热气。此外,他胳膊下还夹着瓶肉桂滋补酒。美食佳酿
刚享用完,蒂博就觉得有股液态的火在血管里上下翻腾。奥尔兰迪娜吃
得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自己的客人,时而是温柔纯真的眼神,时
而是狡黠顽皮的目光,弄得这位大男孩颇显尴尬。
吃完饭,小黑奴开始收拾桌子。此时奥尔兰迪娜抓过蒂博的手,对
他说道:“英俊的骑士,您觉得我们今夜该怎么过才好?”
蒂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我想了个主意,”奥尔兰迪娜接着说道,“这里有面大镜子。我们
就像我在松布尔城堡时那样,朝镜子里扮鬼脸吧。我的女管家身体构造
和我大不相同,这让我觉得非常有趣。我现在想知道,您的身体构造是
不是也和我不同。”
奥尔兰迪娜把他们的椅子摆在镜子前,然后解开蒂博衣服上的领
圈,对他说道:“您的脖子和我差不多,肩膀也基本一样,但胸的差别
实在太大了!其实去年我的胸还像您这样,但现在长了好多肉,我都快
认不出自己了。把您的腰带解开吧!把您的紧身短上衣也脱了吧!您身
上怎么有这么多饰带?”
蒂博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他一把抱起奥尔兰迪娜,和她一起躺在那
张铺着威尼斯云纹绸的床上,他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
人……
但很快他就转变了想法,因为他觉得有爪子式的东西在狠狠地抓他
的背。
“奥尔兰迪娜,奥尔兰迪娜,”他大叫起来,“这算是怎么回事?”
奥尔兰迪娜不见了。在她原先所处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怪
物,这怪物是由一堆奇形怪状、阴森恐怖的怪玩意儿拼合成一体的。
“我不是什么奥尔兰迪娜,”魔鬼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
道,“我叫巴力西卜,明天你会看到,我到底是激活了什么样的僵尸来
诱惑你的。”
蒂博想呼唤耶稣的名字求援,但魔鬼早已猜出他的想法,他的喉咙
被魔鬼的牙齿紧紧咬住,那个神圣的名字他再也说不出口。
第二天早上,一群农民准备去里昂的市场贩卖蔬菜。经过路边一个
被当作垃圾站的废屋时,他们听到屋里传出人的呻吟声。进屋后,他们
看见蒂博躺在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上。农民一边为他祈祷,一边将篮
子连成一排,将他横放上去,然后便把他抬到里昂市政府……可怜的拉
雅基埃尔市长认出了自己的儿子。
年轻的蒂博被人安放在一张床上。没过多久,他的神志似乎略有恢
复。他用极其微弱、让人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给这位圣隐修士
开门!给这位圣隐修士开门!”
一开始大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最后终于有人去把门打开,一位可
敬的神父走了进来,他要求众人暂时回避,留他单独与蒂博在一起。众
人听命离去,并把门给关牢了。在门外,大家只听到隐修士长时间劝勉
蒂博,而蒂博以坚定有力的声音回答道:“是的,我的神父,我要悔
过,我希望得到神的慈悲。”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大家觉得应该进去看一看。隐修士不见
了,蒂博已经死去,手中还攥着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我刚看完这则故事,秘法师就进来了,他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
中读出这则故事给我带来的感想。我确实感想颇多,但我并不愿说给他
听,于是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在房间里,我思索着自己最近的所有遭
遇。我基本上已经相信,我遇到了一些魔鬼,魔鬼为了蒙骗我,让吊死
的僵尸化作人形复活,而我就是又一个蒂博·德·拉雅基埃尔。就在此
时,我听到午饭的信号铃,但秘法师并没有出来和我们一同用餐。我心
神不宁地吃饭,然后觉得餐桌上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心事重重。
吃完饭,我又来到露台。吉普赛人的帐篷已经退到了离城堡有一定
距离的地方。那两个谜一般的吉普赛女郎没有再出现。不知不觉中,夜
幕开始降临,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等了利百加很久,但她并没有来,
我渐渐进入梦乡。
[1] 译注:前文说的比斯开方言是巴斯克语的一种。
[2] 译注:指用皮带将车厢悬吊在车架上的马车。
[3] 译注:云纹绸是一种有波纹的丝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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