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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维希莉莎

维希莉莎的沙哑嗓音从班杰明身后传来,事前没有任何脚步声,把他吓了一大跳,像是被螫了似的跳了起来,下意识把书掉在地上。

  她的声音虽沙哑,但笑声却如银铃般清脆。班杰明转过身发现她就站在他房间的进门处,羞得无地自容。她今天的穿著就很有伦敦味,一件天蓝色的裙子和宽松、低剪裁样式的短上衣,露出了颈部以下的高耸山谷,只差一点点就……

  「我没有吓你的意思。」她解释道。

  「啊,」班杰明回答,他觉得自己很笨。「没事,只是我在看书时──」

  「埋首字里行间时会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声音。是的,我很清楚那种感觉。你在看甚么?」

  「喔,没甚么。」班杰明很快回答,但维希莉莎已经微蹙眉头端详书名。

  「《论恶魔》?」她问:「你没事读这本蠢书干嘛?」

  「我在学会的图书馆里找到的。」他辩解道。

  「嗯,即使这样,那还是一本蠢书。」维希莉莎坚持道。「你绝对不能让柯林或詹姆士──尤其是希斯先生──知道你在看这本书。」

  「为甚么?」

  「恶魔学现在是哲学学会的热门话题,蔚为风尚。」她骨碌碌转着眼眸,对他嫣然一笑。「我是来问你能不能陪我到酒馆里吃点东西。」

  「伏尔泰先生呢?」

  维希莉莎惊讶道:「他怎么样?」

  班杰明蓦地感觉到自己严重失言。「喔,我不知道……我以为妳会和她……吃……呃,一起吃晚饭。」

  维希莉莎发出爆笑声,班杰明感到自己脸红得和猪肝一样。「你的意思是,你有天晚上听到我们在我房里讲话。哎,班杰明,真没礼貌!」

  班杰明很希望能在地上挖个地洞,然后钻进去。他真的希望如此。「喔,不是,我没有听到甚么事,我只是想……」

  「班杰明,无所谓啦。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们两人可以保守那一类的秘密。伏尔泰先生确实邀我吃过一两次晚餐,但是我和他只是……呃,普通朋友。我不晓得他今晚上哪去,八成是和他那些舞文弄墨的朋友在某间咖啡馆。」她停顿了一下,表情变得略为严肃。「而我和伏尔泰之间的事──我不介意让你知道,班杰明,但是我平常是不会轻易和人聊这些。」

  「喔,好,当然了,」班杰明回应道:「谨慎是我的座右铭。」

  维希莉莎稍微皱了皱眉。「你对我的观感不会变差吧?班杰明?」

  班杰明不太清楚该如何思考。他从未遇过对这类事情这么直截了当的女人──除了莎拉,可她是个妓女。认识莎拉那样一个和男人一样渴望性爱的女人──呃,劳勃的确说过类似的事,但班杰明开始有点对这样的女人感到失望。

  他脑中思量着所有这些事,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当然不会了,小姐。」

  「别这样,班杰明,请叫我维希莉莎。我们到酒馆吧,就算你不饿,但我也已饿到可以吞下一头熊。」

  当烤牛排上桌时,班杰明发现自己其实还有胃口。应该是方才散步的关系。维希莉莎希望在「城区」里的酒馆吃东西,所以他们得一路沿着弗利特街走过运河。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一杯葡萄牙烈酒下肚后在他的胃中翻腾,还有那俄国女孩的殷勤态度。

  他喜欢维希莉莎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不会让食物打断交谈。对班杰明来说,交谈是吃饭时最快乐的事──那是你唯一能让一群人静下来够久,然后大家一起深入讨论一个主题的时刻。虽然他距离从小长大的餐桌已有数千哩之遥,在科学之城中心区的酒馆里和一个俄国女人一起用餐,让他喜不自胜地回忆起童年以及父亲。

  「很高兴你见到了牛顿。」维希莉莎一面大啖烤牛排,一面说道。「就算你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他,你还是可以跟你的小孩和后代子孙炫耀这件事。」

  「是啊,」班杰明认同道。「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在艾萨克.牛顿爵士变成一个老疯子后见过他。」

  「最会发疯的人是哪些人?」维希莉莎反问:「还不就是那些超群绝伦之人。我会永远珍惜和牛顿见面的那段回忆──无论他的心智状态为何。」

  「班杰明,跟我说你究竟为甚么要看那本书。」维希莉莎坚持道,同时又为两人各倒了一杯酒,并对侍应生示意。当他走过来时她把三先令塞进他手中。「麻烦再来一瓶葡萄牙。」她说道。侍应生走后,她杏目圆睁望着班杰明。「嗯?」她问道。

  「妳还记得我说的故事?那个叫布莱斯维的人?」

  「还记得,那个你认为是个幻术师的人。」

  「维希莉莎,故事里有两件事我并没有说出来,我怕你们所有人会觉得我很蠢。而如果我现在告诉妳,妳可能也会这么想。」

  「喔,那就讲出来看看吧,」她咕哝道:「来吧,喝掉你的酒,会带来勇气的!」她也干掉了自己的那一杯。

  我一定会后悔的,班杰明想。但他跟着喝了一口酒。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之前没提到的事了吧,我保证不会笑你蠢。」

  班杰明又啜了一口酒,然后便告诉她有关布莱斯维的奇特鬼灵,还有类似的眼睛也出现在以太抄写机上的事情。她没有嘲笑他,也没有说他蠢,她非常着迷地望着他。

  「我现在了解了,」她说:「你不是第一个看到那种东西的人,你知道吗。」

  「不只我一个?」他问。

  「对。在我的国家,有许多这种东西。女巫会让鬼灵随时待命。班杰明,我和你一样是个哲学家,但连我都相信自己见过这些东西。」她的声音更低沉了。「连伦敦也有。有些皇家学会的成员离奇死亡,至今仍是悬案。但有人说看过你描述的这种亮光在附近出没。」

  「但是不可能会有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一定能够解释的。」他说。

  「对,我同意。班杰明,你想一想,这么多年来笛卡儿【注: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家、科学家和哲学家,发展了一套二元论体系,将精神和物质分开。笛卡儿的形而上学体系是由理性得来,而物理学则是以感官为基础,又是属于机械论和经验论的。「我思,故我在」是他传颂千古的名言。】的机械哲学是普遍的真理,不是吗?也就是宇宙中每个物质的动作都是粒子间相互影响而产生的。你看过解释磁力的那些可笑图形吗?上面画了一狗票螺丝状的粒子绕着一个磁石,然后那些粒子会黏在铁上,再用类似齿轮的方式把铁拉着走。」

  班杰明忍不住大笑。他记得那些图形,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却没有那么荒谬了。

  「五十年前,没有任何哲学家敢正视,并勾勒出物质间未知且神秘运作的力量,而艾萨克爵士不仅胆敢将之理论化,还能证明该理论,并善用这些力量。他愿意去探讨被主流哲学斥为迷信,却带来新科学的理论。」

  「没错,没错!妳说得对──」班杰明很确定自己还听得懂。

  「麦劳伦和其他人可能一下子就会对我说的话很有意见,」维希莉莎继续道,「不过,我想你知道我讲的重点,班杰明。牛顿派的学者也许太快发展出自己的一套正统学说,因而拒绝思索这些骚扰着光明与黑暗之地的精灵、天使与恶魔。难不成信奉神明和鬼魂的希腊人只是群笨蛋?难不成我那把牛奶留给家神【注:俄文为domovoi,其地位类似中国的「灶神」或是台湾的「地基主」。俄国人对于家神十分尊重,如有不敬时必须用草鞋祭拜,求家神饶恕。在搬家时也会用盐和面包邀请家神与自己一起迁往新家。】的祖母是个白痴?这整个领域的现象都是科学所无法解释的。」

  「我找到一本书,」班杰明说:「是一篇名为《秘密联盟》的论文,全文有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一个叫寇克的家伙写的,另一部分则是戴兹先生写的,后面这个部分是前面的批注。他研究的是莱布尼兹和他的单子论──」

  「对,没错。」维希莉莎兴致勃勃道:「我坦承莱布尼兹在许多方面可说是最差劲的笛卡儿信徒,但同时他却思索着感知有可能存在于以太──」

  「这就是我在思考的事!」班杰明留意到自己正狂挥着手打断维希莉莎。烈酒的海浪似乎正在脑中起起伏伏,但终于有个人可以听他倾诉。「我觉得──嗯,我的意思是,我读过这理论,我觉得很有道理──倘若真的有万有之炼,从最低等排到最高等──」

  「举例来说,就像布朗所谈论的。」

  「没错!」班杰明赞同道:「汤玛许.布朗爵使【注:汤玛士.布朗是英国医生、作家,以日记体裁所写的沉思录《一个医生的宗教信仰》(Religio Medici)在文坛闯出名号,该书主要是主要谈论人、自然、以及上帝的奥秘。】……」他因自己的口齿不清而咯咯大笑。「如果万有之炼的最底层是微生物,再上去是昆虫、青蛙、狗,再上来是我们,如果我扪上面还有天使,然后最顶端是上帝──要是我们只在万有之炼一半的位置,而不是靠近顶端?我的意思是,为甚么我们和上帝之间没有许多种类的生物,就像我们和微生物之间那样?」

  「确实完全不合理。」维希莉莎一面说,一面倒了更多的酒。

  班杰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蜷曲着身子靠在一个温暖的东西上,鼻子深深埋进一头乌溜溜的秀发。他立刻慌张起来,但随后他便想起来了。他记得她给了他一个晚安之吻──然后便是连续不断的吻。他记得她一直在笑,也记得她之后唱了一首俄文歌之类的。

  现在他该怎么办?她还在睡。他很讶异自己感觉还挺好的,他从詹姆士和后来的劳勃身上假装了解到宿醉的状况。

  很难把视线从维希莉莎身上移开,她裸着身子,几乎没有盖被。昨晚一片漆黑,但今天他的双眼可以欣赏着她的冰肌玉骨。他紧锁双眉,靠得更近去看。她身上也有伤疤,在背部、手臂和腿上。他很好奇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他已经开始感到心痛。她为甚么要和他做爱?因为她喝醉了,而且因为他在场?不是因闶为她爱上了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

  很不幸地,他已经彻底、完全爱上维希莉莎.卡雷娜。

  那天后来还更惨。他勉强在不吵到她的状况下起身,着衣,外出来个清晨漫步,害怕跟她单独在一起,害怕听到她将要说的话。她会说些甚么?她可能会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她无法决定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他在数小时后返回,麦劳伦和希斯已经在鹤园,但维希莉莎并不在──这让他觉得既难过又松了一口气。

  「班杰明,你可回来了。」苏格兰佬道。「你方便在会议时做个记录吗?」

  「先生之意?」

  「埃德蒙.哈雷博士在会议室,而我们是以艾萨克爵士的名义和他开会。我到处都找不着维希莉莎,詹姆士也迟到了。」

  「哈雷?」

  「对,对,不过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希斯发出嘘声道。「而且不要忘了,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听到这种话还真是遗憾。」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他们身后抱怨道。极少对任何事感到慌乱的希斯此时突然间胀红了脸。班杰明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年约六十岁的男子,宽脸,还有一双坚定的眼。

  「哈雷博士,」他说:「对不起,我的意思只是──」

  「我知道你是甚么意思,先生,」哈雷响应道。「而我认为这样真的很可耻。也许艾萨克爵士和王室有些过节,但我和他,打从你们出生之前便已经是最好的朋友。年轻人,他的第一本《原理》还是我出钱资助出版的──」

  「哈雷博士,」麦劳伦打圆场道,「请你了解,我们所有人对你都怀有最高的敬意。请您赶紧就座,我们这就去为你准备咖啡。」

  「干嘛?好让你们在背后进一步中伤我?」

  「我的意思只是,」希斯坦白说道:「你的哲学学会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哲学家们不该彼此竞争,」哈雷回答:「他们应该同心协力。应该将知识像百川那样注入大海,而非细分成小河和小溪。我已经邀请你们全体成员加入伦敦哲学学会,这份邀请至今仍然对你们开放。」

  「我们也很感谢这份盛情,」麦劳伦回应道。「不过,除非艾萨克爵士──」

  哈雷把手放在麦劳伦的肩上,显然是在示好。「艾萨克爵士以前也有类似这样的状况,」哈雷说:「但一次,是从以前到现在最久也最痛苦的一次。要我这样子说实在是很伤脑筋,而他和我的关系已经变得很……不可理喻了。他已经在钻牛角尖,我可贵的同僚们,身为他的好友,我们应该劝他脱离此一处境。」

  「我可不想假装自己了解艾萨克爵士的需求,」麦劳伦执拗地响应道。「麻烦一下,请坐吧?」他比向会议室。

  哈雷哼了一声,而他的一部分自负彷佛也随之流逝。「不了,我的朋友们,我希望自己有时间能和你们聊聊。我真的很想──尤其是和我那难以捉摸的学生詹姆士。我希望至少能和他见上一面。不过,我是以皇家天文学家的官方身分来此。」

  麦劳伦和希斯都没有回话,不一会儿,哈雷咳了一下。「你们要理解,」他耐心解释道:「现在这个要求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希斯继续瞪着他,而麦劳伦不发一语。哈雷又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想,我理当亲口告诸位:我正式要求将太阳系仪移到王宫里的新天文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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