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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伊芙琳一把抓住艾格妮丝的手往后退去。她得回到谷仓,她得躲起来,直到他们离开。“我们去哪儿?”艾格妮丝问。
伊芙琳朝两个布罗伊特爵士的仆人飞快投去一瞥,他们正搬着一个箱子。“去阁楼上。”
艾格妮丝的脚步停住了。“我不想躺下,”她哭号着,“我不累!”
“凯瑟琳女士!”有人越过院子喊道。
伊芙琳一把抄起艾格妮丝,开始朝谷仓疾步走去。“我不累!”艾格妮丝尖叫起来,“我不累!”
萝丝曼德跑到她身边来:“凯瑟琳女士!你听到我叫你了没?妈妈找你,主教使节要走了。”她抓住伊芙琳的胳膊,拽着她返身朝大屋走去。
伊莉薇丝还站在门口,主教使节走出来站在她身边,身上穿着他的红色斗篷。伊芙琳四处不见艾米丽的踪影,她也许正在屋子里,收拾着伊芙琳的衣物。
“主教使节要去伯尔尼瑟斯特的小修道院处理紧急事务。”萝丝曼德边说边领着伊芙琳朝大屋走去,“布罗伊特爵士和他们一起走。”她朝伊芙琳露出愉快的微笑:“布罗伊特爵士说他们会和他一起到考斯,今晚他们就在那儿歇息,然后明天抵达伯尔尼瑟斯特。”
“什么事务?”
“我不知道。”萝丝曼德快活地从仆人、行李和马匹构成的一片混乱中穿行而过,蹦蹦跳跳地朝她母亲走去。
主教使节正对他的一个仆人说话,伊莉薇丝注视着他,眉头紧皱。要是她转身迅速地躲到敞开的马房门后面去的话,他们都不会看到她的。可萝丝曼德还在拉着她的袖子扯着她往前走。“萝丝曼德,我得回谷仓去,我把外套丢在——”她开口道。
“妈妈!”艾格妮丝叫着,朝伊莉薇丝跑去,差点撞在一匹马上。马儿发出嘶叫声,摆着头,一个仆人给它套上笼头。
“艾格妮丝!”萝丝曼德叫起来,放开了伊芙琳的袖子。可已经太晚了,伊莉薇丝和主教使节已经看见了她们,朝她们走过来。
“不可以在马群中间跑。”伊莉薇丝说着,把艾格妮丝拉到身边。
“我的猎狗死了。”艾格妮丝说。
“什么时候都不可以。”伊莉薇丝说,伊芙琳知道她甚至根本没听到小女孩在说什么。伊莉薇丝又转回去朝向主教使节。
“请向您的丈夫转达我们的感激之情,感谢您的好心款待,让我们能在去伯尔尼瑟斯特的旅途中得以休息。”他的语气听上去和伊莉薇丝一样心烦意乱,“我会让他们从考斯带一个神父来的。”
“你要去看看我的猎狗吗?”艾格妮丝一边说一边拉着她母亲的衣角。
“安静。”伊莉薇丝制止她道。
“今天下午我的文书不跟我们一起走。”主教使节说,“恐怕他昨晚喝的太多了,这会儿正因为宿醉而非常难受。我请求您的包涵,尊贵的夫人,他可能要留下来,等到恢复以后再赶上我们。”
“他当然可以留下来,”伊莉薇丝说,“不过我们恐怕不能帮他做什么。我丈夫的母亲——”
“不用。让他一个人待着就行,除了睡眠以外没有什么能缓解头痛。到晚上的时候他就会好了。”他的表情很古怪,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喝得太多的人一样。他看起来紧张不安,心不在焉,他那贵族气派的脸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灰败无比。他打着哆嗦,用斗篷裹紧了身子。
他甚至看都没看伊芙琳一眼,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对艾米丽夫人许下的允诺。她不安地朝庄园大门看去,希望艾米丽还在对着洛克大发脾气,不会冒出来提醒主教使节这事。
“很遗憾我丈夫不在这儿,”伊莉薇丝说,“所以招待不周。我丈夫——”
“我得去看看我的仆人们,”主教使节打断了她的话。他伸出一只手,伊莉薇丝行了个屈膝礼,吻了他的戒指。她还没直起身子,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马房走去。伊莉薇丝看着他的背影,满脸担忧。
“你想去看看它吗?”艾格妮丝说。
“待会儿,”伊莉薇丝回答,“萝丝曼德,你得去跟布罗伊特爵士和伊沃尔德夫人道别。”
“它浑身冰凉。”艾格妮丝说。
伊莉薇丝转向伊芙琳:“凯瑟琳女士,你知道艾米丽夫人在哪儿吗?”
“她留在教堂了。”萝丝曼德说。
“可能她还在做祈祷,”伊莉薇丝踮起脚尖扫视着挤得水泄不通的庭院,“麦丝瑞呢?”
“要我去找她吗?”萝丝曼德问。
“不,”伊莉薇丝说,“你得去向布罗伊特爵士道别。凯瑟琳女士,去教堂把艾米丽夫人找来,这样她就能跟主教使节说再见了。萝丝曼德,你还站在这儿干吗?你得去向你的未婚夫道别。”
“我会把艾米丽夫人找来的。”伊芙琳心想,我会沿着通道出去,要是那个老婆子还在教堂里,我就从棚屋后面溜过去,到森林里去。
她转身便走。布罗伊特爵士的两个仆人正费力地抬着一个沉重的箱子。他们把箱子在她面前放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箱子侧翻了过来。她后退几步,绕开他们,小心避开马匹身后。
“等等!”萝丝曼德喊着,追上了她。女孩抓住她的衣袖:“你得陪我去向布罗伊特爵士道别。”
“萝丝曼德——”伊芙琳为难地说,眼睛朝门廊看去。每一秒钟艾米丽夫人都可能在那儿出现,手里紧握着她那本祈祷书。
“求你了。”萝丝曼德哀求道。她脸色苍白,眼里满盈恐惧。
“萝丝曼德——”
“就一会儿,然后你就去找奶奶。”她拉着伊芙琳转身朝马房走去,“来吧,就现在,趁着他嫂子和他在一起。”
布罗伊特爵士正站在那儿看着仆人给他的马上马鞍,一边同身边那位夫人说着话。那位夫人依然穿着令人咋舌的考夫绸衣,那衣服今天早上看起来没那么庞大,不过显然是被匆匆穿上的,整个歪向了一边。
“主教使节的紧急事务是什么呀?”她正在发问。
布罗伊特爵士摇着头,眉头紧皱,接着他看见了萝丝曼德,便微笑着迎上来。女孩退了几步,紧紧抓住伊芙琳的胳膊。
他的嫂子朝萝丝曼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来自巴斯的消息?”
“昨晚和今早都没有信使来过。”他回答。
“要是他没有听到什么消息,为什么刚来的时候不说自己有这档子紧急事务呢?”
“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答道,“等一下再说,我得去跟我的未婚妻道别。”他伸手握住萝丝曼德的手,伊芙琳能看出女孩正努力控制自己不把手抽回来。
“再见,布罗伊特爵士。”萝丝曼德声调平板地说。
“这就是你与你丈夫道别的方式吗?”布罗伊特问,“难道你不给他一个临别之吻吗?”
萝丝曼德走上前去,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立即退回来,退到他够不着的地方。“谢谢您送给我的胸针。”她说。
布罗伊特的目光从女孩苍白的脸上移到她的领口处。“见此如见吾挚爱之友。”他说着,用手指抚弄了一下胸针。
艾格妮丝跑过来,嘴里大喊着,“布罗伊特爵士!布罗伊特爵士!”布罗伊特抓住小女孩,一把抱在怀里。
“我来跟你说再见。”她说,“我的猎狗死了。”
“我会给你带一条猎狗作为婚礼礼物,”布罗伊特说,“要是你亲我一下的话。”
艾格妮丝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在他的两边脸颊上各大声地亲了一下。
“你不像你姐姐那样吝惜亲吻呀。”布罗伊特说着,朝萝丝曼德看来。他把艾格妮丝放下地:“要不你也给你的丈夫两个亲吻吧?”
萝丝曼德一言不发。
布罗伊特走上前来伸手抚弄着胸针。“见此如见吾挚爱之友,”他说着,把手放在萝丝曼德肩上,“每当你戴上这枚胸针的时候,可都要想我呀。”他俯身亲吻了她的脖子。
萝丝曼德没有畏缩,但她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布罗伊特放开她:“我会在复活节时前来迎娶你的。”
“你会给我带只黑色猎狗来吗?”艾格妮丝问。
伊沃尔德夫人向他们走来,质问道:“你们的仆人怎么还没把我的旅行披风拿来?”
“我去拿。”萝丝曼德说着,拽着伊芙琳朝大屋飞奔而逃。
她们一跑出布罗伊特爵士的视野范围,伊芙琳便说:“我得去找艾米丽夫人了。看,他们已经准备要出发了。”
的确如此。之前混成一团的仆人、箱笼和马匹已经排成了队列,而科伯已经打开了庄园大门。昨天晚上“东方三圣”骑来的马满负着箱子和包裹,缰绳连在一起。布罗伊特爵士的嫂子和她的女儿们已经上了马,主教使节正站在伊莉薇丝的牝马旁边,将马鞍上的肚带束紧。再有一小会儿,伊芙琳想,就让她在教堂里再待上一小会儿,他们就走了。
“你母亲让我去找艾米丽夫人。”伊芙琳说。
“你得先跟我到屋子里去。”萝丝曼德握住伊芙琳胳膊的手还在颤抖。
“萝丝曼德,没时间——”
“求你了,”女孩说,“要是他进屋来找我怎么办?”
伊芙琳脑中浮现出布罗伊特爵士亲吻女孩脖子的情形。“我陪你去,”她说,“不过我们得动作快点。”
她们跑过庭院,冲进屋门,差点一头撞在那个肥胖的西多会修道士身上。他看起来怒气冲冲的,也许是余醉未消。他经过屏风走出门去,看也没看她们俩一眼。
屋子里再没别人了,桌子上依然散放着酒杯和一盘盘的肉。因为没人照看,壁炉里的火散发出呛人的浓烟。
“伊沃尔德夫人的披风在阁楼上,”萝丝曼德说,“等着我。”她飞快地爬上梯子,就好像布罗伊特爵士在后面追着她一样。
伊芙琳走到屏风边向外看去。主教使节正站在伊莉薇丝的牝马旁边,一只手放在马鞍的前鞍上,那位西多会修道士正附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伊芙琳朝楼上卧室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心里琢磨着那位文书是真的宿醉未醒呢,还是和他的上司发生了争执闹翻了。那位西多会修道士的手势明显透出烦忧来。
“给。”萝丝曼德从梯子上爬下来,“你能帮我把它拿给伊沃尔德夫人吗?”
这正是她所等待的机会。“好的。”伊芙琳应着,从萝丝曼德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披风向外走去。
一走到外面,她就会把披风交给最近的仆人拿去给伊沃尔德夫人,然后走向门廊。让她在教堂里再待上一会儿吧,伊芙琳在心底祈祷。她迈步出门,却与艾米丽夫人撞了个满怀。“你怎么还没准备好要走?”老妇人盯着伊芙琳胳膊上搭着的披风问,“你的披风呢?”
伊芙琳朝主教使节投去一瞥。他两手撑在马前鞍上,正踩上科伯搭起来的双手,那位西多会修道士已经坐在马上了。
“我的披风落在教堂里了,”伊芙琳说,“我正要去拿。”
“没时间了,他们要出发了。”
伊芙琳拼命扫视着庭院,但大家都离得很远:伊莉薇丝和盖文一起站在马房边,艾格妮丝正高兴地同布罗伊特爵士的一个侄女说话,萝丝曼德可能还在屋子里躲着。
“伊沃尔德夫人让我去给她拿披风。”伊芙琳说。
“麦丝瑞会把披风拿给她的,”艾米丽说,“麦丝瑞!”
但愿女仆还在躲着,伊芙琳在心底祈祷。
“麦丝瑞!”艾米丽大声叫道。麦丝瑞从啤酒厂的门里溜出来,双手捂着耳朵。艾米丽夫人把披风从伊芙琳手中抢过去,扔到麦丝瑞怀里。“别抽抽搭搭的,把这个拿去给伊沃尔德夫人。”她厉声说道,接着她一把抓住伊芙琳的手腕朝主教使节走去,“神甫,您忘了凯瑟琳女士,您答应把她带去戈斯托的。”
“我们不去戈斯托,”主教使节翻身上马,“我们去伯尔尼瑟斯特。”
盖文已经骑上了格林葛利特,正策马朝庄园大门行去。他会跟他们一起走,她想。也许在去考斯的路上我能说服他带我到传送点去,也许我能说服他告诉我传送点的位置,那样我就能逃离他们,自己找到传送点。
“那您能不能带她一起到伯尔尼瑟斯特,然后派位修士把她送去戈斯托?我想把她送回她的修道院去。”
“没时间了。”主教使节说着,拿起缰绳。
艾米丽一把攥住他猩红的袍角:“您为什么如此突然地离去?我们有什么冒犯之处吗?”
主教使节飞快地朝西多会修道士投去一瞥,后者正攥着伊芙琳骑过的那匹牝马的缰绳。“没有。”他在艾米丽上方做了个模糊的手势,好像是划了个十字。“愿主与你们同在,也与你的心灵同在。”他喃喃念着,目光锐如鹰隼地扫向老妇人抓着他袍角的手。
“那新神父的事呢?”艾米丽仍不依不饶。
“我将我的文书留下以供您驱使。”他答道。
他在撒谎,伊芙琳心念一动,抬头朝主教使节看去。他又与那位西多会修士交换了一个遮遮掩掩的眼神。
“您的文书?”艾米丽夫人脸上绽出喜悦的神情,放开了主教使节的袍角。
主教使节立即策马向前飞奔,差点撞倒了艾格妮丝。小女孩慌忙让开路,向伊芙琳跑来,把小脑袋埋在她的裙子里。西多会修道士紧跟在主教使节的后面。
“愿主与你同在,神甫。”艾米丽夫人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可他已经冲出了庄园大门。
接着大家都出发了,盖文在最后,骑着马来了个俗丽浮华的步法,以期得到伊莉薇丝的注目。他们不会把她带到戈斯托去了,不会把她带到远离传送点的地方了。伊芙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甚至都没为盖文与他们同去而感到烦恼。从这儿到考斯只需半天时间,也许傍晚时分他就回来了。
每个人看起来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过那也可能只是圣诞下午的疲乏劲儿上来了,因为大家都是从昨天早上一直熬到了现在。桌子上依然摆满了脏盘子和半满的碗,可没人前去收拾。伊莉薇丝一屁股坐在高背椅上,手臂垂落在两侧,漠不关心地盯着桌子。过了一会儿,她出声叫麦丝瑞,当没得到回应时,伊莉薇丝便也没再叫。她把头倚靠在雕花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萝丝曼德上楼去休息了,伊芙琳在壁炉旁坐下,艾格妮丝跑过来坐在她身边,把小脑袋搁在她的大腿上,心不在焉地玩着铃铛。
只有艾米丽夫人拒绝向午后的疲乏和倦怠低头。“我要让我的新神父主持晚祷。”她说着,上楼去敲卧室的门。
伊莉薇丝闭着眼睛懒洋洋地提出反对意见——主教使节说了不要去打扰文书。但艾米丽执意敲了好几次门,声音很大,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等了一会儿,又接着敲,然后下楼来跪在楼梯脚念她的祈祷书,边念边留心着卧室的房门,以便文书一露面就拦截住他。
艾格妮丝用一个指头拍着铃铛,一边打着大大的呵欠。
“你为什么不上楼去和你姐姐一起睡会儿呢?”伊芙琳建议道。
“我不累,”艾格妮丝说着,坐起身来,“给我讲讲那个淘气的女孩后来怎么了。”
“除非你躺下来,我才告诉你。”伊芙琳开始讲故事。还没讲两句,艾格妮丝便睡着了。
下午晚些时候,伊芙琳想起艾格妮丝的小狗来。她小心地把膝盖从艾格妮丝的小脑袋下挪开,走出屋去埋葬小狗。庭院中空无一人,篝火的余烬依然在草地中心焖烧着,但火堆旁已经没人了,村民们肯定也都在享受圣诞午后的小憩。
伊芙琳把布莱基的尸体搬出来,然后走进马房去拿木铲。马房里只剩下艾格妮丝的小马,伊芙琳冲着它皱起眉来,心里琢磨着那位文书要怎样去考斯与主教使节会合。
伊芙琳带着铲子和布莱基已经僵硬的尸体穿过草地向教堂走去,然后绕到教堂北面。她把小狗放下来,开始在结着冰壳的雪里挖掘。地面硬得像石头一样,木头铲子甚至不能在上面留下凹痕。她爬上小山,走到森林边缘,挖着一棵白蜡树下的积雪,然后把小狗埋在松散的落叶堆中。
“安息吧。”她念道,以便能对艾格妮丝说为小狗举行了一场基督教的葬礼,然后她沿着来路下山去。
伊芙琳希望此刻盖文会骑马出现,这样她就能让他在大家都还睡着的时候把自己带到传送点去。她慢慢地走过草地,凝神听着马蹄声,她把铲子靠在围栏上,然后绕过庄园围墙的外围向大门走去,可她没听见任何动静。
她在大门边站到觉得身上有了寒意,然后沿着围墙走回猪圈处,回到庭院里。庭院里依然空无一人,萝丝曼德坐在前厅,披着斗篷。
“你去哪儿了?”萝丝曼德问,“我到处找你。那位文书——”
伊芙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了?他要走吗?”
“不是的。”萝丝曼德起身走进大厅,大厅里空荡荡的。女孩解开布罗伊特爵士的胸针,脱下斗篷:“他生病了,洛克神父派我去找你。”
“病了?”伊芙琳重复道。
“是的。奶奶派麦丝瑞到卧室去给他送些吃的,然后发现他发烧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她的心头。他睡在我曾睡过的床上,伊芙琳想,他感染了我身上的病毒。“他有什么症状?”伊芙琳问。
萝丝曼德打开了卧室的门。
狭小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她们立足之地了。洛克神父在床边,伊莉薇丝站在他身后,她的手抚在艾格妮丝的脑袋上。麦丝瑞缩在窗边。艾米丽夫人跪在床脚,身边放着她的药匣子,正忙着调制某种气味难闻的药膏。而屋子里还弥漫着另一种气味,那气味如此浓烈,盖过了药膏里芥末和韭葱的气味,中人欲呕。
除了艾格妮丝,每个人看起来都一脸惊恐。伊芙琳忍不住想,他要死了,他感染了我曾感染的病毒,他要死了。
她朝文书看去。他躺在床上,没有盖被子,只穿着一件亵衣。他的其他衣物散挂在床脚,那件紫红的斗篷拖到了地板上。他的亵衣是黄色的丝绸织成,上面的系带已经解开了,使得他的大半个胸膛露了出来。他病了,我从来没有病成那样,伊芙琳想,即使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
伊芙琳迈步向床走去,脚踢到了一个半空的陶制酒瓶,把它踢得咕噜咕噜地滚到床下去了。文书闻声缩了一下。
“他吃了太多油腻的东西。”艾米丽夫人说着,在石碗中捣着什么。
但那显然不是食物中毒,也不是酒精中毒,他病了,伊芙琳想,病得非常厉害。
文书用嘴急促地呼吸着,喘得像可怜的布莱基一样。他的舌头伸了出来,呈现鲜红的颜色,看上去好像肿了起来。他的脸呈现出更深的红色,表情扭曲,就好像正经受着巨大的恐惧。
伊芙琳怀疑他是不是被下毒了。主教使节那么着急地离开,他还告诉伊莉薇丝让文书一个人待着。14世纪时教会没少干这种事情,不是吗?修道院和大教堂里的神秘暴毙事件,体面的死亡方式。不过那不能说明什么,主教使节权力很大,他完全可以将文书降级,而没必要毒杀他。
“他得的是霍乱吗?”伊莉薇丝夫人问。
不是的,伊芙琳在心底回答,试着忆起霍乱的症状:剧烈的腹泻和呕吐,体液的大量流失,痛苦的表情,脱水,紫绀,极端口渴。
“你渴吗?”伊芙琳开口问道。
文书没有反应,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看上去也肿了。
伊芙琳将手放在文书的额上,他微微缩了一下,发红的双眼扑扇着睁开了,又闭上了。
“他烧得很厉害。”伊芙琳边说边仔细思量,霍乱不会导致这样的高烧,“给我拿块用水浸湿的布来。”
“麦丝瑞!”伊莉薇丝猛地叫道,萝丝曼德递过来一块脏兮兮的破布。
伊芙琳把它叠成长方形,仔细观察着文书的脸。他依然喘着粗气,当她把那块布放到他额上时他的脸扭曲了起来,手紧紧地抓着肚子。阑尾炎通常伴随着的是低烧;伤寒倒是能导致四十度的高烧,但那通常不会出现在发病初期,而且它会引起脾脏肿大,导致腹痛。
“你觉得疼吗?”伊芙琳问,“哪儿痛?”
文书的眼睛又扑扇着睁开了一半,他的手在床单上不安地移动着。那正是伤寒[害]症的一个症状,不间断的寒战,但那只会出现在病症晚期,病发后八到九天的时候。她怀疑文书到这儿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发病了。
他们抵达的时候,文书在下马时绊了一下,那个西多会修道士不得不上前接着他。但他在宴席上吃喝得可不少,他还想去抓麦丝瑞来着。那时他不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了,而伤寒起病缓慢,头痛和些微的体温升高是最早出现的症状,一直要到病程的第三周体温才会达到39度。
伊芙琳俯近些,将文书松开的亵衣往两边拉开,查看是否有伤寒病发时出现的玫瑰疹。但是没有。他的颈侧看上去有些许肿大,不过淋巴结肿大几乎是所有传染病共有的症状。她又把他的衣袖持上去,他的手臂上也没有玫瑰疹,但他的指甲显出一种蓝褐色,那意味着缺氧,而紫绀正是伤寒的一个病症。
“他有没有呕吐或是拉肚子?”伊芙琳问。
“没有,”艾米丽夫人回答着,把一团绿油油的糊状物涂在一块亚麻布上,“他就是吃了太多的糖和调味品,那些东西使他的血液烧起来了。”要是没有呕吐症状的话,这就不可能是伤寒,而且这体温也太高了。
文书抬起手把那块破布从额上推开,破布跌落到枕上,伊芙琳把它捡起来,布已经干透了。可除了伤寒外,还有什么病毒能引起如此的高烧呢?
萝丝曼德走上前来从伊芙琳手里接过破布。“用凉水把它弄湿,别拧干,”伊芙琳吩咐道,“洛克神父,帮我把他抬起来。”
洛克把手放在文书的肩上,把他的上半身抬起来。文书枕着的亚麻布上没有血迹。洛克轻轻地把他放下:“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伤寒病?”他的声音里带着好奇,甚至饱含希望。
“我不知道。”伊芙琳说。萝丝曼德把破布递给她,伊芙琳俯身向前,把破布敷在文书额上。
文书的胳膊突然举了起来,狂野地挥舞着,将破布从伊芙琳的手中打飞出去,接着他翻身坐起,对着她拳打脚踢。他一下踢中了她的腿侧,踹得她膝头一弯,差点摔翻在床上。
文书那充血的眼睛睁得眼角几乎都要裂开,直直地瞪视着前方。“无上光荣的主啊。”他用一种怪异的高声调嘶吼着,几近尖叫。
伊芙琳想抓住他的手腕,他的另一只胳膊抡出去,重重地打在她的胸口。
“祈赐予其永恒的安眠,”他吼叫着,在床中间跪坐起来,接着站起身来,“以永恒的光亮照耀他们。”
伊芙琳突然意识到他正在吟唱安魂弥撒。洛克神父抓住文书的亵衣,但文书猛地挣开,接着又继续乱蹬乱踢,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好像在跳舞一样。他踢着墙上的木头,双手四处乱打,但眼神飘忽不定。
“等他靠近这边,我们得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放倒。”伊芙琳说。
洛克神父点点头,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仿佛被钉在原地,甚至都没想到要阻止文书。艾米丽还跪在床脚;麦丝瑞几乎整个身子都缩进窗子里去了,双手捂着耳朵,眼睛紧紧地闭着;萝丝曼德已经捡回那块湿漉漉的破布,握在手里,手臂保持着伸出的状态,好像她觉得伊芙琳会再次把它敷到文书额上去;艾格妮丝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文书半裸的身体。
文书双手撕扯着亵衣前面的系带,想把它们都扯掉。
“就是现在!”伊芙琳说。
洛克神父和她一起伸手去抓文书的脚踝。文书跪倒下来,接着猛挥手臂挣脱开去,冲下高床直冲萝丝曼德而去。女孩举起手臂,手里依然握着那块破布,接着文书重重地撞在她的身上。
“垂怜于我。”文书念道,然后他们两人都倒在了地上。
“把他的手抓住,别让他伤着她。”伊芙琳喊,但文书已经停止乱挥乱打了。他躺在萝丝曼德身上,一动不动,他的嘴几乎触到了女孩的嘴,他的胳膊毫无生气地摊放在身侧。
洛克神父抓住文书软绵绵的手臂,把他从萝丝曼德身上推开。文书侧躺着,呼吸轻浅,不再气喘吁吁了。
“他死了吗?”艾格妮丝问。她的声音好像解除了其他人身上的咒语,大家都开始动起来。艾米丽夫人扶着床柱,挣扎着站起身来。
“他没死,”艾米丽在文书身边跪下来,“不过他血液里面的热毒已经跑到他的脑子里去了。事情经常这样。”事情从来不是这样,伊芙琳想。
伊芙琳朝萝丝曼德弯下腰去。女孩躺在地板上,浑身僵硬,眼睛紧紧地闭着,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他伤到你了吗?”伊芙琳问。
萝丝曼德睁开眼:“他把我推倒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能站起来吗?”伊芙琳问。
萝丝曼德点点头:“我的脚受伤了。”
伊莉薇丝扶着萝丝曼德走到床尾,让她在那个雕花箱子上坐下。艾格妮丝爬上去在姐姐身边坐下。
文书发出低沉不清的嘀咕声,萝丝曼德满怀恐惧地朝他看去:“他是不是又起来了?”
“没有。”伊莉薇丝回答,不过她还是扶着萝丝曼德走到门口,吩咐艾格妮丝说,“把你姐姐带到楼下去,和她一起在火边坐着。”
艾格妮丝扶住萝丝曼德的胳膊领着她走出去。“等文书死了,我们会把他埋在教堂墓园里。”依稀能听见她边下楼边念叨,“就像布莱基那样。”
文书看上去像是死了,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洛克神父在他身边跪下,毫不费力地把他扛到肩上。床上一片凌乱,伊芙琳匆匆把被单拉好,然后洛克神父把文书放到床上。
“我们必须把热毒从他脑子里驱逐出去。”艾米丽夫人转身去拿她的药膏,“是那些调味品让他的脑子发热的。”
“不是的。”伊芙琳看着文书。他仰面躺着,胳膊放在身侧,手掌摊开。他那薄薄的亵衣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他的胳膊完全露在了外面。他的腋下有一处鲜红的肿块。“不。”她屏住了呼吸。
那肿块红得透亮,几乎有一个鸡蛋那么大。高烧、肿胀的舌头、臆想、腋下与腹股沟处淋巴肿大。
伊芙琳从床边退开一步。“不可能,”她说,“那肯定是别的什么。”她伸出手去,将肿块处的衣袖拨开。
文书的双手抽搐着,洛克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将它们按在床上。肿块摸上去硬硬的,周围的皮肤显出斑驳的紫黑色。
“不可能,”她喃喃地说,“现在是1320年。”
“这个会把热毒拔出来。”艾米丽姿势僵硬地站起来,药膏举在身前,“把他的亵衣脱了,我好把药膏敷在他身上。”她朝床边走去。
“不!”伊芙琳疾呼。她伸出手去阻止老妇人,“别过去!别碰他!”
“你真没礼貌。”艾米丽朝洛克神父看了一眼,“那只是肠胃感冒。”
“那不是感冒!”伊芙琳转向洛克,“放开他的手,离开他身边。那不是感冒,那是鼠疫!”
所有人,洛克、艾米丽、伊莉薇丝,看上去都一脸迷茫,就像麦丝瑞一样。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伊芙琳绝望地想,因为这时它还不存在,这时还没有出现黑死病。它甚至要到1333年才在亚洲爆发,它要到1348年才蔓延到英国。伊芙琳说:“他表现出了所有的症状!淋巴肿块、肿胀的舌头、皮下出血!”
“那就是肠胃感冒。”艾米丽推开伊芙琳,朝床边走去。
“不要——”伊芙琳大喊,但艾米丽已经停下了,拿着膏药的手悬停在文书裸露的胸膛上方。
“愿主怜悯我们。”老妇人边念边往后退,手里依然举着药膏。
“是蓝病吗?”伊莉薇丝惊恐地问。
伊芙琳突然心头雪亮。她们到这儿来不是因为案子的缘故,不是因为纪尧姆领主触怒了国王而身陷危险之中。领主把她们送到这儿来是因为巴斯爆发了鼠疫。
“我们的保姆死了”,艾格妮丝曾经这样说过,还有艾米丽夫人的随行神父胡巴德修士,“萝丝曼德说他是因为害蓝病死了的。”而布罗伊特爵士说过案子审理推迟了,因为法官病了。那就是伊莉薇丝不想派人去考斯捎信的缘故,也是当艾米丽派盖文去找主教时她大发雷霆的缘故,因为巴斯爆发了鼠疫。但那不可能,黑死病要到1348年才蔓延到巴斯。
“现在是哪一年?”伊芙琳问。
女人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艾米丽手里依然举着药膏。伊芙琳转向洛克:“现在是哪一年?”
“您生病了吗?凯瑟琳女士。”洛克不安地说着,伸手来抓她的手腕,好像他担心她会像文书那样突然发病。
她猛地抽开手:“告诉我。”
“是爱德华三世即位第21年。”伊莉薇丝说。
爱德华三世,不是二世。在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慌中她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即位的了。“告诉我年份。”她说。
“耶稣纪元,”文书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他试着用肿胀的舌头舔舐嘴唇,“13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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