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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艺术

杰森说,火星人并不像万诺文所形容的那样,只是一群心思单纯、与世无争的农夫。
当然,他们并非穷兵黩武的好战分子,这倒也是事实。大约一千年前,五大共和国就已经解决了政治上的纷争。说他们是“农夫”倒不完全是错的,因为他们几乎把所有的资源都投注在了农业上。但说他们“心思单纯”就有待商榷了。杰森强调说,他们是人造生物科技领域的艺术大师,他们的文明完全建立在生物科技上。我们用生物科技的工具帮他们创造了一个可以住人的星球,因此,世世代代的火星人,没有人不懂DNA的功用是什么,没有人不知道DNA具有什么样的潜力。
他们的大型科技是相当粗糙的。举例来说,万诺文搭乘的那艘宇宙飞船就非常原始,简直就像是牛顿时代的炮弹。然而,那是因为他们极度欠缺天然资源。火星上没有石油,没有煤矿,只能依赖稀少的水和氮元素维持一个脆弱的生态体系。地球上有雄厚的工业基础可供挥霍,但在万诺文的故乡火星,那是不可能存在的。在火星上,绝大部分的人力都投注在粮食生产上,并且严格控制人口增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火星人就必须把生物科技发挥得淋漓尽致。烟囱林立的工业科技对他们是没有帮助的。
雨下个不停,天渐渐黑了。我问他:“这些都是万诺文告诉你的吗?”
“没错,他偷偷告诉过我。不过,他告诉我的事情,火星数据库里都找得到,只是写得比较含蓄。”
杰森那失明的异样眼球里闪烁着窗外赤褐色的光芒。
“但他有可能撒谎。”
“泰勒,我知道他从来没有说过谎。他只不过隐瞒了一些真相。”
万诺文带到地球来的那些极细微的复制体,是火星人造生物尖端科技的结晶。万诺文提过的那些功能,复制体都能够充分达成。事实上,这些复制体功能之复杂,远超过万诺文愿意透露的。
复制体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功能,其中之一就是它还有第二种秘密通信频道。它们利用这个频道互相联系,并且和发源地保持联系。然而,那个频道所使用的信号,究竟是传统的窄频电波,还是其他更怪异的科技产物呢?这一点,万诺文并没有提到。杰森怀疑,那应该是另外一种科技。然而,不管是哪一种信号,都必须依赖更先进的技术才接收得到,而那样的技术不是地球人创造得出来的。万诺文说,接收者必须是一种“生物体”,也就是,一种改造过的人类神经系统。
“所以你就自告奋勇改造了自己的神经系统?”
“如果有人要求我这么做,我会很乐意。不过,你知道万诺文为什么要向我透露这个秘密吗?只有一个原因。从他抵达地球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很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地球上会有什么样的人性腐化或政治权力倾轧,他心知肚明。他必须找到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有一天,万一他出了什么事,这个人就可以帮他保管这些医药科技。这个人必须很了解这些药物的用途。他从来没有建议我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接收者,只有第四年期的人才能够接受这种改造……你还记得吗?生命延长处理法是一种平台,它可以附加其他的功能程序。这就是其中一种程序。”
“你故意把自己改造成了接收者?”
“他死了以后,我就自己注射了药水。这一次,身体表面并没有出现什么伤口,也没有立即显现什么作用。泰勒,别忘了,复制体传送回来的信号没办法穿透功能正常的时间回旋透析膜。所以,我体内的接收功能处于休眠状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大家都认为,当时间回旋消失的时候,我们在几天内或几个小时内就会死亡。我体内的接收功能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在那几天或几个小时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够直接连接上那个几乎像银河一样大的数据库。然后,我就会知道,假想智慧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历,它们为什么要用时间回旋把我们围起来。这几乎是寻找真相唯一的方法了。”
我心里想,你现在知道了吗?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也许这就是他现在想说的。他想趁自己还能够说话的时候赶快说出来。也许这就是他叫我录音的原因。“万诺文知不知道你会这么做?”
“他不知道。而且,我不认为他会同意……不过,他自己的神经系统也改造过了。”
“他也是?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记住,我目前的状况——身体的状况、脑部的状况——这些都不是功能改造所引起的。”他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种机能错乱。”
复制体从地球发射出去之后,在太阳系外围繁殖。它们远离了太阳。假想智慧生物是不是发现了?会不会他们不知道这种科技都是火星人发明的,所以,他们惩罚了地球人?爱德华曾经说过,狡猾的火星人早有预谋。是这样子吗?杰森没有提到这些。我猜,他大概不知道。
后来,复制体又继续朝着邻近的恒星扩展……到最后,无远弗届。宇宙的距离太遥远了,从地球上看不见复制体群。不过,如果你把观察的范围缩小到太阳系外围,你就会看到复制体群所组成的、不断膨胀的云团。人造生物在里面缓缓增殖,像冰河一样慢慢累积。
然而,复制体的寿命是有限的。个别的复制体会生长、繁殖,但最后也会死亡,但它们所建构起来的网络却永远连绵不绝。那个网络就像珊瑚礁一样,里面有无数的联结点环环相扣。网络会不断累积新的信息,然后将信息传送回发源地。
我提醒小杰:“你上次告诉过我,复制体现在碰到了问题。你说,复制体的数量越来越少了。”
“它们碰到了某种东西。那种东西是当初的计划没有预料到的。”
“小杰,那是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厘清脑海里的思绪。
他说:“我们一直以为,我们所发射的复制体是宇宙中前所未有的,是一种全新的人造生物。我们太天真了。我们人类,无论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并不是银河中演化出来的第一种智慧生物。根本就不是。事实上,我们人类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在我们短暂的历史中,我们曾经做过的任何事情,很久以前就有人做过了。在那浩瀚的宇宙深处,还有另外一种智慧生物。”
“你是说,我们的复制体碰到了另外一种复制体?”
“另外一种复制体生态体系。泰勒,宇宙间的无数星辰就像一个丛林,生物的丰盛多彩远超我们的想象。”
我一边听杰森描述,一边想象那种过程。
在地球之外,在时间回旋透析膜之外,在广大的太阳系之外,在那无远弗届的浩瀚宇宙,密布着无数星辰。太阳也只是众星之一。在那浩瀚的宇宙中,复制体飘降在一片小小的冰尘上,开始繁殖、生长,发展出特殊功能,开始观察,开始传讯,然后继续繁殖。一代又一代,重复同样的过程。历经无数的世代,复制体的后裔慢慢遍布了整个银河。也许整个复制体网络已经发展成熟,也许已经开始透过微爆将信息传送回地球。然而,这一次,循环被打断了。
某种东西已经感应到了复制体。某种很饥饿的东西。
杰森称之为“掠食体”。杰森说,掠食体是另外一种“半有机自动催化回馈系统”,另外一种自体繁殖的细胞结构体,另外一种复制体群。它们也是半机器半生物。掠食体也建构了它们自己的网络体系,只不过,它们的历史更悠久,体系更庞大。人类的复制体从地球出发,踏上征途,它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构出足以和掠食体互相抗衡的体系。掠食体演化的程度远远超过它的猎物,它们的子程序有搜寻养分和运用资源的机能。历经数十亿年的演化之后,这些机能变得更精良。地球的复制体群是盲目的,不懂得逃避。它们很快就被吞噬了。
不过,“吞噬”这个字眼有一种特殊的含义。成熟的复制体结构含有细腻的碳分子。尽管这些碳分子可能很有用处,但掠食体想要的不止于此。掠食体对复制体的“意义”更有兴趣。“意义”指的是复制体的繁殖模式上所设定的功能和策略。只要掠食体认为这些功能和策略是有价值的,它就会吸收进去。接着,它会重组复制体群,利用复制体群来达到它自己的目的。复制体群并没有死亡,只是被吸收了。整批的复制体群本体被吞噬了,被纳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巨大、更古老的星际网络。
并非只有地球的复制体遭到了吞噬的命运。这以前曾经发生过,以后也还会有。
杰森说:“有智能的文明都会想制造复制体网络。因为,借由次光速飞行来勘探银河是非常困难的,所以绝大多数的科技文明最终都会采取‘冯·诺依曼式的自我繁殖机制’,建构一个不断扩张的网络。复制体正是这样的产物。这样的网络体系不需要管理和维护,并且能够一点一滴地收集科学信息,在漫长的时间里以倍数扩张。”
我说:“好了,我懂了。换句话说,火星人的复制体并非独一无二的。它们碰到了你所谓的生态体系……”
“一个冯·诺依曼生态体系。”约翰·冯·诺依曼是20世纪的数学家,他认为自体繁殖的机器是有可能实现的,是第一个提出这种构想的人。
“一个冯·诺依曼生态体系。而复制体被这个体系吸收了。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假想智慧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时间回旋究竟是什么东西。”
杰森噘起嘴唇,好像有点不耐烦:“泰勒,你错了,你没听懂。冯·诺依曼生态体系就是假想智慧生物。它们是一体的。”
听到这里,我不知不觉倒退了好几步。我开始怀疑和我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究竟是谁。
他看起来像是小杰,可是他所说的一切却让我越来越怀疑他究竟是谁。
“你正在跟这个……东西沟通吗?现在吗?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在跟它们联系吗?”
“我不知道你该不该用‘沟通’这个字眼。沟通是双向的。可是我跟它们之间并不是像你所说的双向沟通。真正的沟通不会是一面倒的。可是,我跟它之间是一面倒的。尤其是在晚上。白天的时间,它输入我体内的信息比较少。这可能是因为太阳辐射把信号杀掉了。”
“晚上的信号比较强吗?”
“也许‘信号’这个字眼也很容易令人误解。信号是我们帮原始复制体所设定的数据传输媒介。我接收到的信息也是通过同样的信号波传送过来的。那些信号确实传送了一些信息过来,只不过,那些信息是会产生作用的,不是死的。它现在正在吞噬我,就像它吞噬掉每一个网络联结点一样。泰勒,它正在侵入、改造我的神经系统。”
所以,此刻房间里还有另外一种物体。房间里有我、小杰……和假想智慧生物。此刻,它们正在活生生地吞噬杰森。
“它们真的能够做到改造你的神经系统?”
“它们并没有成功。在它们眼里,我就像复制体网络的联结点一样。它们的操控机制可以感应到我注射到体内的生物改造机能,但跟它们所预期的不太一样。它们并没有意识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所以,它们只好把我消灭。”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挡住或干扰这种信号?”
“据我所知,好像没办法。也许火星人有这样的技术,可是他们忘了把这些数据放到数据库里面。”
杰森房间的窗户是朝西边的。被云层遮住的太阳正逐渐隐没,玫瑰色的光线从窗口照进来。
“那怎么办?它们现在就在你旁边,正在跟你交谈?”
“也许不应该说‘它们’,应该说‘它’。整个冯·诺依曼生态体系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它自己能够进行缓慢的思考,自己做计划。然而,它那数以兆计的零件也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它们彼此之间会互相竞争。个体的行动比整个体系要来得快,而且远比人类更聪明。举例来说,时间回旋透析膜……”
“你的意思是,时间回旋透析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严格说来,没错。个体的终极目标是由整个体系所设定的,但它会自行评估周遭的情况,独立做选择。泰勒,它们复杂到难以想象。我们都假定透析膜不是启动就是关闭,就像电灯开关那种二元指令一样。错了。透析膜有很多状态,很多目的。举例来说,它的穿透性就分成好几种等级。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知道,透析膜允许宇宙飞船穿越,却会阻挡流星和陨石。不过,它还有更微妙的功能。这也是过去这么多年来,地球没有被太阳辐射毁灭的原因。透析膜目前还在保护我们。”
“小杰,我不知道实际的死伤人数有多少,不过,自从时间回旋消失以后,光是我们这个城市里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家人。我实在不敢跟那些人说,有人在保护我们。”
“可是,如果不要针对少数,大体上来说,它们真的在保护我们。时间回旋透析膜不是上帝……它看不见麻雀掉下来,然而,它能够避免麻雀被致命的强烈阳光烧死。”
“目的是什么?”
他皱起眉头,然后又开始说:“我现在还没办法完全理解,或者说,我没办法完全翻译……”
有人在敲门。卡萝抱着一团亚麻布进来。我关掉录音机,放到旁边。卡萝的表情很阴沉。
我问她:“干净的床单吗?”
她的口气有点粗鲁:“用来绑他的。”亚麻布被她割成一条一条的,“准备给他抽搐的时候用的。”
她朝着窗户点点头。今天的白天比较长,太阳还没下山。
“谢谢你。”杰森温和地说,“泰勒,如果你需要休息一下,那就趁现在吧。只不过,别太久。”
我过去看看黛安。她已经退烧了,正在睡觉。过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发烧。我想到我注射到她体内的火星药。杰森说,那是“标准第四年期”的药。无数的半智慧分子即将在她体内掀起一场大战,对抗数量上占有压倒性优势的心血管耗弱病菌。那是一支肉眼看不见的微型部队,即将开始修补她的身体,重建她的身体。只不过,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这么衰弱,能够承受得了改造的压力吗?
我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些话,但也许她听不见。然后我走出房间,走到楼下,走到大房子外面的草坪上,自己一个人偷偷静一静。
雨终于停了,停得很突然,刹那间就无影无踪。空气比白天清新多了。在天顶处,天空呈现出一片深蓝。西边遥远的地平线上,几片稀疏的雷雨云遮住了巨大无比的夕阳。草坪的叶片上聚集着许多雨滴,像一颗颗小小的琥珀色珍珠。
杰森自己说他已经快死了。现在,我要开始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是一个医生,比一般人见过更多的生老病死。我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一般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拒绝接受事实、愤怒、认命。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垂死的人可能会在短短的一瞬间就经历了所有情绪上的变化,但也可能根本来不及。死神随时会夺走他们的性命。大多数人从来就没有想过面对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死神突然就会降临,例如,主动脉突然破裂,或是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一个闪神。
然而,小杰知道自己快死了。令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似乎显现出一种超越凡俗的平静,坦然接受了死亡。后来我才明白,死亡完成了他的梦想。他奋斗了一生,只为了追求一个真相:时间回旋的意义是什么,人类在时间回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而他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毕竟,是他一手促成了复制体的发射,如今,谜底即将揭晓了。
那种感觉,仿佛他伸手触摸到了星星。
而星星也伸出手来触摸他。星星正在摧毁他的身体,但他却似乎满怀感恩的心,静候死亡。
“我们得赶时间了。天已经快黑了,对不对?”
卡萝已经到外面去,准备点亮屋子里每个地方的蜡烛。
我说:“差不多了。”
“雨已经停了。至少我没有听到雨声。”
“气温也降低了。你要我开窗户吗?”
“麻烦一下。还有录音机,你打开了吗?”
“已经开了。”我把那面老旧的窗扇往上推了几厘米,立刻就有一股凉风吹进房间里。
“我们刚刚讲到假想智慧生物……”
“没错。”他没有出声。“小杰?你还好吗?”
“我听到风声。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听到……”
“杰森?”
“抱歉……泰勒,不要管我。现在我很容易分神。我……啊!”
卡萝用布条把整个床绕了一圈,绑住他的身体。他的手脚在布条上猛力一拉,整个头埋进枕头里,看起来很像癫痫发作。但那只是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靠过去,他就停了。他拼命喘气,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
“我控制不了,对不起。”
“我知道你没办法克制。小杰,没关系。”
“虽然我变成了这样,可是,你不要怪它们。”
“怪谁……怪假想智慧生物吗?”
他显然很痛苦,却想硬挤出笑容:“我们得帮它们取另外一个名字了,对不对?它们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只是一种假想存在的生物了。不过,你不要怪它们。它们不知道我会变成这样。它们正开始要把我集体化。”
“我不懂。”
他说得又快又急迫,仿佛说话可以让他忘记身体上的痛苦,不过,那也可能是一种症状:“泰勒,你和我,我们都是活细胞的结合体,对不对?如果我体内的细胞被摧毁到一定的数量,我就会死。可是,如果我们只是握握手,那么,我们只不过少了几个皮肤细胞,而且,我们两个人都察觉不到细胞流失了。那是无形的。我们都活在某种程度的整体概念中。我们活着,是人体的整体机能。我们不是细胞拼凑而成的结构体。假想智慧生物也一样。整个浩瀚的宇宙就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比我们人体大得多。”
“所以它们就可以随便杀人?”
“我说的是它们的认知,不是它们的道德。如果它们的认知和我们一样,那么,任何一个人死了,我死了,它们也许会很在意。可是,它们并没有这种认知。”
“它们以前也干过这种事。它们曾经用时间回旋包围了别的星球……我们的复制体不是已经发现了吗?在假想智慧生物吃掉它们之前,它们已经发现别的时间回旋星球,不是吗?”
“别的时间回旋星球。没错,有很多个。假想智慧生物的网络遍及整个银河,涵盖了大部分可以住人的区域。当他们发现某个星球上有智慧生物,而这些生物会使用工具,发展得够成熟,那么,它们就会用时间回旋透析膜把这个星球包围起来。”
我忽然联想到蜘蛛,它们吐丝把可怜的小昆虫缠起来:“为什么呢,小杰?”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开门。卡萝又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一个瓷盘,上面放着一个蜡烛杯。她把瓷盘放在床头柜上,用火柴点亮蜡烛。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火焰在风中闪动。
杰森说:“为了保存那个星球。”
“为什么要保存?”
“避免这个星球自我毁灭,避免它最后面临死亡的命运。工业文明的寿命是有限的,不管在哪里都一样。工业文明繁荣茁壮,但总有一天资源会耗尽。资源耗尽了,星球就死亡了。”
我心里想,这些星球不一定会死亡,说不定它们的工业文明会继续繁荣茁壮,并且扩展到整个太阳系,在星际间旅行……
但杰森早就料到我会反驳:“即使太空飞行仅限于太阳系内部,那还是相当缓慢的,而且,如果某种生物的寿命和人类差不多,那么,星际旅行是很没效率的。也许你会认为我们地球是例外,跟其他行星不一样。不过,假想智慧生物已经存在很久了,他们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在启动地球的时间回旋透析膜之前,它们已经看过无数智慧生物居住的星球,看着那些生物逐渐灭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好像不小心呛到了。卡萝立刻转身看着他。她装出来的医生模样忽然瓦解了。当杰森渐渐和缓下来的时候,她显得很害怕。那一剎那,她不再是医生了,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奄奄一息的母亲。
小杰看不到,这也许是他的幸运吧。他很痛苦地吞着口水,呼吸渐渐恢复正常。
“可是小杰,时间回旋有什么用呢?它让我们更快面临未来的问题,却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说:“正好相反,一切都改变了。”
昨天晚上,小杰显现出一种矛盾的状况。他讲话越来越困难,而且断断续续,然而,他所接收到的信息却似乎以倍数在增加。我相信,在那几个小时里,他知道的东西比他讲出来的还要多得多,而且,他讲出来的只是重点。他的话焕发出无比的力量,令人豁然开朗,点燃人类未来命运的无限希望。
他有时候会陷入痛苦挣扎,有时候很辛苦地思索该怎么表达。如果我们略过这些状况,他讲的内容大概就是……
一开始他说:“我们要尝试从它们的观点来看事情。”
它们的观点,也就是假想智慧生物的观点。
无论你把假想智慧生物当成是一个单一的有机体,或是很多个有机体,总之,它是我们这个银河演化出来的第一个冯·诺依曼式的结构体。那是最原始的自我复制机器,来源已经无从追溯。后代的冯·诺依曼结构体缺乏早期的明确记忆,就好像你我也记不得人类演化的过程。也许它们是某个早期生物文明的产物,但那个生物文明已经无法追溯。也许他们是从另外一个更古老的银河移民过来的。无论如何,今日的假想智慧生物源远流长,它们的祖先源自遥远的过去,古老得难以想象。
它们看过像地球一样的星球,看过星球上智慧生物的演化,亲眼目睹他们的灭亡。它们看过的星球不计其数。也许它们还曾经被动地在星际间传送有机物质,散播种子,促成有机生物的演化。而且,它们曾经看过生物文化创造出粗糙的冯·诺依曼式网络。那是生物文化快速复杂化过程中的副产品,但那些网络体系都无法持续很久。它们看过不止一次,而是无数次。在假想智慧生物眼里,我们这些生物文化看起来和复制体网络差不多,同样怪异,繁殖能力都很强,但也都同样的脆弱。
创造这些简单的冯·诺依曼式网络是永无止境的笨拙举动,而随后那些母星球的生态体系也迅速崩溃。看在他们眼里,这一切都像是一个不解的谜,也是一场悲剧。
说是不解的谜,是因为纯生物的生存周期太短了。整个过程在它们看来只是一瞬间,它们很难理解,甚至来不及察觉。
说是悲剧,是因为它们开始认定,这些企图创造网络的生物文化只是一些失败的生物体系。它们认为这些生物文化和它们本身有某种关联。这些生物逐渐发展,朝向真正的复杂化迈进。然而,由于星球上的生态体系是有限的,他们还来不及发展成熟就提前毁灭了。
因此,假想智慧生物创造时间回旋,是为了保存我们的科技全盛时期,保护我们免于灭亡。在我们之前,在我们之后,其他星球上也曾经产生过几十个类似的文明。假想智慧生物也对他们做了同样的事。不过,它们并不是把我们当成放在博物馆冷冻柜里展览的标本。假想智慧生物是为了改造我们的命运。它们冻结我们的时间,并且利用这段时间把所有类似的生物集中起来,进行一项大实验。这是一项历经几十亿年的漫长实验,如今,最后的结果已经快出炉了。它们要建立一个大幅扩展的生物环境。那些注定要毁灭的生物可以在这个环境里自由发展,甚至最后会相遇,融合在一起。
我一时无法体会个中的含义:“大幅扩展的生物环境是什么东西?比地球还大吗?”
此刻,房间笼罩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中。杰森有时候会猛然一阵抽搐,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呓语,讲话就中断了。这些内容是我从他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整理出来的。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检查一下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很快,而且越来越微弱。
他说:“假想智慧生物能够操控时间和空间。我们身边就看得到活生生的证据。然而,它们的能力并不止于创造时间透析膜。它们能够运用空间曲径把地球和其他类似的星球串联在一起。那是新的星球,是人工创造、培育的星球。我们可以‘轻易地’‘瞬间’移动到那些星球上。我们可以透过连接、桥梁和结构移动到那边去。那是假想智慧生物帮我们组合的结构体,使用的材料是死亡星球,也就是中子星的残骸。真是不可思议。它们耗费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慢慢地,慢慢地,以无限的耐心,穿越无垠的太空,把结构体拖到了我们的星球上。”
卡萝坐在他旁边,我坐在另外一边。每当他又起了一阵抽搐,我就扶着他的肩膀。当他恢复平静却又说不出话的时候,卡萝就会轻轻摸着他的头。他眼睛里闪耀着烛光,凝视着那一片虚空。
“时间回旋透析膜还在原地,还在运作。不过,控制时间的功能已经关闭了,彻底关闭了……那就是我们看到的闪焰,那是功能关闭时产生的附带现象。现在,时间回旋已经可以穿透了,有一个东西已经可以穿越透析膜进入大气层。一个很大的东西……”
过了一段时日以后,我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感到很迷惑,我怀疑他可能已经开始陷入痴呆。打比方说,他陷入了一种超负荷的状态。也就是说,他已经陷入一个网络体系了。
当然,我错了。
“死亡的艺术就是生存的艺术。”当年还在读博士的时候,我忘了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句话。如今,坐在他身边,我忽然想起了它。杰森的一生像个英雄一样,追求真相,寻求启示。杰森虽死犹生。他将真相的果实作为礼物送个这个世界。他没有私藏这个果实,而是让全世界自由分享。
杰森的神经系统被改造了,假想智慧生物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他的神经系统,它们不知道这样做会杀死杰森。在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往日的记忆,那是一个下午,很久很久以前,他骑着我在二手商店买的那台自行车,从鸡山路的坡顶一路往下冲。我还记得,当时他是多么灵敏、多么优雅。他控制住了那辆快要解体的自行车。然而,到了最后,自行车却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失去控制的冲力。无可避免的是,世界的秩序崩溃了,陷入了一片混乱。
别忘了,他是一个第四年期的人。他的身体就像是一部极精密的机器,没有那么容易死亡。快到半夜的时候,杰森忽然没办法讲话了。那个时候,他开始显得很害怕,仿佛不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了。卡萝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不会有事的,他在家里。他的心灵已经被关进一个奇异的回旋空间里,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得到母亲的安慰。但愿他听得到。
后来,他的眼睛开始往上翻,肌肉开始松弛下来。他的身体还在苟延残喘,抽搐般地呼吸着,就这样持续到了天亮。
然后,我离开房间,让卡萝一个人留下来陪他。卡萝以无比的慈爱轻抚着他的头,在他耳边低语,仿佛他还听得到。当时,我没有留意到,日出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再是那个血红、肿胀的太阳了。太阳又恢复到了时间回旋消失前的模样,那么明亮,那么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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