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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4×10⁹年,美丽新世界

“开普敦幽灵”号离开码头,航向外海。当时,我站在甲板上。
当油槽爆炸起火的时候,大概有十几艘货柜轮逃离德鲁·巴羽港,争先恐后地抢占港湾的出海口。这些船大多是国籍不明的小商船,大概是准备开往麦哲伦港。只不过,有件事很清楚——临检时,本船可能会遭到彻底盘查,船主或船长将会蒙受重大损失。
贾拉站在我旁边。我们靠在栏杆上,看着一艘锈痕累累的近海货轮。那艘货轮从浓烟密布、一片火海的堤岸转出来,几乎要撞上“开普敦幽灵”号的船尾。两艘船都警笛大作,而“开普敦幽灵”号的甲板船员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船尾。还好,那艘近海货轮在撞上之前就紧急转向了。
于是,我们脱离了港湾的怀抱,航向澎湃汹涌的辽阔海上。然后,我走到底下的船员休息室。伊娜、黛安和其他的移民都在那里。伊安坐在一张搁板桌前面,和伊布·伊娜和伊安的父母坐在一起。他们四个人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黛安因为受伤而享受了一点特权。她坐的那张椅子是整个休息室里唯一一张有软垫的。不过,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她也设法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过了一个钟头,贾拉走进了休息室。他大喊了一声,叫大家听他讲话,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伊娜翻译给我听:“他又在那边自吹自擂、沾沾自喜了。撇开那些不谈,贾拉说,他到舰桥上去和船长谈过了。他说,甲板上的火已经完全扑灭,我们已经安全上路了。船长跟各位说抱歉,海上的风浪太大。根据气象预报,这种天气今晚半夜或明天早上就会结束了。不过,接下来的几个钟头……”
讲到这里,坐在伊娜旁边的伊安忽然转过头去,吐在了伊娜大腿上,刚好帮伊娜的话做了一个结论。
两天后的那个晚上,我到甲板上去,陪黛安一起看星星。
入夜以后,主甲板上比白天的任何时候都安静得多。甲板上堆放着许多四十英尺货柜。我们在货柜后面和船尾上层甲板间找到了一个讲话不会被人听到的地方。海面上风平浪静,温煦的微风令人心神舒畅。往上看,“开普敦幽灵”号的烟囱和雷达天线巍然矗立,天空群星密布,乍看之下仿佛星星缠绕在桅杆的绳索上。
“你还在写备忘录吗?”黛安已经看过我的行李。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记忆卡和我们从加拿大蒙特利尔挟带出来的火星医药数字档案和药品。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散落的纸张和涂写得乱七八糟的纸条。
我说:“我现在不常写了。好像没那么急迫了,不用急着全部写下……”
“或者说,你已经不怕会忘记了。”
“也可以这么说。”
她笑着问我:“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吗?”
我才刚转化进第四年期,而黛安却已经是老前辈了。目前,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有屁股上面还留着一道弯弯的小疤痕。她身体的自愈机能一直都令我十分惊讶,觉得很不可思议,尽管我自己应该也有这样的机能。
她问我这样的问题实在显得有些刻意。我曾经问过黛安好几次,转化到第四年期之后,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在我眼里,她是不是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的问题很难有明确的答案。自从她在大房子里濒临死亡,后来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之后,显然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了……谁不会呢?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信仰,而她醒来之后面对的世界,恐怕智慧如佛祖也会困惑地挠头。
她说:“转化只不过像是一扇门。这扇门会通往一个房间。你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不过偶尔会不经意地瞥到一眼。如今,你已经住在这个房间里了。这是你自己的房间,完全属于你。有些地方你没办法改变,例如,你没办法把房间变得更大或更小。不过,要怎么装潢布置,却可以随你自己高兴。”
我说:“你这样说等于没有回答,这种话谁都会讲。”
“抱歉,我也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抬起头看着星星,“你看,泰勒,看得到大拱门啊。”
我们称之为“大拱门”,是因为人类是很短视的。大拱门其实是一个环,一个直径大约一千六百公里,一半露出在水面上,另外一半在水底下,或是埋在地壳里的环。有些人怀疑大拱门利用海底的岩浆作能源。然而,从我们相对如蝼蚁的观点来看,大拱门确实是一个拱门,顶端延伸到大气层之外那无垠的天际。
然而,即使是暴露在地表上的那半截,也必须透过外层空间的摄影才能够完整地看到。不过,那些照片通常也都着重在局部的细节。如果你有机会把那个环切断,看看它的剖面结构,你会看到一个长方形,长约一点五千米,宽约零点五千米,中间是无数的金属线。整个大拱门就是一个金属线围成的环。大拱门跨度巨大无比,其实占据的空间非常小,从远处不容易看得到。
“开普敦幽灵”号要载我们到环的南边去。船的航线和环的轴面平行,几乎就在环顶的正下方。太阳正在环顶上方闪耀着。这个时候,在北边的天空,拱环的形状看起来不再像是英语字母U或J,而比较像是太阳在皱眉头。黛安开玩笑说,那看起来有点像是《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那只怪猫在皱眉头。天空环绕的星星越过拱环,仿佛海面上的浮游生物被前进的船头分开一样。
黛安的头依偎在我肩膀上:“真希望杰森看得到这一切。”
“我相信他看到了,只不过不是从我们这个角度。”
杰森过世以后,大房子立刻面临了三个大问题。
最迫切的问题是黛安。自从我帮黛安注射了火星药之后,接连好几天,黛安恶劣的身体状况仍然没有好转。她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并且间歇性地发烧。她喉咙上的脉搏跳动得很激烈,简直就像是有一只虫子在她喉咙里拍翅膀。我们的医疗用品不足,所以,我不得不连哄带骗地偶尔喂她喝一两滴水。唯一有明显改善的是她的呼吸声。听起来,她的呼吸好像轻松多了,痰也比较少了。至少,她的肺部已经渐渐痊愈。
第二个问题很令人难受,然而,在这个国家里,有太多的家庭也面临了同样的问题。那就是,家里有人过世了,必须埋葬。
过去那几天里,巨大的死亡浪潮(意外死亡、自杀死亡或是他杀死亡)席卷了全球。全球各国面对这个问题都显得手足无措,唯一可能的解决方案是很粗糙的,连美国也不例外。当地的广播已经开始在公布集体埋葬的尸体集中站。政府征召了肉类包装公司的冷冻卡车。电话已经通了,因此他们也公布了一个电话号码。然而,卡萝连听都不想听。每当我谈到这件事,她就会显现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说:“泰勒,我不会做这种事。我绝对不允许他们把杰森当成中世纪的贫民,随随便便就丢到哪个洞里。”
“可是卡萝,我们不能……”
她说:“你不要再说了。我还能联络一些以前认识的熟人。我来打电话。”
时间回旋出现之前,她曾经是一位备受尊崇的专科医师,也必定有过四通八达的人脉。可是,这三十多年来,她与世隔绝,整天泡在酒精里,还有谁会记得她呢?无论如何,她花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打电话。有些人的电话号码已经改了,但她锲而不舍地追踪,设法唤醒对方的记忆,不断解释,说尽好话,苦苦哀求。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指望,没想到,六个多小时以后,一辆殡仪馆的灵车停到大房子的车道上,两个专业的殡葬人员从车里走了出来。他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但表现出来的同情心却一点都没有松懈。他们把杰森的尸体放在一台有轮子的伸缩担架上抬出大房子,送上了车。从此以后,杰森就永远离开了大房子。
杰森走了以后,卡萝一整天都躲在楼上,握着黛安的手唱歌给她听,尽管黛安可能听不到。自从红色的大太阳出现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再喝酒了。而那天晚上,她喝了第一杯酒。她说:“喝点酒可以保持体力。”
第三个大问题就是爱德华·罗顿。
必须有人去告诉爱德华,他的儿子死了。卡萝必须鼓起勇气去承担这项任务。她告诉我,她已经好几年没有跟爱德华讲过话了,双方的沟通都是透过律师。而且,她一直都很怕爱德华,至少清醒的时候很怕。爱德华人高马大,咄咄逼人,令人望而生畏,而卡萝则是弱不禁风,逃避畏缩,像小孩子一样。然而,母亲的悲伤却巧妙地扭转了这种不平衡的态势。
卡萝花了好几个钟头才联络上爱德华。他人在华盛顿,开车就可以到。她把杰森的事情告诉他。讲到杰森的死因时,她刻意含糊其辞。她告诉他,杰森回到家的时候,看起来很像得了肺炎,后来停电了,他的病情忽然急速恶化。电话不能用,她没办法叫救护车,终于回天乏术。
我问她,爱德华有什么反应。
她耸耸肩:“刚开始他一句话也没说。爱德华悲伤的时候都是闷不吭声。泰勒,他的儿子死了。考虑到那几天的混乱,也许他不会感到意外。不过,他很伤心。我觉得他内心的难过是难以形容的。”
“你告诉他黛安在这里了吗?”
“我想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她看着我,“我也没有告诉他你在这里。我知道杰森和爱德华两个人之间不太对劲。杰森跑回家来,好像是在躲什么,好像基金会里出了什么事,让他很害怕。我在猜,那大概和火星药有什么关联。不用了,泰勒,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不想听,可能也听不懂。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让爱德华气冲冲地跑到家里来。他会企图控制局面。”
“他都没有问到黛安吗?”
“没有,他没有问到黛安的事。有点奇怪,他叫我一定要把杰森……呃,把杰森的尸体保存好。他一直问我杰森的尸体要怎么处理。我跟他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要帮杰森举行一个葬礼,到时候我会告诉他。可是,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说他要解剖尸体。不过,我说什么都不答应。”她冷冷地看着我,“泰勒,他为什么会想要解剖尸体?”
我说:“我不知道。”
不过,我决定要把这事弄清楚。我去了杰森的房间。他的床单已经被拿掉了,我把窗户打开,坐在梳妆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检查杰森留下来的东西。
临死之前,杰森已经知道了假想智慧生物的真相,也知道了它们为地球所安排的未来。他要我把他说的话录下来,并且多拷贝几份,各放一份在那十几个塞得鼓鼓的牛皮纸袋里。那些牛皮纸袋都已经贴好邮票,等邮局恢复营业之后就要寄出去了。显然,时间回旋还没有消失之前的那几天,他刚回到大房子的时候,并没有打算要录这卷录音带。还有别的危机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临死前的告白是他临时起意的。
我把那些牛皮纸袋拿来翻了一下。上面有杰森亲手写的收件人姓名,那些人我都不认识。不对,不是完全不认识。其中一个纸袋上写着我的名字。
那是要给我的。
亲爱的泰勒:
我知道,长久以来,我在不知不觉中给你增添了不少麻烦。不过,恐怕我还是要再麻烦你一次了,而且,这一次会更麻烦。我等一下会详细跟你说明。也许你会觉得很突然。很抱歉,可是,我已经没什么时间了。为什么呢?等一下我会告诉你。
最近天空出现了一些异状,媒体称之为“闪焰”。这个事件引起了罗麦思政府的怀疑。事实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外界比较少有人知道。我举个例子,万诺文遇害之后,政府从他遗体的器官上采了一些组织样本,送到梅岛上的动物疾病防治中心化验。当年他刚抵达地球的时候,也是在那里接受的检疫。火星人的生物科技虽然神秘、深奥,但现代的法医学却有办法追根究底。最近,他们发现万诺文的生理结构被彻底改造过,特别是神经系统。改造的程度远超过数据库里面所记载的“标准第四年期”的处理程序。因为这个发现,再加上其他原因,罗麦思和他的人马开始察觉到苗头不对。他们把被迫退休的爱德华找了回来。当年爱德华曾经质疑万诺文的动机,如今,他们开始认为爱德华是对的了。爱德华当然很高兴有这个可以重振基金会,挽回自己名声的机会。他很快就抓准了白宫那帮人的心理。
究竟政府高层打算怎么处理呢?他们决定蛮干。罗麦思和他的爪牙拟订了一项计划。他们到基金会突击检查,搜索现有的场地设备,拿走我们手头上仅有的万诺文的遗物和数据文件,还有我们的研究记录和工作笔记。
我的多发性硬化症能够痊愈和万诺文的药是否有什么关联?也许爱德华还没有想通这一点。不过,也许他已经想通了,却决定隐瞒这个秘密。我宁愿相信他是刻意隐瞒,因为,万一我落入情报单位那帮人手里,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验血,然后立刻把我关起来进行科学实验。搞不好就关在梅岛上万诺文从前住的那间牢房里。我不相信爱德华真的会想看到这种场面。虽然他恨我从他手中“偷走”了基金会,恨我和万诺文勾结,不过,他毕竟还是我爸爸。
不过,你不用担心。就算爱德华已经重新回到白宫罗麦思的权力核心,我还是有我自己的人脉。我一直在培养自己的人脉。大体上,他们不是那么有权力的人,不过,有些人还是具有某种独特的影响力。他们都是聪明、正直的人,都选择从高瞻远瞩的角度来看人类的命运。多亏了他们,我才能够预先知道白宫那边要到基金会来突击检查。我及时逃脱了,现在成了一个逃犯。
至于你,泰勒,他们只是在怀疑你协助我犯罪。不过,他们最后可能还是会找上你。
对不起。我知道,害你陷入这样的处境,我要负相当大的责任。有一天,我会当面跟你道歉。不过,此刻我也只能给你一点建议。
当初你离开基金会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些数字档案。那些档案是万诺文火星数据库的最高机密版本。我想,你可能已经把那些档案烧掉、埋起来或是丢到太平洋去了。没有关系。多年来,我一直在设计宇宙飞船。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有备无患是一种美德。我把万诺文隐藏的信息分成好几个部分,交给了十几个人。这些人遍布国内和全球各地。那些档案还没有被张贴在网络上。他们不会那么不负责任。不过,那些档案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毫无疑问,这几乎是一种卖国的行为,当然也是严重的犯罪。万一我被逮捕了,他们会控告我叛国。然而,我现在正是要让那些数据能够物尽其用。
最重要的是,这些知识涵盖了改造人类的程序,能够治疗严重的疾病。这个我最清楚。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知识流传出去会造成许多问题,但我认为不应该为了国家的利益把它们据为己有。
然而,罗麦思和那些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国会议员可不这么想。所以,现在我要把数据库最后剩下的一部分档案分散,然后让他们找不到我。我要去躲起来。也许你也会想去躲起来,事实上,你恐怕真的必须去了。从前基金会里的每一个人,任何一个和我走得很近的人,迟早都会落入情报单位那些人的手里。
不过,也许你会反其道而行,也许你会去附近的联邦调查局办公室,把这个纸袋里的东西交给他们。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好,你也可以照你自己的判断去做,我不会怪你。不过,我不敢说这样做你就没事了。事实上,根据我和罗麦思政府打交道的经验,就算你说了实话,他们还是不会放过你。
不管你决定怎么做,我都会因为害你陷入这样的处境感到很遗憾,这对你是很不公平的。要求自己的朋友做这种事,我实在是很过分。能够做你的朋友,我一直感到很荣幸。
也许爱德华说对了,我们这一代已经挣扎了三十年,只是为了想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那个10月的夜晚,时间回旋从我们身上夺走的一切。但我们办不到。在这个不断演化的宇宙里,我们留不住任何东西,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什么都得不到。自从我转化到第四年期之后,如果说我领悟到了什么,那就是,我们短暂的一生就像一滴雨水。我们向下飘落,但我们都会在某个地方找到自己的归宿。
泰勒,自由自在地飘落吧。如果你需要的话,纸袋里的文件你可以拿去用。这些东西可不便宜,不过绝对靠得住。有高层的朋友真好。
纸袋里的文件,最重要的是一整套备用证件,包括护照、国安部的识别证、驾照、出生证明、社会安全号码,甚至还有医学院的毕业证书。这些证件上面都有我的照片或特征描述,只不过名字不是我的。
黛安的身体持续在复原。虽然还是会发烧,但她的脉搏变强了,肺部的功能也恢复了。火星药正在发挥功效,彻底改造了她的身体,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重组、改良了她的DNA。
她的身体逐渐复原了,于是,她也开始问一些敏感的问题。她问起太阳,问起丹牧师,问起我们是怎么从亚利桑那州回到大房子的。由于发烧的情况时好时坏,我讲过的话她有时候会忘记。她问过我好几次西蒙怎么样了。她神志清楚的时候,我就告诉她红色小母牛的事情,还有星星又出现了。她神志不清的时候,我就告诉她,西蒙“到别的地方去了”,并且告诉她,我希望能够再多照顾她一阵子。我告诉她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半真半假,不过,她似乎都不满意。
有些日子,她显得无精打采,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对着窗口,呆呆看着阳光在凹凸不平的床单棉被上缓缓移动。其他日子里,她的高烧持续不退。有一天下午,她要我拿纸和笔给她。我拿给她之后,她一直重复写同样的句子:“我不是我哥哥的守护神吗?”她周而复始地写,不停地写,一直写到手指头抽筋。
我把她写的字拿给卡萝看,卡萝才说:“我已经告诉过她,杰森死了。”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她迟早要知道的。她会熬过去的,泰勒,不用替她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一直都很坚强。”
杰森的葬礼那天早上,我把他留下来的那些牛皮纸袋准备好,在每个袋子里各放进一份录音拷贝,贴上邮票。然后,我和卡萝一起到她事先预约好的小礼拜堂去。半路上,我随机找了几个邮筒,把纸袋分别投了进去。这些邮件可能还要等个几天才会有人来收,因为邮局还没有恢复营业。不过,我心里想,放在邮筒里至少比放在大房子里安全。
那间“小礼拜堂”其实是一家不分宗教的殡仪馆,位于郊区的大街上。由于现在执行交通管制,街上的车子特别多。杰森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一向很排斥铺张的葬礼,可是卡萝的自尊心很强,她一定要帮杰森办一个葬礼,就算简陋、寒酸一点也没关系,有个样子就可以了。她设法找来了一些人,大部分是老邻居。他们从小看着杰森长大,也偶尔看过杰森出现在电视上,看过报上关于杰森的报道。如今的杰森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叱咤风云了。
我上台说了一段简短的悼念词。可惜黛安太虚弱了,没办法来,要不然她一定会说得更感人。我说,小杰奉献了他的一生,只为了追求知识。但他的心满怀虔诚与谦卑,绝对不会傲慢、狂妄。他明白,那些知识不是他创造的,而是他发现的,没有人可以据为己有。这些知识必须让全世界共同分享,一传十,十传百,代代相传。杰森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了全世界,他永远活在世人的心中,因为他已经成为了那知识体系的一部分。
我还站在讲坛上的时候,爱德华走了进来。
他沿着走道走过来,走到一半就认出讲坛上的人是我了。他看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在旁边一排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看起来比我印象中更憔悴。他剃着很短的平头,所剩无几的白头发几乎已经快要看不见了。然而,他还是展现出一种有权有势的气势。他那套手工剪裁的西装还是非常合身。他双臂交叉在胸前,以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情环顾着教堂里面,看看有谁在现场。他看到了卡萝。
追悼仪式结束之后,邻居排成一列走出礼拜堂,一一上前向卡萝致意,卡萝也强忍着悲伤站在门口答谢。过去这几天,卡萝天天以泪洗面,但此刻她表现得很坚强,没有落泪,那种冷漠简直就像是一个准备要开刀的医生。最后一位客人离开之后,爱德华靠向了她。她忽然挺直起来,仿佛一只猫感觉到有更庞大、凶猛的动物靠近了。
爱德华说:“卡萝。”然后他瞪了我一眼,“泰勒。”
卡萝说:“我们的儿子死了,杰森走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但愿你是来哀悼你的儿子……”
“我当然很伤心。”
“但愿你不是为了其他原因。他回到大房子来就是为了躲你。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知道的事情多到你无法想象。杰森搞不清楚……”
“爱德华,他也许有很多问题,但一点都不迷糊。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是吗?有意思。我跟你不一样,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卡萝喘了一口气,把头转开,仿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爱德华说:“算了吧,卡萝。你心里很清楚,把杰森养育成人的人是我。也许你不喜欢我让他过那样的生活,但至少我给了他一种生活……我给了他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教他怎么过生活。”
“他是我生的。”
“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杰森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杰森懂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真不知道你是在爱他还是害他……”
“现在,就因为我有现实上的顾虑,你就要责怪我……”
“什么现实上的顾虑?”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解剖。”
“没错,你在电话里跟我讲过。只不过,那种行为对死者很不尊重,而且,老实告诉你,根本不可能。”
“我本来希望你会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但你显然没有。不过,我根本就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教堂外面已经有人在等着要接收尸体了。他们可以申请紧急应变法的命令,强制执行。”
她倒退了一步:“你的权力有那么大吗?”
“这件事,你我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不管你情不情愿都挡不了。而且,这只是例行公事,不会造成任何伤害。所以,帮个忙,让我们可以保留一点颜面,彼此尊重一下。把我儿子的尸体交给我。”
“我没办法。”
“卡萝……”
“我没办法把尸体交给你。”
“你没听懂我的话。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错了,很抱歉,是你没听懂我的话。爱德华,你听清楚,我没办法把他的尸体交给你。”
他张大嘴巴,然后又闭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说:“卡萝,你干了什么事?”
“根本没有尸体,尸体已经没了。”她嘴角露出一丝狡猾、怨恨的微笑,“不过,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拿走,那骨灰就交给你吧。”
我开车载卡萝回到大房子。葬礼这段时间,她的邻居艾弥尔·哈代在帮她照顾黛安。电力已经恢复了,他那份临时的小报纸也就停刊了。
哈代临走之前说:“我和黛安聊到我们这个小区从前的事情。从前他们还小的时候,我常常看到他们在那条路上骑自行车。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皮肤怎么……”
卡萝说:“别担心,那不会传染。”
“不过看起来很不寻常。”
“是的,确实很不寻常。谢谢你,艾弥尔。”
“哪天有机会到我们家来一起吃晚饭吧,我和艾许莉都很期待。”
“那太好了,你要帮我跟艾许莉说谢谢。”她把门关上,然后转身看着我,“我得喝杯酒了。不过,还有更要紧的事。爱德华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必须走了。而且,你必须带着黛安一起走。你有办法吗?你有没有办法带她去一个安全地方?一个爱德华找不到的地方?”
“当然可以。那你怎么办?”
“我不会有事的。爱德华大概认为杰森在这里藏着什么从他那里偷来的宝贝,也许会派人来搜查。泰勒,只要你处理得够彻底,他们什么也找不到,而且,他也不可能把房子抢走。爱德华很久以前就已经和我签过离婚协议书了。我们之间的小摩擦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他会对你不利。而且,他无形中也会伤害到黛安,虽然那不是他的本意。”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那你赶快去整理东西吧。你大概已经没什么时间了。”
那一天,“开普敦幽灵”号准备要穿越大拱门了。我走到甲板上去看日出。这个时候,大拱门几乎是看不见的,两端的柱脚隐没在东西方遥远的地平线,不过,破晓前半小时,我们看得到拱门的顶端正好就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细得像刀锋,散发出幽微的光。
到了上午9点左右,拱门顶端被一小片卷须般稀疏的云遮住了。然而,虽然看不见,我们知道它就在那里。
一想到马上就要进行超时空传送,大家都很紧张。不光是乘客,连那些经验丰富的船员也会紧张。他们还是继续执行例行的勤务,保持船只正常航行,调整机具,刮掉上层甲板上的油漆,重新粉刷。然而,他们动作的韵律中似乎焕发着一股昨天看不到的蓬勃朝气。贾拉拖着一条塑料椅子到甲板上来,坐到我旁边。四十英尺的货柜正好挡住我们坐的地方,不会吹到风,不过,海的景观也变窄了。
贾拉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那边去了。”天气比较暖和,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黄色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他解开衬衫的扣子,让阳光晒在胸口上。他从船边的冷藏柜里拿出一罐啤酒,砰的一声拉开易拉罐的拉环。这一连串的动作显示出他是一个世俗之人、一个生意人,同时也显示出他对伊斯兰教教规和米南加保习俗的蔑视。他说:“这一次是有去无回了。”
如果他牵扯到德鲁·巴羽港码头上那场大混乱,那他真的是破釜沉舟了。很可疑的是,即使他也差一点被那场大火波及,但油槽爆炸正好为我们的逃脱提供了最好的掩护。多年来,贾拉一直在经营移民偷渡生意。这门生意赚的钱比他正规经营的进出口生意还要多。他说,从人身上能够榨出的油水比棕榈油还多。只不过,后来印度人和越南人也来抢生意,竞争越来越激烈;另一方面,政治气氛也越来越肃杀。趁早退休到麦哲伦港去颐养天年,好过下半辈子被关在“新烈火莫熄”政权的监狱里。
“你试过超时空传送吗?”
“两次。”
“会很难受吗?”
他耸耸肩:“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到了中午,很多旅客都跑到甲板上来了。除了那些米南加保村民,船上还有来自各地的移民,有苏门答腊的原住民阿济人、马来人和泰国人,加起来有一百人左右。人实在太多了,船舱里挤不下,于是,船长在货舱里的三个铝制货柜上加装了通风设备,充当临时的卧铺。
从前有一种专门偷渡难民到欧洲和北美洲去的生意,旅途很严酷,常常会有难民死亡。和那种偷渡比起来,这艘船的设备舒服多了。透过大拱门进行超时空传送的人,多半都来自联合国批准的移民计划,多半都很有钱。船员对我们很客气。大部分的船员都在麦哲伦港待过好几个月,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什么样的诱惑、什么样的陷阱。
有一位甲板水手在主甲板上腾出一片空地,用网围成了一个足球场,有几个小孩子正在里面踢足球。有时候,球会跳到网外面,而且经常会跳到贾拉的大腿上,惹得他有点火大。贾拉今天有点烦躁。
我问他,船什么时候会进入超时空传送。
“船长说,如果时速不变,大概再过12个钟头。”
我说:“所以,这是我们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
“别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
“那你小声一点,船员是很迷信的。”
“你到麦哲伦港之后要做什么?”
贾拉扬起眉毛:“我要干什么?当然是跟漂亮的女人睡觉,要不然还能干吗?不过,也有可能会睡到几个不漂亮的。”
足球又跳到网子外面了。这一次贾拉把球接住了,捧在肚子上面:“该死的,你们给我小心点!不准再玩了!”
十几个小孩子很快就挤到网旁大吵大闹。不过,只有伊安鼓起勇气跑过来和贾拉争执。伊安满身大汗,胸腔的肋骨起伏着,气喘如牛。他们那一队领先五分。他说:“拜托,把球还给我们。”
贾拉猛然站起来,手上抓着那个球,态度很蛮横,莫名其妙地发着脾气:“你要球是不是?你要吗?那就去捡。”他把球猛力一踢,球飞得高高的,越过船边的栏杆,掉进浩瀚无垠、一片碧蓝的印度洋里。
伊安吓了一跳,然后开始发火了。他用米南加保话小声咕哝了几句骂人的话。
贾拉气得脸都红了。他伸手打了伊安一巴掌,打得很用力,把伊安的大眼镜都打飞了,掉在甲板上弹了好几下。
贾拉说:“跟我道歉。”
伊安蹲下去,一只膝盖跪在地上,眼睛闭得紧紧的。他啜泣了几声之后,终于站了起来。他在甲板上走了几步,捡起眼镜。他笨手笨脚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眼镜戴回去,然后又走回到贾拉面前,显现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令人惊讶。
他小声地说:“不,该道歉的是你。”
贾拉倒抽了一口气,嘴里咒骂着。伊安有点畏缩。贾拉又把手抬起来。
他的手举到半空中的时候,被我抓住了。
贾拉满脸惊讶地看着我:“你干什么!放手!”
他想把手缩回去,我不放手,说:“不准再打他。”
“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说:“没问题,只要不打他,你爱干什么没人管你。”
“你……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
然后,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那一刹那我心里究竟有什么感觉。无论如何,我的样子显然令他很困惑。他紧握的拳头慢慢放松了,态度也软化了。
他嘴里喃喃念着:“该死的美国人。我要到餐厅去了。”他朝着围在四周的孩子和甲板水手大喊:“那里的人比较友善,比较客气。”然后他就走开了。
伊安张大嘴巴看着我。
我说:“很抱歉。”
他点点头。
我说:“你的球我拿不回来了。”
他摸摸被贾拉打肿的脸颊,细声细气地说:“没关系。”
再过几个钟头就要进入超时空传送了。我们在船员餐厅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黛安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动手了。那种感觉好像……很明显,几乎是一种反射动作。那是第四年期的人的反应吗?”
“可能是。那是一种保护弱者的本能冲动,特别是保护小孩子。你根本连想都不必想就会立刻采取行动。我自己也有那样的感觉。我猜,如果火星人真的有本事制造出那种微妙的情绪,那可能是他们在神经再造程序里所设定的。要是万诺文也在这里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听听他怎么解释。或是杰森还在的话,他也可以说出个道理来。你有被迫的感觉吗?”
“没有……”
“那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或是不太恰当?”
“也不会……我就是觉得那样做是对的。”
“可是,在你还没有接受生命延长处理之前,你是不是不太可能会这样做?”
“我可能会,或者说,我会想这样做。不过,我可能会三心二意,结果就来不及了。”
“所以说,你并不会觉得不自在。”
不会。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黛安说,这是我的本性,也是火星生物科技的杰作。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然而,我可能还是要花点时间去适应。就像不同人生阶段的转折,从童年到青少年,从青少年到成年,我们都会面对新的责任、新的机会、新的陷阱。我们会对生命产生新的疑惑。
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感到陌生。
行李已经差不多快收拾好了,这个时候,卡萝下楼来了。她有点醉了,走路不太稳。她手上拿着一个鞋盒,盒子上面写着“纪念品(学校)”。
她说:“你应该把这个带走。这是你母亲的东西。”
“卡萝,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对你很重要的话,你就留着吧。”
“谢谢你,不过,我已经拿到我要的东西了。”
我打开盖子瞄了一眼:“那些信。”那些没有署名的信,收件人写的是贝琳达·苏顿,我妈出嫁前的姓名。
“没错。所以,你也知道那些信的存在。你看过了吗?”
“没有,没有看完。我只知道那些信是情书。”
“噢,上帝,听起来好甜蜜,我倒宁愿你会觉得那是一种崇拜。如果你有仔细看的话,那些信真的是很纯真无邪的。上面没有署名。你妈收到那些信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还在上大学。当时,她已经和你爸爸在一起了,所以,她不太可能把那些信拿给你爸爸看——他自己也写了很多信给她。所以呢,她就把那些信拿给我看了。”
“她一直都不知道是谁写的吗?”
“从来不知道。”
“她一定很好奇。”
“那还用说。只不过,当时她已经和马库斯订婚了。她开始和马库斯约会的时候,马库斯和爱德华正要创业。他们两个一起研发高空气球。当年,马库斯说浮空器是一种‘蓝天’科技,有点疯狂,有点理想化。贝琳达说,马库斯和爱德华是一对‘齐柏林兄弟’。这么说起来,贝琳达和我大概也可以称为齐柏林姐妹,因为那个时候,我开始去勾引爱德华。所以,泰勒,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结婚的目的只是为了把你母亲留在身边,当作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那些信……”
“很有意思,对不对?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留着那些信?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信丢掉?她说:‘因为那些信写得很真诚。’无论写那些信的是谁,她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他的敬意。结婚的一个星期前,她收到了最后一封信。从此以后那个人就没有再写信给她了。一年后,我也嫁给了爱德华。你妈有没有告诉你,即使我们两个人都结婚了,我们还是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去度假,一起去看电影。我生下双胞胎的时候,贝琳达跑到医院来看我。她第一次抱着你回家的时候,我站在门口等她。然而,当马库斯出车祸的时候,这一切都结束了。泰勒,你爸爸是一个很棒的人,很实在,很风趣。只有他有本事逗爱德华笑。他太大意了,才会发生这种不幸。他去世的时候,你妈妈几乎要崩溃了,不光是感情上。马库斯已经把他们多年的积蓄都赔光了,你们家在帕萨迪纳那栋房子也抵押给了银行,她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当我和爱德华搬到东部,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我理所当然就叫她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住在庭院的小房子里。”
我说:“顺便帮你们打扫房子。”
“那是爱德华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把贝琳达留在身边。我的婚姻没有她从前那么幸福。事实上,很不幸福。当时,她可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她几乎可以说是我的女性密友。”卡萝露出神秘的微笑,“几乎。”
“所以,这就是你要留着这些信的原因?因为那是你们往日回忆的一部分?”
她对着我微笑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错了,泰勒。我告诉你吧,那些信全是我写的。”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你不要误会了。你妈跟一般女人一样正常。爱上她是我的不幸。我爱她爱得太痴迷,只要能够把她留在身边,我可以不顾一切。我甚至为了她嫁给了一个一开始看起来就很讨厌的男人。泰勒,我这一生一直保持沉默,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有多么爱她,从来没有。我只能写信给她,表达我心中的爱意。我很高兴她把那些信都留着。然而,那些信总是有一点危险,仿佛把炸药或是放射性物质放在众目睽睽的地方。那些信足以证明我有多么愚蠢。你母亲过世的时候,或者说,她过世的那一天,我有点慌了,想把那个盒子藏起来。我本来想把那些信毁掉,可是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后来,爱德华跟我离婚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于是,我就把那些信拿走了。因为,你应该明白,那是我的信,永远都是我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卡萝看看我的表情,摇摇头,有点悲伤。她那羸弱的双手搭在我肩上:“不要不高兴。这个世界总是充满惊奇。人生在世,又有谁真正能够了解自己,了解别人呢?又有谁真正能够敞开心胸,面对自己,面对别人?”
于是,我在佛蒙特州的一家汽车旅馆里住了四个星期,照顾黛安,一直等到她完全康复。
也许应该说,她只是身体康复了。康登牧场的遭遇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在她心中留下了伤痕。她显得心力交瘁,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快要毁灭了,然而,当她再度睁开双眼,面对世界的时候,却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没有能力治好她内心的创伤。
所以,当想帮助她的时候,我必须拿捏好分寸。她需要知道的事情,我才会告诉她。我不要求她做什么,而且,我也设法让她明白,我并没有打算要她回报我。
她开始慢慢留意到整个世界的变化。她问我为什么太阳又回复到完美的模式了。我把杰森告诉我的话都讲给了她听。我告诉她,时间回旋透析膜冻结时间的功能虽然停止了,但透析膜并没有消失。它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保护地球,过滤致命的辐射线,用假阳光来维持地球的生态体系。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把透析膜关闭七天?”
“它们只是关闭一些功能,并没有全部关掉。这样做是因为有某个东西要穿越透析膜。”
“就是印度洋上面那个东西吗?”
“没错。”
她叫我放杰森临终的录音带给她听,一边听一边掉眼泪。她问我,杰森的骨灰在哪里,被爱德华拿走了吗,还是留在卡萝那里?都不是。卡萝把骨灰瓮交给了我,叫我把骨灰撒在任何我觉得合适的地方。她说:“泰勒,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很残酷的事实,那就是,你比我更了解杰森。对我而言,杰森就像一个谜。他只是他爸爸的儿子。而你是他的朋友。”
我和黛安一起看着这个世界,看全世界的人重新找到自我。集体埋葬终于结束了。活下来的人失去了亲人,心有余悸,但他们开始明白,这个星球又重新找到了未来。只不过,那是多么奇特的未来。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这是令人惊讶的大逆转。我们终于放下了心头的石头,再也不用担心人类会灭亡。我们该怎么面对这样的未来?再也不会有世界末日了,只有平平凡凡的生与死,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了印度洋的画面,看到那个插在地球表面的巨大结构体。当巨大的柱子接触到海面的时候,海水沸腾成蒸汽。大家开始称之为拱门,或是大拱门。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倒不是因为它的形状,而是因为过往的船只发现了一些奇异的现象。这些船回到港口之后,船上的人说,当船只越过大拱门的时候,会忽然收不到发射台的导航信号,天候变得很怪异,指南针开始绕圈子。然后,他们在海洋上不应该有陆地的地方看到了荒凉的海岸线。各国都立刻派遣海军前往探测。杰森临终前说的话已经提供了暗示,足以解释这一切。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听到他的话,也就是我、黛安,还有十几个收到那些邮件的人。
当天气变凉了以后,她开始每天做点运动,在汽车旅馆后面的泥巴路上慢跑。她每次回来的时候,头发上总是飘散着一股落叶和烧木柴的味道。她的胃口越来越好,所幸,小吃店里的菜单也越来越丰盛。餐厅又开始提供外送服务,当地的商业活动开始慢慢恢复了生机。
后来我们听说,火星的时间回旋也解除了。两个星球之间开始通信联络。罗麦思总统发表了一次对全国人民的公开谈话,他甚至还暗示,政府将会重新规划载人太空飞行计划,为开创两个星球之间的友好关系跨出第一步。他说,火星和地球是“姊妹星”。他说话的口气有点诡异的兴奋。
我和黛安聊起过去,聊着未来。
然而,我们就是没有投入彼此的怀抱。
我们彼此太熟悉了,但也可以说我们对彼此不够了解。我们曾经有一段过去,但现在却有一点陌生。西蒙在马纳萨斯城外失踪,令黛安感到焦虑难受。
我提醒她:“他差一点害死你。”
“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并不是邪恶的人。”
“那他实在天真得令人害怕。”
黛安闭上眼睛,仿佛陷入沉思。然后她说:“从前在约旦大礼拜堂的时候,巴伯·柯贝尔牧师喜欢说一句话‘他内心呼喊着上帝’。如果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那么,用来形容西蒙最贴切。不过,‘他内心呼喊……’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包括你、西蒙、我、杰森,甚至卡萝和爱德华。当我们终于知道宇宙有多么浩瀚,知道人类的生命是多么的短暂,我们的内心也开始呼喊。有时候是喜悦的呼喊,就像杰森。我想,这就是我不懂他的地方。那是他的天赋,他永远对天地万物怀着敬畏之心。然而,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那是恐惧的呼喊。恐惧人类即将灭亡,害怕一切化为乌有。我们内心呼喊着。也许是在呼喊上帝,也许只是为了打破可怕的寂静。”她伸手把额头上的头发拨到旁边。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曾经骨瘦如柴,如今又恢复了丰腴,恢复了健康。“我一直觉得,发自西蒙内心的呼喊是人类最纯洁的声音。只可惜,他不会看人,是的,他太天真了。这也就是他的信仰一直在改变的原因,从‘新国度’、约旦大礼拜堂到康登牧场……不管是哪一种信仰,只要是直接、坦白的,只要能够满足他寻求生命意义的渴望,他都会相信。”
“就算会害死你,他也相信?”
“我并没有说他聪明,我只是说他心地不坏。”
后来,我慢慢了解了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第四年期的人说话都是这样。不带任何感情,却又很投入,亲密却又冷静、客观。不能说我不喜欢这样,可是,有时候听她讲话,我不免会感到脖子后面汗毛直竖。
有一天,我告诉黛安,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过了没多久,她告诉我,她要走了。我问她打算去哪里。
她说她一定要找到西蒙。她说她必须“把事情做个了结”,总要有个水落石出。毕竟,他们还是有婚姻关系。他究竟是死是活,她不能不管。
我提醒她,她根本没有钱,也没有自己的地方可以住。她说总会有办法的。于是,我拿了一张杰森给我的信用卡给她,不过,我不敢担保信用卡不会出问题。我根本不知道这张卡的账单是谁在付的,额度究竟是多少,而且,会不会有人追踪信用卡找上她。
她问我,要怎么跟我联络。
我说:“打电话就找得到我。”我给过她一个电话号码。多年来,我一直在付账单,保留那个号码。多年来,我总是把那台电话带在身上,虽然那台电话几乎没有响过。
我开车载她去附近的公交车站。时间回旋被关闭的时候,许多游客被困住了。车站里挤了一堆流落外地的游客。她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六个月之后,电话响了。当时,报纸上还是持续在报道“新世界”的消息,电视上一直在播放新世界的影片。那是一片巨石嶙峋的蛮荒海角,“越过大拱门之后的另一个世界”。
当时,已经有好几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越过了大拱门。有些是大型的科学探测船。这些探测船经过“国际地理年组织”和联合国的批准,有美国的海军护航,船上还有大批的媒体记者。另外,有一些特许的私人船只和一些拖网渔船。那些渔船回到港口的时候,船舱里满载着渔获。如果灯光不够亮,乍看之下,你可能会误以为他们捕获的鱼是鳕鱼。这种捕捞行为当然是严格禁止的,只不过,早在禁令颁布之前,这种“大拱门鳕鱼”早就悄悄渗透到亚洲的各大市场。事实证明,这种鱼不但能吃,而且营养丰富。如果杰森还在的话,他可能会说,这是一种线索。有人分析那种鱼的DNA,发现它们的基因组可以追溯到地球的鱼类。新世界的环境不但适合人居住,而且似乎和人类有某种渊源。
黛安说:“我找到西蒙了。”
“然后呢?”
“他住在威明顿城外的一个拖车屋区。他到别人家里修理东西,赚一点钱,像是自行车和烤面包机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也在领救济金,偶尔会去圣灵降临教派的教会。”
“见到你,他开心吗?”
“他一直在为了康登牧场的事跟我说对不起。他说,他希望能够补偿我。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是他能够帮我做,让我日子好过一点的。”
我不知不觉抓紧了电话:“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想跟他离婚。他答应了。此外,他还说了一些别的。他说我变了,他说我有某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他不敢碰我。不过,我不觉得他会喜欢我的改变。”
似乎有点火药味。
黛安问我:“泰勒,我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我说:“一切都变了。”
一年后,她又打电话给我。这次的事情比较重要。当时我在加拿大的蒙特利尔。我能够顺利逃出境,一部分要归功于杰森给我的那些假证件。我一边在奥特蒙区的一家诊所里帮忙,一边等加拿大政府正式批准我的移民身份。
自从一年前黛安打电话给我后,大拱门功能的奥秘已经被揭开了。如果你以为大拱门只是一具静态的机器、一扇“简单”的门,研究的发现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如果你从杰森的观点来看,就比较能够看出它的奥妙。大拱门是一个复杂的、有知觉的物体。它能够察觉到有效范围内的一切活动,并且操控这些活动。
大拱门连接了两个世界。不过,只有载人的船只从南边穿越大拱门,才能够进入另一个世界。
想象一下那代表什么意义。当一阵风、一道洋流、一只候鸟穿越大拱门的时候,大拱门只不过是几根固定在海中的普通柱子,隔开了孟加拉国湾和印度洋。风、洋流、候鸟,这一切都可以在拱门里外自由穿梭,畅行无阻,不会产生任何时空的变化。由北往南穿越拱门的船只也一样。
然而,当船只从南边沿着东经90度的经线穿越赤道,穿越拱门顶端的正下方时,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片未知的海域,头顶上是另一片奇异的天空。而你回头看到的大拱门,已经是距离地球不知道多少光年的另一座大拱门了。
在印度的马德拉斯,有一家野心勃勃却不太合法的公司提供海上旅游服务。那家公司的英语广告海报上面写着:“轻松畅游热情友善的星球。”国际刑警组织查封了那家公司,但那家公司的广告说对了,想到另外一个星球去真的不难。那一阵子,联合国还在努力想管制大拱门的船只通行。但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恐怕要问假想智慧生物才知道。
黛安告诉我,她的离婚已经办好了,可是,她没有工作,觉得未来前途茫茫。“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去找你……”她讲起话来扭扭捏捏,不太像是一个第四年期的人,至少在我的想象中,第四年期的人讲话不应该是这样,“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老实说,我需要你帮忙,帮我找个地方住。你知道的嘛,安顿下来。”
于是,我在诊所里帮她安排了一份工作,并且帮她申请了移民。那年秋天,她到蒙特利尔来跟我会合了。
微妙的情愫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开始萌发,那个过程是很缓慢、很老式的,或许还可以说,半火星式的。那段期间,黛安和我都找到了一种全新的视野,重新认识了对方。时间回旋再也无法困扰我们了,而我们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寻求盲目的慰藉。我们终于相爱了,像心智成熟的人一样相爱了。
那几年,全球的人口达到了八十亿。人口的成长主要集中在全球的大城市。那些大城市不断膨胀,例如,上海、雅加达、马尼拉、中国沿海、拉哥斯、金沙萨、内罗毕、马普托、加拉卡斯、拉巴斯和德古斯加巴。这些都是全球最耀眼、工业最繁荣、人口最密集的城市。算一算,恐怕需要十几个大拱门才有办法纾解这样惊人的人口成长。人口的膨胀持续引发了一波波的移民潮、难民潮和探险潮。有些人躲在非法船只的货舱里,结果,当船只抵达麦哲伦港靠岸的时候,大多数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奄奄一息。
麦哲伦港是新世界第一个有名称的落脚地。目前,新世界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出现在简略的地图中了。这些地图多半是从空中探勘、绘制的。麦哲伦港位于一片称为“赤道洲”的大陆东边的尾端。新世界还有另外一片大陆,称为“波利亚洲”,地势比较平坦。波利亚洲大陆夹住了北极,往南延伸到温带。南方的海域遍布着岛屿和群岛。
气候温和,空气清新,地心引力大约是地球的95.5%。两块大陆都是物产丰富、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海洋和河流鱼虾密布。非洲杜阿拉和阿富汗喀布尔的贫民窟里流传着一些神话,据说,赤道洲长着一些巨大的树,肚子饿了就可以摘树上的水果来吃,晚上可以睡在树根中间遮风避雨。
可惜那只是神话。麦哲伦港是联合国的管辖地,有重兵守卫。贫民区在麦哲伦港四周逐渐扩张,那里是无政府地带,很不平静。不过,沿岸几百公里遍布着无数繁荣的小渔村,丽奇湾和奥西港的湖岸正盖起一间又一间的观光饭店。沿着白河谷和新伊洛瓦底江河谷深入内陆,到处都是未经开发的肥沃土壤,吸引当地的人逐渐往内陆开拓。
不过,那一年新世界最惊人的消息,是有人发现了第二座大拱门。那座大拱门坐落在星球的另一边,靠近波利亚洲大陆的南端。越过那座大拱门后又是另一个新世界。不过,根据第一次探勘的报告,那个新世界比较没那么吸引人。也许是因为那里正好是雨季吧。
后时间回旋时期的第五年,有一天,黛安对我说:“一定还有其他像我一样的人。我真想见见他们。”
我早就把火星数据库的档案交给她了,那是几片第一期翻译的存储卡。她已经孜孜不倦地研究过那些档案,就像当年她孜孜不倦地研究维多利亚时期的诗和“新国度”运动的宣传手册一样。
如果杰森的计划成功了,那么,地球上当然还会有其他第四年期的人。只不过,他们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就是立刻被关进联邦监狱。罗麦思政府透过情报人员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和火星人有关的一切事物。而罗麦思手下的情报机构已经投注了惊人的警力,处理时间回旋结束之后的经济危机。
她有点害羞地问我:“你自己有没有想过?”
她的意思是,我自己有没有想过转化到第四年期。我们房间的衣柜里有一个铁保险箱,里面放了几个小瓶子。也许我也可以从小瓶子里抽出一定量的药水,注射到自己的手臂里。这个我当然想过。这样可以让我们更亲近。
可是,这真是我想要的吗?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距离,那是第四年期的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鸿沟。然而,我并不在乎这样的距离。某些夜里,当我看着她那庄严的眼神,我甚至会觉得我珍惜着那样的距离。正因为峡谷的宽阔才有了桥梁。我们之间已经搭起了一座桥梁,如此愉悦,如此坚贞。
她轻抚着我的手,光滑的手指轻抚着我皮肤上的纹路。皮肤上的皱纹是一种微妙的象征,意味着时间永不停息。也许有一天,即使我并不特别想,我都必须接受处理。
我说:“时候还没到。”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到我心里有准备的时候。”
罗麦思总统卸任之后,换上休斯总统,接着是萨金总统。只不过,他们同样都是时间回旋时期的政治人物。他们把火星人的生物科技视为一种新的核武器,或者说,具有核武器的潜力。所以,目前他们把这种科技据为己有,当成私有财产。罗麦思发给火星五大共和国的第一份外交公文,就是要求他们过滤传播电讯,不要再让地球接收到没有锁码的生物科技信息。他提出一些几可乱真的理由,作为这项外交要求的依据。他的说法是,在一个政治分裂的混乱世界里,这种科技可能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影响。他举了万诺文的死作例子。截至目前,火星人还是配合着他。
然而,即使火星与地球之间的信息交流经过这样的消毒,也只能平息一部分纷争。万诺文让地球人看到了五大共和国的平等主义经济模式,如此一来,一波新的全球劳工运动开始奉死去的万诺文为偶像。有时候,我会在新闻上看到一些劳工示威活动,看到亚洲工业区的成衣工人,看到中美洲加工出口区的计算机芯片组装员,看到他们高举的牌子上有万诺文的照片。看到这样的画面,总是让我觉得有点不协调,不过,我猜,他应该不会不高兴。
那一天,黛安越过边境去参加爱德华的葬礼。差不多就是十一年前我把她从康登牧场救出来的那一天。
我们是在报纸上看到他过世的消息的。讣闻里附带提到,爱德华的前妻卡萝早在六个月前就已经过世了。这是另一个令人震惊和难过的消息。差不多十年前,卡萝就不接我们的电话了。她说,太危险了,知道我们平安无事就够了,而且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黛安到了华盛顿之后,也去探望了她母亲的坟墓。她说,最令她感到难过的,是卡萝这一辈子根本没有真的活过,仿佛一个句子里只有动词,没有主语,就像一封匿名的信。她只渴望在信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却终其一生饱受误解。她说:“如果她有机会做真正的自己,也许我会更怀念她。”
在爱德华的追悼会上,黛安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泄露自己的身份。现场有很多爱德华政治圈子里的同伙,包括检察总长和现任的副总统。不过,她注意到来宾席上坐着一位他不认识的女人。她们互相偷偷瞄着对方。黛安说:“我知道她是一个第四年期人,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她的姿态、动作,她那种看不出年龄的眼神……不过,最重要的是,似乎有一种信号在我们之间传递。”追悼会结束之后,黛安走到那个女人前面,问她怎么会认识爱德华。
那个女人说:“我不认识他,不算真的认识。不过,从前在杰森·罗顿的年代,我在基金会里做过研究。我叫西尔维娅·塔克。”
黛安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来了。西尔维娅·塔克是一个人类学家,当年在佛罗里达的园区里,她奉派和万诺文一起工作。和其他被征召到基金会做研究的大部分学者比起来,她表现得亲切多了。很可能杰森也把档案交给她了。
黛安说:“我们交换了电子邮件信箱。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提到‘第四年期’这个字眼,不过,我们都心照不宣。我有把握。”
接下来,她们并没有联络,不过,黛安偶尔会接到西尔维娅·塔克寄来的新闻剪报压缩文件,内容令人胆战心惊。
丹佛市有一位工业化学家被国安机构逮捕,可能已经遭到监禁。
墨西哥市有一家老人诊所被联邦政府勒令歇业。
加州大学有一位社会学教授在火灾中丧生,怀疑可能遭到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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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很小心。杰森过世前交给我的那些邮件上面有一些姓名和地址,那些名单我一直都不敢留着,也不记得了。然而,我看到简报上出现的一些名字,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黛安说:“她在警告我们,政府在追捕他们,政府在追捕第四年期的人。”
接下来那个月,我们都在争论,万一政府也盯上我们该怎么办?罗麦思和他的爪牙已经在全球的情报系统布下天罗地网,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显然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逃了。只剩下一个地方是情报系统无法触及的,在那里,政府的监视系统是彻底瘫痪的。于是,我们拟订了一个计划。我们有假护照,有银行账户,可以从欧洲绕到南亚。想好计划之后,我们就把这些暂时撇到一边,等哪天需要的时候再说。
没多久,黛安又收到了西尔维娅·塔克的邮件。这封邮件上只有一个字。
上面写着:逃。
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搭飞机到苏门答腊。这是我们最后一趟搭飞机了。在飞机上黛安问我:“你真的决定了吗?”
几天前,我们路过阿姆斯特丹停留的时候,我已经作了决定。当时,我们还在担心可能会被人跟踪,担心我们的护照可能已经被列入黑名单,担心剩下的火星药可能会被没收。
我说:“是的,而且是马上。在我们穿越拱门之前。”
“你确定吗?”
“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
其实,我没有那么确定,不过我愿意。我终于愿意冒险失去我所珍惜的一切,愿意去拥抱自己可能会得到的一切。
于是,我们来到巴东一家充满殖民地风味的饭店,在三楼订了一间房间。我们应该可以躲一阵子,不会被人发现。我告诉自己,我们都飘落下来了,我们都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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