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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赤身裸体

我非常喜欢我的同事艾莉·B,她总能让我大笑不止。她看起来总是心情愉快——当她没有被惹毛的时候总是很快乐;但她的心情钟摆摇得有点疯狂。在她身上,找不到被关押的不快,尽管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关在这里——她是一个假释罪违犯者,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她的毒瘾很大。但是,她并不是因为毒品犯罪而被关在这里的,所以没有接受任何毒瘾的治疗。
我会问她:“你说你,好久不吸毒了,在这里关着的这么长时间都不吸毒,出去后为什么又要吸呢?”
她只是仰起头,笑笑说:“很明显你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帕波。”她说。“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一口那个东西和某人的鸡巴。”
这个我们都知道:就像很喜欢吸毒一样,艾莉也很喜欢做爱。对于看到的任何觉得帅气的男人,她都会低声说一些很淫秽的评论——无论是监狱看守、戴着领带的职员,或者偶尔进入我们视野、毫无戒心的快递小伙。
艾莉有时候会称我为她的“妻子”,每当这时我都会说:“没他妈的机会,艾莉!”偶尔,她会体验到假的性欲爆发(我觉得):在宿舍乙区追着我跑,嘴里大声喊着污秽的话,想要拉下我灰色的运动短裤,我都大声尖叫着反抗。邻居很快就被我们这种喧闹惹毛了。
虽然很热衷看《恐惧元素》,但从她的谈吐和笔迹来看,她比大多数的犯人受教育程度都高。我没有问过她私人问题,即使是朋友,有些问题也是禁止问的,所以我只能猜她在监狱里的各种节衣缩食都是因为毒瘾。我很担心艾莉。我当然希望她能再也不要回到监狱,再也不要看到监狱里的黑幕,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担心她最后会因此丧命。
我同样担心艾莉的伙伴宾夕塔基,她也曾是个瘾君子(我能从她变黑的前排牙齿推断出来)。与艾莉不同,宾夕塔基不想刚出狱就去吸毒,她想要夺回她的女儿。她的孩子有着天使一样的模样,刚学走路,和爸爸住在一起。宾夕塔基没有抚养孩子的权利。按照监区女人的话来说,她“不合适”,这样的人要么有行为问题,要么有时候有精神病。监狱的情况并没有让这些困难变得容易解决。
我已经认识宾夕塔基有一段时间。和她一起工作久了,我觉得她比人们说的要机灵很多。她能够理解别人,比较敏感,只是很难以一种让人觉得愉快的方式表达自己。她觉得别人没有尊重她的时候,会大声喧闹,很生气,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宾夕塔基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阻止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只是遇到的各种情况让她无力抵抗毒品和主动找上来的男人们。
如果因为毒品问题触犯法律,很有可能会在县监狱戒去毒瘾。一旦需要长期被关押在监狱,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评估精神状态……然后给你开一些药。在丹伯里,一天两次排队吃药的队伍总是很长,一直从医疗办公室排到大厅。有些女人吃的药对她们帮助很大,但有些人好像因为药物里掺杂了其他东西而变得日益呆板。那些女人让我很恐惧:如果她们离开监狱不再吃药会怎么样?
7个月前,当我从联邦惩教所吓人的大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当然看起来不像个歹徒,但是却有歹徒的心理。歹徒们只关心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所有物。我对自己行为的悔恨不已,源于我给所爱的人带来的创伤和要面对的后果。即使衣服都被拿走,换上了监狱的卡其布囚服,我还是认为“反毒品战争”只是一个玩笑。我觉得:政府关于毒品的法律,在最好的情况下是每天都被证明无效,最坏的情况则是被误导地只关注供应而不是需求,而且在种族和等级方面上非常随意和不公平;因此,无论是理智层面还是道德层面,它们都是失败的。
但是现在,当我沮丧地看到艾莉急不可耐地回到被遗忘的状态时,当我想到宾夕塔基能否坚持下来、像她渴望的那样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妈妈时,当我担心丹伯里的很多朋友因为肝炎和艾滋病而健康受损时,当我在会客室看到毒瘾如何将母亲和孩子们分开时,我终于明白了自身行为的真正后果。我自己也曾是令这些可怕事情发生的罪人。
让我最终意识到自己过去的冷漠残酷,不是美国政府对我人身自由的限制,也不是支付法律费用欠下的债务,亦不是不能与我爱的人在一起生活这个事实,而是在与狱友一起闲坐、聊天、工作和相知时,得知她们正是因为像我这样人的所作所为才会遭受如此折磨。这些女人中没有一个人指责我——大部分人自己也曾进行过毒品交易。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明白了,我的选择如何间接导致了她们的苦难。我是她们毒瘾的帮凶。
与瘾君子们在外面世界长时间地社区服务性劳役,很可能也可以让我明白这个事实,而且会对社区有更多更大的益处。但是,我们目前的刑事司法制度没有恢复性司法的规定。在恢复性司法中,冒犯者可以直接面对自己行为带来的危害,并且尽力向他们伤害过的人做出补偿。(我很幸运,因为在监狱遇到了这些女人,我靠自己实现了这一点。)相反,我们的“修正”制度只是关于当前的报复和惩罚,一直如此。而制度的监管人还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们离开监狱时比他们进去的时候更加颓废消沉。
凡妮莎·罗宾森是一个由男变女的变性人,她在山下联邦惩教所开始了刑期。在丹伯里大农场的范围内,她的出现众所周知,也可以说臭名远扬。狱警们坚持称呼她“理查德”,那是她的本名。一天,监区里喧闹不已。“那个变性女人要上山了!!!”
大家都非常期待罗宾森小姐的到来。一些女人发誓不跟她讲话,另一些女人公开声称很迷恋她。西印度女人和一些西班牙女人表达了她们的厌恶;重生的基督徒们发出愤慨的聒噪;中产阶级的白人妇女看起来很困惑或者很紧张。在这里时间久的人则无动于衷。“哈,我们这里过去还有几个女孩想要往另一个方向变。她们都是持异议者。”琼斯夫人说。
“另一个方向?”我问。
“从女孩变成男孩。她们总是在那里唠叨药物治疗和一些狗屎。”她说,同时一只手轻视地一挥。
我很快就看到了凡妮莎——足足有6英尺高,头发有4英寸那么长,是金黄色和咖啡色,胸部像气球一样大,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女人。一群赞赏的年轻女人围上来,她欣然接受大家的关注。她可不是一个不幸被关而想要和平相处的谦逊“衬垫片”:凡妮莎是一个十足的女主角,就好像有人恶作剧似的射击了玛丽亚·凯里,然后在我们中间将其摁倒。
尽管是女主角,但凡妮莎足够聪明和成熟,能够在新的处境下谨慎地行事。她刚到监区就十分端庄,没有演戏。另外几个女人和她一起从联邦惩教所上山,包括一个令人惊艳的年轻女人,她的名字叫温赖特,和凡妮莎是知心好朋友——她们都在教堂的唱诗班唱歌。温赖特小巧的个头,猫咪一样的绿色眼睛,高深莫测的笑容,受过大学教育——大部分黑人女性一看到她就很崇拜。她们两个在一起,看起来真是欢乐的一对:外表类似,但却是如此的大相径庭。
她们刚到监区的前面几个星期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如果接近凡妮莎会觉得她很友好,但比她外表展示的更加矜持。她去了厨房工作。“他不会做饭。”波普轻蔑地说。她属于“厌恶”凡妮莎的那一类,尽管凡妮莎在烹调方面有一些经验,但是波普不愿意亲切待她。厨房曾发生过将番茄酱放进马瑞那拉调味汁(用番茄、洋葱、大蒜和香料制成的调味汁)风波,这让整个监区的人都很反感。波普曾悄悄告诉我谁是罪魁祸首,但是我没有把这消息宣传出去。
我喜欢凡妮莎,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她搬到了我们隔壁。她和温赖特想办法得到了想要的住宿分配。温赖特与在仓库工作的丽昂奈勒住在一起。需要给不守规矩的年轻黑人女孩讲道理或者教训她们的时候,丽昂奈勒就是那个说话的人。(“姑娘,你最好规矩点,不然我会把你的头插到白肉里面!”)凡妮莎搬到了我们隔壁,与费思住在一个隔间。费思是一个需要吸氧、头发硬邦邦的老奶奶,她直接从新罕布什尔州的森林里出来,和凡妮莎与温赖特一起由联邦惩教所上山来到监区。她们相处得非常好。凡妮莎来到宿舍乙区,遭到了纳塔利小姐的一些白眼,但是她比她的朋友金杰·所罗门宽容些。金杰直接问:“帕波小姐,那就是你想要在盥洗室见到的吗?嗯,是不是?”我弱弱地指出凡妮莎已经做过手术了,但是,不,我当然没有必要免费展示我自己。
这里不乏免费展示。凡妮莎住进来以后变得更加喧闹,只要有轻微的暗示,她就非常乐意展示自己外科手术后的荣耀。很快,监区一半的人都见过她的身体。D罩杯的双胸是她的骄傲和自豪。由于我们俩之间的身高差距,我早上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的大胸。她当然比很多天生是女人的犯人都好看,但是近距离看的话,能够发现她的一些阳刚之气。她的腋窝下毛发特别浓密——她说如果没有办法用热蜡除去的话,就算了——夏天,在炎热的宿舍乙区,离她比较近时能够闻出她身上散发的男人汗味。凡妮莎在监狱里没办法吃激素类药物,因此保留了几项男性的特点;如果食用激素药物的话,这些特点就不会那么明显,尤其是她的声音。大部分时间,她说话声调很高,用小女孩的那种嗓音,但是她可以随意转换成浑厚、阳性的“理查德”嗓音。她喜欢偷偷走到别人的后面,用她的男性嗓音把人家吓个半死。她能很快让吵闹的食堂安静下来,只需要大声吼:“你们都安静点!”她的理查德式鼓励在垒球场上发挥到了极致,大家都想要把她拉入自己的垒球队伍:那个婊子打得真好。
凡妮莎是一个有趣和细心的邻居,总是很快乐,能够很快观察到其他人的想法和感觉,非常敏感。她经常拉出自己的剪贴簿,给大家看她伤过的男人的照片,讲他们的故事,卖弄炫耀地消磨时间。(“这是美国黑人同性恋小姐选美比赛时拍的——我得了第4名!”)所有天生就是女人、渴望成为女主角的女人们(大部分这样的人都住在宿舍乙区)很快就意识到,凡妮莎是她们可以学习的大师。凡妮莎对于经常围着她的年轻女孩也是一个好榜样。当她们行为不检的时候,她会温柔地训诫她们,并且劝诫她们保持学习,跟随上帝,爱她们自己。
她只有一个习惯让人有点难以接受。每天晚上,她做完厨房里的活之后,会回到自己的隔间,爬上床铺,拿出磁带播放机(那是违禁品,是以某种违规方式通过小礼拜堂得到的)。她最爱的福音歌曲会在隔间墙壁上面萦绕,她还会跟着高歌。歌曲详细表达了耶稣是爱人的、慈悲的,会帮助我们走每一步。这是最需要她的荷尔蒙药物的时候——高调就是唱不上去。她这么放声唱歌的前几夜,我对自己笑笑,感到很有意思;但是到了第10个晚上,我只得把自己的头埋在枕头底下。不过,反正我们附近还有好几个女歌手,我决定咬紧牙关,忍下去。一个晚上听一首圣歌不会要我命的。
我拥有的很多违禁品之一是指甲油。有一段时间,日用物资供应店曾卖过指甲油,但是后来被禁止了。瑜伽珍妮特给过我一瓶很华丽的亮红紫色指甲油,我的修脚师罗斯·席尔瓦公开表示很想要。我答应等我回家的时候就会给她,但是现在我必须保存着,为了我自己,也为了瑜伽珍妮特,她也很喜欢漂亮的趾甲。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纽约女人都有漂亮的趾甲,即使她被关在囹圄之内。
我成为罗斯的顾客已经一段时间了。在我来监狱之前做的调查中,监狱里有修脚师是为数不多的真实事情之一。调查的资料当时还强烈建议,如果想让她们帮助修脚,最好从物资供应店买一套自己用的工具。监狱里有很多通过血液传染的疾病,如艾滋病和肝炎,所以不能冒任何被传染的风险。
我刚到监区的时候,因为太害羞而不敢去修脚,尽管当时非常羡慕安妮特金色的趾甲。“去找罗斯就可以了。”她解释说。事实上,在监区,除了罗斯只有另外一个选择,那就是卡洛塔·阿尔瓦拉多——波普是卡洛塔的顾客之一。她们两个各自拥有自己固定的客户群。在监狱,修脚生意纯粹靠大家的口头效应,在这种情况下,犯人们都非常忠诚。
我第一次去修脚是在一个寒冷的初春。安妮特将这次机会作为礼物送给我。“我给你在罗斯·席尔瓦那里预约了修脚。我实在受不了看你人字拖里的那些脚指甲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乖乖地到远离大厅房间区的一个盥洗室去与罗斯会面,身上带着我自己的修脚工具——去表皮剪刀、木棒、锉脚刀(所有这些都是从物资供应店买到的,但是买不到有颜色的指甲油)。罗斯带着自己的工具箱来了,包括毛巾、一个塑料方盆和一列指甲油,有些指甲油的颜色很奇怪。我感到非常尴尬,但是罗斯非常能说会道,很会做生意。
罗斯和我很快了解到,我们都来自纽约,她来自布鲁克林区,我来自曼哈顿区。她是意大利-波多黎各人,再生基督教徒,刑期有30个月,因为她在迈阿密机场携带两公斤可卡因被抓住。她有一种严肃的活泼,喜欢装傻。她修脚的时候非常小心翼翼,非常善于按摩脚。在监狱里,所有其他人都不应该触碰你,所以她第一次给我按摩脚的时候,这种懒洋洋的亲密接触不只是让我快乐,几乎让我狂喜得要掉眼泪。“哇啊,亲爱的。深呼吸!”她建议道。所有这些服务,罗斯会收取5美元的物资供应物品——在物资购买日,她会告诉我给她买什么。我迷上了她的手艺,也成了她的顾客。
罗斯最近一次给我修脚,绝对是她最成功的一次。那是淡粉色的法式指甲修饰,我的大脚趾上有紫红色和白色的樱花。我忍不住不停地欣赏人字拖里的脚趾,它们就像棉花糖一样美不可言。
尽管在监狱里进入了最佳状态,但是有时候仍然对其他犯人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这让我很苦恼。在健身房,瑜伽珍妮特在课堂上坚持说如果我再多努力一点,就可以把脚放在头后面,我几乎都大发脾气了。
“不,我做不到。”我厉声说。“我的脚放不到头后面。就这样。”
有些人非常直截了当地不能或者不愿意自我控制,与这些人在一起是非常费力的。我经常考虑自我控制的问题。在监狱里我听到了很多恐怖的故事:有些女人有很多孩子,她们爱孩子,却没办法管教;有些家庭的双亲都被关押很长时间,我想到了那数百万的孩子们,他们因为父母错误的选择而被迫经历糟糕可怕的生活。加上政府对于毒品交易的垃圾反应——他们以为只要能够控制毒品的供应,就能控制住毒品交易。这是错误的,而且很有危害,因为社会上对毒品的需求很高。政府这么做只是徒然,还会给人们带来巨大的痛苦,这以后反过来只能让我们更受伤害。我想到了自己的双亲,想到了拉里,以及我现在给他们带来的伤害。这就是在监狱里有时候会产生的悔罪想法。这会十分影响我的情绪。当我在监区看到有些女人仍然日复一日地做出错误的选择时,或者只做出一些要不得的行为时,我就会感到非常心烦。
对于监狱里的工作人员,我非常坚定地主张“我们和他们”的态度。他们中有些人好像喜欢我,我觉得他们对我比对其他犯人要好一些,但这还是让我觉得他们非常讨厌。而当我看到其他犯人的行为方式不利于我们团结时,这个词或许不恰当,我的意思是她们行为卑鄙、显得无知或者只是反社会时,我真的很难过。这让我有点抓狂。
我把自己的所有这些表现和反应,都当作是太专注监狱生活的标志,“真实世界”在我的思想里已经隐退太深,我很可能需要多读报纸、多写信才行。只关注积极的一面很难,但是我知道,在丹伯里,我找到了合适的女人来帮我做到这一点。轻轻指点一两句,我可能就再也不会这样看问题了。将自己沉浸在当前的处境,用心经历,学习一切可以学习的东西,或许这才是生活的正确方式,对于当时和以后都是如此。
“你想得太多了。”波普说。她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十几年,但仍然能保持心智健全。
哦,这脚修得真好看。除此以外,还有灯泡要换,学期论文要代笔,糖包和五金器具要偷,小狗要一起玩,八卦要收集和传播。当关于自己的监狱生活考虑太多的时候,当应该想念拉里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有点愧疚。尽管如此,有些事情让没有我的外面世界非常清晰,比如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事件,尽管没有我出席,照样会如期进行。7月,我们的老朋友迈克会在蒙大拿州51英亩的牧场上举行婚礼。我想去那里,在蒙大拿州美丽的夏天,与朋友们一起喝龙舌兰酒祝福迈克和他的新娘。尽管我被转移到了另外一个宇宙,外面的世界却一切如故地运转。我非常渴望回家。我说的“家”,是指“拉里在的地方”,而不是下曼哈顿区。但是,我还有接下来的7个月要度过。我现在知道自己可以坚持下来,但距离回家的时间还是太长。
7月20日,玛莎·斯图尔特被判入狱服刑5个月、家庭监禁5个月,这是白领犯人典型的“分割判决”,但是对于她的定罪远远低于最高限。一些犯人听到对她的宣判都皱起了眉头。大约90%的被告都服罪。通常,如果被告一路上诉至法庭,最后在联邦审判的时候败诉,法官会重重宣判,一般都是最高刑期,而不是最低刑期;监区有很多女人的情况都是如此,她们的刑期都特别长。无论如何,监区大部分犯人都坚信,斯图尔特会成为丹伯里某个人的室友,这样的想法自然让大家活跃起来。如果玛莎被分到丹伯里服刑,我很确定他们会把她塞到宿舍甲区“郊区”,与那些有强迫症的犯人住在一起。
自从到达丹伯里以来,我就一直听说这里的儿童节活动。联邦监狱局每年会安排一次这样的活动,孩子们可以到监狱里来,与他们的母亲共度一天。人们提前计划了很多活动,包括接力赛跑、脸部彩绘、彩饰陶罐和野炊。孩子们可以与他们的母亲在监区里活动,像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在公园里度过周末。所有其他犯人都被限制在自己的居住区。因为这个原因,了解情况的女孩强烈建议我去做志愿者,这样就不用闷在隔间里8个小时了,而且那一天有可能会很热。
活动需要很多帮手,所以8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我被召集去开志愿者会议。我届时将负责脸部彩绘摊位。星期六那天,酷热无比,但是整个监区因为紧张准备而热闹非凡。波普和她的队员们费力张罗准备好热狗和汉堡包。志愿者们要么来回地走动,要么布置摊位;在我们的脸部彩绘桌前,有一个撑开来的小遮篷,桌子上零散地摆放着彩虹色油彩的罐子和铅笔。我很紧张,这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如果孩子们不听话,我控制不了他们怎么办?我当然不准备严厉训斥另一个犯人的孩子——只需要想象那将怎样收场就知道了。我不安地问另一个脸部彩绘志愿者,她以前做过这份工作。“很简单。只需要向他们展示所有的图案,问他们想要哪一种就可以了。”她回答说,感到非常无聊的样子。这个摊位上有一张纸,上面有线画的彩虹、蝴蝶和瓢虫。
来参加这个重要节日的第一批孩子到了。孩子们必须提前报名,然后被家人放在会客室,最后由同一个大人把他们领走,但是大人不能到监区里面来——孩子们必须自己来。很多家庭都把孩子从很远的地方带到这里——缅因州、西宾夕法尼亚州、巴尔的摩,以及更远的地方——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可能是这一年他们见到自己母亲的唯一机会。孩子们在会客室的经历一定会让他们感到害怕,不过经过检查之后,他们就可以飞奔到自己妈妈的怀抱里。拥抱和亲吻之后,他们可以拉着妈妈的手,走下餐厅旁边的楼梯,来到监区的后面,到跑道上的野餐桌边以及野外。他们可以在一起度过完整的一天。
我们的第一个“客户”和她的母亲害羞地靠近摊位。她的母亲是木工分部的一个同事。“帕波,她想要脸部彩绘。”
那个女孩很可能5岁左右,金褐色的头发弯曲着,扎着马尾辫,双颊圆胖。“好的,亲爱的,你想要画什么?”我指着那张有图案的纸问。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看着她的母亲:“她想要画什么?”
妈妈转了转眼睛:“我不知道。彩虹?”
图案上的彩虹从云彩里横贯出来,看起来有点难。“云彩里有颗心怎么样——蓝色的心,正好与她的裙子匹配?”
“好呀,什么都行。”
我用一只手把她的小脸捧住,努力让另一只手不颤抖。最后出来的结果是非常……蓝。妈妈检查了下我的手艺,然后给我了一个“搞什么?”的表情。但是她嘤嘤低语说:“很好看,宝贝,美极了!”然后就离开了。脸部彩绘做起来比看着难。
不过,慢慢就变得容易些了。小孩子们在陌生人面前的羞涩褪去之后,大家都想要在自己的脸上涂彩。孩子们都很规矩,耐心地排队等待,终于轮到自己选择图案的时候,他们露出甜美的笑容。我们连续忙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终于可以吃午饭休息一下。我找到波普,在她那里吃了一个汉堡包,看着在草地上和野餐桌旁边的一个个小家庭。比较小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吉塞拉十几岁的女儿们在和特瑞娜·考克斯十几岁的儿子们调情,坦白说,她的儿子们长得非常帅气。有些母亲看起来不知所措——她们已经不习惯以那种正常的方式监管自己的孩子了。但是,大家都玩得很开心。我又有那种感觉了。这种感觉在纳塔利获得普通水平考试成绩时有过,内心澎湃不已。如此多的幸福,居然出现在如此糟糕的地方。
午饭后,我回到脸部彩绘摊位。这时候,一些年龄大点的孩子们靠过来。
“你会纹身吗?一只老虎,或者一道闪电?”
“你的妈妈同意才行。”我得到了妈妈的允许就开始在他们的前臂、肩膀和腿上“涂画”闪电、锚和豹子。这让那些青春期的孩子们很高兴。我向他们展示我自己的纹身,引起他们一阵阵令人满足的惊讶赞叹声。
特瑞娜·考克斯两个儿子中比较小的一个走过来。他穿着完美的纽约喷气机橄榄球队白色球衣,戴着颜色搭配的新帽子和绿色短裤。
“这是我喜欢的队。”他坐在我面前说。
他严肃地看着我。“你会画古英语吗?”
“古英语?你是说,花体字?”
“是,就像说唱歌手身上的那样?”
我看向周围,寻找他的母亲,但是我没看到。“我以前没有画过,但是我可以试一下。你想写什么字?”
“嗯……我的绰号,约翰-约翰。”
“好的,约翰-约翰。”我们膝对膝地坐下,我拿着他的前臂。我猜他14岁左右。“你想纵向写,还是横着写在一起?”
他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或者应该只写‘约翰’?”
“听起来不错。‘约翰’。我准备纵向写,写大一些。”
“好的。”
我弯向他的胳膊绘画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画得非常小心,让字看起来尽可能酷,好像这字真的就洗不掉一样。他很安静,看着我,或者在想象有一个真的纹身是什么感觉。最后,我站起来,很满意我的成果。但是他满意吗?
我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他欣赏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谢谢你!”约翰-约翰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跑去向他的哥哥展示自己的彩绘。哥哥应该是一个橄榄球“明星”。
下午,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该发放监狱自制的装满糖果和小装饰品的彩饰陶罐了。母亲和孩子们分别,物资供应店的那个混蛋在旁监督着,他异常地对所有孩子都很友好。约翰-约翰,因为不知道情况,猛击了一下我装饰的神奇宝贝彩色陶罐,结果陶罐破了,孩子们把里面的糖果哄抢了。我们一直努力不去想的时刻还是到来了:这一天的结束和离别。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孩子们,在这一天比他们在一年中其他时候都更接近他们的妈妈,而且吃了很多糖果。当他们不得不离开,谁也不能责怪他们流眼泪,即使他们“年龄大了,不该哭了”。晚饭的时候,去食堂的母亲们看起来很温柔和疲惫。我只是很高兴,一天都太忙碌而没有时间去想。事后我蜷缩在床铺上时,也忍不住哭了很久。
一天早上,我去查看公告栏,发现我的名字旁边有“妇科检查”的字样。
“哎哟,女孩,那可是真正的妇科医生呢!你可以拒绝这项检查。”安吉尔评论道,她也去看公告栏,总是对什么都想说几句。
我为什么要拒绝?我问道。
“那是个男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因为这拒绝检查。”安吉尔解释说。
我觉得很惊骇。“真是荒谬。这很有可能是这里大部分女人一年能够拥有的最重要的检查!我的意思是,一个拥有1400名女人的监狱当然应该有一个女的妇科医生!”
安吉尔耸耸肩说:“不管怎样,我才不让任何男人给我检查那里呢。”
“好吧,我不关心是不是男医生。”我说。“我要做这项检查。”
我在预约的时间去医疗办公室,因为自己的钱在监狱系统终于有点价值而自鸣得意。但当医生把我叫到被他当作检查室的房间时,我的这种感觉就全部烟消云散了。他是一个白种人,看起来都得80多岁了,说话的声音颤抖不止。他心有怨气地要求我:“脱下你所有的衣服,用那些纸把自己裹起来,爬上检查桌。把脚放在马镫上,向下滑。我马上就回来!”
很快,我全身就只穿着运动胸罩,感觉很冷,也吓坏了。纸张根本不够盖住我的整个身体。我本应该穿上一个罩衣的,或者至少T恤衫也可以。医生敲门后就进来了。我惊愕地看着天花板,努力假装这没有发生。
“向下滑。”他一边咆哮,一边准备他的工具。“放松,我要你放松!”
我只能说,这非常恐怖,而且很疼。检查结束后,那个老男人离开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使劲抓住纸张盖在身上。当时的感觉就是这个监狱系统想让我拥有的那种感觉——完全的无力、脆弱、孤独。
建设分部的工作比电工分部对体力要求更大。我因为经常上举铝梯、油漆桶和天花板片以及装卸小货车,身体变得愈来愈强壮。到了8月底,我们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对新典狱长住处的装修工作,开始把车库大门刷成亮红色,并清理建筑剩下的碎片。那是一座新英格兰式的房子,已经被扩建过几次,天花板很高,楼上的卫生间很狭小,但也足够舒服。在监房里住了几个月之后,能够在一个房子里待一待,感觉很好。这所房子在监狱地盘的尽头,同事们和我在这座空房间的各个角落完成不同的任务。
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楼上的卫生间。我看到了大镜子里自己的影像,感到非常吃惊。我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好几岁,蜕去了又干又老的蛇皮。我脱下白色的棒球帽,把头发从马尾辫里拉出来,又看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我把卫生间的门锁上,然后脱掉了卡其布衬衫、白色的T恤和裤子。我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白色的运动胸罩、保守型内裤和钢头鞋。我把这些也都脱掉了。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7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在宿舍的时候,从来没有时间或者地方,可以让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真实地观察和面对自己的身体。
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典狱长的卫生间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监狱对我的改变。审判前那5年积累的不快已经消失了。除了已经跟着我10年的眼角鱼尾纹,我看起来比过去几年都更像那个从瀑布上跳下去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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