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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六八一年
  朱彼特驭鹰翱翔

  亨佛瑞.牛顿【注:亨佛瑞.牛顿是艾萨克.牛顿的助手,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将额头上的汗水挥去,手中鼓风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神情紧张地瞥了艾萨克.牛顿一眼,而艾萨克正以热恋情人或者可说是狂人般的眼神,凝视着熔炉那血盆巨口。

  「艾萨克,你都不休息的吗?」亨佛瑞央求道:「你这样子工作多少天了?」

  艾萨克连头都不回,反而一头栽进工作台,把研钵里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进烧杯里。接着他拿起笔记本振笔疾书。「我不晓得,今天星期几?」

  亨佛瑞盯着他的朋友,艾萨克那沾满污渍的衣服活像羊皮纸,黏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还有,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亨佛瑞,鼓你的风!」牛顿咆哮。亨佛瑞见识过他这种德性:连续工作数天不吃也不睡,彻底沉迷在其他学者可能连推敲都懒得推敲的想法里。如果艾萨克只是被蛊惑了,亨佛瑞也不会像个奴隶一样杵在这里鼓着风。牛顿没有发疯,他是世上最稀有的生物,是个天才,年仅三十九岁就荣获众人钦羡的剑桥大学卢卡斯数学教授席位。【注:一六六四年时由剑桥大学行政会议议员亨利.卢卡斯经英王查理二世批准所设立的数学系讲座教授之位。授予对象为数理相关研究者,同一时间只授予一人。现代科学可说皆肇源于此,并开启了此后三百四十年间波澜壮阔的科学革命。】牛顿简直就是超凡入圣。

  「好了。」牛顿边嘀咕边从工作台上抓起铁钳。他猛地打开熔炉,一股高热喷出来涌入房间内,使得从窗外拂进的最后一丝寒风也为之却散。牛顿斜睨着那股热流,手稳稳地将铁钳伸入炉内,将火红的坩祸取出来。

  艾萨克更加小心翼翼地将那粗陶坩锅里的东西倒进一只厚烧杯里。亨佛瑞退缩了,他原本以为杯口会飞溅出溶液,但其实只冒出了一团银白色的气体。他只瞥了那团气味难闻的雾气一眼,雾气便由烧杯中涌出。而正当亨佛瑞把嘴埋进手帕里干咳的同时,艾萨克静静走过去将熔炉阖上。

  那股灼埶消散后,屋内获得了短暂的宁静。随着熔炉关闭,所有事物片刻间变得相当寻常。在过去的十个小时内,亨佛瑞感觉自己宛如陷入了一场炼金梦魇。

  「好了。」牛顿低声说:「来看看吧。来看看朱彼特是否能够驭鹰翱翔。【注:朱彼特在炼金术里代表七大行星金属元素之一──锡。炼金术士偏好用隐晦难解又带有神话寓意的字句来描述实验过程与各种专有名词,牛顿也不例外。贝蒂.德布斯曾分析牛顿的亲笔手稿,推论「朱彼特的老鹰」应是指以氯化汞和氯化氨使含砷锡挥发的过程,目的则是为了取得某种锡萃取物】」

  亨佛瑞不是很熟悉那些晦涩难懂的炼金术专有名词,不过他明白「朱彼特」是指某种金属,据说可以用来制造出「贤者水银」【注:炼金过程中经过完全纯化与白化后所得到的金属,能将振动传导至以太中。根据经济学家凯因斯所收藏的牛顿炼金术手稿记载,牛顿以轩辕十四锑与普通水银做某种过程的合成,企图制造出贤者水银】──最原始、最纯粹的至尊金属,是所有金属的源头。

  牛顿探头望着烧杯。「溶剂产生了反应。」他冷静地观察道。亨佛瑞看到艾萨克一口气又写了好几条注记。

  「让我瞧瞧?」他问。

  牛顿咬着鹅毛笔末端,不耐烦地点点头。

  亨佛瑞鼓起勇气窥视烧杯。一小团的金属沉在黄色液体残渣中。他认出那味道──这种刺鼻味一定是氨水。但那些漩涡和闪光又是怎么回事?尤其是后者在瞬间大幅加剧。

  「艾萨克……」当那闪光进一步扩大成两倍、三倍时,亨佛瑞不禁喊出声。他从工作台踉跄后退,树状闪电由烧杯中猛然窜出,刚好穿透亨佛瑞刚才伫留张望的地方。闪电不断延伸,泛着红蓝两色的光芒,整个房间因巨响而颤动着。亨佛瑞惊叫一声后试图逃离那可怕的火舌。夺目的亮光映在眼睛上,就如同强酸腐蚀着铜,使他暂时眼盲,让他仆倒在一张桌子上。

  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撑起他,他试图张开双眼,但那道光还是一样强烈,宛如天使的火焰之剑。恐惧使他又惨叫了一声,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

  亨佛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草皮上,眼前的残影正逐渐消失。头晕目眩的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倒卧在牛顿实验室外的花园里。头顶上的天空青碧风和,伴以缕缕白云。艾萨克.牛顿正坐在离他数呎之处,运笔如飞。空气中却有种撕裂声响。

  长蛇般的火焰正从艾萨克的实验室屋顶升起,绞缠着直窜云霄,冲出视线所及范围之外,宛如一道雅各布的天梯。

  「发生甚么事?」亨佛瑞挣扎道,他很高兴又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溶剂产生了反应,」牛顿彷佛在对个孩子解释。「但我当时怎么会知道?那改变了一切。」

  「那道闪电──」

  牛顿兴奋地点头。「对!对!那是空气,空气在分解。而火被真正的水银解放!最真实的以太【注:以太(英语:ether或aether)是古希腊哲学家所设想的一种物质,是一种曾被假想的电磁波的传播媒质,十九世纪,科学家们逐步发现光是一种波,而生活中的波大多需要传播介质(如声波的传递需要借助于空气,水波的传播借助于水等)。受传统力学思想影响,于是他们便假想宇宙到处都存在着一种称之为「以太」的物质,而正是这种物质在光的传播中起到了介质的作用。】出现了,亨佛瑞。我们已经碰触到物质的本质!你知道这代表甚么吗?」

  「我知道,」亨佛瑞无力地响应。「这代表你得换个新屋顶了。」

  ※※※

  一七一五年
  诸王的天使

  当路易透过厚实的玻璃窗听到远处毛瑟枪的响声时,他退缩了。在枪声之后,骤然间爆发出暴民的吼叫声。他那八岁的弟弟菲利普【注:路易十四的亲弟弟,受封奥尔良公爵,逝于一七〇一年。】在窗户旁开始嚎啕大哭。

  「菲利普,离窗户远一点。」路易对菲利普说。万一其中一枚弹丸自己找到路,飞到王宫这边来怎么办?菲利普那满是泪痕的脸朝向他,深色的双眸因恐惧而睁得老大。「路易,他们会杀了我们!」他抽抽噎噎道,「他们会把王宫烧掉,他们会──妈妈【注:此指奥地利的安妮,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之女,后下嫁给法皇路易十三,为路易十四与菲利普之母。】在哪里?」

  「母后在忙皇家的事。」路易说。他大步走过柱廊,牵起幼弟的袖子。「来吧,」路易坚持着,「你的国王在命令你。」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尽可能表现出无上的权威。

  这招奏效了。倘若百姓们打从骨子里就明白你是国王,这招永远奏效。但麻烦的是要说服他们相信这一点。尤其是只要马萨朗枢机主教【注:路易十三的首辅大臣李希留所栽培的继承人,当路易十四以五岁稚龄登基时,是由母后安妮与马萨朗共同辅政。】出现时,永远会告诉路易该怎么做。马萨朗认为他自己就是国王。

  当菲利普从窗户旁走过来时,路易迅速地扫视一下窗外。他看到下方的暴民和自己投射在玻璃窗上的影像,一个十岁幼主的苍白影像。他够坚毅够果决吗?还是他的双眼也和菲利普的一样,正展现着恐惧?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沉着。他犹记得母后的双唇显露出的坚定,还有眼中的勇气之光,他尽可能地模仿那些表情。

  「菲利普,往这边走。」他严厉地说:「躲在我臂弯里,我会保护你。」

  「妈妈在哪里?」菲利普又问了一次。「士兵们在哪里?」

  「士兵们正守着大门。」

  不过,路易还记得那几个守卫眼中的恐惧,还记得他们对母后说的话:「我们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们或许只是想表现得很勇猛,但实际上听来却是已经溃败。路易怀疑,当暴徒从大门冲进来时,那几个士兵能否抵挡得住。

  「谁会来保护我们?」菲利普问。

  路易拔出剑。那把剑很小,是把玩具剑,但假以装腔作势后,能显得较有威力些。他一只手环着菲利普,另一手则握着那把小剑。「你的国王会保护你。」他向菲利普承诺。「我们现在得去找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他们一路走到一间只点了一盏灯的昏暗会客厅。路易坐上一张金色长椅,将他的幼弟拉到身边。「我们在这里会很安全。」他嘴上这么说,但很清楚这是个谎言。「如果暴徒胆敢走进这扇门,我就让他们明白国王将如何保护他的弟弟。」

  「神会保佑我们的,对吧?」菲利普问道。他设法让声调乐观一些,但听起来却相当可怜。

  「神会保佑我们的。」路易向他保证。

  「那么,主教先生为甚么要穿着灰衣服?」

  路易忍住不予反驳。他也看到马萨朗主教背弃了红袍,改穿一件没人能认出的灰袍。真是个白痴!真是个懦夫!但他还是对菲利普说:「主教做事必有他的分寸。快别多说了,你多想些愉快的事。」

  「路易,我会的。」男童承诺道。

  更多模糊的枪声传来,路易再次陷入和恐惧的天人交战。他感到万念俱灰,但他可是堂堂的国王,他已经拿他的王国没辙了?为甚么巴黎会起而反抗他?他真是恨透了巴黎!

  「我会造一座伟大的宫殿,」他心不在焉地对菲利普说:「建在乡间,远离这里,远离这些暴民。」但菲利普已经睡着了,路易明白这只是在自我安慰。

  枪声更接近了──他们已经进入大厅!靴子的沉重脚步声和士兵粗哑的喧嚣声就在门外。路易抓紧了玩具短剑。若是他行为举止像个国王,那他便是个国王,就是个国王……他不断重复这句话,让这念头成真。

  门猛地打开了,马伯罗公爵约翰.丘吉尔【注:英王詹姆士二世在任时期,约翰.丘吉尔倒戈支持詹姆士的女婿──荷兰大统领威廉──担任新任国王,是促成英国「光荣革命」的重要人物之一。】站在门外,红润的脸庞高傲地悬在亚德曼合金【注:adamntium,虚构的合金或晶体,常出现于漫画、小说、电玩游戏当中。名称由「坚硬的」(adamant)一词产生。在《非理性时代》之中,为相当坚固的合金,广泛用于军事领域。】的胸甲上,如乌鸦双翅般的黑色长袍在他身后飘拂着。马伯罗是邪恶的三位一体,是恶魔,他来这里是想用一把火烧尽凡尔赛宫和路易。

  但这里不是凡尔赛宫。这里是王宫,而且他只有十岁,那时候凡尔赛还只是个梦想。

  「陛下。」马伯罗用带着浓厚口音的法语说:「陛下可以把那玩具收起来了。」他甚至懒得举起他那把高能枪。

  「滚出我的王宫。」路易命令道。不过马伯罗只是笑着,他看穿了路易,将路易视为冒牌的国王……

  一切都完了。路易跑着,笑声在他身后回荡。尖叫声由他的双唇间冲出,一波波的羞辱将他淹没。

  他只想从恶梦中醒来……

  太阳王路易十四在他登基后的第七十二年醒来,面对的却是残酷的现实。他的腿痛如烧灼,从鼠蹊部一直延伸到腹部,直抵心腑。纵使他的身体和床具已经喷洒了自鲜花提炼的香水,鼻子里还是充斥那中人欲呕的坏疽气味。他想起来了,他是在凡尔赛宫,那座他年少时期便朝思暮想的乡间雄伟宫殿。他看到朝臣们仍围绕在他身边,即使是现在,在他临终的床头前。

  「陛下醒来了。」有人低语。路易认出来那是他挚爱的妻子曼婷侬,从语气可听出来,她没想到他能再睁开眼睛。

  「陛下,有甚么需要我们帮您做的?」这是御医法贡的声音。

  「确实有,法贡,」路易挣扎道,「你要保住我的命。」

  老医生的声音颤抖着。「陛下,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

  「我亲爱的家人,亲爱的朋友们。」路易开口说道。他虚弱地吸了口气。「大家都在这里,真好。很奇怪,虽然我已经向死亡屈服了,我愿意去见上帝;我已经做过告解,也道了别。」他看着曼婷侬的脸,抹了厚厚的一层粉,眼泪在她的脸颊上冲刷出一道道痕迹。虽然已经七十五岁了,但她还是很美,仍是那位让他心甘情愿放弃其他所有情妇的女人。她的面容激励他继续往下说。

  「但是你们要了解,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死了。马伯罗回来了,他是来摧毁我们的。我不能让我的年幼子嗣承担这种压力,我不能让法国承担这种压力。」

  众人面面相觑,这表示他们知情,一直对他隐瞒这消息,马伯罗率领的联军会击败法国。「法贡,弯下来点。」他命令道,气力正一点一滴流失。「国王殿里有一瓶……」

  「波斯长生不老药?」法贡表示怀疑地低语道:「请容我提醒陛下,就算这种奇怪的药水有任何作用,都有可能伤及您不朽的灵魂,您不能只寄望……」

  「我是你的国王,我在命令你。」路易响应道,设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温和。「照我的话去做。」

  「遵命,陛下。」法贡低声应答,一边缓步退出了房间。

  曼婷侬屈身靠近。「您派他去拿那个讨厌的波斯小人呈给您的药水?」

  「夫人,他可是波斯国王的大使。」

  「那个卑鄙无耻、面目可憎的人?他其他的礼物──是甚么来着?几颗有瑕疵的珍珠和绿松石?有甚么理由让您相信这瓶药水会比那些可笑的便宜货更有价值?」

  路易有点作喔,嘴里一阵酸涩。「因为──」他喘着气,「──我的科学家、哲学家们已经测试过,那药水是有用的。」

  曼婷侬诧异地凝视他。「您是不屑告诉我这件事吗?」

  「何必?」他的音量缩成了呢喃。「我本来已经决定不服用。曼婷侬,我厌倦了当个国王,厌倦所有我认识的人都先我而去,我希望至少能比妳先躺进坟墓,我希望能再看到我亲爱的侄女【注:菲利普之女玛丽.路易丝,一六七九年时奉路易十四之命下嫁给西班牙国王查理二世,但于一六八九年以二十七岁的英年早逝,据说是死于燥郁症。】和我的弟弟……」曼婷侬的脸骤然为一股黑雾所遮蔽,她的声音尖锐得如同双簧管,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因为他又陷入了昏睡之中。他只希望此一决定不会太迟。

  路易又梦到了小时候,他父亲刚死的那段时光,当时他俨然是个人体模特儿,被带出去扮演国王,然后又回到他那黑暗的小空间。好几天没有人和他说话,自己的仆人也嘲笑着他的命令。

  在梦里,他沉入花园的一座池塘里,他不会游泳。他轻易地攀到了岸边,大声呼救,但无人应答。他因蒙羞而放声大哭,但没有人在乎他会不会被淹死。、

  然后,在梦中,有人把他拉出池塘外。温暖的风包围着他,将他的衣服吹干,轻拂着他的耳朵。

  「你是谁?」他问。

  「不要说话,」一道声音告诉他:「世上有保护诸王的天使,我就是其中之一;而你,则是诸王中的翘楚。」

  「保护诸王的天使。」路易重复道。在梦中他感到温暖而快乐,片刻前的病痛和恐惧已逃逸无踪。在梦中他安详睡去。

  ※※※

  一七一六年
  神迹

  班杰明.富兰克林在十岁时第一次看到神迹。凛风的寒冷指爪成天在波士顿的狭窄街道间摸索着,而当夜幕低垂时,寒风便抓得更紧。夕阳燃烧得好似一具火炉,但只是虚张声势。秋分来了又走,冬天提早攫捕了麻萨诸塞殖民地。

  当班杰明站在长码头上,看着一艘具有高耸、圆滑曲线的单桅帆船驶进港口时,他才逐渐领教到那股寒意。他担心的倒不是冷天,而是如何向他父亲解释为何买条面包要这么久。他知道自己不能对父亲说谎──将是一个很可怕的罪行。但是因为他的哥哥乔赛亚最近才跑出海,他父亲不想再看到班杰明又跑去看船。他很清楚表示过,他怕两个儿子都葬身大海。班杰明自忖有没有办法可以隐瞒事实但又没有罪恶感,他可以辩解说,喜欢看船只是因为对各种精巧工艺品的爱好,但其实他的确很想追随他哥哥的脚步出海冒险──一探巨鲸、海盗和未知领域的究竟。事实上,他无法忍受自己终其一生都待在波士顿,尤其是父亲已经违背了继续让他念文法学校,和日后就读大学的承诺。

  班杰明感到前途暗淡,他转进克鲁巷,希望能快点回到家。狭窄的巷道几乎是一片漆黑,繁星点缀着靛蓝天空。一盏盏微弱的烛光给了窗户生命。班杰明对蜡烛没有好感,会让他想起明天得做的工作:煮沸动物油脂以制造那些讨厌的东西。如此日复一日,直到他年迈而无力为继。

  他在前方的巷道看到了一道不会闪烁的光亮,起先他以为是盏油灯,但就算是油灯的光也应该会摇晃。光线是从一栋寄宿公寓半掩的百叶窗中透出,这道光坚若旭日,班杰明感到有点不寒而栗。

  他很快做出决定,反正他已经算是迟归。这道光看起来相当不寻常,他知道这一定是某种把戏,也许火焰是被罩在一具灯笼内。他穿过院子,尽可能保持沉默,在看到灯光时驻足。那是一个苍白、透着蓝光、如鸡蛋大小般的光球,他立刻了解到这并不是火光。如果不是火光,会是甚么呢?

  打火石和钢铁相击时会发出和这光球的颜色类似的光花,但是火花只是昙花一现。他那尚未成熟的智识无法理解他所看到的景象,而且他打从心里就认定这是炼金术,是魔法──是魔法中的至尊:科学。

  如果这是魔法,那一定也有魔法师。他蹑手蹑足地走近那栋房子,眼睛几乎要贴到厚厚的玻璃窗上。

  光球是屋内唯一的光源。壁炉没有点燃,但窗玻璃摸起来却很温暖。班杰明很好奇这道魔法光是否也能提供热源,倘若是的话,应该也不会太热,因为有个男人正坐在光球旁不到一呎的距离看书。班杰明还留意到,光球居然是悬在那人的头顶上,假发和眉毛遮住了他的脸。长长的鬈发垂到他的肩上,蓝色的外套恰似某种制服。他往前靠在桌子上,一字一句仔细读着他的书。光线是如此通明,书上的字句是如此清晰,班杰明甚至可以看出那不是英文或拉丁文。那些字母卷曲飞舞着,就和字母本身的神秘感一样优美。

  班杰明心想,这个人读这些手稿时并不轻松,他在深思。班杰明知道此事的原因,是那人的手指一直循着同一行反复扫视。班杰明不清楚自己在那边站了多久,事后他也不明白原因为何。但是班杰明想的是:我也可以像那人那样。我也可以一面看着那本书,一面指挥着那道光。

  波士顿没有鲸鱼和海盗,但有许多书。他父亲所能负担的三年学费,已经足以让班杰明学习如何阅读并理解所读到的内容,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把父亲和叔叔的大部分藏书消化殆尽。其中没有一本书是讲魔法的,但如果世上有魔法,就一定会有书以此为题。而且,现在他理解到世界上确实有魔法,他的未来豁然开朗了起来。他不一定要一辈子都当蜡烛工人!

  其实,当他终于将视线从窗户上移开,准备要回家时,他也理解到,假使有人能造出一盏不用点火的无焰灯,就一定能造出第二盏。要是造得够多,他和父亲的蜡烛生意就做不了多久了。

  他边踮着脚走,边再回顾了一眼,他远远看到那魔法师抬起头,揉了揉眼睛。那张脸并不突出,但班杰明突然感觉到那人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彷佛那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班杰明的存在。随后那魔法师的身影又消失了,但他的眼睛似乎反射着灯光,发出像猎犬般的红光。班杰明不再藏头藏尾,他迈动那双短腿死命狂奔回家。

  「我告诉你,乔赛亚【注:此处指的是富兰克林之父,名字也叫乔赛亚。】,世界变化比我们料想的还快。」本杰明叔叔【注:富兰克林便是以这位亲叔叔的名字为名,为免读者混淆,故以另一种音译方式区隔。】把手肘撑在桌上,坚持道:「我两年前就在英国听说过这种无焰灯,现在波士顿也出现一盏了。」他惊叹地摇摇头。

  班杰明的父亲对自己弟弟皱了皱眉。「我比较关心的是我儿子的品德,而不是这些新仪器。看你乐成这副德性,你好歹得念一下你侄子的偷窥行为。」

  班杰明觉得脸颊发热。他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别人听到这句话,不过兄弟姊妹们嘈杂的对话声──他们今天有八个人在家──足以把他们三人的声音给淹没。班杰明、父亲、和本杰明叔叔经常在晚饭后促膝长谈,尤其是自从班杰明的兄长詹姆士和乔赛亚离家后,富兰克林家族的其他成员便鲜少加入他们那咬文嚼字的讨论。

  本杰明叔叔对他老哥方才那番埋怨感到耿耿于怀,他转过头对同名的侄子说:「小班,」他说:「是甚么动机让你想要偷看那个人?你常偷看别人吗?」

  「啊?」班杰明吃惊地回答。「喔,不是的,叔叔。不是偷看,我在调查,就像伽利略用望远镜观察天空。」

  「喔,是吗?」班杰明的父亲温和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纯粹是为了科学而进行观察?」

  「是的,父亲。」

  「你不觉得从窗外偷窥别人有甚么不妥的吗?」

  「那窗户没有遮起来。」班杰明澄清。

  「班杰明,」他的父亲蹙着眉说道,「你很会狡辩,如果你不小心一点,总有一天会误入歧途。」

  「是的,父亲。」

  「好了啦,乔赛亚。」本杰明叔叔说:「如果是你自己看见那道奇特而不寻常的光──」

  「我会视而不见,或是敲门询问,当然,最好是在适当的时间。」班杰明的父亲做结论:「我不会偷偷跑进别人家的院子,偷看他的窗户。」他直视着他们两人。

  「下不为例啰?嗯?班杰明?」

  「遵命,叔叔。」班杰明肯定地答复。

  班杰明的父亲重重叹了口气。「我当初真不该用你的名字为这孩子命名,看看你,每次都会在他闯祸时跳出来护着他。」

  「我不是护着他,乔赛亚。他做的事的确不对,我只是要指出,这孩子已经了解自己侵犯了别人的隐私。」他并没有对班杰明眨眼示意,但眼神似乎有这意思。

  「我很了解。」班杰明向他们保证。

  他父亲的表情软化了。「我知道你相当善于汲取教训,儿子。」他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有次一路吹着一只六孔笛回家?」

  「我记不得。」本杰明叔叔坦承。班杰明觉得自己又脸红了,他老爸甚么时候才会停止讲这个故事?不过幸好詹姆士──这厮永远不放过任何取笑他犯错的机会──不在这里。虽然班杰明未曾公开承认,但他对詹姆士必须到英国当学徒这档事向来都不觉得难过。

  「我有次给了他几便士,」班杰明的父亲描述道,「结果他买了个笛子回家,得意得要死,真是好样的!我问他多少钱买的,他告诉我之后,我当时说啥?儿子?」

  「您当时说:『喔,所以你花了十便士买了个只值两便士的笛子』。」

  「他汲取了教训。」他的父亲继续说:「从那之后;我看他买每样东西都没再吃过亏──我只是不赞成他买那么多。」

  「我知道他把钱存来干嘛。」本杰明叔叔非常关爱地拍了拍班杰明的肩膀,然后说:「为了要买书。侄子,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我在读班扬先生所写的《丰盛的恩宠》。」班杰明回答。

  「喔,那么你觉得《天路历程》【注:《丰盛的恩宠》与《天路历程》均为清教徒作家约翰.班扬所著的书,曾两度因宗教迫害而入狱。前者为作者在狱中完成的个人灵程自传,后者描述一个人从毁灭的城市迈向上帝之城时的经历,以及努力与上帝重聚时的过程。】是本好书吗?」

  「非常好的书,本杰明叔叔。」班杰明噘起嘴回答:「说到这个……」

  「嗯?」他的父亲感兴趣地问道。

  「因为我已经不会再到学校去了,所以我希望能在家里继续就学,就在这里。」

  「我也鼓励你这么做。」

  「是的,父亲,我知道。您的鼓励向来是我对抗无知的剑与盾。总而言之,我想要自修科学。」

  他的父亲舒适地靠着椅背坐下,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你能靠那赚到甚么钱吗?班杰明?我从来都没有不准你看书,我最鼓励你看书。但是我一直在琢磨着这些新的哲学机器,看起来实在太像巫术,让我很担心。你自己也很明白,否则你不会问我可不可以学。」

  「在伦敦可没人这么说。」本杰明叔叔轻声插话。

  「法国也没有,」他父亲反击道,「但是,你知道这些人在当地用『科学』干出了哪些好事。」

  「哈!如此说来,连毛瑟枪如此实在的一项发明也可以拿来说嘴。我们应该只能从中领受到上帝的想法,你不觉得吗?」

  「确实如此。但是上帝想让石头发出光亮,并且浮在空中吗?」班杰明的父亲举起了双手。「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班杰明也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他那超凡的年轻灵魂,更不用提他的荷包,书可一点都不便宜。」

  「父亲,」班杰明小心谨慎、鼓起勇气一字一句说:「你问我能靠科学赚到甚么钱,那换我问您,如果波士顿每个人都有一盏无焰灯,谁还会买继烛?」两个老人都转过头瞪着他,他暗地里对他们哑口无言的表情感到得意。

  「好样的。」本杰明叔叔低声说。

  「嗯,假设这些灯很容易制造──」

  「假设这些灯很贵。」他的父亲打岔道。

  「对,」班杰明坚持道,「假设这些灯要价是蜡烛的十倍、三十倍,但是,如果这些灯永远不会烧尽──永远不用更换?难道聪明的人不会投资多一点钱在某样东西上,以便长久下来省下更多钱?」

  他父亲好半晌沉默不语。他的叔叔也是一样静静坐着,看着父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还不晓得那是不是长明灯。」乔赛亚终于启齿:「搞不好这种灯甚至比蜡烛的三十倍还贵。」

  「不,父亲,我们是不晓得。」班杰明说:「但是,如果您答应的话,我可以查出来。」

  「做你认为最正确的事,班杰明。」他的父亲终于许可了。「要是你不清楚甚么才是最正确的,就来跟我谈谈。切记『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你看,我也读过你那位班扬先生的书。」

  「我同意,父亲。」

  「至于现在,还有一桩事情是和你的好学有关的。你偷窥这个魔术师之前是在干甚么?你买完面包后还有很多时间,就算把你的调查行动算进去也用不了这么久。」

  「喔,我……」他都忘了这回事了。他用指甲抠着木桌的纹理。「我到长码头去了,有艘纽约的单桅帆船来了,别的小孩说的。」

  班杰明的父亲叹了口气。「为甚么男孩子总是喜欢看海?」他问。

  「我不是喜欢看海,父亲──」班杰明作声道。

  「我不是在问你,小子,我是在问上帝。班杰明,我明白如果逼你做蜡烛生意,你会把这生意搞砸,或是像你老哥乔赛亚一样走人。我的想法是帮你找个适合的工作,而你必须留在波士顿,等到够大了才能离开。」

  班杰明感到狐疑。「父亲,你要帮我找甚么工作?」

  「嗯,我想让你学得一技之长,所以我的想法是这样。」他将身体往前靠,隔着桌子紧紧握住班杰明的手。「你哥哥詹姆士快要从英国回来了,我刚收到他的信,他说他已经买了部印刷机和几套铅字,他会在波士顿开一间印刷行。」

  班杰明忽然间感到喜不自胜。难不成他的父亲也要送自己到英国去吗?也想要他学着做印刷生意吗?那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愿望。

  「你看,我就晓得你会喜欢这点子。」他的父亲欣喜地大叫。「老弟,看我说得没错吧?」

  「他是会很高兴没错。」本杰明叔叔边回应边仔细瞧着他的侄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只要詹姆士同意。」他的父亲说道,眼睛闪烁着光芒。「等你哥哥回来,你就去当他的学徒。这样子你就有机会接触到你想找的那些书,有个快乐的工作,又能留在麻萨诸塞。」

  班杰明的快乐表情随之冻结。当詹姆士的学徒?那会是多恐怖的一件事!能当个印刷商是很有趣,让他苦恼的是那个多年来把他整到死去活来的哥哥。父亲的安排是一回事,但在詹姆士底下做事又是另一回事。

  当晚,班杰明带着悲喜交错的心情上床。虽然不可否认事情是往好的方面发展,但他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些甚么。就在他即将沉睡之际,他意识到是那团飘浮的光和扭曲的文字。詹姆士的阴影和他所带来的未来,遮蔽了炼金之光的希望。

  我也可以像那人那样。他一再想起这念头。我要在波士顿找出所有讲述科学和魔法的书,我要自己制造出仪器。我也会靠着发明这些仪器而赚大钱,父亲会感到骄傲的。但现实却背道而驰,当他终于入睡时,成了个时睡时醒而且不快乐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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