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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科林!”当男孩低头钻过防护罩冲进传送门时,丹沃斯惊呼出声,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科林从他手中挣开:“我不认为你应该一个人去!”
“你不该穿越传送门的!这可不是隔离封锁线,要是传送门刚好关上怎么办?你会被切成两半的!”他又抓住科林的胳膊,然后转向控制台,“巴特利!停止传送!”
巴特利不见了,控制台也不见了。他们正在一片森林之中,身周全是树木。地面上覆盖着白雪,空气中细碎的冰凌晶莹闪亮。
“要是你一个人去,谁来照顾你?”科林说,“要是你病情复发了怎么办?”他从丹沃斯身后探头望去,惊讶地张大了嘴:“我们到了?”
丹沃斯松开科林的胳膊,把手伸进自己的短上衣里拿眼镜。
“巴特利!”他大喊,“打开传送门!”他戴上眼镜,眼镜上全是水汽。
“我们在哪儿?”科林问。
丹沃斯擦干眼镜,重新戴上,环视四周。这是一片古老的森林,缠绕在树干上的常青藤蒙着白霜,宛如银丝。四下里并没有伊芙琳的踪迹。
他们脚下的雪地光滑平整,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积雪深得足以掩盖伊芙琳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不过尚未深到能彻底埋住那架歪歪扭扭的马车和七零八落的箱子,也没有迹象指示牛津至巴斯的大道可能位于何方。
“我不知道我们在哪儿。”他回答。
“好吧,至少我知道我们没在牛津。”科林说着,在雪地上跺着脚。
丹沃斯的视线顺着树木一路往上,看向清透明朗的浅色天空。如果此次传送的时滞量与伊芙琳传送那次一样,现在就应该是上午时分。
科林踩着雪朝一丛微红的柳树飞奔而去。
“你去哪儿?”丹沃斯冲着他的背影喊。
“去找路。传送点附近应该有一条路的,不是吗?”科林钻进柳树丛中消失了。
“科林!”丹沃斯跟上去,“回来。”
“我找到了!”科林的喊声从柳树丛那边传来,“这儿有路!”
“回来!”丹沃斯大喊。柳树枝向两边分开,科林的身影又出现了。
“路通向一座小山,”科林挤过柳枝丛,“我们可以登上山顶看看我们在哪儿。”他身上又已经打湿了,棕色外套上沾满柳枝上掉落的积雪,他看上去小心翼翼的,脸上的肌肉因为即将听到的坏消息而紧绷着。
“你打算把我送回去是不是?”
“没办法。”丹沃斯回答,但他再仔细一想,心便沉了下去。巴特利至少要过两个小时才会再次打开传送门,而他也不能肯定它会开启多长时间。他没法耗费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儿等着把科林送回去,他也不能把男孩一人留下。“我要对你负责。”
“我也是,”科林倔强地回答,“玛丽姑奶奶让我照顾你,要是你病情复发了怎么办?”
“你不明白。黑死病——”
“没事儿,真的,我带着链霉素什么的呢。你现在不能送我回去,传送门没开,而且光站在这儿等上两个小时的话也太冷了。要是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伊芙琳,也许到那时我们就找到她了。”
科林说得对,他们不能待在这儿。寒冷已经悄然渗透了那件古怪的维多利亚式斗篷,而科林的粗麻布外套甚至不如他身上的古式短上衣保暖。
“我们去山顶上吧,”丹沃斯说,“不过我们首先得在这块空地上做个标记,这样我们才能再次找到它。而且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跑开了,我希望你自始至终待在我的视线之内。你要是走丢了,我可没有时间去找你。”
“我不会走丢的,”科林在他的衣兜中翻找,掏出一个扁平的小方块来,“我带了个定位器,已经把这块空地设成原始坐标了。”
他帮丹沃斯把柳树枝分开,他们穿过树丛走到路上。这简直就是一条牛走的小道,上面覆盖着积雪,依然没有任何人马行过的痕迹,只有松鼠小小的爪印,还有一行梅花型的印迹。开始时,科林还很听话地片刻不离丹沃斯身边,到了半山腰,科林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开始奔跑起来。
丹沃斯落在后面,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与胸口的紧窒感做着斗争。森林只延伸到半山腰处,风起来了,从他们左侧刮来,寒冷刺骨。
“我看到村子了!”科林居高临下地回头朝他叫道。
丹沃斯赶上去站在科林身旁。这儿的风更大,直直吹透那件不知道有没有衬里的斗篷,将浅色天空上的云絮撕扯成一长条一长条的。南边远远的地方有一缕青烟笔直地升起,旋即被风猛地吹向东方。
“看见了吗?”科林问着,伸手指去。
一片延绵起伏的平原从他们脚下铺展开去,覆盖其上的白雪反射着强烈的光芒,几乎叫人睁不开眼,树叶落尽的树木和道路被映衬得宛如深色的剪影。眼前的景象就像一幅巨大的地图:牛津至巴斯的大道宛如黑色的直线,将白雪茫茫的平原一分为二,牛津城好像铅笔描绘的图画。他能看见城中连绵的白茫茫的屋顶,圣迈克尔教堂的方塔高高地矗立在那些暗色的墙壁之上。
“这儿看上去不像爆发了瘟疫的样子,是不是?”科林说。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古牛津城,安详静谧。很难想象它正遭到瘟疫的侵袭,很难想象满载尸体的手推车正穿行于狭窄的街道;各个学院用木板围成路障,彼此隔绝;垂死呻吟的人和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随处躺卧。很难想象伊芙琳正在它外面的某处,在某个他看不见的村子里。
“你看不见吗?”科林问着,指着南边,“就在那些树后面。”
丹沃斯眯起眼睛,试图从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枝间分辨出建筑物的轮廓来。他看见灰白的枝桠间有一个颜色深暗的轮廓,那也许是教堂的钟塔,抑或是领主宅邸的一角。
“那有条路通向那里。”科林指向前方不远的斜坡上一条灰白的狭窄小径。
丹沃斯查看了下蒙托娅给的地图。因为不知道各个村庄离传送点之间的距离,所以即使有她的标注,也没法辨别出远处那个村子是哪个村庄。如果他们是在传送点的正南方,这个村子与地图土标注的位置相比就太往东了,不可能是斯坎德格特,但他认为斯坎德格特应该在的地方却只有一块白雪覆盖的平坦田地,没有树,空无一物。
“怎样?”科林问道,“我们去那儿吧?”
那是视野范围内唯一一座村庄,如果它的确是座村庄的话,而且看上去它离此处也就一公里远。就算那个村庄不是斯坎德格特,至少它的位置挺好,如果它有某个蒙托娅提到的“区别性特征”,他们就能用它确定自己的方位。“你得紧紧跟住我,明白吗?”
科林点点头,明显没听进去。“我觉得就是这条路。”他说着,撒腿跑下小山的缓坡。
丹沃斯跟在后面,努力不去想那儿可能会有多少个村庄,而他们的时间又是多么紧迫,他又是怎样在只登了一座小山之后就觉得精疲力尽。
这条路上立着一道树篱,丹沃斯不肯穿越树篱围起来的田地:“我们得在路上走。”
“这样快些。”科林抗议道,“我们不会迷路似的,我们有定位器。”
丹沃斯懒得和他争论,继续往前走,留神看有没有岔路口。狭长的田地过去是树林,小路在这儿掉了个头往北延伸而去。
“要是没路了怎么办?”走了500米后科林开口问,但转过一个弯又出现了一条小径。这条路比传送点旁边的那条更窄,他们埋头跋涉其上,每一步都踩破路面上冻结的薄冰,脚陷进雪里。丹沃斯不安地朝前方张望,但树林太密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积雪减缓了他们前进的速度,丹沃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他的胸口好像箍着一个铁圈一样。
“我们到那儿以后做什么呢?”科林毫不费力地在雪地里大步前进。
“你在外面望风,等着我。”丹沃斯回答,“清楚了吗?”
“嗯,”科林应道,“你确定这条路对吗?”
丹沃斯根本不确定。路弯向西边,远远离开丹沃斯认为村庄所在的地方,而就在前边路又转而弯向北方。
“到村子肯定没有这么远,”科林边说边搓着胳膊,“我们已经走了好长时间了。”
一路上他们连个佃农的小屋都没看到,更别说是村庄了。这儿应该有好几个村庄,但它们都在哪儿呢?
科林拿出定位器。“看。”他把显示屏给丹沃斯看,“我们往南走得太远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头沿着另一条路走。”
丹沃斯看了看定位器,又看了看地图。他们几乎处在传送点的正南方,已经走出了3公里多的距离了,他们几乎得全程原路返回。他已经觉得精疲力尽了,每走一步胸口那个无形的铁箍就会收紧一下,他还觉得肋骨上方钻心地疼痛。他转身看着前方弯曲的道路,寻思着该怎么办。
“我的脚冻僵了。”科林在雪地上跺着脚,惊起一只鸟儿,拍打着翅膀倏地远去。
丹沃斯抬头望去,皱起眉来。天空中云团开始积聚起来。
“我们应该沿着树篱走,”科林说,“很可能——”
“嘘!”丹沃斯出声道。
“怎么了?”科林小声问,“有人来了吗?”
“嘘!”丹沃斯低声应道。他拽着科林退到路边,侧耳细听。他觉得好像听到了马蹄声,但现在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待在这儿。”丹沃斯低声说,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可以看到小径拐弯处的地方。
一匹黑色的牡马正系在一丛多刺的灌木丛边。丹沃斯闪身躲到一棵云杉树后,想看看骑手在哪儿。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那匹马的马背上配着马鞍,辔头上面錾着银质花纹。它看上去很瘦,肚带处的肋骨清晰地凸显出来。牡马摆着头,使劲拽着缰绳,显然是想挣脱出来。当丹沃斯靠近的时候,他看到缰绳缠在了棘刺上。牡马闻声向他扭过头来,开始疯狂地嘶鸣。
“好了,好了,没事了。”丹沃斯小心地朝它的左侧走去。他把手放在马的脖颈处,马儿停止嘶鸣,开始用嘴轻触着他,讨要食物。
“你陷在这儿多久了,大家伙?”他问道。不知道这匹马的主人是不是感染了瘟疫,在马背上发病了,或者死掉了呢?于是这匹惊恐的马撒蹄狂奔,直到它迎风飘展的缰绳被这丛灌木挂住。
他往树林里走了几步,想找到脚印,但地面上什么也没有。牡马又开始发出嘶鸣,他随手扯起一把从积雪中冒出来的草叶,走回来喂它。
“一匹马!真酷!”科林嚷嚷着,跑上前来,“你在哪儿找到的?”
“我告诉你待在原地别动的。”
“我知道,但是我听到马叫了,我以为你遇到麻烦了。”
“所以你更加有理由按我说的做了,”丹沃斯把草递给科林,“喂它这个。”
丹沃斯向灌木丛俯下身去,马儿试图挣脱出来的努力使得缰绳死死地缠在了灌木的尖刺上。丹沃斯不得不用一只手把灌木枝条拨开,探出另一只手去解缰绳。只一下,他的手上就留下了数不清的细小划痕。
“这是谁的马呀?”科林问着,站在好几步远的地方拿着一片草叶去喂马。饿极了眼的马猛地张口咬来,科林倏地把草叶一扔,往后一跳:“你确定它不是野马?”
牡马低头去吃草叶时丹沃斯的双手被猛地一带,生生扎在无数尖利的棘刺上,不过他顺势把缰绳解了下来。
“不是。”他回答。
“这是谁的马?”科林问着,战战兢兢地抚摸着马的鼻子。
“我们的。”丹沃斯束紧马肚带,然后不顾科林的抗议帮着他骑上马鞍坐在后面,接着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牡马一时还没有意识到已经能够自如活动了,当丹沃斯轻轻踢着马腹时它扭过头来责难地看了他一眼,不过随即开始在白雪覆盖的道路上小跑起来,因为重获自由而脚步欢快。
科林死死地抓着丹沃斯的腰,正好按在那处疼痛的地方,但骑出一百米开外后,他坐直了身子,开始提出诸如“你是怎么控制它的方向的”,“要是你想让它跑快些该怎么做”之类的问题来。
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回到了大路上。科林本想返回树篱处,翻越篱笆穿越田地,但丹沃斯策马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在五百米处分岔,他选择了左手边的岔路。
与开始那条路相比,这条路上人马留下的踪迹要多得多,尽管它通向的那片森林比刚才那片更为浓密。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覆盖,寒风悄然而至。
“我看见了!”科林嚷着,松开一只手指向一片白蜡树,在白蜡树林那边,一道深灰色的剪影映衬在黯淡的天空之下。道路上分出一条狭窄的岔路,通向一座架在小河上的摇摇摆摆的木板桥。桥那边是一片窄小的洼地。
“我们到了那儿以后干什么呢?”科林在丹沃斯背后问,“我们是偷偷潜进村子呢,还是就这么骑着马冲进去然后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伊芙琳?”
那儿无人可问,丹沃斯想。他踢了踢马,让它小跑起来,他们骑着马穿过白蜡树林,进入了村子。
村舍根本不像科林书中插画描绘的那样井然有序地环绕在一片空地周围。它们杂乱无章地散布在树林间,彼此相隔很远。他看到乱蓬蓬的茅草屋顶,再远处,一座教堂坐落在一小片白蜡树林中。而眼前,是一片和传送点差不多大小的空地,上面只有一座木头房子和一个低矮的棚子。
这座房子太小了,不可能是领主宅邸——也许是管家的房子,或是村长的。棚子的木头门敞开着,白雪被风吹进去,在门内撒了一层。周围一片死寂。
“也许他们都逃走了。”科林说,“听说瘟疫来了的时候很多人都逃走了,而那却是瘟疫传播开的原因。”
也许他们的确逃走了。房子前面的雪被踩得平整紧实,就好像许多人马曾在院子里走动过一样。
“待在这儿看着马。”丹沃斯说,然后下马朝房子走去。房子的门也没有关,他低头钻进矮小的门里。
房子里冰冷昏暗。刚从反射着强烈白光的雪地上走进来,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模糊。
这肯定是管家的屋子。屋子有两个房间,用一道木质隔墙隔开,地上铺着席子。桌上光秃秃的,炉火已经熄灭好多天了。管家和他的家人肯定都逃走了,也许其他的村民也是,毫无疑问带着瘟疫病菌。还有伊芙琳。
他靠在门框上,胸口的紧窒感再次袭来。他曾担心伊芙琳身上会发生各种不幸事件,但从未料想过这一桩——她离开了。
他朝另一间房间看去。科林低头穿过门走了进来:“那匹马一直想从那儿的一个桶里喝水。我该给它喝吗?”
“嗯。”丹沃斯回答,挡在门边以免科林看到隔墙那边的情形。“不过别让它喝太多。它已经好多天没喝水了。”
“桶里没多少水。”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房间,“这是某个农奴的小屋,对不?他们非常非常穷,是不?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他回答,“去看着马,别让它跑了。”
科林出去了,头顶险险擦过门框。
那个婴儿躺在里屋角落里的一团布包中。显然当他母亲死去时他还活着,那个妇人躺在泥地上,手伸向婴儿。两具尸体都发青了,几乎变成了黑色,那个婴儿的襁褓被暗色的血浸透,已经硬挺了。
“丹沃斯先生!”科林的叫声从屋外传来,充满恐惧,丹沃斯猛地转身,担心他又进来了。但男孩还在外面,和马待在一起,马正埋头于水桶中饮水。
“怎么了?”他问。
“那边地上有什么东西,”科林指着那些村舍,“我觉得是尸体。”他猛地拽了一下马缰,用力那么大,连水桶都带翻在地,一小洼水无声地倾洒在雪地之上。
“等等。”丹沃斯试图阻止,但男孩已经朝树林间跑去,马跟在后面。
“是一具——”科林喊道,他的声音骤然停住。丹沃斯跑过去,手扶着身侧。
那是具年轻男人的尸体,他仰面朝天四肢摊开躺在雪地里一个结冰的污水坑中,脸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花。他肯定是淋巴肿块破裂了,丹沃斯想着,朝科林看去,男孩没在看尸体,而是盯着林中空地。
眼前这块林中空地比管家房子前面那块空地大,边上散布着半打小屋,空地远远那头是那座诺曼式教堂。空地中央,被践踏得污秽不堪的雪地上,赫然堆着累累尸体。
人们根本没有试图掩埋这些尸体,尽管教堂旁边有一条狭窄的土沟,沟边堆着挖出来的土,上面也已经覆盖了一层积雪。看起来有些尸体被运去了教堂墓园——雪地上纵横着长长的印迹,像是雪橇留下的。还有一位死者曾经试图从自己的小屋里爬出来,他的尸体横在门槛上,一半在外面,一半在屋里。
“上帝呀,”丹沃斯喃喃道,“最终审判日降临了。”
“这儿看上去就像打过一场恶仗。”科林说。
“的确是。”丹沃斯说。
科林迈步向前,俯视着尸体:“你觉得他们都死了吗?”
“别碰他们,”丹沃斯说,“也别靠太近。”
“我注射过丙种球蛋白了。”科林他从尸体前退开,干呕着。
“深呼吸,”丹沃斯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看看别处。”
“书里说瘟疫时期就是这样,”科林死死地盯着一棵橡树,“实际上,我还担心情况会糟糕很多呢。我的意思是,至少它们没发臭或是别的什么。”
“嗯。”
科林又干呕了一下。“我现在没事了,你觉得伊芙琳可能在哪儿?”
“她也许在教堂里,”丹沃斯牵着马走在前面,“我们还得看看那儿有没有古墓。这可能不是那个村子。”马走了两步,突然扬起头来,耳朵倒伏下去,发出惊恐的嘶鸣声。
“把它牵到棚子里去。”丹沃斯吩咐,抓住缰绳,“它能闻见血的味道,它很害怕。把它拴紧。”
丹沃斯牵着马退到看不见尸体的地方,然后把缰绳递给科林,男孩接过缰绳,一脸苦相。“没事了,我能理解你刚才的感受。”
丹沃斯飞快地穿过空地走去教堂。那条浅浅的沟里横躺着四具尸体,沟旁有两座新坟,已经被白雪覆盖,里面埋葬的大概是最早一批死去的人,那时葬礼还能周全地进行。他绕过去走到教堂前面。
教堂门前又倒伏着两具尸体。他们面朝下躺着,一个压着另一个,上面是一位老者,下面是一位女子。他能看见她粗糙的斗篷边和一只手,那位老者的胳膊环绕着女子的头和肩膀。
丹沃斯小心翼翼地把老者的胳膊抬起来,他的尸身稍稍挪向一边,把斗篷带了下去。女子在斗篷下面穿着的裙子脏兮兮的,糊满了血迹,但他还是能看出它本来是鲜艳的蓝色。他把女子的兜帽拉下去,一根绳子环绕在女子的脖颈上,她那长长的金发与粗糙的绳子纠结在一起。
他们把她吊死了,他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科林跑过来。“我知道地面上的那些痕迹是什么啦,”他说,“他们拖尸体留下的。谷仓后面有个小孩,脖子上也缠着一根绳子。”
丹沃斯看着女子脖颈上的绳子,看着那纠缠的长发。它非常脏,都很难看出本来的颜色了。
“人们把尸体拖到墓园里,因为没法搬,我打赌是那样的。”科林说。
“你把马牵进棚子了吗?”
“嗯,我把它拴在一根柱子上了,”科林说,“它老想跟着我。”
“它饿了,”丹沃斯说,“回棚子里去,给它喂点干草。”
“发生什么事了?”科林问,“你不是病情复发了吧?”
“没有,棚子里应该有些干草,或是燕麦什么的。去喂马吧。”
“好的。”科林若有所思,转身朝马棚跑去。他跑过一半草地时停了下来。“我不用把草送到它嘴边吧?我可以只把草放在它面前的地上吗?”
“可以。”丹沃斯回答,盯着那位死去女子的手。她的手掌沾满血迹,一直蜿蜒到手腕处。她的胳膊弯着,就好像她曾试着挣断绳子。他可以握着她的手肘轻易地将她的身子翻过来。
他抬起她的手。冰冷僵硬。她的手满是污垢,通红皲裂,手上的皮肤至少裂开了十多道口子。这不可能是伊芙琳的手,如果真是,那她这两周来都经历了些什么?
那都会记录在记录器中。他轻轻地把她的手翻转过来,寻找植入留下的疤痕,但她手腕处的污垢太厚了,就算那儿有疤痕,他也看不到。
他把她的手轻轻放回去,然后抓住她的手肘把她的身子翻过来。
她死于腺鼠疫,一条难闻的黄色污渍顺着她的蓝裙侧边蜿蜒而下。她的舌头乌黑肿胀,塞满了整个嘴巴,就好像是某个肮脏可怕的东西被硬塞进她的齿间,将她窒息而死。她苍白的脸也浮肿扭曲。
这不是伊芙琳。他努力站起来,心惊胆战,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应该把这个女人的脸遮盖起来的。
“丹沃斯先生!”科林叫喊着狂奔而来,目光中充满绝望,疯狂地看向他。“发生什么了?”科林责难地问道,“你找到她了?”
“不是。”他说着,拦在科林面前。
科林越过他看向那个女人。她的脸映衬着白雪和亮蓝色的衣裙,泛出微微的蓝光。“你找到她了,是不是?那是不是她?”
“不是她。”他开口道。
科林倔强地站在原地不动:“如果那就是她的话,你可以直说。我能扛住。”
可我不能,丹沃斯想。我不能忍受她已经死了的想法。
丹沃斯转身朝管家的房子走去,一只手撑在教堂冰冷的石墙上。
科林追上他,搀住他的胳膊,忧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的病情复发了吗?”
“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丹沃斯继续往前走,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她出发的时候穿着一条蓝色的裙子;当她出发的时候,当她躺在地板上无助而又满怀信任地闭上双眼时,当她的身影消失在传送门中,踏入这个永劫深渊的时候。
科林推开棚子的门,把丹沃斯扶进去,用两只胳膊搀着他的腋下。马从一袋燕麦上抬起头来朝他们看了一眼。
“我没找到干草,”科林说,“所以我给了它些谷子。马吃谷子的,对吧?”
“嗯,”丹沃斯斜斜地靠在粮袋上,“别让它全吃光了。它会撑死的。”
科林走过去,把装着燕麦的袋子拖到马够不着的地方。“为什么你会以为那是伊芙琳呢?”他间。
“我看见了那蓝裙子,”丹沃斯回答,“伊芙琳就穿着条那颜色的裙子。”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些人都是得鼠疫死的,而她已经接种了疫苗,所以她不会得鼠疫。还会有别的什么能让她丧命吗?”
有的,丹沃斯想。没人能经历了这些事情还继续活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和婴儿像动物一样死去;把他们的尸体扔进坑里,铲土盖住;把绳子缠在他们的脖子上把他们的尸首拖走。她怎么可能经历过这些而依然幸存?
科林又问道:“你确定你的病情没复发?”
“没有。”但他的身子已经开始颤抖。
“可能你就是累了,”科林说,“你歇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科林推开马棚门出去了,马一点一点地舔舐着散落的燕麦,发出吱吱嘎嘎的咀嚼声。丹沃斯站起身来,扶着粗糙的柱子,向那个小箱子走过去。箱子的黄铜镶边已经失去了光泽,箱盖的皮革上有些凿痕,除此之外它看上去还是簇新的。
他在箱子边坐下,打开箱盖。里面有一卷皮绳和一个鹤嘴锄的锄头,已经生锈了。锄尖抵着的地方,吉尔克里斯特在酒馆中提及的蓝色衬里已经撕裂开来了。
科林提着水桶进来了。“我给你打了点水,”他说,“我跑到河边打的。”他把水桶放下,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瓶来。“我只带了十片阿司匹林,所以你不能一次吃太多。”
他把两粒药片递给丹沃斯,然后把水桶拿过来,“恐怕你得用手了。我觉得这些人的碗啊东西啊什么的可能都沾满了鼠疫杆菌。”
丹沃斯吞下药片。“科林。”他开口道。
科林把桶提到马面前。“我觉得不是这个村子。我进教堂里看了,里面只有一座什么夫人的坟墓。”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地图和定位器,“我们还是往东走过了。我觉得我们在这儿。”他指着一处蒙托娅做的标记:“所以要是我们走回去走另一条路然后直接转向东边——”
“我们得回传送点了,”丹沃斯小心地站起来,没有碰到箱子。
“为什么?巴特利说过我们最少有一天的时间,而且我们才刚查看了一座村庄。还有好几个村子呢,她肯定就在某个村子里。”
丹沃斯开始解缰绳。
“我可以骑着马去找她,”科林说,“我可以很快找遍所有这几个村子,等我一找到她就回来告诉你。或者我们可以分头去找,不管谁先找到她就发个信号,可以点堆火或是什么的,然后另一个人就能看到前来会合。”
“她死了,科林。我们不去找她了。”
“不许那么说!”科林爆发了,“她没有死!她接种了疫苗!”
丹沃斯指着那个皮制箱子:“这是她传送时随身带着的。”
“好吧,那又怎样?”科林说,“可能有很多和它一模一样的箱子。她也可能逃走了,当瘟疫来的时候。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把她丢在这儿!要是迷路的人是我,然后我等啊等啊等有人来接我,可就是没人来呢?”他哽咽了。
“科林,”丹沃斯无能为力地说,“有时候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但依然救不了他们。”
“就像玛丽姑奶奶,”科林用手背胡乱擦着眼泪,“但不会总是那样子的。”
总是那样的,丹沃斯在心底应道。
“有时候你能拯救他们。”科林倔强地说。
“是的,”丹沃斯回答,“没错。”他重新系好牡马:“我们会找到她的。再给我两片阿司匹林,然后让我歇会儿,等药生效,然后我们就去找她。”
“好的,”科林从马嘴边一把抄过水桶,“我再去打点水。”
科林跑出去,丹沃斯小心地靠着墙坐下。“拜托,”他喃喃道,“请让我们找到她。”
门慢慢打开。科林站在门口,雪地的反光给他的身周镀上了一层银边:“你听到了吗?”
空中传来一下微弱的回响,隔着棚壁听得不是很清楚。两下之间有一个长长的停顿,但丹沃斯听见了。他站起来向外走去。
“是从那边传来的。”科林指着西南方说。
“去牵马。”丹沃斯说。
“你确定那就是伊芙琳?”科林问,“那个方向不对。”
“那就是她。”丹沃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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