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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接下来的两天,丹沃斯忙于给芬奇名单上的技术员和苏格兰捕鱼向导打电话,又在布克里·詹森楼建立了一个新的病区。滞留者中又有15人在流感中倒下了,其中一个是泰勒女士,她在一场钟乐表演中倒下,差49下钟没敲。
“她就那么昏死过去,没管那口钟了,”芬奇报告说,“它就在那儿晃来晃去,发出末日般的巨响,绳子甩来甩去,就像活物一样,还绕到我脖子上,差点把我勒死。泰勒女士醒过来以后还打算继续敲钟,不过,那已经太迟了。我衷心希望您能和她谈谈,丹沃斯先生。她很沮丧,说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这样让别人失望。我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有时候事情只是超出了人力控制范围,不是吗?”
“是的。”丹沃斯说。他没能成功地联系上一个技术员,更别说说服他们回到牛津了,他也没找到贝辛格姆。他和芬奇给苏格兰的每个酒店、旅馆和出租屋都打过电话,威廉弄到了贝辛格姆的信用记录,可结果让他很失望,上面没有任何来自苏格兰某个偏远小镇的鱼饵或防水长靴的购买记录,而在12月15日以后,更是连一条记录也没有了。
电话系统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影像部分再次被取消了,那个冷冰冰的机器合成录音宣布,由于流感的原因,所有的线路都忙。

 
丹沃斯去了医院,走廊里塞满了担架车,每个上面都躺着个病人。这些担架车堵死了急诊室的门,横七竖八挡在电梯门前,他根本没办法走到电梯那去,只好爬楼梯。
威廉的护士女友在隔离病房门外遇见了他,她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口罩。“恐怕你不能进去。”她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乔德哈里先生的病情恶化了吗?”丹沃斯问。
“没有。实际上他好像平静多了。不过我们没有防护服了,伦敦方面答应明天给我们送一批过来,我们的人正在想办法应付,不过实在没有多余的可以给访客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我记下了他说的话。”
她把纸片递给丹沃斯说:“恐怕这其中大多数都毫无意义。他提到你的名字和——一个叫‘伊芙琳’的——是这么拼的吗?”
丹沃斯点点头,看着纸片。
“有时候他说单个的词儿,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胡话。”
她曾试图按照发音把巴特利的话都记下来,而当她听明白了一个词儿,就在下面划线标识出来。
到星期日的早上,超过一半的滞留者都倒下了,每一个还没生病的人都在照顾病人。丹沃斯和芬奇放弃了所有把他们弄进病房的想法,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再没有多余的帆布床可用了。他们不得不把病人留在原先的床上,或者把他们连同床和其他东西一起挪进沙尔文楼的房间里,以免那些临时护士们把自己累垮。
钟乐手一个接一个倒下,丹沃斯帮忙把她们安置在老图书馆里的床上。泰勒女士坚持着去探访她们,她倒是还能走路。“至少我还能做这个,”穿过走廊的努力就让她气喘吁吁,“在我让他们如此失望以后。”
丹沃斯帮着泰勒女士爬到充气床垫上,然后用一张床单把她盖好。
“精神可嘉,可你的身体很虚弱。”他说。
丹沃斯觉得自己也很虚弱,缺觉和不断的挫败让疲倦深入骨髓。终于,在烧水煮茶和洗涤便盆的间隙,他打通了一个莫德林学院技术员的电话。
“她在医院里。”技术员的母亲说。她看上去行色匆匆,满面倦容。
“她是什么时候生病的?”丹沃斯问她。
“圣诞节那天。”
希望涌上了他的心头,也许这个技术员正是病源。“她有什么症状?”他满怀希望地问,“头痛?发热?定向力障碍?”
“阑尾破裂。”她回答。
到了周一清晨,3/4的滞留者都生病了。正如芬奇预言过的一样,干净的织物和国家卫生局发放的口罩都用光了,更要命的是,测温胶囊、抗菌剂和阿司匹林也没了。
“我试过给医院打电话要求他们支援一些,”芬奇递给丹沃斯一张清单,“不过电话系统彻底瘫痪了。”
丹沃斯步行前往医院取补给。急诊部前面的那条街堵上了,乱七八糟地塞满了救护车、出租车和抗议者——他们举着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首相把我们留在这儿等死。”
他拼命从人群中挤出条路进门的时候,科林正好跑出来。他跟平常一样浑身湿淋淋的,鼻子和脸冻得通红,夹克敞开着。
“电话打不通,”他说,“线路太繁忙了,我在给人带信。”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凌乱的叠起来的纸片:“你想要我帮你给谁带个信吗?”
丹沃斯想,带给安德鲁斯?还是贝辛格姆?或者是伊芙琳。“算了。”
科林把那些打湿了的纸片塞回衣兜:“那我走了。如果你找玛丽姑奶奶,她在急诊室里。刚刚又送来五个病人,一家子。婴儿已经死了。”他飞快地穿过拥堵的人群,走了。
丹沃斯挤进急诊室,把他的单子给住院医师看,对方让他去补给部。走廊里依然挤满了担架车,不过现在它们被排成左右两列,中间空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一个穿粉红工作服和口罩的护士正朝一个担架弯下腰去,给病人读着什么。“主必使瘟疫贴在你身上……”她念道。他意识到那是葛德森夫人,不过她太专注于诵读,都没有抬头,“直到他将你从所进去得为业的地上灭绝。”
瘟疫将贴在你身上,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想到了巴特利。“是那些老鼠。”巴特利说过,“它把他们全都杀死了,半个欧洲的人。”
他走进补给部。桌后没有人,他拉响铃,一个护士在药架之间出现了。很明显,她是因为这场流感才从退休生活中被征召来的。她至少有90岁了,浆硬的白色制服因年头过长而发黄,不过仍然笔挺。她接过单子的时候,制服嚓嚓作响。
“你有授权许可吗?”
“没有。”他回答。
她把单子递回给他,外加一张三页的表格:“所有表单都要取得病区护士长的授权。”
“我们没有有什么病区护士长。”丹沃斯说着,热血只往头上涌,“我们没什么病区。我们在两个集体宿舍里塞满了50个滞留者,没有补给!”
“在这种情况下,授权许可需要由主治医师给出。”
“主治医师有整整一个医院的病人要照顾,她没有时间来签署授权许可书,流感正在肆虐!”
“这个我很清楚,”护士冷淡地说,“但所有表单都要有主治医师的签名。”她走回了架子之间,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吱嘎作响。
丹沃斯回到急诊室,玛丽已经不在那儿了。住院医师让他去隔离病区看看,可她也不在那儿。
他最终在实验室里碰见了玛丽。她正在讲电话,电话显然又恢复了,虽然屏幕上除了雪花点什么都没有。她并没看屏幕,而是观察着控制台,上面显示着错综复杂的接触者表单。“困难到底是什么?”她正在说,“你两天前就说过它会送到的。”
那人的影像从雪花点中消失时出现了一下短暂的空白,显然正编织着什么借口。“你说它又被送了回去是什么意思?”她不可置信地说,“我这里有上千个流感患者。”
又是一下短暂的空白。玛丽朝控制台里输入了什么,另一个图表出现了。
“好吧,你再发一次。”她吼叫,“我现在就需要!我这儿的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我现在就——喂??你还在吗?”屏幕暗了下去,她转而敲打着话筒,这时候她看到了丹沃斯。
玛丽招手让丹沃斯进了办公室。“你还在吗?”她对电话说,“喂?”她砰地放下话筒。“电话打不通,我的团队有一半的人感染病毒倒下了,类似物还没送到,因为有些白痴不让它们进入隔离区!”她愤怒地说。
玛丽在控制台前蹲下来,用手指搓着自己的面颊:“对不起,这实在是糟糕的一天。今天下午有三个病例送到医院前就已经死了,其中一个只有六个月大。”她的工作服上还别着那条冬青枝。那小玩意儿和工作服看上去都很脏,玛丽看上去累极了。
她用两根手指抹着眼角的皱纹:“我永远都不会习惯这样的想法——这是超出人力控制范围的事情,我对此束手无策。詹姆士,你需要什么帮忙吗?”
“没事。”丹沃斯站了起来,把表格递给玛丽,“就是要你签个名。”
玛丽看都没看就签了:“我今天早上去找吉尔克里斯特了。”她把表格递回给丹沃斯,他看着她,因为惊讶和感动而说不出话来。
“我想试试能不能说服他早点儿把传送通道打开,我解释说没有必要等到完全免疫了才行动,暴露人群中的免疫人数达到临界百分比就能有效地消除接触传染。”
“可你的话完全没对他产生影响。”
“是的。他对那个说法深信不疑——病毒是从过去传来的。”玛丽叹道,“他绘制了A型黏病毒的循环突变模式图,依照这个,1318-1319年间存在的A型黏病毒是H9N2型的。”她又揉着自己的前额:“在所有人获得免疫、隔离撤除之前,他是不会打开实验室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丹沃斯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隔离必须保持到所有人获得免疫7天之后,或者末次发作14天后。”她说话的表情像是在传递坏消息似的。
“全国范围的免疫需要多少天?”
“只要我们得到足够的疫苗,用不了多久。世界大流感时全国免疫只用了18天。”
18天,在足够的疫苗制造出来以后,得一月底了。“这不够快。”丹沃斯说。
“我知道,我们必须绝对确定传染源,就是这样。”玛丽望向控制台,“答案就在这里边,你知道,我们只是没找到方向。”她调出了一个新的图表:“我一直在运行相关性匹配,寻找兽医学学生,住在动物园附近的首批感染者,住在乡村的人。这是德布瑞特列出的获得性感染者名单,可他们中跟禽类扯得上关系的人也就是圣诞节吃了烤鹅。”
玛丽把图表往上拉,巴特利的名字还在顶部。她坐下来,长时间凝视着表格,神情淡漠得像蒙托娅盯着那些骨头一样。
“医生必须学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失去病人的时候不要过于自责。”玛丽说。丹沃斯想知道她指的是伊芙琳还是巴特利。
“我会想办法把传送通道打开的。”丹沃斯说。
“但愿如此。”玛丽说。
答案并不在那些联系表或者共通性里,而是在巴特利那儿。不管他们问过了获得性感染者多少问题,不管所有方向错误的探查,他仍是最初的感染源。巴特利是索引患者,在传送前四到六天中的某天,他与病毒源发生了接触。
他上楼看望巴特利。巴特利房间外面办公桌前的护士换了人,这是个高大而显得有点紧张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超过17岁。
“那个……”丹沃斯开口问,然后意识到自己不知道那个金发护士叫什么名字。
“她病倒了,”男孩回答,“昨天。她是护士团队里第20个患病的,而且没有替补人员。他们征召三年级的学生来帮忙,事实上我才上一年级,不过我接受过急救训练。”
“你呆在里面的时候,巴特利都说过什么,你有没有一点点印象?”他不抱希望地问,“任何你能明白的单词或者短语?”
“你是丹沃斯先生,对吗?”男孩递给丹沃斯一套防护服,“埃勒维兹交待过,你想要知道病人说的所有东西。”
丹沃斯把手放在这套新送到的防护服上。雪白,长袍的后开衩口有细小的黑色针脚,他想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把它们借来的。“她病得很重,只是反复念叨着这有多重要。”
男孩把丹沃斯领进巴特利的房间。他看看床头的屏幕,然后低头看着巴特利。巴特利躺着,手露在被单外面,紧抓着床单,那双手看起来就像那幅骑士坟墓图例上画的一样。他深陷的眼睛睁着,茫然没有焦点,他的手不停哆嗦,看起来都没法抓紧被单了。
“我在医书上读到过这个,”男孩说,“可我从没亲眼见过,这是呼吸道疾病普遍的末期症状。”他走向控制台,输入了什么,然后指着屏幕左上方:“我都记下来了。”
他都记下来了,甚至包括毫无意义的呓语——他都按照发音记了下来,用椭圆表示暂停,在有疑问的单词后面用括号注明原话如此。“老鼠”,还有“支持者(原话如此)”和“为什么他没来?”
“这大多数是昨天的,”男孩把光标移到屏幕下方1/3处,“今天上午他说了很多。”
丹沃斯在巴特利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隔着防护手套,巴特利的手仍冷得像冰块一样。丹沃斯瞥了一眼温度显示屏,巴特利没发烧了,脸上的潮红也消褪了,他看起来血色全无,皮肤呈现出湿灰的颜色。
“巴特利,”他说,“我是丹沃斯,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没有回应。巴特利冰冷的手毫无生气地躺在丹沃斯戴着手套的掌心,另一只手继续顽强地、无用地抓着被单。
“阿兰斯医生认为你可能是从动物身上感染病毒的,一只野鸭,或是一只鹅。”
护士饶有兴味地看着丹沃斯,然后把视线转回巴特利身上,就像在期待巴特利能表现出另一种他未曾亲见的医学现象。
“巴特利,你记得吗?传送前一周你有没有接触过鸭子或鹅?”
巴特利的手动了动。丹沃斯把手稍稍放松一点,却发现巴特利那瘦弱不堪的手指只是试图抓住他的手。丹沃斯突然觉得惭愧,为自己现在坐在这里用问题折磨巴特利,也许他根本就无法听见。
丹沃斯把巴特利的手放回床单上。“休息吧,”他轻轻拍着巴特利的手说,“好好休息。”
“我很怀疑他能听见你说话。”男孩说,“病情发展到这个阶段,他们实际上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听不见,我知道。”丹沃斯说,不过他继续坐在那里。
男孩调整了一下点滴,紧张地凝视着输液管,然后又调整了一下。他不安地看着巴特利,第三次调整了点滴,然后终于出去了。丹沃斯继续坐在那里,看着巴特利的手指盲目地抓着床单,他偶尔发出咕哝声,但声音太小,无法听清。丹沃斯轻轻地上下搓着巴特利的胳膊。过了一会儿,他手指的抓挠动作慢下来了,但丹沃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丹沃斯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出去了。
男孩坐在办公桌边,读着一册《护理学》。
“请通知我,如果……”丹沃斯说,然后意识到自己没法说出后面的词,“请通知我。”
“好的,先生,”男孩回答,“您的地址是什么?”
丹沃斯在口袋里摸索着,想找张纸片写下地址,却碰到了那张补给清单。他几乎忘了这回事。丹沃斯说:“我在贝列尔学院,派个人来报信就行。”然后下楼走回了补给部。
“你没有正确地填写表格。”丹沃斯把表格递给她的时候,那个干瘪老太婆生硬地说。
“我已经让主治医师签过名了,”他递给她清单,“你来填。”
她看着清单。“我们没有口罩和测温胶囊,”她从药架上拿下一小瓶阿司匹林,“复合哈霉素和阿沙霉素b也没了。”
阿司匹林瓶子里大概还有20片药。他把药瓶放进衣袋,走去街上的药房。药房外面有一小群抗议者站在雨中,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不公平” 和“价格欺诈” 。他走了进去。药房里也没有口罩了,而测温胶囊和阿司匹林都贵得令人发指,他把所有的都买下了。
整个晚上他都在分发物品,同时研究巴特利的图表,寻找有关病毒来源的线索。
第二天早上丹沃斯想打个电话去确认一下巴特利的情况时,电话还是不通。他甚至连拨号音都听不到,可他刚一放下听筒,电话就响了起来。
是安德鲁斯打来的,丹沃斯差点儿没能从静电噪声中听出他的声音来。“对不起花了这么长时间……”后面的话就彻底听不清了。
“我听不到你说话。”丹沃斯说。
“我说,我一直打不通电话,电话……”更多的噪声,“我进行了参数检查。我进行了三次不同的定点传送,然后三角测量了……”接下来的内容又听不见了。
“最大时滞量是多少?”他对着话筒吼叫。
噪声立刻消失了,“6天。”
“6天?”丹沃斯大叫,“你确定吗?”
“这是点对点传送……”噪声又出现了,“我进行概率运算,任何半径50公里以内的定点传送,可能的最大时滞量仍然是5年。”噪声再次喧嚣而来,线路中断了。
丹沃斯放下听筒,他应该放下心来,但他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不管伊芙琳是不是在那儿,吉尔克里斯特都无意在6号时开启跃迁网。他伸手去够电话,想打给苏格兰旅游局,而就像刚才一样,电话又响起来了。
“我是丹沃斯。”他眯着眼看着屏幕,不过屏幕上还是只有一片茫茫的雪花点。
“谁?”一个女人嗓音传来,听上去非常嘶哑,或者是喝醉了。“对不起,”那边咕哝着,“我是想打给——”后面的话淹没在一阵噪音中,屏幕变成了一片空白。
莫德林塔的钟敲响了整点,听起来就像丧钟回荡在绵延无尽的雨里。皮扬蒂尼女士显然也听到了那钟声,她穿着睡衣站在方庭中央,随着无形的韵律庄严地举起手臂。“中间,不对,跟上节奏。”当丹沃斯试图把她弄进楼里时她嚷嚷着。
芬奇出现了,看起来很抓狂:“是钟声的缘故,先生。”他抓住她的另一只手臂说,“钟声让她心烦意乱。”
皮扬蒂尼女士从丹沃斯手中猛地挣脱了。“每个人都必须坚持敲完钟,不得中断!”她狂暴地说。
“我很同意你的观点。”芬奇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坚定得就像抓住钟绳一样,然后把她领回到她的帆布床上。
科林闪了进来,跟平常一样浑身湿透,冻得脸色发青。他递给丹沃斯一张纸条:“是巴特利的护士送来的。”他打开一包皂球糖,扑地按出一粒淡蓝色的丢进嘴里。
纸条也湿透了,上面写着“巴特利要见您”。“巴特利”这个词儿已经洇湿得勉强只能认出一个“B”来了。
“护士有没有说巴特利的情况是否恶化了?”
“没有,只有这张便条。玛丽姑奶奶说你去的时候可以去拿补给了。她还说她不知道类似物什么时候能送到。”
丹沃斯帮着芬奇把皮扬蒂尼女士弄到了床上,然后匆匆赶去医院。隔离区门口有位新护士,是个脚背肿起的中年妇女。她坐在那儿,把脚搁在显示屏上,正看着一个袖珍电视机,不过他一进来她便马上站了起来。
“你是丹沃斯先生吗?”她拦在他面前,“阿兰斯医生让你马上去楼下找她。”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亲切,一个念头立即在丹沃斯脑中闪过,她是想不让我受到伤害,她不想让我看见里边的情形,她想让玛丽先告诉我。“是巴特利,对吗?他死了。”
她脸上惊讶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哦,不,他比早上时好多了。您没收到我的消息吗?他已经能坐起来了。”
“坐起来?”丹沃斯瞪着护士。
“当然他还很虚弱,但体温已经降下来了,情绪也稳定了。您先去急诊室见阿兰斯医生吧,她说过是紧急情况。”
丹沃斯看着通往巴特利房间的门,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告诉他,我会尽快来见他。”他匆忙地走出了门,差点儿与科林撞了个满怀。“你在这干嘛?”丹沃斯质问他,“技术员打来电话了吗?”
“我是被派来盯着你的,”科林说,“玛丽姨奶奶说她不相信你做过了T细胞增强术,她派我来盯着你下楼去做手术。”
“不行,急诊室里有突发情况等我去呢。”丹沃斯迅速地走过走廊。
科林跑着追上他:“好吧,那就等你处理完紧急情况。她说没做手术我不能让你离开医院。”
电梯打开了,玛丽正在那儿等着他们。“我们有了个新病例,”她脸色凝重地说,“是蒙托娅。”她朝急诊室走去:“他们从威特尼把她送来。”
“蒙托娅?”丹沃斯说,“不可能,她单独呆在发掘现场。”
玛丽推开了双扇门:“显然她不是单独一个人。”
“可是她说过——你确定她是得了流感吗?她一直在雨里干活,也许是别的什么病。”
玛丽摇摇头:“在救护车上时就做过预诊了,符合流感症状。”她在登记处前停下来,问住院医师,“他们到了吗?”
住院医师摇摇头:“他们才刚通过隔离线。”
“今天早上我们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非常混乱,”玛丽转向他们,“我打电话给其普诺顿医院注释1  ,那是离那儿最近的医院,让他们派辆救护车去,可他们告诉我,挖掘点已经被正式隔离了。我又没法从这边派车过去,最后我不得不说服国家卫生局,让他们同意分配一辆救护车过去。”她再次凝望着门外:“她是什么时候去到挖掘现场的?”
丹沃斯试着回忆:“圣诞节,或者是26号,从那以后她就没接触过别人了。”
“你怎么知道?”
“我跟她谈话的时候,她抱怨自己一个人没法保持挖掘点的干燥。她想让我给国家卫生局打个电话,派个学生去帮她。”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两天——不,三天前,”他皱起眉头说。一个人要是长期缺觉,时间概念都模糊了。
“她跟你谈话以后会不会从农场找了人来帮忙呢?”
“冬天农场里没人。”
“就我所知,蒙托娅见人就招。也许她抓到了某个过路人。”
“她说过没有过路人,那地方完全与世隔绝。”
“好吧,她肯定是找了什么人。她在挖掘点呆了8天,而病毒潜伏期只有12到48个小时。”
“救护车到了!”科林喊道。
玛丽冲出门,丹沃斯和科林紧随其后。两个戴口罩的救护员抬出一副担架放到推车上。
科林朝担架弯下腰去,饶有兴趣地看着蒙托娅。蒙托娅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她的头被枕头垫高了,脸上涨得通红。科林把腰弯得更低了,她咳起嗽来,正冲着男孩的脸。
丹沃斯抓着科林的夹克领子把他从蒙托娅身边拉开:“走远点儿,你也想得流感吗?你怎么没戴口罩?”
“没口罩了。”
“你根本就不该在这里待着,我要你马上回贝列尔学院去——”
“我不能回去,我是被派来盯着你做增强术的。”
“那就好好坐在那边,”丹沃斯押着他朝等候区的椅子走去,“离病人远点。”
“你最好别想着溜走。”科林警告说,不过他还是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糖球,在夹克袖子上擦了擦。
丹沃斯回到担架车边。“露比,”玛丽正在说,“我们得问你几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今天早上。”蒙托娅的声音嘶哑,丹沃斯突然意识到早上那个电话是她打来的。“昨晚我的头痛得要命,”她举起一只糊满泥巴的手划过额头,“可我以为那是因为用眼过度。”
“谁和你一起呆在挖掘点?”
“没人。”蒙托娅回答,听起来她对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
“那送货员呢?没有人从威特尼给你送过补给吗?”
她开始摇头,但这个动作显然让她感到疼痛,于是她停下来。“没有,东西都是我自己随身带过去的。”
“也没有什么人来帮你进行挖掘工作?”
“没有。我托丹沃斯先生跟国家卫生局说,让他们派人来帮忙,可他没说。”玛丽望向丹沃斯,蒙托娅跟随着她的视线向他看来。“他们有派人来吗?”蒙托娅问他,“如果没有,他们永远不会找到它的。”
“找到什么?”丹沃斯问道,蒙托娅似乎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现在挖掘点已经有一半泡在水里了。”她说。
“找到什么?”
“伊芙琳的记录器。”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图景:蒙托娅站在古墓旁边,在那个糊满泥巴的盒子里翻检着那些石头似的骨头。腕骨,它们是腕骨。她曾检视那嶙峋的边缘,寻找着那个做成骨刺状的记录设备——伊芙琳的记录器。
“我还没发掘所有的坟墓,”蒙托娅说,“而且雨还在下。他们必须马上派人过去。”
“坟墓?”玛丽无法理解地看着他,“她到底在说什么?”
“她一直在发掘完一片中世纪的墓地,想找到有没有伊芙琳的遗体。”丹沃斯悲痛地说,“寻找你植入伊芙琳手腕的那个记录器。”
玛丽问丹沃斯:“巴特利曾去过挖掘现场,是不是?”
“是的。”
“什么时候?”
“18号和19号。”他回答。
“进了墓园?”
“是的,他和蒙托娅打开了骑士的坟墓。”
“一座古墓。”玛丽就像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她朝蒙托娅弯下身去,“你这周在骑士的坟墓中工作过吗?”
蒙托娅尝试着想点头,又停了下来。“我的头一动就发晕,”她抱歉地说,“我不得不挪走骸骨,水已经灌进坟墓里了。”
“你是哪天在那座坟墓上工作的?”
蒙托娅皱起眉头:“我不太记得了。敲钟之前的那天,我觉得是。”
丹沃斯朝她俯身下去:“从那以后你又接触过那座坟墓吗?”
“没有。”
玛丽迅速走到办公桌旁,她按下几个键,盯着屏幕,又按了几个键。
“怎么了?”丹沃斯问。
“墓地那里是什么环境?”玛丽说。
“环境?”丹沃斯茫然地说,“泥泞遍地,她用一大块防水布把墓地遮起来,不过还是有大量雨水漏进去。”
“很暖和?”
“对,她说过很闷热。怎么了?”
玛丽的手指在屏幕上移动,好像在找着什么东西:“病毒是异常强健的生命体,它们可以潜伏着度过漫长的岁月,然后复苏。有人曾经在埃及木乃伊身上发现过具有活性的病毒。”她的手指在一个日期上停下来,“我觉得就是这样。巴特利在感染病毒倒下之前四天曾去过挖掘现场。”
玛丽转向住院医师:“马上联系国家卫生局,告诉他们我们可能找到了病毒的源头,并派一个小组去挖掘现场。”她调出另一个图表,手指在那些名字上滑动,又输入一些什么,然后往后靠去,看着屏幕,“我们有四个完全没和巴特利接触过的次级病例。其中两个人在发病前四天去过挖掘现场。还有一个是发病前三天去的。”
“病毒来自挖掘点?”丹沃斯说。
“是的。”玛丽苦涩地对他微笑,“恐怕吉尔克里斯特终究还是对的。病毒的确来自过去,来自骑士的坟墓。”
“伊芙琳也曾去过挖掘点。”丹沃斯说。
现在轮到玛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了:“什么时候?”
“传送前的那个周日下午,19日。”
“你确定吗?”
“她走之前告诉我的,她想要自己的手看上去没什么破绽。”
“哦,我的上帝,”玛丽说,“如果她在传送前四天就暴露在病毒中,那时她还没进行T细胞增强术。病毒就可能有机会复制,侵入她的免疫系统。她可能已经发病了。”
丹沃斯抓住她的手臂:“但那不可能发生啊。如果她有可能传染当时的人,跃迁网是不会让她通过的。”
“那儿没有人会被她传染的,”玛丽说,“如果病毒的确来自骑士坟墓的话。他是在1118年死的,历史上已经有过了这种病毒,他们已经获得了免疫力。”她疾步走向蒙托娅:“伊芙琳去挖掘点的时候,在那座坟墓上工作过吗?”
“我不知道,”蒙托娅说,“当时我不在那儿,我正在和吉尔克里斯特开会。”
“谁会知道?那天还有谁在那里?”
“没别人了。大家都回家过节了。”
“她怎么知道她该做什么什么呢?”
“志愿者离开的时候会互相留字条。”
“那天早上谁在那里?”玛丽问。
“巴特利。”丹沃斯转身离开,上楼去了隔离区。
他径直走进巴特利的房间。那个护士正悠闲自在地把肿胀的脚架在显示器上,看见他忙说:“你不能没穿防护衣就进去。”但丹沃斯没理她就闯了进去。
巴特利靠着一个枕头半躺着,他看起来苍白虚弱,可是当丹沃斯闯进来开口说话时,他抬起头看着他。
“伊芙琳在骑士的坟墓上工作过吗?”丹沃斯追问道。
“伊芙琳?”巴特利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护士砰地撞开了门:“丹沃斯先生,您不能进来——”
“周日那天,”丹沃斯说,“你曾留了张字条告诉她该做什么工作,你有没有让她到坟墓上去工作?”
“丹沃斯先生,您把自己暴露在病毒中了——”护士说。
玛丽进来了,一边套着一双医用手套:“没穿防护衣你是不能呆在这里的,詹姆士。”
“我告诉过他了,阿兰斯医生,”护士说,“可他从我身边冲过去——”
“你有没有在挖掘点留下字条,让伊芙琳在那座坟墓上工作?”丹沃斯坚持问道。
巴特利虚弱地点了点头。
“伊芙琳曾暴露在病毒中,”丹沃斯对玛丽说,“周日那天,她出发前四天。”
“哦,不。”玛丽倒吸一口气。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巴特利试图把身体从床上抬起来,“伊芙琳在哪里?”他的目光从丹沃斯转向玛丽:“你有没有把她接回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玛丽问。
“你必须把她接回来,”巴特利说,“她不在1320年,她在1348年。”
  1. 英国牛津郡西北郊区的景区古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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