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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收割的时候,就是世界的末了。收割的人,就是天使。
——《圣经·马太福音》13:39
警长进屋坐在了椅子上。他摘掉帽子,把腿跷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的玛丽·梅。
“这是怎么回事?”警长问道。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玛丽·梅说,“我只是想知道你想怎么办。”
警长摸了摸帽檐,从上面摘下了什么东西,弹到了一边。他曾经是一名骑牛手,玛丽·梅记得小时候自己就见过他。爸爸妈妈曾带她和弟弟德鲁去看过这个人骑牛。当时他很瘦,很年轻。玛丽就站在栏杆边,看着他从大门出来,骑着牛来到了场地中央。牛不断踢起一片片尘土,他在牛背上被不断地甩动,仿佛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场边的人们对着他大吼着鼓劲,要他坚持住。那一刻,他似乎无所畏惧,仿佛一位英雄,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他把帽子扔在桌子上,把腿放了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妈的,玛丽,你知道,我不能插手这件事。这只是一场意外,仅此而已。况且就算不是意外,我也对这件该死的事没有任何办法。”
“意外?爸爸去那里找德鲁。他开了四十多年卡车,包括他自己的和公司的,从来都没在车上留下过一丝刮痕。他现在出事了,而你管这叫意外?”
“请节哀,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玛丽坐在那里看着警长。她看到他眼中真诚的同情,突然一股悲伤涌了上来,因为她知道,他所说的是事实。“你认为他们能把你推得开?你认为他们会把你推得太远,一直推下悬崖?”
“你在说什么啊!”
玛丽笑了。她把整间办公室都扫视了一圈,然后把目光拉回到办公桌上,警长的帽子就放在他们之间的那块木头上。秋天她就要满三十岁了,一夜之间,她几乎失去了她在意的所有东西,剩下的只有酒吧和她心中滋长的愤怒。
“德鲁还在那里。”她说,“我打算接他回来,至少告诉他,爸爸已经死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她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及肩的棕发绑在身后,她能感觉到血液在颈部的血管里危险地搏动着,但她无法控制。
“我去过那里一次。”警长的声音让玛丽停下了脚步,她的手还在金属门把手上。上方的玻璃上刻着字,玛丽看到他透过玻璃正注视着自己。“他们邀请了我,问我是否要参加他们的活动。”
玛丽转过身来。
他走了几步,绕到办公桌前。“我们有末日预备者,有末日疯子,有很多人住在山上的棚屋里。有的地方没有电,没有水。奶奶和曾孙子、曾孙女睡在一张上下床上,他们的父母还在继续生孩子。我们有枪迷,有掩体和大院。我们有自由思想家、无政府主义者、虚无主义者、民主主义者……还有谁知道什么主义者。但我告诉你,我在伊甸园之门看到的那些东西,他们的信念,他们给‘圣父’这个词赋予的该死的力量,是有传染性的,而且已经钻进了我的皮肤。他们都是信徒,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是。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件坏事,也不会让他们质疑自己的信仰,但我告诉你,这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比迄今所见过的任何事情都要怕,而我对此没有办法。因为那完全合法。”
“你在练习这段演讲?”玛丽·梅问道。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这么对自己说。”
她转过身推开了门。“他是我的弟弟,我只剩下他了。”说完,便走了出去。
* * *
玛丽·梅开车走到半山腰,看到教会白色的卡车出现在她的后视镜里。那辆车跟着她走了八千米。每经过路上的一处弯道,她都会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的树和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柏油,但卡车从未消失。它总是会在转弯处再次出现,跟在后面,就仿佛她那辆红色福特皮卡和教会的白皮卡用绳子系在了一起,前面这辆拖着后面那辆。
她又开了一千米左右,然后在路边停下来,她关掉了发动机,拿起了父亲的旧镀铬点38,放在了面前的仪表台上。如果此时能给谁打电话,她会立刻就打,但是在希望郡,她并不知道该打给谁,这里也没有信号,因此她等着白卡车在最后一个弯道上刹车。
卡车轧过了她身后的石子,她这才认出坐在驾驶室里的那个人——约翰·席德。玛丽差不多认识他有半辈子了,曾经她认为约翰只是这个世界上无关紧要的某一个人,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在玛丽看来,对所有哪怕只是碰巧挡了他路的人来说,约翰都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存在。约翰和他的兄弟们运营着伊甸之门,如果说有人知道她父亲发生了什么,或者她要去哪里找自己的弟弟,那这个人只能是约翰·席德了。
约翰推开车门,站在了路边。他比玛丽大十岁,身高接近一米八二,一头棕色的头发,胡子盖住了下半张脸。玛丽在后视镜里看到约翰盯着自己看了一眼,然后他回到卡车里面,从驾驶室里拿出某样东西。玛丽·梅觉得可能是一把枪,但她无法确定。约翰撩起后面的衬衫,把那东西藏了起来。他向玛丽走过来的时候,玛丽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
“害怕了?”约翰问。
她看着他反问道:“我应该害怕吗?”
约翰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他伸出一只手,将手指伸过窗子,指尖伸进了驾驶室内。“你有持枪许可证吗?”他冲着仪表台上的枪一点头,指尖在窗缝那里晃动了一下,然后把手收了回去。
她把目光落到了枪上,然后又看向约翰。他已经退后了一步,现在站的地方离卡车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在暗示玛丽不该使用那东西。“这是爸爸的。”她说。
玛丽一直注视着他,他似乎在考虑要怎么进行回应。她听到约翰说“我听说了,节哀吧”,这让她觉得他仿佛还是人类。
“出事的时候,他来这里找德鲁。”
“是这样吗?”
“现在我来找德鲁,带他回家。”
“我听说了。”
“是吗?”
“当然,”约翰说道,“我听说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听说你仍然在酗酒,我们都想劝你不要这样了。这只是我听说的其中一件事情。”
玛丽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但她非常清楚对方并不蠢。“你觉得如果没有酒,我怎么才能开酒吧?”
“我不知道。”
他的话里没带什么感情,但玛丽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弟弟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和我们在一起。”
“他知道爸爸的事吗?”
“他知道。”
“你会让他从山上下来吗?”
“他什么时候都可以从山上下来。我又不是负责他的看守。”
“真的是这样吗?”
“我能跟你说的只有这么多。”
玛丽把手放在钥匙上,她打着了车,然后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镀铬的点38仍然在仪表台上,随着发动机而振动。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的弟弟。”玛丽说。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
玛丽讨厌他这样说,就好像他知道很多事情。
他上前一小步,她抬起一只手,并望向了那把枪。
“没有必要这样,”他说,“在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你为什么不转身下山呢?”
玛丽没有回答,而是开车走了,把约翰留在了那里。在后视镜中,玛丽看到约翰把他放在衬衫下面的东西拿到了面前——那是一台对讲机。他可以用对讲机告诉别人她的踪迹,那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走了将近两千米,她把点38放下,放在大腿下面压着,这样枪在她继续往山上开的时候不会滑下去。每次转弯,她都会看看后视镜,隐隐有些希望看到约翰仍然跟着她。
转过下一个弯道,她看到两辆教会的卡车正等在交叉路口处。四名男子站在那里,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什么东西,从这个距离上看,她猜可能是步枪,甚至机枪。她停下了卡车,从大腿下面拿起枪,打开弹仓看着里面的子弹。玛丽有些想转身离去,但她知道自己不会,现在放弃就是放弃她的弟弟,放弃他对自己的所有意义——也就是她的家,她的父亲曾经那么努力奋斗想要保护的这个家。
她挂上倒挡,胳膊搭在椅背后面,然后猛踩油门踏板。卡车的轮胎开始旋转,她一边在路上后退,一边想起了她见过的一条上山的碎石伐木道。走到碎石路前的转弯处,她看到约翰的车正沿着山路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玛丽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当初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正趴在方向盘上,挡风玻璃碎了,大卡车弯曲地挤在了一起。没有目击者,也没有什么明显证据能够说明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父亲出门的原因跟她一样,想带她的弟弟回来。她想起了约翰的话,那话的内容和意思,让她几乎可以认定,她的父亲并非死于意外。
车子驶过约翰身边的时候,玛丽·梅并没有放慢车速,刚一看到那条碎石路,她就重重踩下油门,猛地把车轮往左一打,发动机嗡嗡响着,车子驶下了大路。她现在正倒退着上山,轮胎辗在碎石上,石子敲打着轮子。她转过头,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约翰正穿过轮胎扬起的尘土。
大路上,另外两辆教会卡车也掉转过来,沿着伐木道跟上了约翰。
开车的玛丽·梅将一切尽收眼底,她一直在倒退,引擎轰鸣着,速度表上的读数是每小时六十五千米。狭窄的道路上,没有地方可以转弯,所以她一直把脚放在踏板上,胳膊夹着椅背,眼睛看着身后的路。碎石路已经消失,她的车正驶在高山密林包围的湿润的泥土路上。卡车在泥泞中颠簸着,泥土被轮胎抛向空中,落在后窗上。卡车后面的货厢仿佛是从深深的水坑里跳出来的,就像是一艘船正在穿破泥泞的棕色波浪。玻璃慢慢被车轮溅起的泥点模糊了。
车子一直以每小时六十五千米的速度行驶着,直到撞上了什么东西。撞到的可能是石头,也可能是落在路上的树枝,那股力量足以让卡车发生侧滑。她想要刹车或者转弯,但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卡车飞了起来,掉进了森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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