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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n Kharkov 冯·卡尔科夫

乌瑞克·冯·卡尔科夫(Urik von Kharkov)是这个人唯一用过的姓名, 在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他高兴得快要发疯了,他觉得他终于获得了自由。
此刻,在遥远的卡格(Karg)发生的事情在他体内回响,他能感到达科弗 尼(Dakovny)身体里的生命之力在急遽消散。他能感觉到木桩碾在达科弗尼骨 头上,而对方挣扎着想把它从胸口拔出来。一刹那,他甚至能鲜明地感觉到利刃 把头颅从抽搐的躯体上割了下来。然而在下一刻,快感与痛感的洪水缩成了涓涓细流,他发现达科弗尼可恨 的力量并没有消解。它还在,如毒云般正在窒息冯·卡尔科夫的思想,麻痹他的 身躯,直到——他大叫起来,与其说是发自他人类喉咙的呼喊,不如说是他不敢召唤的那 个野兽的嘶吼。
即便在他号叫的当口,他也能发觉有些不同,很关键的区别。是的,达科 弗尼的力量还在,一如往常地紧锢着他,但是那股力量背后不再有一个意识。它 随着达科弗尼的授首而消失了。那条锁链仍然束缚着他,但是另一头暂时没有人 牵着了。还没完。要等消灭了达科弗尼肉身的人把他完全毁灭掉,让他不得翻身。 之后那个人才能将其全副精力转向他的新奴隶。绝望生出的力量让冯·卡尔科夫向前奔去,在远方卡格发生的这些狰狞的 场景,都被他强行埋进了心底,他要求自己的双眼——跟其他亡故的同胞相比, 他的眼睛往往要犀利很多——把注意力集中到身边,集中到内布鲁斯
(Neblus)黑暗狭窄的街道上。

等他的视线澄明之后,他已经来到了墓地跟前,它标志着这座小村子的尽 头。他甚至能看到——或者想象着他能看到——他双亲墓前的碎石块,尽管他并不认识他们。
一种突然的冲动席卷而至,他想最后再跟他们团聚一下,最后跟他们道个 别,然而他不敢停留哪怕一秒钟,即便心中突如其来的酸楚剧烈地刺痛着。他只 希望——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之后,要是希望还存在的话——不要浪费任何一点 时间。到处都是目光,每扇闭合的百叶窗后面,每条隐形的气流里,每个自然和 不自然的阴影中,这些目光背后的任何一个生物都有可能成为棋子,服务于卡 格的那个怪物。只要它将全副精力转向他。冯·卡尔科夫只有继续奔跑,墓地里 被遗忘的影子们与他擦肩而过,烟雾的触须盘踞在石碑之间,挑逗着他对远方 目标的渴望。
过了墓园,就没有路了,无论大路小路。坦坡河(River Tempe)横亘在影 影绰绰的大地上,连河水都变得慢吞吞的,仿佛不愿意完成它们的旅程进入——进入什么?
假如他不放慢脚步的话,他很快就会知道了。这里离世界的边缘——迷雾 不到一里远。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更别提走进去了。即便是达科弗尼和他的 同类也只能自认无知。人们只知道,钻进里面的人都回不来。
然而不管里面有什么,迷雾都是冯·卡尔科夫的唯一希望。他可以无豫无 畏地涉足其中。无论里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也都不会比他在达昆所忍受的更糟糕 了。他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年头,自己都记不清了。
墓园落在了身后,它对他的引力也逐渐减弱。前面是一片隐蔽的树林,它 就好像从迷雾里自己蹦出来一样,冯·卡尔科夫拼命地期望自己有胆量变成野 兽形态。它的感官要敏锐得多,而且它柔软的爪子可以帮助自己以超过人形数倍 的速度赶路。可是他不敢。
说到那只野兽,就算它被放到现实中,它对冯·卡尔科夫和他的愿望也一 无所知。它不想——不能——像冯·卡尔科夫一般蹒跚却坚定地前进。它只是一 个没有思想的杀戮工具,别无他用。它能因为冯·卡尔科夫主人的心血来潮而杀 人吃人,而如今既然达科弗尼已经灭亡,它将毫不犹豫地服侍它的新主人。
假如有机会。
冯·卡尔科夫黝黑的皮肤在一阵寒战中起伏着,无数的记忆洗刷着他,无 数次它被唤醒、无数次的血肉横飞、无数次想象中他身披血雾恢复人形的场景。假 如,在多年以前,他能够抵御那种诱惑——
但是你没能抵御,冯·卡尔科夫。你没能抵御住那种诱惑,你没有抵抗。 一个新的声音回荡在他脑海里,比以往达科弗尼的声音还怪异。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抵御诱惑从来不属于你的本性,不是吗,冯·卡尔科夫?惟其如此,你才 能那么快找到达科弗尼,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仪式。现在看看你自己吧,像飞蛾 一样扑向下一个幻想的目标,你的脑子从来不懂得思考。
那个声音狂笑起来,像许多细针扎穿了冯·卡尔科夫的头脑。所以呢,看
来得让我来解救你了,从你自己手里。毕竟你现在是我的了。你的那点小伎俩—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以为你能在你主人和我眼前把你的念头掩藏起来?真是 可喜可贺!既天真又冲动,还很容易上钩!不过就像我说的,你那点小伎俩给 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消灭掉一个宿敌——至少能让我稍微省点劲。所以,你看, 冯·卡尔科夫,你帮了我一个忙,现在,到我回报你了……
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红光,从空中直朝他脸上激扑,把他打了个跟 头。其他的也出现了,他能看到周围许多生物的影子,能听到高亢的啾啾声。前 方,在破雾而出的树林边缘,更大的影子也逐渐现形,它们从喉咙里低吼着, 穿过贫瘠的平原,笨重地朝他走来。他绝望地向侧面飞跑,冲向河面。如果他能跳进坦坡河,那不管它流速有 多慢——
雾和它们提供的逃亡之路已经遥不可及,不过保住性命也许并非天方夜谭。
现在他甚至更偏向后者。 用尽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冯·卡尔科夫扎进了水中。 白痴!那个声音在他头脑里轰鸣着,河水则如液态的火焰包围了他,灼烧着他。白痴,他默默同意,因为他已然强迫自己投降了,他在静等身上的痛苦灼 烧得更剧烈,意识下沉地更深邃,尽管它眼下还在用幻象折磨着他,那与他失之交臂的雾气。
* * * * *
慢慢地,冯·卡尔科夫恢复了知觉。 他躺着,不是在坦坡河冰冷的水里,而是在坚实平坦的地面上。怎么—— 雾!他周围全是雾! 这并不是他头脑疼痛之下的臆想!它们是真实存在的!它们飘下河里把他捞上来了!
自打在卡格的那个恐怖的瞬间之后,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希望。并不是希望 自己有朝一日能变回人类——他的人性已经不可逆转地丧失了——而是希望他 至少能获得自由,能自由自主地思想行动,最重要的是,今后他不用被迫犯下 许多骇人的罪行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达科弗尼觉得无聊,或者出于某些鸡毛 蒜皮的小事——不论是真实的还是假想的——想要打击报复对手,他都不得不 听命。
达科弗尼之流肯定也没法跟踪他到这里! 而那个声音——冯·卡尔科夫一下子笑起来。那声音消失了。他脑子里一片安宁。只有他自 己的思想。
他兴冲冲地跳起了,眺望四周。 可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雾。他只能看到周围几码,再向外就是一片模糊,
别无其他。他身边的这个世界和他的头脑一样寂静。 他迈步向前走。虽然他能看到脚下平坦的土地在移动,周围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包裹一切的白色在浮动。还有那寂静。就是他自己的脚步声也被它所吞噬。他能看到自己的脚踩在地面上,能感到它们的敲击,然而没有声音传到他耳朵 里,他的耳朵原本可以捕捉到树叶飘落在苔藓上的声音。
他跑起来,可是依然寂静朦胧,他开始纳闷:这个地方是不是没有尽头? 他真的逃到雾里了?还是只是被它困住了?
他记起了那个声音对他说的最后一个词,那个在他脑海里回响过的词!白痴……

一阵眩晕冲上脑际,雾似乎更重了,包裹得更紧了。 不过只是一会儿的事。他刚停下脚步,寂静的面纱就忽然蒸发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千树叶在风中的沙沙声、头顶的翅膀拍打声、一只猎食者钻过灌木时脚上肉垫的着地声——

雾消失了。
森林——是丛林!——环绕着他,还有它的万种风情,朝他的感官汹涌而来。
这些声音和气味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却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熟悉。成百种 不同的动物组成了上百种不同的景象,每个都栩栩如生,就好像每只动物都站 在他面前。成百种鸟类的鸣叫声和振翅声,无数昆虫嗡嗡的飞舞声,腐烂植物发 出的香气从丛林灌木中飘起,一切都冲击着他的感觉,亲切地跟他大声打着招 呼。有一阵,这种亲切感深深抓住了他,不过他很快将其抛在一边。它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现在自由了!真的吗?

一股新的寒流在他身上颤动。 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并不是在聆听周围意外熟悉的世界,而是他的内心世界。自从很久以前在卡格的那个夜晚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头脑中获得片刻的独处了。虽然那个声音不是时刻都能听到,但它有可能一直都在,就像一根软绳套在他脖子上,随时准备收紧。
还有达科弗尼的双眼……
他从来没见过它们,可是他总能感觉到。达科弗尼从来都出现在冯·卡尔
科夫的脑子里,他没法触摸到,不过他一直都在,看着,等着,等待时机来施 加控制,一下子抓住软绳套把它拉紧。
冯·卡尔科夫倾听着。不光用耳朵,还有头脑。 什么都没有! 在他的头脑里,他孑然一身,真的孑然一身!
良久,他心中充满了这个念头。就像在地牢里关押多年的人重新呼吸到新 鲜空气,自由带来的单纯的快感让冯·卡尔科夫兴奋得快要疯掉了,他可以看 他想看的东西,摸他想摸的东西,不用老是努力——对他痛恨的另一半自己—
—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图。
终于,一些更现实的想法闯了进来。 他在哪?这个世界,不管它是什么,是不是只有丛林?这里没有人?没有
村子?没有城市?
不过这些念头并没有让他担忧,相反只是令他高兴。村子和城市里只有痛 苦的回忆。他正是在卡格开始探寻长生不老的方法,也是在那里,让他后悔一辈 子的是,他找到了。正是在卡格和达昆的其他城市,他被迫使用野兽形态,为他 的主人干活,一次又一次。
而在这片丛林里,没有吸血鬼主子。没有为了他主人的休闲娱乐而被拷打杀戮的无辜牺牲者。只有其他的野兽,它们安心于自己的无思想生活,从不知道
——
他身上发冷,又湿又粘,一切又都寂静下来。仿佛视听能及的范围内,所有生物都被冻住了,不动、不呼吸。 突然间,他的所有感官都高度戒备。 有什么湿冷的实体滑过他的后背。 他静静地转向身后。
然后看到了雾。转眼间它们在他面前打起了旋,然后又消散了。 一个女人僵硬地站在它们的位置。她年轻漂亮,而且跟这片土地一样,让他觉得诡异地熟悉。她的头发漆黑顺滑,就像——
他眨眨眼,在他自己的猫科形象成形之前把它抹掉了。丛林的伴音恢复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如唏嘘的野兽。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脸。“你是谁,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来?”
“我的名字是乌瑞克·冯·卡尔科夫,”他说,“不是我把你弄到这里的。 其他的事,我跟你知道得一样多。你的名字是?”
“玛丽卡(Malika)。”她皱着眉头四下观望,“这不是科米尔。” “不是吗?” “你知道这儿不是。”没等她说完,他就知道这是实话。可是怎么会—— “这个‘科米尔’是你的家乡?”这几个简单的音节在他舌头上怎么也不对劲。
她怀疑地点点头。“你家在哪?” “达昆。”
她摇摇头。“那地方我不认识。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跟你一样。我在冒险。”
“你不是自己飞来的?” “完全不是。我想逃出达昆,可是——”
“别说没用的!”她打断道。她看了看周围。“最近的村子在哪儿?” “这个世界里没准一个村子都没有。” “别犯傻了。这儿又不是大沙漠。这儿是片森林,所有森林都会有尽头的。”
“在你的世界里,也许是。”
她大笑起来,其中却有恐惧造成的突兀棱角。“你是笨蛋吗?一共只有一 个世界。就连术士们也这么说。”
“我不是术士。” “真不幸。如果你是的话,没准你能召唤出一顿饭来。我被抓过来的时候,都快半天没吃东西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猜这儿没什么东西可吃,只能出发了。关于方向,你也没什么建议?” “没有。”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耸耸肩,随便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反正哪边都一样, 我估计。”她突然转身,大步走开。
还没走出十步,她面前一片浓密的灌木丛里传来一个声响。不是咆吼,不 过也是从某些守株待兔的生物喉咙深处发出来的。那声音 冯·卡尔科夫曾经听过上千次,都是在他的意识淡化的时候,从他开始变形的嗓子里涌出来的。 “等等!”他叫住她。她在十几码外停住了身形,转头面对他,眉头紧皱。她似乎没注意到那个 声音。“你想起什么了吗?”
在她身后,那声音越响越烈,越来越像吼叫了。现在就算是她也听到了。
她刚朝那个声音转过身,纠结在一起的灌木藤蔓就爆裂开来,一只巨大、 墨黑的豹子蹿了出来,它的外皮光滑完整,丝毫没被刚才的灌木划到。它绿色的 细眼中夹带着红色。“别动弹。”冯·卡尔科夫警告她。 他自己的双眸与动物的双眼紧紧对视在一起。慢慢地,以和自己体内的野
兽同样流畅的动作,他想她走去。她似乎被冰封在了原地,那只动物也是。
终于,他来到了她身旁。他把手放在她肩头,示意她赶快躲到身后。她无声
地遵从了他的命令。猎豹身体前伏,好像在准备起跳,双眼却一直盯着他,随着冯·卡尔科夫的每次移动,它的喉咙都发出愈发低沉的吼声。 他前进了一步。又一步。 吼声变成了大吠,然后是嘶嘶声。那只动物用它的爪子挥打着空气。 又是一阵嘶嘶声,是来自冯·卡尔科夫自己喉咙里的不速之客。他的双眼依旧在与猎豹对视,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和那动物是互通的——甚至比他和他
体内的野兽还贴近。其间,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自己因吼
叫而扭曲的脸,他的双眼几乎同猎豹的颜色一样深,但更具穿透力,更加专注。 随后这一切结束了。 那只动物的体式突然完全从威胁转变成了恭顺。它低眉顺目,转身消失在来路中,不过安安静静地。

然而等它走了之后,冯·卡尔科夫感到他体内的野兽蠢蠢欲动。 “不!”一声叫喊从他的喉咙里被绞出来。 “怎么了?”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尽管如此,他转身之后却能感到她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他粗暴地摇头。他没法言语。他不敢。在他心里,他听到了那野兽的吼叫。出 什么事了?他头脑里再也没有声音了,没有人命令野兽出栏了!只剩下了那种 简短而强烈的连接,饥饿在他心中升起。
这种饥饿以前也造访过他无数次,但从没像这次,在没有主人命令的情况 下自己出现!而现在他根本没有主人了!不应该这样——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但它来了! 但是他能控制它!
在这里,没有达科弗尼或类似的人命令那只野兽出现,他能在半路截住它, 就像他阻住猎豹一样!在达昆时,由于他清楚自己无法违抗主人,所以他从不 敢抗拒变形。他自始至终都在听之任之,他既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意识,就像入 睡。每当变化开始时,他就放纵那只野兽来控制他的身体。只有当他恢复人形后 他才会醒来,他的意识才从隐蔽的黑洞中回归。
可是现在他不会逃避!他不会放弃!他要战斗,并且胜利,就像他之前战胜猎豹一样。在变形刚开始时,他的身体都会四肢着地,而现在他却挺直了身子。虽然 他努力着,他却能感到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他的皮肤痒得难以忍受,接着开始火 辣辣地疼,那股烈火越蹿越深,直烧骨髓。原先都是这样吗?他琢磨着。之前的成百上千次,他的头脑都把这些屏蔽掉了?或者这只是他抵抗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跑,手臂在空中挥动着,保持平衡。他的腿骨依旧在灼
烧,逐渐变软,变形,弯曲,形成了新的关节。火焰集中到他的臀部,然后他的全身向前弓起,仿佛被一个硕大的头颅压弯了一般。 他倒了下去。 他的双臂——现在变成了前腿——反射性地撑起了他的重量。他全身爆发出一波新的剧痛,好像他的肌肉被酸从骨头上烧了下来。接着烈火吞噬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变形了,世界开始溶化,像烛腊一样流 了下来。等火焰退却之后,世界再度凝固。丛林的阴影不再是藏身之所,以这野 兽的双眼看来,它们跟日光一样明亮。他抬头看着玛丽卡。她吓得双目圆睁,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快!快跑!”他试图朝她大喊,可是发出的只是那野兽的叫唤。 但这也足够了。束缚她的一切都被解开了。她掉头就跑,消失在丛林里,跟不久前的那只猎豹同样快。然后变形完成了。他从变形的心火中重生后,那种饥饿感让他再也无法忍耐。

那野兽嗅着空气。这是玛丽卡的气味和她飞奔的声音,它不会弄错。 不!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可是那野兽忽视了他,当他完全不存在。它静立了一阵,似乎在咀嚼将要到嘴的美味。

随后它朝逃跑的女人追了过去。它的速度不紧不慢,脚步比冯·卡尔科夫 的更加轻快稳定,它准确无误地跟随着她的足迹。冯·卡尔科夫拼命地想把那野 兽的缰绳勒住,然而他的影响力简直都比不过它身边吹过的一缕微风。他甚至不 能肯定它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可是冯·卡尔科夫知道那野兽的存在,这是最痛苦的事。他能感到它迈步 时肌肉的收缩,能感到它脚掌下的泥土,能闻到侵入鼻腔的丛林气息。最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那股饥饿感。 他无法征服的饥饿感。 前方,逃跑的女人的味道和声音越来越大。 他没法救她。或者他自己。 后来他扑到她身上。后来真正的噩梦开幕了,那野兽的下颌——他的下颌——咬向了鲜活的人肉。
* * * * *
与其他数千次的苏醒很类似:鲜血、碎肉、满足感让位于自我厌恶。 但是这一次并不是苏醒。这次,他没有失去意识——没有能够失去意识,哪怕是一小会儿。他全程都醒着,在那野兽疯狂地进食中,他体验着每一点异样的恐怖。
每个细节都铭心刻骨。 他无法忘记恐惧的瞬间,无法把它赶出脑海一秒钟。他也不能忘记——或
者原谅——自己的无能。白痴!他内心的声音爆喊道。你错了!雾带给你的,比你在达昆的扭曲生活还要糟糕!
恍惚中,他找到了一条溪水,洗净了他身上的血污,然而没有东西能洗净他头脑中的血污。似乎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之后,他疲惫地倒在丛林的土地上沉沉入睡, 即便这样,他也没能获得安宁。他的梦,他的噩梦,同他清醒时的记忆如出一辙, 甚至更加惊悚。
甚至更加真实,更加鲜活。 他反复经历着自己的所做所为。每次当玛丽卡咽气时,她的记忆都会弥散到她的浅层思维中,就像她的鲜血弥散在她的遗体上,而当那野兽狼吞虎咽时,冯·卡尔科夫就会不情愿地吞食她的思想,吸收她的灵魂,结果是他跟他的牺
牲品愈发亲密,以至超过了他对自己的了解程度。 然后他被迫再次杀死她。然后再一次。 在第十几次——也许是第几百次——以后,新的记忆从恐惧中浮现。 那记忆告诉他,他以前做过这件事。对同一个女人,或者另一个跟她十分
相像的。不是在迷雾把他抛进的丛林世界。 恐怕也不是在达昆做达科弗尼奴隶的时候。 而是在其他地方,在一个城市里,一个装饰华丽的公寓里。他不知道那个城市和它所在地区的名字,猜都没法猜。这段暧昧的记忆如化脓的伤口般在他脑中扎下了根。丛林依然包围着他。血 腥味像剧毒的裹尸布,又缠上了他,而且在噩梦的辅助下,它变得更新鲜更强 大。仿佛他的苏醒触动了某些机关,一团雾气涌现在他前方十几码的地方。它 打转的时候,他感到身上发冷,然后它渐渐变浓,最后变得像周围的丛林一样 不透明。突然间,雾染上了一抹红色,一时间他确信那是玛丽卡的血稀释了浓雾, 而当雾气退散时她受尽苦难的身躯会堆放在他脚下。不过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不是血液的暗红色。那是更亮的红色,几乎 有些耀眼的浓烈红色。这种红色如丛林本身一样,在他心中激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还有恐惧。 然后雾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 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他留着黑胡子,气得脸拧成一团,肥胖的身体从头到脚裹在一件亮红长袍里。一个名字从虚空中跳进了冯·卡尔科夫的头脑。 “莫法约斯(Morphayus)……” 那人瞪大了眼睛。他对着冯·卡尔科夫怒目而视,过了好一阵,才粗略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丛林。“你怎么做到的,冯·卡尔科夫?”那人呵斥道,“你想干什么?爱是什 么是什么,有屁快放!”
“你的名字是莫法约斯?” “就跟你不知道似的!别傻了吧唧的装腔作势浪费我的时间!直接告诉我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来,你图我什么。如果确实是你把我带来的话。”

这个男人的声音——莫法约斯的声音——刺痛着冯·卡尔科夫的耳朵。而 他忽然明白了。他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这个人,这个法师。他知道——这一瞬间,有如凉水浇头一般,他真实的过去降临在他身上,用他一生的万千细节把他掩埋起来,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来达昆之前的生活。在那场生活中,他常去内布鲁斯参拜的双亲本不存在, 只残留在他虚假的记忆里。
在叫科米尔和萨伊(Thay)的国度里的生活,在那里,发生了第一次杀戮, 那场杀戮的回音,在他残害玛丽卡的过程中不断回荡。还有在科米尔之前——他一时间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一座平坦无奇的墙壁,它即将倒塌压在他身 上,然而这却没有发生,它化作了雾似的东西,里面有阴暗的影像伸出手要把 他抓进去。
然后他认出了这些影像。 然后他了解到了自己的真相。
终极的真相。 他并没有失去他的人性,在卡格,他热切地屈从于达科弗尼时,他并没有
将其作为交换长生不老的筹码。他原本没有人性可以失去,那仅仅是个表象,是个幻影。
这个幻影的制造者,就是站在他面前的法师:莫法约斯。 在莫法约斯发现他,并为他制造人性的幻象之前,根本没有乌瑞克·冯·卡尔科夫。只有一只野兽,一只丛林野兽。一只猎豹,跟他刚刚遇到并战胜的那
只有如孪生。那只野兽就生长在这一片丛林里,而雾又把他和莫法约斯送了回来。 法师发现了这只野兽,把它变成了人。变成了人的外形。而且他还为这个人提供了并不存在的过往记忆。于是,当它满足了法师严苛的标准之后,这只野兽被带回了家——为了对 一个无辜的女人进行血淋淋的复仇,而她的唯一罪过只是抛弃了莫法约斯。那个 女人名叫赛蕾娜(Selena),她可能是玛丽卡的孪生姐妹。
冯·卡尔科夫虽然感到时间好像静止了,但可能只是过了一小会儿。他充满迷失了自己,漂浮在彼此冲突的新旧记忆的汪洋上。 然而很快他就把双眼锁定在了面前心烦意乱的红袍男人身上。 莫法约斯。 然后他想明白了,在那汹涌的新记忆的海洋上,只有一件事是有意义的:他的真实本性不在冯·卡尔科夫这个躯壳里,而是在无名丛林的那只野兽里。假
如他能以真实的形态留在这里,在这片丛林里,他将会按照以往的方式,过简 单的捕猎者的生活。所有那些无意义的杀戮、他和他的数百名牺牲者承受的所有 的痛苦和恐惧,责任既不在那野兽身上,也不在冯·卡尔科夫这具躯壳上,是 在他面前的这个法师身上,这个妖怪创造了扭曲的半人生物并将其用于恶魔般 的勾当。
莫法约斯,他已经被带来,摆在自己面前。 在他虚伪的生活中,冯·卡尔科夫第一次自由地——迫不及待地——呼叫
着那野兽。这次的变形简直一眨眼就完成了,身体变化时的灼烧感,被压缩成了
一次纯粹痛苦的悸动,那痛苦的强度他简直无法想象。
 

之后他们好像成了一体:冯·卡尔科夫和野兽。冯·卡尔科夫对莫法约斯 报仇的渴望,和野兽胸中鼓动的饥饿混合在一起。他现在很肯定,那种饥饿感并 非他在丛林里的原始自我所拥有的,而是法师在创造冯·卡尔科夫这个躯体是 所掺入的。
他们起跳。 一齐。
冯·卡尔科夫感觉到法师的意念压迫着他们,想把他们推回去,想像他在
科米尔一样控制他们,像达科弗尼在达昆里常干的那样控制住他们。 可是法师的力量不够大,在雾的这一边它不够大,况且也无法抵抗他们两个——想要毁灭他的渴望排山倒海,将他们结合在一起。然后他们扑到他身上。

* * * * *

结束了。 法师的身体和袍子只剩下了亮红的碎布。
冯·卡尔科夫看着那野兽的——这次也是他自己的——骇人战果,却没有 感到自责,这是头一次。与之相反,他心里感到一种冷酷的满足。那野兽以它主 人的名义犯下的罪行,他绝对无法弥补,但至少他已经将那个人面魔心的罪魁 结果了。
而在这里,在这个他生长的丛林里,没有了那些强加的主人,也许那些恐 惧也将收场。没准随着时间的推移,冯·卡尔科夫这具外壳也会逐渐消亡,毕竟 它的制造者已经没了。
也许这就是雾——或是其他什么幕后的力量——为什么会把他带到这里, 雾被用来操纵人和动物,甚至是法师,以便达到它的种种神秘目的。
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尽管他恐怕事实恰恰相反。没有哪种力量能自称善 良或公证,却把玛丽卡这样的无辜者卷入其中,只是为了将其无意义且惨无人道地杀戮,作为它为冯·卡尔科夫和莫法约斯定下的秘密计划的铺垫。 想到这里,一阵遥远的低沉的笑声侵入他的脑海。 然后他感觉到雾又把他紧紧包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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