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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洛克神父。
冻得梆硬的缰绳突然在伊芙琳的手中松散开来。“洛克神父?”
艾格妮丝说:“那个坏人为什么躲在爷爷的坟墓里呢,凯瑟琳女士?”
那不可能是洛克神父。洛克神父曾经为她做过临终祈祷,他曾经在她的太阳穴和手掌中涂了油。
“那个坏人会不会伤害洛克神父?”艾格妮丝问道。
她试着回忆起神父的面容,他曾经向她俯身下来询问她的名字,但是因为烟雾弥漫的缘故,她没能看清他的脸。
而当他为她做临终祈祷时,她曾看见了那个强盗,她吓坏了,因为人们居然让他进屋了。但那根本就不是个强盗,那就是洛克神父。
“那个坏人追来了吗?”艾格妮丝紧张地看着教堂大门问道。
一切都说得通了。那个强盗在传送点向她俯下身来,把她放到马背上。她曾以为那是自己发烧时产生的幻觉,但不是的。那就是洛克神父,他帮着盖文把她带往庄园大屋。
“那个坏人没来,”伊芙琳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坏人。”
“他是不是还藏在教堂里面?”
“不,是我弄错了。根本没有什么坏人。”
艾格妮丝看上去将信将疑:“你当时在尖叫。”
“我知道我叫出声来了,”伊芙琳说,“教堂里很黑,洛克神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吓到了。”
“但那是洛克神父呀。”艾格妮丝的语气好像在说她不能想象有任何人会被洛克神父吓到。
“你和萝丝曼德捉迷藏的时候,她突然从一棵树后跳到你面前,你也尖叫了。”伊芙琳拼命解释道。
“有一次,我去看我的猎狗时,萝丝曼德藏在阁楼上,她突然跳下来。我被吓了一大跳,尖叫了起来。就像这样,”艾格妮丝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还有一次,大厅里很黑,盖文突然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嘴里还说着‘哈’,然后我就叫出声来了,还有——”
“对,就是那样,”伊芙琳说,“教堂里很黑。”
“洛克神父是不是突然跳到你面前喊‘哈’啦?”
是的,伊芙琳想。他向我俯下身来,而我以为他是一个强盗。“没有,”她答道,“他什么也没干。”
“那我们还跟洛克神父一起去采冬青枝吗?”
伊芙琳把艾格妮丝放下地来:“走,我们去找他。”
“我们是不是要再进到教堂里面去呀?”艾格妮丝不情不愿地问道。
“对,那儿除了洛克神父没别人。”
尽管伊芙琳做了保证,艾格妮丝还是不愿意回到教堂里去。当伊芙琳推开教堂大门时,小女孩把头埋在伊芙琳的裙子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腿。
“没事的。”伊芙琳安慰她道,一边往教堂正厅里看去。神父不在坟墓旁边了。大门在她身后阖上,她站在那儿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她的心怦怦狂跳,艾格妮丝紧紧地贴着她。“没什么好害怕的。”
“那个坏人还在吗?”艾格妮丝悄声问道,她把小脑袋埋在伊芙琳的膝间。
“没有坏人。”伊芙琳答道,接着她看到了他。他正站在圣凯瑟琳的雕像前。他拿着伊芙琳刚才扔掉的蜡烛,弯下身去,把它放在雕像前面,然后直起身来。
“洛克神父在哪儿?”艾格妮丝问道,抬起小脑袋来。“他在那儿。”她轻声呼道,然后向他跑去。
“不要——”伊芙琳喊道,“别——”
“洛克神父!”艾格妮丝叫道,“洛克神父!我们一直在找你!”她显然完全忘了坏人那码事了。“我们在教堂里找了,还去你屋子找了,但是你都不在!”
她扑向他。他转过身,弯下腰来,一把便把艾格妮丝抱在怀中。
“我到钟塔去找你,你也没在那儿。”艾格妮丝说着,“萝丝曼德说你已经走了。”
伊芙琳在最前面的柱子旁停下来,试着让自己的心跳平缓下来。
“你是不是藏起来了?”艾格妮丝用一只胳膊环绕着他的脖子,“有一次萝丝曼德藏在牲口棚里,然后跳到我面前。我吓得大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找我呀,艾格拉丝?”他答道,“有人病了吗?”
他把“艾格妮丝”念做“艾格拉丝”,他的口音几乎和那个患坏血病的男孩子一模一样。翻译器卡了一下壳,才把他说的话翻译出来,伊芙琳心中掠过一丝讶异,因为她竟然听不懂他说的话。在病房时,她能听懂他说的每一句话。那时他肯定对我说的是拉丁语,她想,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声音。这就是那个曾念着临终祈祷的声音,那个告诉她不要害怕的声音,于是她心中的恐惧就真的消散不见了。
“不是,没人生病。”艾格妮丝答道,“我们想和你一起去采集常青藤和冬青枝,用来装饰大厅。凯瑟琳女士、萝丝曼德、撒拉逊和我。”
当听到“凯瑟琳女士”这个词时,洛克转过身来,看见她正站在柱子旁边。他把艾格妮丝放下地。
伊芙琳伸手扶住柱子。“我请求您的原谅,洛克神父。”她说,“很抱歉我刚才在你面前失态了。太黑了,我没认出您来——”
翻译器的反应仍然慢了半拍,还把最后几个词翻成了“我不认识您”。
“她谁也不认识啦,”艾格妮丝插嘴道,“坏人打了她的头,她什么也不记得啦,除了自己的名字。”
“我听说这事了。”神父依然盯着伊芙琳,“你是不是真的不记得为什么来我们这儿了?”
就像当时他询问她名字时一样,她突然有种想把真相告诉他的冲动。我是一个历史学者,她想这么说。我到这儿来观测你们,然后我病倒了,我不知道传送点在哪儿。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啦,”艾格妮丝说,“她甚至不记得该怎么说话了,我还得教她呢。”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他问。
“是的。”
“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了?”他接着问道。
至少她能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不。”她答道,“我只记得你和盖文把我带到庄园大屋去了。”
艾格妮丝显然努力想加入到谈话中来:“现在我们能不能跟你一块去采冬青呀?”
神父好像没听到这句问话。他伸出手来,就好像他打算祝福伊芙琳一样,但他只是触摸了下她的太阳穴,她意识到这就是之前他打算做的事情。“你的伤口不见了。”
“它好了。”伊芙琳答道。
“我们现在就想去。”艾格妮丝说道,拉扯着洛克的胳膊。
洛克举起他的手来,好像要再次触摸伊芙琳的太阳穴,接着又把手放了下去。“你不必害怕,”他说,“上帝出于某些良好的意愿,把你送到我们中间来了。”
不,不是的,伊芙琳想。根本就不是上帝把我送到这儿来的,是中世纪研究组把我送来的。但她觉得心情安宁了下来。
“谢谢您。”她回答。
“我想现在就去!”艾格妮丝嚷道,大力拉扯着伊芙琳的胳膊。
“去牵你的驴吧。”她对洛克神父说,“我们去接萝丝曼德。”
艾格妮丝走下祭台,伊芙琳别无他选,只得跟着她。就在她们走到门边时,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萝丝曼德站在门外,眨巴着眼往里看。
“下雨了。你们找到洛克神父了吗?”萝丝曼德问。
“你把布莱基送回马房了?”艾格妮丝反问。
“嗯。你们是不是动作太慢了,洛克神父已经走掉了?”
“没。他在这儿呢,我们跟他一块去。他就在教堂里,还有,凯瑟琳女士——”
“他去牵他的驴了。”伊芙琳打断了艾格妮丝滔滔不绝的讲述。
“那次你从阁楼上跳到我面前来时,我吓坏了,萝丝曼德。”艾格妮丝说。但萝丝曼德已经大踏步向她的马儿走去了。
雨还没下,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伊芙琳帮着艾格妮丝坐到马鞍上,然后踩着墓园大门骑上了那匹栗色马。洛克神父牵着驴走出来跟她们会合,然后他们沿着教堂旁边的小路出发了,穿过了教堂后面那条狭窄的林带,经过了一小块白雪覆盖的草地,然后进入了森林。
“这片森林里有狼,”艾格妮丝说,“盖文打死过一只。”
伊芙琳几乎没在听她说话。她观察着骑着驴走在自己身边的洛克神父,试着回忆起他把她带到庄园大屋去的那个夜晚。当她靠着马车轮子坐在那儿时他曾向她俯下身来,她能借着摇曳的火光看见他的脸。他对她说了一些话,但她没听懂,她只是说:“告诉丹沃斯先生来接我。”
萝丝曼德已经超过了驴子,正在远远的前方道路拐弯处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赶上来。
“萝丝曼德!”伊芙琳叫道,萝丝曼德策马飞奔回来,几乎与驴子撞了个满怀,然后猛地拉住了缰绳。
“我们能不能走快点?”萝丝曼德叱问道,策马兜了一圈,然后又朝前奔去。“我们没可能在下雨之前干完活了。”
这会儿他们骑行进浓密的树林中了,道路仅能容一匹马通过。伊芙琳朝树丛中看去,试图记起自己之前见过的情形。他们经过了一丛柳树,但它离开道路太远了,一条细细的水流从它旁边淌过,两岸已经结冰了。
路的另一边是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它在一小块空地上,枝条上悬垂着槲寄生。旁边是一行野花楸树,分布得很均匀,它们也许是人工种植的。她完全记不起来之前看到过这些了。她只记得,当她靠着马车轮子坐着的时候,洛克神父的脸朝她俯下来。
他们爬上了一座低矮的小山,登临山顶时洛克神父回头看来,以确定她们跟上了。伊芙琳和艾格妮丝到达了山顶,但她目力所及之处只能看见树木,更多的树木从她们驻足之处延伸开去。他们肯定是身处维奇森林之中,传送点可能隐藏在这上百平方公里范围内的任意一处。仅凭一己之力她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它,她甚至不能看清灌木深处十米开外的情形。
当步下小山进入森林中心地带时,她不禁为树林的浓密而感到惊诧。林间显然没有路,地面上遍布着枯枝败叶、纠缠纷葛的灌木丛和积雪。
洛克神父停了下来,在他的驴子旁边站住了,萝丝曼德策马小跑回他身边,伊芙琳和艾格妮丝也赶上前去与他会合。伊芙琳不无讽刺地想他是不是迷路了。但当她们一与他会合,他便拨开一丛浓密的灌木,走向一条小径——那条小径那么窄小,走在路上时根本发现不了。
他们沿着小径走了一小会儿,经过一棵枝条繁茂的柳树,它看上去和传送点旁的那棵柳树惊人的相似。接着他们离开了小径,从一丛冷杉树中挤过,来到了一棵冬青树旁。
伊芙琳一度以为冬青木都像布拉斯诺斯方庭中生长的那些一样低矮,但眼前这棵却是一棵货真价实的大树。它高耸入云,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遮蔽了其下的针枞树林,树上结满红色的浆果,在光滑的树叶间闪闪发亮。
洛克神父从驴背上取下麻袋,艾格妮丝去帮他。萝丝曼德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宽刃的短刀,开始劈砍低处那些长满狭长叶片的树枝。
伊芙琳汲过积雪走向树的另一侧去。
艾格妮丝跟了上来,洛克神父走在她后面,拿着一把粗劣的短剑,他看上去依然像个杀人犯。
他递给艾格妮丝一个粗布袋。“你得让袋子的口像这样敞开着。”他说着,弯下腰去示意给她看怎样把袋口折起来。“我会把树枝放进去。”他开始砍伐树枝,毫不在意那些带着尖刺的树叶。伊芙琳从他手里接过树枝,仔细地放进袋子里,小心地不让稠密的树叶受到压损。
“洛克神父。”伊芙琳开口道,“我想谢谢您在我生病时对我施以的援助,以及将我带到庄园大屋,在我——”
“当你落下来的时候。”他接道,砍着一根牢固的树枝。
她其实是想说,“当我被盗贼袭击的时候。”但他的回答一下子让她震惊了。她记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刚好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她和盖文的。要是是的话,当时他们已经离开传送点很远一段距离了,他就不可能会知道传送点的位置。可她记得他在那儿,在传送点。
没必要自己瞎琢磨。“你知道盖文找到我的地方在哪儿吗?”她问,然后屏住呼吸等他回答。
“嗯。”他答道,眼睛盯住一根粗大的树枝。
她如释重负,不禁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那地方离这儿远吗?”
“不远。”他答道。他把那根树枝扳了下来。
“你能带我去那儿吗?”伊芙琳问。
“你为什么要到那儿去?”艾格妮丝插嘴道,努力地张开双臂撑住袋口,让它敞开着。“要是那些坏人还在那儿怎么办?”
洛克神父盯着她看,好像他心里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
“我想要是我看到那个地方,也许我能想起我是谁,还有我是从哪儿来的。”伊芙琳答道。
神父把树枝递给她,在她把树枝放入袋中的时候举着它,免得她被刺到。“我会带你去的。”他说。
“谢谢你。”伊芙琳说。她将树枝放在袋子里别的树枝旁,洛克系上袋口,把袋子甩到肩上。
萝丝曼德走了过来,手里的袋子拖在身后的雪地里:“你们还没弄完?”
洛克把萝丝曼德的袋子也接了过来,系在驴背上。伊芙琳把艾格妮丝举到小马上,又帮萝丝曼德上了马,然后洛克神父跪下来,把他的大手合拢来,这样伊芙琳就能踩在上面蹬上马镫了。
之前她从马上摔下来时,他也是这样帮助她重新上了马。还有,当她晕倒的时候,她记得他的大手扶着她。但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传送点挺长一段距离了,而且,为什么盖文要带着洛克原路返回传送点呢?
洛克牵着驴往回走,穿过冷杉林,走上小径,踏上来时的路。萝丝曼德任他走在头里,然后用酷似艾米丽的腔调开口道:“他这是往哪儿走呢?这条路上可没有常青藤。”
“我们去看凯瑟琳女士遭到袭击的地方。”艾格妮丝应着。
萝丝曼德满腹狐疑地看向伊芙琳。“为什么你们这会儿去那呢?”她问,“你的行李和衣物都已经拿回庄园去了。”
“她觉得她要是看到那个地方的话,也许能记起点什么来。”艾格妮丝说,“凯瑟琳女士,要是你记起了自己是谁,你是不是就得回家去了?”
“当然,”萝丝曼德回答说,“她得回到家人身边。她不可能永远和我们待在一起。”她说这话只是为了刺激艾格妮丝,而且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
“她可以的!”艾格妮丝叫道,“她可以做我们的保姆。”
“她为什么会想和这么个哭哭啼啼的小鬼待在一起?”萝丝曼德说着,催策马儿小跑起来。
“我不是小鬼!”艾格妮丝冲着她的背影嚷道,“你才是个小鬼呢!”艾格妮丝骑着马走回伊芙琳身边:“我不想你离开!”
“我不会离开你的。”伊芙琳安抚她说,“来吧,洛克神父正等着呢。”
洛克停在路上等着她们,等她们一赶上来,他便继续前行。萝丝曼德已经沿着蜿蜒伸展、覆满积雪的小路远远地跑到前面去了,一路溅起雪花。
他们越过了一条小溪,来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岔路向着右边一直蜿蜒下去,另一条岔路直直延伸出去,在差不多一百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向左边来了个急转弯。萝丝曼德停在分岔口,任由她的马儿原地踩足摆头,以此表达她的不耐烦。
洛克神父在岔路口朝右转去,走了几米之后一头扎进了树林之中,手里牵着驴子。大家跟着神父走进了树林。洛克神父并没有遵循任何一条伊芙琳看到的小路前进,他在雪地里自行择路而行,低头钻过低矮的树枝,接着又绕过一丛多刺的李树。
伊芙琳试着记住周围的景物,以便自己将来能够找到这条路,可四周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令人沮丧的相似。如果积雪没有融化,她倒是能够遵循足迹和蹄印。她得在积雪融化之前单独回来,用V型刻痕或者衣物碎片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标记这条路。或者用面包屑,就像汉塞尔和葛蕾特注释1  一样。
不难看出那两兄妹,还有白雪公主,以及其他那些公主们为什么会在森林中迷路了。才不过走出一百来米,伊芙琳往回看时就已经不能确定来路在哪个方向了,这还在地上有脚印可循的情况下。
洛克神父的驴子停下来了。
“怎么了?”伊芙琳问。
洛克神父把驴子牵到一边,系到一棵桤木树上。“我们到了。”
这不是传送点。这个地方甚至算不上是块林中空地,这儿只有一棵橡树,向四面八方伸展枝梗,阻碍着其他树木的生长。这棵树像个帐篷一样,几乎遮盖了整个地方,树下的地面上只有零星的白雪。
“我们能生堆火吗?”艾格妮丝问着,向树下一处篝火的残迹走去。一段倒伏的原木横跨其上,艾格妮丝在上面一屁股坐下。“我好冷。”她说着,用脚拨弄着熏黑的石块。
那丛篝火并没燃烧很长时间,柴枝才刚刚熏黑而已。有人踢了些砂土在上面以扑灭它。她记起洛克神父曾经蹲在她的面前,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忽明忽暗。
“行了,”萝丝曼德不耐烦地开口,“你有没有想起点什么来?”
她曾经在这儿,她想起了火堆。“你确定这就是盖文找到我的那个地方?”
“是的。”洛克答道,皱着眉头。
“要是坏人来了,我就用我的短剑和他战斗。”艾格妮丝说着,从火堆余烬中抽出一根烧得半焦的柴枝,在空气中挥舞着。柴枝烧焦的那端随之碎裂折断。艾格妮丝在柴堆旁蹲下来,抽出另一根柴枝,然后坐到地上,背靠着那根原木,用两根柴枝互相敲击,焦黑的木屑四处飞溅。
伊芙琳看着艾格妮丝。当盖文和洛克神父生火的时候,自己就靠着那根原木坐着,随后盖文朝着她俯下身来,他的头发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鲜红的颜色,他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听不懂。接着,他把火扑灭了,用他的靴子把燃烧的柴枝踢散,烟气升腾,遮蔽了她的双眼。
“你记起自己是谁了吗?”艾格妮丝问,把手中的柴枝甩回石块中去。
洛克依然冲着自己皱着眉:“你不舒服吗,凯瑟琳女士?”
“不。”伊芙琳应着,试着微笑,“只是……我曾经希望,要是我看到我遭到袭击的地方,我能想起什么来。”
他严肃地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就像他在教堂里盯着她看一样,然后,他转身向驴子走去。“走吧。”他说。
“你有没有想起来?”艾格妮丝坚持问道,一边拍打着她的毛皮手套,手套上沾满了烟灰。
“艾格妮丝!”萝丝曼德开口了,“看看你,你把你的手套弄得多脏!”她粗暴地把艾格妮丝拽起来:“你的斗篷也全毁了!坐在冰冷的雪地上!你这个讨厌鬼!”
伊芙琳把两个女孩拉开。“萝丝曼德,把艾格妮丝的小马牵过来。”她说道,“我们该去采常青藤了。”她拂去艾格妮丝斗篷上粘的雪,还擦了擦小女孩手套上白色的毛皮,不过那显然是徒劳的。洛克神父站在驴子旁等着她们,脸上依然带着那副古怪的严肃表情。
“我们会在到家的时候把你的手套弄干净的。”伊芙琳匆忙说着,“快来,我们得和洛克神父一起。”
伊芙琳牵着母马的缰绳,跟着洛克神父和女孩子们,沿着来路往回走了数米,然后转了个方向继续走,几乎是下一秒钟,伊芙琳便发现大家站在了一条道路上。她看不到岔路口,她琢磨着他们是不是已经沿着原来的那条路走出了很远,还是根本就走到了另外一条路上。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一样——柳树、林中空地,还有橡树。
事情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当时盖文试着把她带往庄园,但她病得太厉害了。她从他的马背上摔了下来,于是他把她带进树林里,生起一堆火,把她留在那儿,靠着那根倾倒的原木,他好离开去寻求帮助。或者当时他是想生起火堆,陪着她一起直到天亮,而洛克神父看到了篝火,便赶来帮忙,然后他们一起带着她去到了庄园。洛克神父不知道传送点在哪儿。他以为盖文就是在刚才那个地方找到她的,在那棵橡树下面。
“他这会儿又是要往哪儿走呀?”萝丝曼德没好气地问,“离家不远的地方就有常青藤,而且现在开始下雨了。”
她是对的。雾已经转成了蒙蒙细雨。
“要是艾格妮丝没把小狗带出来的话,这会儿我们就能采完东西回家了!”萝丝曼德又催马往前飞奔而去,而伊芙琳甚至连想都没想要阻止她。
“萝丝曼德今天吃火药了。”艾格妮丝嘟囔着。
“嗯,”伊芙琳应道,“没错,你知道她怎么了吗?”
“都是因为布罗伊特爵士。”艾格妮丝说,“她要和他结婚了。”
“什么?”伊芙琳惊讶地轻呼。艾米丽曾经提到过关于婚礼的事情,但她以为是布罗伊特爵士的某个女儿将要嫁给纪尧姆领主的某个儿子。“布罗伊特爵士怎么能和萝丝曼德结婚呢?他不是已经和伊沃尔德夫人结婚了吗?”
“不是的,”艾格妮丝一脸吃惊地回答,“伊沃尔德夫人是布罗伊特爵士的姐姐。”
“但是萝丝曼德还没到结婚的年纪呀。”伊芙琳说,心里却一下子明白了。14世纪的女孩子们经常在成年之前就订婚了,有时甚至一出生就成为了某人的未婚妻。在中世纪,婚姻是一种交易,是一种合并领地、提高社会地位的途径。毫无疑问,萝丝曼德从艾格妮丝那么大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嫁给某个像布罗伊特爵士那样的人了。但是一下子,那些童贞少女嫁给老朽昏庸的男人的中古故事都涌上了伊芙琳的心头。
“萝丝曼德喜欢布罗伊特爵士吗?”伊芙琳问道。显然萝丝曼德不喜欢,从一知道他要来,她就表现得别扭不堪,脾气暴躁,处于歇斯底里的边缘。
“我喜欢他。”艾格妮丝说,“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会送我一个银的马辔头。”
伊芙琳朝前看向萝丝曼德,女孩正在路的那头等着她们。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呀?”伊芙琳问艾格妮丝。
“复活节的时候。”艾格妮丝答道。
她们走到了又一个岔路口。这一个更加狭窄,两条分岔的路几乎平行地向前延伸了一百多米,其中一条通往一座低矮的小山。
12岁,将要在三个月后结婚。怪不得伊莉薇丝夫人不想让布罗伊特爵士知道她们在这儿,也许她不赞成萝丝曼德这么小就出嫁,而那个婚约只是为了让小女孩们的父亲从正身陷其中的麻烦里脱身而缔结的。
萝丝曼德策马登上了山顶,接着又向洛克神父飞奔回来。“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她质疑道,“前面快到荒野了。”
“马上就到了。”洛克神父温和地回答。
萝丝曼德调转马头朝着山上飞奔而去,一直跑出了大家的视线,然后又再次出现,向着伊芙琳和艾格妮丝飞奔而来,在快接近的时候猛地扭转马头,又骑到前面去了。就像那只落入陷阱的老鼠,伊芙琳心里默默想道,疯狂地寻找一条出路。
毛毛雨变成了雨夹雪。洛克神父把头巾拉上去遮盖住剃度过的脑袋,牵着驴子登上那座低矮的小山。驴子踏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登上山顶,然后停了下来。洛克神父猛拉缰绳,但驴子以足抵地,一动不动。
伊芙琳和艾格妮丝赶上他。“怎么了?”伊芙琳问。
“走,贝雷姆。”洛克神父说着,两只大手一齐抓住缰绳发力,但是驴子纹丝不动。它把缰绳扯得紧绷,后蹄发力,整个身子往后倾,几乎要坐到地上去了。
“也许它不喜欢下雨。”艾格妮丝说。
“我们能帮忙做点什么吗?”伊芙琳问。
“不用。”神父答道,挥手示意她们继续往前走,“继续往前。要是马儿们不在这里了,它也许会好起来。”
他把缰绳缠裹到手上,走到驴子的背后去,好像打算推它。伊芙琳和艾格妮丝策马登上山顶,然后往回看去,以确定驴子没有突然踢到神父的脑袋。接着她们开始沿着山的另一面往下走。
山下的森林笼罩在雨雾之中。路上的积雪已经开始在雨水中融化,山脚一片泥泞。路的两侧遍布着浓密的灌木,覆盖着积雪。萝丝曼德停在下一个山头处。树木只延伸到那座山的半山腰,再往上,是一片皑皑白雪。
“你往哪儿走,凯瑟琳?等等!”艾格妮丝叫道,但伊芙琳已经下了山,翻身下马,拼命摇晃那些积雪覆盖的灌木丛,想看看它们是不是柳树。是的,它们是的,在它们的那一边,她能看见一棵高大橡树的树冠。她一把将马缰绳扔到微红的柳树枝上,一头往灌木丛里钻去。雪将柳树的枝条冻结到了一起。她努力分开它们,积雪劈头盖脸地落到她身上。一群鸟儿被惊起,蓦地飞向天空,发出尖叫声。她在树枝间分开一条路来,努力前进,那块林中空地应该就在前面。是的!眼前是那棵橡树,橡树的那边,远离道路的方向,是那丛桦树林。这儿肯定就是传送点。
但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对劲。传送点所在的林中空地更小一些,不是吗?那棵橡树上也应该有更多的树叶,更多的鸟巢。眼前这块林中空地的一侧有一丛黑李树,黑紫色的叶芽从尖利的棘刺间冒出头来。她不记得它曾在这儿。要是它本来就在这儿的话,她肯定应该记得的,不是吗?
是下雪的缘故,她想,积雪使得林中空地看上去显得更大。这儿的积雪差不多有半尺深,表面光滑,杳无印迹。看上去不像曾有人来过。
“洛克神父是想带我们来这个地方采常青藤吗?”萝丝曼德分开灌木的枝条走过来,她双手叉腰,环视林中空地。“这儿没有常青藤。”
这儿应该有常青藤,不是吗?就在橡树下面,还有蘑菇。都是因为积雪,伊芙琳想。积雪掩盖了所有可辨识的标志,还有盖文拖走马车和箱子盒子时留下的印迹。
她推开萝丝曼德往回走,穿过柳树丛,甚至想都没想要避开纷纷落下的积雪。那个匣子也被积雪掩埋了,但路边的积雪没有这么深,而那个匣子差不多有40厘米高。
“凯瑟琳女士!”萝丝曼德叫着,紧跟上来,“你要去哪儿?”
“凯瑟琳!”是艾格妮丝的声音,一声可怜的求救。她停在路中间,试着想从马背上爬下来,却把脚卡在马镫里了。“凯瑟琳女士,来帮帮我!”
伊芙琳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飞快地朝小山上投去一瞥。
洛克神父还在山顶处和驴子较劲。她得在他到这儿之前找到那个匣子。“待在马上,艾格妮丝。”她匆匆应道,然后开始在柳树下的积雪中乱挖乱扒。
“你在找什么?”萝丝曼德问道,“那儿没有常青藤!”
“凯瑟琳女士,快来帮帮我!”艾格妮丝也在大喊。
也许积雪把柳树压得倾斜了,那个匣子应该在树下更远一点的地方。她弯下身去,抓住又细又脆的树枝,想把积雪扫开。但匣子不在这儿,这儿的积雪只有几厘米厚,她应该一眼就能看到的。
“凯瑟琳女士!”艾格妮丝大叫,伊芙琳回头瞥了她一眼。她已经设法从马背上下来了,正向伊芙琳跑来。
“别跑。”伊芙琳开口喊,可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艾格妮丝已经被一条车辙绊倒,跌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不轻,伊芙琳和萝丝曼德赶在艾格妮丝大哭之前跑到了她的身边。伊芙琳将艾格妮丝揽进怀里,用手掌拍抚她的后背安抚她。
艾格妮丝急促地喘息着,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尖叫。
“去把洛克神父接来。”伊芙琳吩咐萝丝曼德,“他就在小山顶上。他的驴子犯犟不肯走了。”
“他已经来了。”萝丝曼德应道。伊芙琳转过头去。神父正以笨拙的姿势跑下小山,把驴子留在了后面,伊芙琳恨不得也朝着他大喊“别跑”。不过他不太可能透过艾格妮丝的尖叫声听到她的叫喊。
“嘘,”伊芙琳安慰艾格尼丝,“没事的,别怕。”
洛克神父赶到了,艾格妮丝立即一头扎进他的臂弯。他抱着她,让她靠在胸前。“安静下来,艾格妮丝。”他用他那完美的、带有安抚人心力量的声音低语着,“安静下来。”小女孩的尖叫声低下去,转成了啜泣。
“你哪儿受伤了?”伊芙琳问道,从艾格妮丝的斗篷上拂去积雪。“你擦伤了手吗?”
洛克神父在臂弯中把小女孩转了个身,以便让伊芙琳摘下她白色的毛皮手套。小女孩的双手通红,但没有擦伤。“你哪儿受伤了?”
“她没受伤。”萝丝曼德说,“她大哭大叫是因为她是个小毛头!”
“我不是小毛头!”艾格妮丝说这话的时候憋了那么大的劲儿,以至于差点从洛克神父的臂弯中挣脱出去。“我磕到膝盖了。”
“哪条腿?”伊芙琳问,“你之前受伤的那条腿?”
“是的!别看!”当伊芙琳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腿时,小女孩说道。
“好的好的,我不看。”伊芙琳说。那条腿的膝盖之前已经结痂了。小女孩可能是把创口磕破了。不过除非是她的伤口大量流血,把皮质长筒袜都浸透了,否则没有必要在这儿,在雪地里解开她的衣服,会把她冻感冒了。“不过到家以后你一定要让我检查。”
“我们现在能回家了吗?”艾格妮丝问道。
伊芙琳绝望地朝灌木丛看去。这个地方肯定没错。柳树、林中空地、山顶上没有树木的小山。这个地方肯定没错。也许她把匣子放在了灌木丛中比她以为的更深处的地方,还有积雪——
“我现在就想回家!”艾格妮丝又开始啜泣,“我好冷!”
“好吧。”伊芙琳点头答应。艾格妮丝的手套太湿了,不能再戴了。伊芙琳摘下自己那副借来的手套给了她。它们盖住了艾格妮丝的整个胳膊,这让小女孩高兴起来,伊芙琳不禁开始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她的膝盖。可当洛克神父试着把她放上马背时,小女孩抽泣着对伊芙琳说:“我想和你骑一匹马。”
伊芙琳点头应允,骑上了自己那匹栗色马。洛克神父把艾格妮丝递给她,然后牵着艾格妮丝的小马走上小山。驴子还站在山顶,就在路边嚼着从稀薄的积雪中探出头来的杂草。
伊芙琳透过雨雾回头向灌木丛看去,试着辨认出那块林中空地。即使是那座小山,从这儿看上去也有些不对头。
洛克神父牵起驴子的缰绳,驴子的身体立刻绷紧了,后足发力,但当洛克神父调转它的头,和艾格妮丝的小马一起转向来路开始下山时,它便变得温驯了。
雨水融化了积雪,萝丝曼德的马在她策马飞奔在返回岔路口的直路上时有些许趔趄。她放慢了速度,让马儿改为小跑。在下一个岔路口,洛克选择了左手边的那条路。这条路沿途都是柳树,还有橡树,途径的每一座小山脚下都遍布着泥泞的车辙。
“我们现在是回家去吗,凯瑟琳?”艾格妮丝小小的身躯在伊芙琳的怀中微微颤抖。
“是的。”伊芙琳扯过斗篷的下摆裹住艾格妮丝,“你的膝盖还疼吗?”
“不疼了,但我们一根常青藤也没采到。”艾格妮丝扭过身来看着伊芙琳,“你看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自己是谁呀?”
“没有。”伊芙琳回答。
“那就好。”艾格妮丝说着,转回身去继续靠着伊芙琳坐好,“现在你得和我们永远待在一起了。”
  1. 出自格林童话著名篇章,贫穷的父母把子女汉塞尔和葛蕾特遗弃在森林里,兄妹俩用面包屑标记回家的路,面包屑却被鸟儿吃掉了。孩子们在森林中迷路后,误入了巫婆的糖果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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