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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深处不胜寒

基金会星期五的会议很晚才开。会议结束后,我开车回到家,用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却发现莫莉坐在我计算机前面打键盘。
书桌在客厅的西南角,面对窗户,和门口遥遥相对。莫莉半转过身子,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像被吓到。就在那一刹那,她飞快点了一下右上角的关闭图标,关掉她正在用的程序。
“莫莉?”
我并不是因为看到她在我家里而感到意外。每到周末,她几乎都跟我在一起。她也有一把钥匙。可是,她从来就没兴趣去摸我那台计算机。
她说:“你都没有打电话回来。”
我和几个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在开会。他们承保了基金会的全体员工。本来他们通知我要开两小时的会,结果只开了20分钟,更新了自费负担方案。会议结束后,我心里想,一路直接开回家可能会快一点。如果莫莉在半路上停下来买酒,说不定我还可以比莫莉抢先一步到家。莫莉用一种冷冷的眼光一直看着我,我觉得有必要跟莫莉说一下刚刚开会的状况,然后再问她为什么要看我的计算机档案。
我朝她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她干笑了一下,感觉好像有点尴尬,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在说:“都是你,害我无聊到这种程度。”她的右手悬在我计算机的鼠标触控面板上,又转回去面对屏幕,将屏幕上的光标滑向关机图标。
我说:“等一下。”
“怎么了,你要用吗?”
光标已经移到关机图标上了。我把手放在莫莉的手上:“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她看起来有点紧张,耳朵泛起一片红潮,看得到血管在跳:“你不是叫我不用客气吗?嗯,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随便了?我还以为你不会介意。”
“介意什么,莫莉?”
“介意我用你的计算机。”
“你用这台计算机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可是,那台计算机根本不可能是莫莉会感兴趣的东西。它已经被用了五年,几乎快变成古董了。她上班用的计算机比这个要精巧得多。而且我注意到,刚刚我进门的时候,她急急忙忙关掉了那个程序。那是我的生活杂务管理程序。我都是用那个程序来付账单、管理银行支票账户并记录一些电话名单的。
“你好像在看什么空白的表格程序。”我说。
“我不小心按到的。你这台计算机把我搞糊涂了。都是这样嘛,每个人安排计算机的方式都不一样。对不起,泰勒,我好像有点太过分了。”她的手从我手掌下面抽出来,点了一下关机图标。屏幕上的画面骤然缩小消失,主机风扇嗡嗡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莫莉站起来,把上衣拉直。莫莉每次站起来的时候,都会很利落地扯扯衣服。她总是会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我来做晚餐好不好?”她转身走向厨房。
我看着她走进厨房,那两扇弹簧门来回摆荡。我站在那边数了10秒钟,然后也跟着进了厨房。
她正从架子上把锅子拿下来,瞥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开。
我说:“莫莉,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了。”
“哦,真的吗?那好啊。”
“莫莉……”
她把锅子放在炉口,动作看起来小心得有点夸张,仿佛怕它会碎掉一样:“你还要我再跟你说一次对不起吗?好啊,泰勒,对不起,我没有先问你就用你的计算机。”
“莫莉,我没有在怪你什么。”
“那你为什么没完没了讲个不停?为什么你让我觉得这个晚上我们都要一直谈这个?”她眼里已经开始泛着泪光,有色的隐形眼镜被泪水浸成了翡翠般的深绿色,“我只不过是对你有点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呢?我的水电账单吗?”
“对你这个人很好奇。”她从餐桌旁边拉了张椅子,椅子脚被桌脚绊住了。莫莉猛力把椅子扯出来。她坐下来,两腿交叠:“没错。也许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地方我都好奇。也许我特别好奇的就是那些小地方。”她闭上眼睛摇摇头,“说这种话好像我在窥探你的隐私。不过也没错。你的水电账单,你用什么牌子的牙膏,你穿几号鞋。没错,我就是好奇。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感觉到我在你心目中有更大的分量,而不光是星期六和星期天陪你上床的人。我承认。”
“那你也用不着去看我的档案呀。”
“也许我根本不会去看,如果……”
“如果怎么样?”
她摇摇头:“算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干脆说出来吧。”
“那好,举个例子,就像刚刚那样。每次你一觉得自己受到威胁,就会表现出那种冷冰冰的超然姿态,一副很冷静、很高深莫测,像在做什么研究分析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你在电视上看的那种野外探险纪录片。玻璃幕放下来了,可是玻璃永远都在那里,不是吗?整个世界都在玻璃的另一边。那就是你不让别人知道你的事的原因。那就是我等了一整年,看你会不会注意到我是个女人,而不只是你办公室里的装饰品的原因。你永远闷不吭声,永远在冷眼旁观。你在看那些活生生的人,好像在看什么晚间电视新闻,好像地球另一边哪个地方打仗打得尸横遍野,而你却连那些人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样。”
“莫莉……”
“我的意思是,泰勒,我知道大家都一塌糊涂,每个生在时间回旋这个时代的人,人生都是一塌糊涂的。你说大家都得了‘灾变前压力疾患’,我有没有说错?我们是畸形的一代。这就是大家会离婚、会性关系混乱、会有狂热信仰、会患上忧郁症和躁狂症、会冷漠无情的原因。大家都会替自己做的坏事找到理直气壮的借口,包括我在内。所以,如果你必须靠着自己精心打造的这根精神支柱,才能够熬得过每天晚上,那也没关系,我懂。所以说,如果我想多寻求一点精神慰藉也不算犯罪。我没有做错什么,不但没错,而且,我的动机很人性:我想要亲近你。我要的不只是你的激情,而是和你变得亲近。”
她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说够了,就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等着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我本来想告诉她,我对她是有热情的。也许没有那么明显,可是,自从我到基金会工作之后,我就注意到她了。我注意到她身体所展现出来的柔美线条与散发出来的蓬勃朝气。我注意到她站着的样子,走路的样子,甚至伸懒腰、打哈欠的样子。我注意到她总是穿得朴素、淡雅,注意到她总是戴着一条银项链,上面挂着一只精工打造的蝴蝶。我注意到她有时候会心情不好,有时候会冲动。我注意到她微笑的样子、皱眉头的样子,注意到她美丽的姿态、动作。每当我闭上眼睛,每当我睡觉的时候,她的脸蛋就会浮现在我眼前。我爱她的美丽,也爱她一些细微的小地方。例如,她的脖子上有一种咸咸的汗味,声音里有一种柔美的韵律。我爱她手指头弯着的模样,爱她用手指头在我身上写字。
我心里有很多话,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这些话不算骗她,却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最后,我们和好了。我们彼此暧昧地笑一笑,眼角泛着泪光,互相拥抱,彼此安慰,不再谈那些事。她煮了一锅味道很棒的意大利面酱,我在旁边帮忙。原先的紧张气氛逐渐烟消云散了。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电视上报道着失业人口急遽增加、大选辩论,以及地球的另一头某个地方正在打仗,伤亡惨重。我们看了一个钟头,发觉已经是半夜,该睡觉了。我们准备亲热之前,莫莉先去把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漆黑,窗户开着,外面的天空茫然、空洞。当极度的激情亢奋淹没她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地躬起了身子,慵懒地喘着气,散发出牛奶般甜美、芬芳的气息。我说:“激情,懂了吗?”她说:“噢,亲热的时候,我懂。”
她一下子就睡着了,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却还是没有睡意。
听着她的呼吸起伏,我轻轻地下床,穿上牛仔裤,走出房间。像这样的不眠夜,喝一杯杜林标酒是有帮助的,可以驱散疲惫的脑海中那无休止的凌乱思绪,驱除掉萦绕不去的疑虑。我不自觉地祈祷着,希望心中的疑虑能够消失。然而,进厨房之前,我却先去打开了计算机,找到了那个生活杂务管理程序。
我看不出来莫莉究竟在看什么。看起来里面的数据都还好好的,所有的姓名和数字似乎都没有变动。也许她找到了什么东西,足以让她感觉跟我更亲近了。如果那真的是她想要的。
也许她白费力气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找到。
12月大选前的那几个星期,我比较常看到杰森。虽然我已经加大他的剂量,但他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那可能是压力导致的。为了和他爸爸对抗,他的压力很大。爱德华已经公然显露了他想把基金会抓回手中的意图。他认定基金会已经被一个阴谋集团把持,也就是和万诺文勾结的那群傲慢的官僚和科学家。杰森认为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可能会决裂,会很尴尬。
小杰尽量把我带在身边,因为紧急的时候,他需要我给他一些抗痉挛药。只要不违反法律,不违反医师道德,我愿意开药给他。目前医学的极限也只能做到短期内让杰森保持身体机能正常,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运用策略打败爱德华·罗顿。目前,这是小杰唯一在乎的事。
于是,我经常会待在基金会的贵宾区。通常是在杰森那边,但也常常和万诺文在一起。只是这样一来,我就成了那些看护人眼中的可疑人物。那些人包括政府各部门派在基金会里的基层代表,例如国务院、白宫、国安部和太空指挥部。另外有一些是学者,被调派来研究所谓的“火星档案”,进行翻译与分类的工作。在那些人眼里,我和万诺文接触是一种僭越的行为,于是,我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我只是一个小员工,一个无名小卒,但那也是万诺文宁愿和我在一起的原因。我不会要求他做什么,也不是来保护他的。在万诺文的坚持下,那些脸色阴沉的跟班偶尔会带我进去,穿过好几个门,到火星大使那个充满冷气的房间里去。隔着那些门,外面是炎热的佛罗里达,还有更远更辽阔的整个世界。
有一次,我看到万诺文坐在那张藤椅上,脚下垫着一个矮凳。大概是有人送来给他的,免得他坐在椅子上脚又悬空。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一个试管状的玻璃瓶,凝视着瓶子里的东西。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说:“复制体。”
他身上穿的那套西装和领带,看起来像是为矮胖的12岁小男生特别定做的。这几个星期来,他一直在为国会代表团做一些展示说明。虽然政府还没有公开宣布有万诺文这个人,但政府核准的访客已经络绎不绝。有外国人,也有本国人。大选过后,白宫就会正式发表公开声明。到时候,万诺文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在房间的另一头,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看着那个玻璃管。复制体。会吃冰的生物。无机生物的种子。
万诺文笑着说:“你会怕吗?放心,没什么好怕的。我保证里面的东西对你是绝对无害的。杰森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杰森确实跟我说过一点。我说:“那是一种显微探测装置,一种半有机体。它们能够在酷寒的真空状态下繁殖。”
“没错,还不错,基本上是对的。杰森有没有告诉你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我们会把它们送到银河里去繁殖,然后把信息传送回来。”
万诺文缓缓地点点头,仿佛我的回答基本上是对的,可是还不够好:“泰勒,这是五大共和国最精密、最先进的科技产物。你们地球上工业科技的惊人成就是我们无法企及,也负担不起的。例如海上的大型轮船、登陆月球的技术、巨大的城市……”
“在我看来,你们的城市一样令人叹为观止。”
“那只是因为我们火星的重力比较低。要是在地球上,那些大楼早就被自己本身的重量压垮了。不过,那个不重要,我要谈的是玻璃管里面的东西。和你们工业科技比起来,这是我们在科技工程上的一大成就。那是艰巨研究的成果,精密的产物。也许我们应该够资格引以为傲了。”
“我完全同意。”
“谢谢你。来,仔细看一下。不用怕。”他比个手势叫我靠近一点。于是,我从房间的另一头走到他那边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远远看起来,我们大概会像是两个好朋友在讨论事情。只不过,我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玻璃管。他把管子拿起来给我。他说:“拿去看看。”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个管子,举起来对着天花板上的灯光。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水一样。除了多了一点油亮的光泽之外,看不出和水有什么不同。
万诺文说:“如果你想知道这个东西好在哪里,你就必须先了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泰勒,管子里面的甘油悬浮着三四十万个人造细胞。每个细胞都是一个橡子。”
“你也知道什么是橡子?”
“我读过你们的书。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隐喻。合抱之树,生于毫末,对不对?如果你手中握着一颗橡子,可能就代表你手中握的是一棵橡树。甚至不光是一棵橡树,还包括那棵橡树的无数后裔。繁衍千百年后,那些橡木已经足以盖出一整个城市……不好意思,你们的城市是用橡木盖的吗?”
“不是。不过那不重要。”
“你现在手上拿的东西就像是一个橡子。我刚刚说过,它们目前正处于彻底的休眠状态。其实,在四周地球的温度中,你手上那些特殊的样本可能已经彻底死亡了。如果你把它们拿来分析,可能会发现,主要的成分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可追踪的化学物质。”
“可是?”
“可是……泰勒,如果你把它放在一个有冰的、没有空气的寒冷环境里,例如奥尔特云,它就会活过来了。它会开始很缓慢、很有耐心地生长、繁殖。”
奥尔特云。很久以前杰森就和我聊过奥尔特云,而且我自己也在科幻小说里看过。我偶尔还是会看看科幻小说。奥尔特云是彗星体组成的一个巨大的球状云团,包围着太阳系,范围从冥王星运转的轨道开始向外扩张,最外围可达到与太阳系最邻近的下一颗恒星之间五分之一的距离。那些小小的彗星体分布得非常零散,可是占据的空间范围却大到难以想象,全部的质量加起来是地球的二三十倍。奥尔特云主要的成分是灰尘和冰。
如果复制体吃的是灰尘和冰的话,那可真有得吃了。
万诺文坐在椅子上,身体向前倾。他的眼皮皱巴巴的,像皮革一样,但眼睛却炯炯发亮。他对我笑了笑。我后来慢慢知道,当他微笑的时候,表示他的内心是很真挚的。火星人微笑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当年关于发展复制体,我们火星上也不是完全没有争议的。你手上拿的东西不但能够永久改变太阳系,甚至还能够改变很多其他的星系。当然,结果是难以预料的。复制体虽然不是传统的有机生物,但它们是活生生的。它们是活生生的自动催化回馈循环系统生物,很容易在环境的压力下变形、转化。就像人类一样,或是菌类,或是……”
“或是莫库兹。”我说。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或是莫库兹。”
“换句话说,它们会演化。”
“它们确实会演化,而且完全无法预测。不过,我们在研发的过程中加入了许多限制。至少我们觉得我们做到了。就像我刚刚说的,当年我们有过很多争议。”
每次听万诺文谈起火星上的政治,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些有趣的画面。我想象着那些皮肤皱皱的男男女女,身上穿着古罗马式的长袍,站在不锈钢讲台上争辩一些抽象的问题。万诺文老是觉得,火星上的议会很像乡下的谷物拍卖场,一大群缺现金的农夫在那边争执不休。谈到他们的穿着……呃,我甚至不敢想象。在正式的场合里,不分男女,火星人的穿着简直就像是扑克牌上的红心皇后。
然而,尽管他们为了复制体计划很认真地争辩了很久,计划本身却是非常简单。复制体会被散播到遥远寒冷的太阳系边缘,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会抵达奥尔特云,落在两三个彗星核上。它们会在那里开始繁殖。
万诺文说,复制体的遗传信息会破解成分子。在任何比海王星的月球更温暖的地方,这些分子的温度会很不稳定。复制体是针对极冷环境所设计的,一旦到了这样的环境里,复制体内一种显微镜看不到的单纤维就会开始新陈代谢。代谢的过程是缓慢而艰巨的。美国西南部有一种刺毛球松,成长速度非常缓慢,不过和复制体比起来,简直像爆炸一样快。无论有多慢,复制体还是会生长,然后散放出“追踪挥发体”和有机分子,把冰堆砌成细胞壁、细胞肋架、细胞柱和细胞节。
当复制体吃掉几百立方米的彗星核之后,它们的体内组织联系会开始变得复杂,开始产生有目的的行为。它们会发展出很复杂的器官,例如眼睛。那些冰和碳组合成的眼睛会开始扫描繁星满天的黑暗宇宙。
大约十年后,那些复制体会形成一个复杂的共同体,能够记录周遭环境原始成分的数据,并且将这些数据传送出去。仿佛它会看着天空问自己一个问题:是否有一个星球大小的黑色物体环绕着最近的恒星?
这个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过程将会耗费几十年的时间,而答案却是一开始就有了。至少有两个答案。是的,环绕着恒星的星球当中,有两个是黑色物体:地球和火星。
无论那过程是多么缓慢、多么需要耐心和毅力,复制体会核对这些数据,然后传送回它们的发源地,也就是我们。至少我们的探测卫星会接收得到。
复杂的机器最后的结局就是解体。接下来,复制体群会分解成一串串的简单细胞。长久以来,这些细胞已经在寄宿的彗星核上开采了许多挥发体。它们会在宇宙中找出另一个明亮的或距离最近的恒星,用累积的挥发体将种子推送到太阳系外面。解体后的复制体会在原地留下一个小零件,扮演信号传送的中继器。在一个不断扩大的网络体系中,这个小零件是被动的连接点。
这些第二代的种子会在星际间漂流好几年、几十年,甚至几千年。绝大部分最后的命运就是死亡。有一些会流失在错误的轨道上,有一些会淹没在重力的旋涡中。有一些会被微弱遥远的太阳重力拉回来,掉回太阳系的奥尔特云,又重复一次整个过程,傻傻地、很有耐性地吃掉冰,记录重复的数据。如果有两批种子相遇,它们会互换细胞质。漫长的时间和辐射线会导致这些种子产生复制上的错误。这两批种子会平均整合这些错误,繁衍出很类似的下一代。下一代的种子和原始的种子已经不完全相同了。
有一些会抵达邻近恒星外围的冰尘云,开始再度进入循环流程。这一次,它们会收集新的信息,最后再将数据爆炸般地发射出去,宛如短暂的数字狂潮。这些数据有可能记载着:双子星,没有黑色星体。也可能记载着:白矮星,一个黑色星体。
这样的循环会再次重复。
再次重复。
无止境地重复,一个恒星接着一个恒星,一步接着一步,几百年、几千年,无限缓慢。然而,当我们从静止的地球来衡量外面宇宙的时间,却又无比迅速。地球上的每一天,相当于外面宇宙的几十万年。以地球缓慢的时间来计算,大约十年之后,我们就会看到它们遍布整个银河。
信息会以光速传送,从一个连接点跳到另一个连接点。复制体会逐步调整运作模式,将新的复制体送到未开发的新领域,并且会压缩冗长的信息,以免主要的传送连接点负载不了超量的信息。最后,我们会将整个银河串联成某种原始的思考体。复制体将会建造出一个像夜空一样巨大的神经网络。它将会和我们沟通。
那么,有什么风险吗?当然有风险。
万诺文说,要不是因为时间回旋的出现,火星人绝对不会核准这项野心勃勃的计划,开发银河的资源。我们不只是在探索银河,而是在干预银河的运行,像专制的帝国一般重组整个银河生态。浩瀚的银河中是否还有其他智慧生物?假想智慧生物的存在就是最明显的答案。如果银河中有其他智慧生物,它们可能会误以为我们散播复制体的行动是某种侵略,因而采取报复行动。
一直到火星人发现假想智慧生物已经在南北极上空组装时间回旋机,他们才开始重新思考整个计划的风险。
万诺文说:“时间回旋的出现使得反对派的意见遭到搁置,或者几乎遭到搁置。运气好的话,复制体会让我们得到很多假想智慧生物的重要数据,或者,我们至少会知道他们在银河里部署时间回旋的范围有多大。也许我们能够查出时间回旋的目的是什么。就算失败了,我还是可以把复制体当成某种警告标志,提醒其他的智慧生物,他们可能会面临同样的问题。如果接收到信息的人思虑够周密,仔细分析那些资料,他们就会明白为什么要建造这个网络。他们可能会选择加入我们的行列。这些知识能够帮助他们保护自己,完成我们没有达成的任务。”
“你认为我们可能会失败?”
万诺文耸耸肩:“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失败了吗?泰勒,你应该知道吧。如今太阳已经很老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永远存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们来说,连‘永远’都是很短暂的。”
尽管他说得很轻松,尽管他坐在藤椅上身体往前倾,脸上挂着有点哀伤的、火星人特有的真诚微笑,我还是感受到他话中的沉重。他说得很安详,却令人震惊。
倒不是他说的事情令我感到意外。我们都知道人类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至少注定要躲在时间回旋的壳子里活到世界末日那一天。那个壳子保护我们免于遭到太阳系的伤害。现在的阳光能够让火星成为一个可以住人的星球,但那种热却已经足以毁灭地球上的一切。自从火星被时间回旋包围之后,甚至连火星自己都已经快要被赶出所谓的“可居住区域”了。垂死的太阳原本是万物生命之源,如今却成为血腥的刽子手,无情地准备摧毁我们。
太阳系的中心是一团不稳定的核子分裂反应,生命诞生在核子反应区的外围。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千古不变的事实。早在时间回旋出现之前,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即使天空看起来那么清澈,即使夏日的夜晚闪烁着幽远、冷漠的星光,我们也无法忽视这个事实。尽管如此,我们却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人类的生命太短暂了,在太阳系心脏搏动一下的瞬间,人类已经在出生死亡的交替中繁衍了无数个世代。但如今,谢天谢地,我们会活得比太阳更久。也许最后我们会变成环绕着太阳尸体的一颗小残渣;也许我们会活下来,活在永恒的黑暗中,成为一个密封的小玩具,在茫茫宇宙中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泰勒?你还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黛安。我说:“我没事。也许我们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在落幕之前能够知道一点真相。”
“落幕是什么意思?”
“世界末日。”
万诺文也同意:“虽然那也算不上什么安慰,不过,那大概也是我们唯一能够指望的。”
“你们火星人知道有时间回旋这个东西已经上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难道你们都摸不透假想智慧生物的来历吗?”
“很不幸,我们摸不透,没办法给你什么情报。至于时间回旋的物理特性,我们倒是有一些揣测。”其实杰森最近也想说明给我听。那是一种时间量子,绝大部分是纯数学概念,没办法应用在工程技术上。不管是火星人或地球人都办不到。“可是,假想智慧生物究竟是什么来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至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耸耸肩,“我们也只是有更多的揣测。我们问自己一个问题:地球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使得他们用时间回旋把地球包围起来?为什么假想智慧生物要用时间回旋包围火星?为什么他们会从我们的历史上挑出这个特定的时刻?”
“你有答案吗?”
有一个戒护人员敲敲门,然后开门进来。那个秃头的家伙穿着一套手工西装。他跟万诺文讲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只是来通知一下,欧洲代表快要到了。再过五分钟。”他没有关门,好像在等什么。于是我站起来。
万诺文说:“下次再聊。”
“但愿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我会尽量安排。”
时间已经很晚了,快下班了。我从北边的门走出去,前往停车场,走到一半,停在了一排木头围栏旁边。里面是基金会加盖建筑的工地。透过围栏的空隙,我可以看到一栋煤渣砖盖成的单调建筑。那是一个巨大的室外压力槽,像桶子一样巨大的管子垂直穿过内宽外窄的水泥窗口。地面上凌乱散布着特氟龙绝缘材料和圆圈形的铜管。戴着白色安全盔的工头在那里大声咆哮,指挥那些推着单轮手推车的工人。那些工人戴着护目镜,穿着铁头靴子。
他们正在盖一座用来培育新生命的培养槽。培养槽将会灌满液态氦,用来培养复制体。然后,这些复制体会被发射到寒冷的宇宙深处。从某个角度来看,那是我们的后裔。它们将会比我们人类活得更久、走得更远。那是我们和宇宙最后的对话。除非爱德华有办法取消整个计划。
那个周末,我和莫莉到海滩上散步。
那是一个10月末的星期六,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丢满烟蒂的沙滩上漫步,走了将近半公里。没过多久,天气越来越热,热得让人受不了。太阳也越来越烈,海面上闪烁着刺眼的光点,仿佛成群的钻石在遥远的外海漂浮。莫莉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件白色的棉T恤,脚上穿着凉鞋。湿透的T恤紧贴着她的身体,露出诱人的曲线。她把那顶贴着标价的遮阳帽拉得低低的,遮在眼睛上方。
“我一直搞不懂。”她说着,用手腕抚过额头,转头看看沙滩上刚刚走过的脚印。
“搞不懂什么,莫莉?”
“太阳,我是说阳光。大家都说这种阳光是假的。可是,天啊,怎么这么热。热可不是假的。”
“其实太阳也不完全是假的。我们看到的太阳不是真的太阳,可是阳光却是从真的太阳来的。这是假想智慧生物弄出来的。它们把波长缩得很短,然后过滤……”
“这个我知道。我搞不懂的是,如果时间回旋隔离层只有几百公里高,为什么太阳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它也会日出日落。如果那个太阳只是一个投影,为什么不管我们从加拿大还是从南美洲看都一样?”
我把杰森之前的说明讲给她听。那个假太阳并不是一个投射在银幕上的影像。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的太阳照射在隔离层上,他们用那些阳光仿造了一个影像,就好像舞台上那种跟着人的打灯程序,只不过规模大得吓人。
“该死,他们真不嫌麻烦,玩这种舞台把戏。”莫莉说。
“如果他们不这样做,我们早就死了。我们地球上的生态必须是一天24小时。”过去这几年已经有不少物种灭绝了。那些物种必须有月光才能够觅食或交配。
“但那是骗人的。”
“你要这样说也可以。”
“骗人的。我说那是骗人的。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可是晒在我脸上的阳光却是假的。这种骗人的阳光还是一样会让人得皮肤癌。但我还是搞不懂。我想,除非我们搞清楚假想智慧生物是什么来头,否则我们永远不会懂。我们有机会搞懂吗?我实在很怀疑。”
我们并肩走在一条很老旧的木板步道上,木板已经被盐侵蚀成白色。莫莉说:“你永远搞不懂骗人的东西,除非你先搞懂他们为什么要骗人。”她边说边斜眼看着我,帽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中似乎透露着什么,我一时也猜不透。
散完步,我们回到了有冷气的公寓。下午剩余的时间,我们就看看书,听听音乐。莫莉显得心神不宁,而我对于她上次偷看计算机的事也还有一点耿耿于怀。我爱莫莉。至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或者,如果我对她的感情不是爱,至少感觉上也很接近了。那是一种几可乱真的替代品。
令我不安的是,她一直都给我一种非常难以捉摸的感觉。其实,在时间回旋的阴影下,大家都是难以捉摸的。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她。她会想要某些东西,可是,除非有机会经过商店橱窗,听到她亲口说喜欢什么,否则,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把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欲望隐藏了起来。也许,就像大部分内心深沉的人一样,她认为我自己也隐瞒了一些重大的秘密。
吃过晚饭,我们正要清理桌子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正要把手擦干,莫莉已经去接电话了。我听到她在说:“噢,没有,他在这里,请稍等一下。”她用手遮住话筒说,“是杰森,你要跟他讲话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我当然要接一下。”
我把话筒接过来,等了一下。莫莉看着我看了很久,白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到厨房外面去了。现在可以说话了:“小杰,怎么了?”
“泰勒,赶快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讲话很费力,“现在就过来!”
“出了什么事?”
“事情大了。我需要你帮忙。”
“有那么急吗?”
“不急我会打电话吗?”
“你在哪里?”
“家里。”
“好,不过,万一路上塞车,可能会晚一……”
“你来就对了。”
于是,我跟莫莉说,我有一点急事要去处理。她笑了笑,有点像是冷笑。她说:“什么样的急事?预约却没有来看病的病人?还是要赶着去接生?什么事?”
“莫莉,我是医生,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你是医生没错,但那并不代表你是杰森·罗顿养的狗。每次他把棍子丢出去,你也犯不着都要去接。”
“对不起,今天晚上没办法继续陪你了。你要我载你到什么地方去吗,还是……”
她说:“不必。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她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瞪着我,仿佛在挑衅,仿佛想逼我说出不可以。
但我不能说不可以,因为那听起来会像是我不信任她。我应该算是很信任她的:“可是我实在没把握会去多久。”
“无所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会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可以吗?”
“只要你不觉得无聊的话。”
“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觉得无聊。”
杰森那间简陋的公寓必须沿着公路往北开三十公里才会到。半路上,我经过了一个犯罪现场,警察封闭了道路,我只好绕路走。有人想在半路上拦截银行的运钞车,没有成功,而一整车的加拿大观光客却意外丧生了。小杰按了一下对讲机上的按键,开了公寓大楼的大门,让我进来。进去之后,我敲他家的门,听到他在里面喊:“门没锁。”
客厅还是老样子,仿佛一大片拼花地板的大沙漠。小杰住在里面,简直就像是阿拉伯的贝都因人在沙漠里搭帐篷。他躺在沙发上,沙发旁的落地灯正好明亮地照在他身上。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珠,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你那个土包子女朋友不让你出来。”
我告诉他路上发生的事,绕了一点远路。然后我说:“拜托,不要这样说莫莉。”
“是呀,不可以说她是爱达荷州来的乡下土包子,小时候住在活动房屋的停车场,有一颗脆弱敏感的心灵。怎么样,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
“你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有意思,可能的答案有很多个。你自己看。”
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看起来软弱无力,仿佛体内装了齿轮,一格一格慢慢移动。杰森的模样还是一样瘦瘦高高的,可是昔日随心所欲的矫捷身手似乎已经消失了。他的手臂下垂,松软无力地摆荡着。当他想办法要站直的时候,腿却绷得紧紧的,很不自然,仿佛他的上半身架在高跷上一样。他眨眼睛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抽搐。他说:“就是这么回事。”然后,他的身体又是一阵痉挛,情绪仿佛也跟着肉体一起抽搐,爆发出狂乱的愤怒,“你看看我!该……该死的泰勒,你看看我!”
“小杰,你坐下,我帮你检查一下。”我带了一些诊疗工具。我把他的袖子卷起来,把血压计的卷套包在他骨瘦嶙峋的手臂上。我感觉得到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着。
他血压很高,脉搏很快。“你吃抗痉挛药了吗?”
“废话!我当然吃了。”
“按规定吃了吗?有没有吃双倍的药量?小杰,如果你吃太多,不但没效反而有害。”
杰森叹了口气,显得很不耐烦。接着,他的动作吓了我一跳。他突然伸手抓住我后面的头发,把我抓得很痛。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往下扯,把我的脸拉到他面前。他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声音像暴怒的河流。
“泰勒,少跟我打官腔。别干这种事,因为我现在没时间听你打官腔。也许对于我该怎么治疗,你有很多大道理要告诉我,不过很抱歉,我现在没时间听你那些狗屁道理。现在很多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爱德华明天早上就会飞到基金会来。爱德华认为他手上有一张王牌可以打,可以让我们一枪毙命,免得我去抢了他的王位。我不能让他得逞。可是你看看我,你觉得我现在有那种能耐去演一出弒父篡位的戏码吗?”他紧紧抓着我的头发,越抓越紧,抓得我很痛。他力气还是很大。后来,他终于放手了,用另一只手把我推开:“所以,把我治好!不然要你这个医生干什么,不是吗?”
我拉了一张椅子过来,静静地坐在那边不说话。后来,他终于又躺回沙发上。刚刚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搞得筋疲力尽。他看着我从医药包里拿出一支针筒,从一个土黄色的小瓶子里抽了一些药水出来。
“那是什么?”
“这个可以暂时解除你的痛苦。”其实那只是一瓶无害的维生素B群,混了一点微量的镇静剂。杰森一脸狐疑地看着针筒,却还是乖乖让我帮他打了针。针头抽出来的时候渗出了一点血。
我说:“其实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这个病没办法治好。”
“地球的药治不好。”
“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讲的是万诺文的生命延长处理法。
万诺文说,身体再造的同时,也可以治好一大串遗传基因缺陷所导致的疾病。药物会重新排列杰森体内导致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的DNA序列,制止不良蛋白质侵蚀他的神经系统。我说:“可是,那会花上好几个星期,而且,那种处理程序还没有经过测试,我不能让你变成实验室的白老鼠。光是有那个念头,我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你不能说那还没有经过测试。那些药火星人已经用了好几百年,而火星人跟我们人类没什么两样。而且,泰勒,很抱歉,我实在对你那种医生专业上的顾虑没兴趣,我根本不会列入考虑。”
“我是医生,我不得不考虑。”
“那么,问题来了。你要考虑到什么程度?如果你不想参加,就站到一边去吧。”
“那种风险……”
“就算有什么风险也是我的事,跟你无关。”他闭上眼睛,“你不要误会,我吃那些药可不是因为虚荣。我在乎的是能不能活下去,我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地站着,讲话会不会该……该死的口齿不清。我的意思是,这攸关整个世界的命运。我现在扮演的是一个独特的角色。这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因为我很聪明或是很伟大。这是我的职责。泰勒,我的角色就像一台机器,一个产品。爱德华·罗顿制造了这个产品,就像当年他和你爸爸制造了浮空器一样。他把我生产出来,是为了让我发挥功能,管理基金会,带领人类处理时间回旋的问题。”
“总统不见得会批准复制体的计划,更别提国会或是联合国了。”
“别开玩笑了,我有那么天真吗?重点就在这里。基金会必须利用那些图谋私利的人才有办法运作,而且必须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爱德华很懂这一套,他很老奸巨猾。他笼络政界高层,收编人脉,把基金会搞成了航天工业的摇钱树。他诱拐诈骗,唱作俱佳,游说国会,用政治献金赞助友好政党竞选。他有眼光,有人脉,逮到时机抢占尽了优势。他适时推出浮空器计划,从时间回旋手中解救了电信产业,借此跻身权贵阶层。而且,他很懂得如何把这个机会发扬光大。没有爱德华,火星上就不会有人类。没有爱德华,就不会有万诺文这个人。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这个老狐狸。他是一个伟人。”
“可是?”
“可是他已经过气了。他那种人属于时间回旋之前的年代。他的动机是老式的。他已经交棒了,或者说,因为我的关系,他快要交棒了。”
“小杰,我不太懂。”
“爱德华以为他还能够从这整个计划中榨取他的个人利益。他痛恨万诺文,痛恨在银河里散播复制体种子的构想。他痛恨,并不是因为这个计划野心太大,而是因为计划对他的事业不利。火星计划为航天工业创造了好几兆美金的生意,也为爱德华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财富和权力,为他带来了家喻户晓的名声。爱德华认为这一切都是玩弄政治权谋所创造出来的。他认为现在还是跟时间回旋之前的时代一样,可以玩弄政治权谋,像一场豪赌。可惜万诺文的计划并没有那种甜头。和改造火星比起来,发射复制体所需要的经费简直是微不足道。我们只要几枚三角洲七型火箭,还有几具便宜的离子引擎,就可以轻松完成任务。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一把弹弓和几个试管。”
“那对爱德华的事业有什么不利?”
“这个计划没办法挽救没落的产业,而且掏空了他的经济基础。更糟糕的是,他被赶出了舞台中央。突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万诺文身上。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会看到一场规模史无前例的媒体狂潮。而且,万诺文挑选我当这个计划的主持人。这是爱德华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他不愿意看到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儿子和那个皱巴巴的火星人勾结,连手瓦解他一辈子的心血,只为了进行这个还不及造一架民航机贵的发射计划。”
“那他想做什么?”
“他设计了一个规模更大的计划。他说这个计划叫作‘全套监视系统’,可以用来寻找假想智慧生物活动的第一手证据。他打算在各大行星安置探测器,从水星一直到冥王星,并且在行星之间部署精密的监听站。此外,他还打算进行定点飞行任务,侦察地球和火星极地上空的时间回旋装置。”
“他的构想不好吗?”
“也许能够收集到一点琐碎的情报,增加一点点数据。最重要的,是会为航天工业赚进大把钞票。这才是计划真正的目的。可惜爱德华并不了解,他们那一代的人都没办法真正了解……”
“了解什么,小杰?”
“窗口已经快要关闭了,那是人类的窗口,是我们地球上的时间,地球在整个宇宙里生存的时间。时间已经快没了。我想,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次真正的机会去寻找意义,去了解人类创造文明究竟有什么意义。”他的眼皮又慢慢地眨了一下、两下。他全身紧绷的力道已经快消耗光了。“为什么挑中我们人类?为什么人类灭亡的方式这么怪异?这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有,究竟是什么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到底给我打了什么鬼药,泰勒?”
“没什么,一点抗焦虑药。”
“这就是你所谓的快速治疗?”
“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大概吧。我希望明天早上可以恢复正常。这就是我要的。”
“吃药是治不好的。你要求我做的事,就像要我接上更高压的电流,让一条接触不良的电线通电。那短时间内也许有效,但那是靠不住的,而且机器零件会承受不了负荷。我非常希望能够让你明天完全不会发作。可是,我也很不希望你死在我手上。”
“如果你不想办法让我明天完全不会发作,那跟杀了我也没什么两样。”
我说:“我能够给你的就是我的专业判断。”
“你的专业判断救得了我吗?”
“我想我可以帮得上你,但只有一点点。这一次,小杰,就这一次。不过,已经没有太多回转空间了。你必须面对现实。”
“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太多回转空间了。我们两个人都必须面对现实。”
看到我打开医药箱,他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
我回到家的时候,莫莉正窝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她正在看一部最近很流行的精灵电影,也可能是天使。电视屏幕上闪烁着模糊的蓝光。我一进门,她就把电视关掉了。我问她,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有人打电话给你。”
“哦,谁打来的?”
“杰森的妹妹。她叫什么来着?对了,黛安。住在亚利桑那州那个。”
“她有说要做什么吗?”
“只是想聊聊。所以我就跟她聊了一下。”
“哦,你们聊了些什么?”
莫莉把头转过去。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她脸部的侧影。她说:“我们在聊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吗?”
“有啊,我叫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因为你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我告诉她,从今以后电话都是我来接。”
我盯着她看。
莫莉露出牙齿,仿佛想装出笑脸:“好了,泰勒,开玩笑你都当真。我只是跟她说你出去了。没关系吧?”
“你跟她说我出去了?”
“是啊,我跟她说你出去了,不过我没说你去哪里,因为实际上你也没有告诉我。”
“她有提到什么紧急的事吗?”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急事。你可以打过去问她呀。没关系,你打啊……我不介意。”
她又在试探我。我说:“没关系,以后再打。”
她脸色泛红,说:“那最好,因为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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