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诸王的天使
彼得．亚历塞耶维奇【注：俄罗斯历史上最杰出的君主之一，甫登基即陷入严重的宫廷斗争中，后顺利击败所有政敌，独揽大权。随后便励精图治，俄罗斯改造成欧洲列强之一，彼得透过各种军事与外交行动，使俄罗斯成为一个横跨欧亚的超级大帝国。】，俄罗斯、利沃尼亚、凯拉利亚【注：俄罗斯西北部的国家，东半部在公元一三二三年时被俄国兼并，西半部于十八世纪时由瑞典割让给俄国。】和瑞典全境的皇帝，在他那座典雅的夏宫【注：彼得大帝于一七一○年下令于芬兰湾南岸的森林中辟地兴建的花园建筑群，一七一四年完工。】里来回踱步，活像一只困在牢笼里的老虎。他时年四十八岁，高大的身形因压抑着一个更年轻的活力而颤抖，一个以往习惯当机立断而如今却否定行动的人。
他怎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行动？喔，他得到了一些报告，但所有的以太抄写机似乎都停摆了。两天前在西方和南方的天空中出现了壮观景象，接下来则是一片暗无天日，而难以估计的暴风正从西方席卷而来，但他起码还晓得这些事情和目前在欧洲各地所发生的巨大灾变比较起来，实在不算菲么。他在荷兰约有四十位使节、商贾和间谍，迄今只有一位和他连系，那是一张简短、慌乱的纸条，上而鬼扯着甚么天火和水墙。阿姆斯特丹这个最无与伦比的城市已经沉入大海。在法国，太阳王已死，一切混乱不堪。还没有任何伦敦的消息，好像在伦敦的所有情报人员都死光了一样。
无论是甚么恐怖绝伦之事造访了他的西方邻国，至今都尚未染指俄国。尚未染指。
他大步走进卧房。他瞥了一眼墙上那座一码宽的表盘，透过屋顶上的精巧仪器，表盘上面纪录了时刻、风向和风力。表盘今天告诉他风从西边吹来，而且风力非常大。
片刻过后，他不自觉走到外头，凝视诡异的天空和圣彼得堡那高耸、庄严的尖塔，直指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黄色云朵。尚未染指，他的美丽城市尚未蒙受损害：聂瓦河【注：源自俄罗斯斯拉多加湖的一条河流，向西注入芬兰湾。圣彼得堡即位于聂瓦河口。】口的水面略为上升，但还不至于淹没任何东西。正如他经常感受到的，他为他的这座城市感到无比骄傲──他的城市。在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瘴疠之地，连个村落都没有。现在这里成为他的首都，一座繁忙的大都会，来自意大利、法国、和荷兰的伟大建筑师在此地设计了四十万栋以上的建筑物。这座光辉、闪亮的新城市是献给俄罗斯帝国的新时代，也是献给世界的新时代。
威胁圣彼得堡的是甚么？又该如何应付？他的双眼在天空中寻找着答案，但一无所获。他咕哝了一声后便再去看哲学家们，但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最后他走到三一广场【注：圣彼得堡第一座建筑物「彼得与保罗堡垒」与彼得大帝在一七○三至○八年间居住的小屋之间的广大空地。】，驻足良久，朝着他很久以前住过，那间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露出一丝抽搐的微笑。与伟大的石造建筑物比较起来，这间小屋已经相形见绌了。彼得的臣民拥有的宫殿，居然比沙皇他自己的还要壮观，许多人认为这实在是很奇怪，但对彼得来说，他的宫殿就是俄罗斯和圣彼得堡。他喜欢空气清爽、有十四个房间的夏宫，或是蒙普莱西尔宫【注：夏宫中的一座宫殿名称，名称源自法文「Mon Plaisir」，亦即「荣幸」之意。】，那里也大不到哪去，但他可以坐在那里用望远镜看着船只，也可以和凯瑟琳【注：本为立陶宛出身的农妇，在波兰讨生活担任女佣期间，被入侵的俄军俘掳后卖给彼得大帝的一位近臣，后来与彼得相恋，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共享珍贵的时刻。
他走进四舰酒馆，受到众人的欢迎和喝采。他犀利的眼神很快发现，法国和荷兰大使与他们的幕僚坐在屋内的另一边。他们无精打采地向他打招呼，已经喝了不少酒，许多人脸颊上还有泪痕。
「把伏特加和白兰地给我拿来！」彼得大喊。平常嘈杂的客人们此时鸦雀无声，他干掉了第一杯酒，又倒了第二杯，然后高声又说道：「我的朋友们，有可怕的事发生了！我们还不知道这事情的来由和影响范围。以上帝旨意为鉴，我们总会知道的。我们从骇人的报告里得知，邻国和我们在西方的同胞已遭遇到空前的大浩劫。我希望能为他们干杯，也为死难者干杯。我们听说阿姆斯特丹已被大水淹没，但是我向你们荷兰人致敬，先生们，我告诉诸位，在荷兰是人定胜海的！即使海浪吞没了那座伟大的城市，海洋所得到的胜利也不过是短暂的！」彼得举杯致敬，周围有嘶哑的欢呼声响起。那几个荷兰人的眼神让他知道，他已彻底感动他们的心。
他的血液里彷佛流着白兰地，他又举起了倒满的酒杯准备干第二轮。「至于我的法国朋友们，请容我向你们表达悼慰之意。只要情况需要，俄罗斯已准备好伸出援手。」他环顾四周。「我们的英国朋友们有任何消息吗？」他问道，但那些英国人脸色有如槁木，没有回答。
当天色愈来愈晚，也愈来愈冷时，他们全都挤在四舰酒馆里，用烈酒和鼓励的话语驱走哀伤。最后在晦暗的天空下，彼得打道回府，躺回自己的床上。
接着他便作了一个梦。
他当时只有十岁大，在暗处打着哆嗦，他的母亲纳塔莉雅在一旁蹲着。他只能依稀认出她的脸，但他所记得的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模样：坚忍、勇敢、果决。几个小时前，当他们面对手拿毛瑟枪、长矛和斧头的禁卫军【注：俄罗斯于十六世纪中叶建立的兵种，主要配备武器为各式的火枪，十七世纪中叶后沙俄政府打算以土地来支付禁卫军军饷，引发他们的不满，因而介入沙皇皇位的纷争。禁卫军支持伊凡，坚持伊凡必须和彼得共享帝位。并由伊凡的姐姐苏菲亚摄政。最后苏菲亚派失败，彼得派获胜，并于一六九八年将禁卫军解散。】暴徒时，她用力抓着他的手，但她的声音依然坚定。
禁卫军八成是疯了。他们从恐怖伊凡【注：沙皇伊凡四世的别称，自幼便有虐杀动物的倾向，登基后更常在街头滥杀任何他看不顺眼的路人，也常以残酷手段整治朝臣，他创立了俄国历史上第一个特务机构，但他终其一生致力使俄国跻身强国之林。努力维持疆域。】时代便一直是沙皇和皇室的专属卫兵，现在他们从克里姆林的深宫窄院中发动暴乱，追杀皇室成员，四处烧杀掳掠，此时彼得和母亲以及他的兄弟伊凡，正躲在一间黑暗的宴会厅里。
如果我能逃过一劫，彼得心想，禁卫军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总有一天他们会了解沙皇对他们的判决为何。
他父亲的宫殿克里姆林宫，已经成为梦魇，是包藏了一整窝鼠辈的黑暗养殖场。
入夜稍晚，她以为他已熟睡，便起身要离开。
「母亲？」他低声问。
「我得要了解发生了甚么事，」她一面告诉他，一面拍着他的头。「留在这里照顾好伊凡。绝对要保持安静。」
「他们可能也会杀了妳。」彼得呜咽道。
「这样做就太过火了，」她说：「就连禁卫军也不敢做出如此过火的事。他们不会杀我的，彼得，当个好孩子留在这里。伊凡需要你。」
彼得瞥了熟睡中的同父异母兄弟伊凡一眼并颔首。伊凡的身心都非常虚弱，近乎全盲，话也很少能说得清楚。「我会看着他的。」他允诺道。
片刻过后，彼得听到大厅有些人在唱歌，并看到一道黄光接近。彼得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呼吸，当他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时，便开始发着抖。他在摇曳的烛光中看到一个满脸胡髭的禁卫军，脸上溅满了血迹，宛如豺狼一般咧嘴奸笑。
那支火把伸进了宴会厅。
「这里可能有些银器。」某人说道。
「可能喔。」另一个人说。
「这里不就是方才沙后【注：Tsarina，为沙皇妻子的头衔。】被逮着的地方吗？操你妈的纳雷什金家族【注：俄罗斯贵族之一，彼得大帝生母纳塔莉雅即为此家族成员，因此和彼得关系密切，结为政治同盟，共同对抗禁卫军与伊凡的姐姐，也就是摄政的苏菲亚。】！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操你妈的纳雷什金家族！」
彼得感觉自己犹如在潜水，因为他得不到一丝空气。他能怎么办呢？
然后有个又柔软又黑暗的东西环绕着他，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东西。他看不到禁卫军了，但他也不再畏惧他们了。
「没东西。」有人说：「这里没人，都是空的。」
一会儿后他们便离开了。
「你是谁？」彼得低声问，他晓得有人在此处。他做这样子的梦已经有好几年了。但这一回他的梦中确实有个东西，那东西又黑暗又强大，是他从来未曾拥有过的保护者。
「我是来帮助你的，彼得．亚历塞耶维奇，」那片黑暗低语着。「世上有保护着诸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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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能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行动？喔，他得到了一些报告，但所有的以太抄写机似乎都停摆了。两天前在西方和南方的天空中出现了壮观景象，接下来则是一片暗无天日，而难以估计的暴风正从西方席卷而来，但他起码还晓得这些事情和目前在欧洲各地所发生的巨大灾变比较起来，实在不算菲么。他在荷兰约有四十位使节、商贾和间谍，迄今只有一位和他连系，那是一张简短、慌乱的纸条，上而鬼扯着甚么天火和水墙。阿姆斯特丹这个最无与伦比的城市已经沉入大海。在法国，太阳王已死，一切混乱不堪。还没有任何伦敦的消息，好像在伦敦的所有情报人员都死光了一样。
无论是甚么恐怖绝伦之事造访了他的西方邻国，至今都尚未染指俄国。尚未染指。
他大步走进卧房。他瞥了一眼墙上那座一码宽的表盘，透过屋顶上的精巧仪器，表盘上面纪录了时刻、风向和风力。表盘今天告诉他风从西边吹来，而且风力非常大。
片刻过后，他不自觉走到外头，凝视诡异的天空和圣彼得堡那高耸、庄严的尖塔，直指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黄色云朵。尚未染指，他的美丽城市尚未蒙受损害：聂瓦河【注：源自俄罗斯斯拉多加湖的一条河流，向西注入芬兰湾。圣彼得堡即位于聂瓦河口。】口的水面略为上升，但还不至于淹没任何东西。正如他经常感受到的，他为他的这座城市感到无比骄傲──他的城市。在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瘴疠之地，连个村落都没有。现在这里成为他的首都，一座繁忙的大都会，来自意大利、法国、和荷兰的伟大建筑师在此地设计了四十万栋以上的建筑物。这座光辉、闪亮的新城市是献给俄罗斯帝国的新时代，也是献给世界的新时代。
威胁圣彼得堡的是甚么？又该如何应付？他的双眼在天空中寻找着答案，但一无所获。他咕哝了一声后便再去看哲学家们，但他们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最后他走到三一广场【注：圣彼得堡第一座建筑物「彼得与保罗堡垒」与彼得大帝在一七○三至○八年间居住的小屋之间的广大空地。】，驻足良久，朝着他很久以前住过，那间只有三个房间的小屋露出一丝抽搐的微笑。与伟大的石造建筑物比较起来，这间小屋已经相形见绌了。彼得的臣民拥有的宫殿，居然比沙皇他自己的还要壮观，许多人认为这实在是很奇怪，但对彼得来说，他的宫殿就是俄罗斯和圣彼得堡。他喜欢空气清爽、有十四个房间的夏宫，或是蒙普莱西尔宫【注：夏宫中的一座宫殿名称，名称源自法文「Mon Plaisir」，亦即「荣幸」之意。】，那里也大不到哪去，但他可以坐在那里用望远镜看着船只，也可以和凯瑟琳【注：本为立陶宛出身的农妇，在波兰讨生活担任女佣期间，被入侵的俄军俘掳后卖给彼得大帝的一位近臣，后来与彼得相恋，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共享珍贵的时刻。
他走进四舰酒馆，受到众人的欢迎和喝采。他犀利的眼神很快发现，法国和荷兰大使与他们的幕僚坐在屋内的另一边。他们无精打采地向他打招呼，已经喝了不少酒，许多人脸颊上还有泪痕。
「把伏特加和白兰地给我拿来！」彼得大喊。平常嘈杂的客人们此时鸦雀无声，他干掉了第一杯酒，又倒了第二杯，然后高声又说道：「我的朋友们，有可怕的事发生了！我们还不知道这事情的来由和影响范围。以上帝旨意为鉴，我们总会知道的。我们从骇人的报告里得知，邻国和我们在西方的同胞已遭遇到空前的大浩劫。我希望能为他们干杯，也为死难者干杯。我们听说阿姆斯特丹已被大水淹没，但是我向你们荷兰人致敬，先生们，我告诉诸位，在荷兰是人定胜海的！即使海浪吞没了那座伟大的城市，海洋所得到的胜利也不过是短暂的！」彼得举杯致敬，周围有嘶哑的欢呼声响起。那几个荷兰人的眼神让他知道，他已彻底感动他们的心。
他的血液里彷佛流着白兰地，他又举起了倒满的酒杯准备干第二轮。「至于我的法国朋友们，请容我向你们表达悼慰之意。只要情况需要，俄罗斯已准备好伸出援手。」他环顾四周。「我们的英国朋友们有任何消息吗？」他问道，但那些英国人脸色有如槁木，没有回答。
当天色愈来愈晚，也愈来愈冷时，他们全都挤在四舰酒馆里，用烈酒和鼓励的话语驱走哀伤。最后在晦暗的天空下，彼得打道回府，躺回自己的床上。
接着他便作了一个梦。
他当时只有十岁大，在暗处打着哆嗦，他的母亲纳塔莉雅在一旁蹲着。他只能依稀认出她的脸，但他所记得的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模样：坚忍、勇敢、果决。几个小时前，当他们面对手拿毛瑟枪、长矛和斧头的禁卫军【注：俄罗斯于十六世纪中叶建立的兵种，主要配备武器为各式的火枪，十七世纪中叶后沙俄政府打算以土地来支付禁卫军军饷，引发他们的不满，因而介入沙皇皇位的纷争。禁卫军支持伊凡，坚持伊凡必须和彼得共享帝位。并由伊凡的姐姐苏菲亚摄政。最后苏菲亚派失败，彼得派获胜，并于一六九八年将禁卫军解散。】暴徒时，她用力抓着他的手，但她的声音依然坚定。
禁卫军八成是疯了。他们从恐怖伊凡【注：沙皇伊凡四世的别称，自幼便有虐杀动物的倾向，登基后更常在街头滥杀任何他看不顺眼的路人，也常以残酷手段整治朝臣，他创立了俄国历史上第一个特务机构，但他终其一生致力使俄国跻身强国之林。努力维持疆域。】时代便一直是沙皇和皇室的专属卫兵，现在他们从克里姆林的深宫窄院中发动暴乱，追杀皇室成员，四处烧杀掳掠，此时彼得和母亲以及他的兄弟伊凡，正躲在一间黑暗的宴会厅里。
如果我能逃过一劫，彼得心想，禁卫军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总有一天他们会了解沙皇对他们的判决为何。
他父亲的宫殿克里姆林宫，已经成为梦魇，是包藏了一整窝鼠辈的黑暗养殖场。
入夜稍晚，她以为他已熟睡，便起身要离开。
「母亲？」他低声问。
「我得要了解发生了甚么事，」她一面告诉他，一面拍着他的头。「留在这里照顾好伊凡。绝对要保持安静。」
「他们可能也会杀了妳。」彼得呜咽道。
「这样做就太过火了，」她说：「就连禁卫军也不敢做出如此过火的事。他们不会杀我的，彼得，当个好孩子留在这里。伊凡需要你。」
彼得瞥了熟睡中的同父异母兄弟伊凡一眼并颔首。伊凡的身心都非常虚弱，近乎全盲，话也很少能说得清楚。「我会看着他的。」他允诺道。
片刻过后，彼得听到大厅有些人在唱歌，并看到一道黄光接近。彼得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呼吸，当他再也无法鼓起勇气时，便开始发着抖。他在摇曳的烛光中看到一个满脸胡髭的禁卫军，脸上溅满了血迹，宛如豺狼一般咧嘴奸笑。
那支火把伸进了宴会厅。
「这里可能有些银器。」某人说道。
「可能喔。」另一个人说。
「这里不就是方才沙后【注：Tsarina，为沙皇妻子的头衔。】被逮着的地方吗？操你妈的纳雷什金家族【注：俄罗斯贵族之一，彼得大帝生母纳塔莉雅即为此家族成员，因此和彼得关系密切，结为政治同盟，共同对抗禁卫军与伊凡的姐姐，也就是摄政的苏菲亚。】！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啊？操你妈的纳雷什金家族！」
彼得感觉自己犹如在潜水，因为他得不到一丝空气。他能怎么办呢？
然后有个又柔软又黑暗的东西环绕着他，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东西。他看不到禁卫军了，但他也不再畏惧他们了。
「没东西。」有人说：「这里没人，都是空的。」
一会儿后他们便离开了。
「你是谁？」彼得低声问，他晓得有人在此处。他做这样子的梦已经有好几年了。但这一回他的梦中确实有个东西，那东西又黑暗又强大，是他从来未曾拥有过的保护者。
「我是来帮助你的，彼得．亚历塞耶维奇，」那片黑暗低语着。「世上有保护着诸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