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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列梅特提防着小偷与人类,走过哈腊施劳亮着火把的贫民窟。他听说在费罗登、甚至在奥莱伊的一些地方,都会把精灵锁在一个被称为侨民区的小街区里。不过在戴尔斯这里,精灵比人类还多,因此变成了人类把他们自己锁在了上等区里。

他不知道侨民区的精灵是怎么生活的,但这里的人类少得可怜,也就不花心思派守卫去精灵的街区巡夜抓人痛打了。有可能侨民区精灵所居住的城市角落到处都很干净,不像这里,只有上等区大门外面的街道才有人打扫。

不过说实话,列梅特也怀疑不大可能。

“你今晚有点犯傻啊,我的朋友。”隋恩一面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说道。

“不见得吧。”列梅特叹了口气,又被一块滑落到泥泞里的鹅卵石绊了个趔趄。他们所在这个街区住的大都是精灵小贩和工匠,这条街道已经多年没有修整过了。

“你本来可以同珍妮特度过一个欢乐的夜晚的,却和我一道走回了家。”隋恩说着,“还不都是因为你惹她生气了。”

“珍妮特说得太多了。”列梅特厉声说道,然后又扫了一眼四周,“老是唠叨几个世纪以前的古时候,唠叨戴尔斯的事。”

“这就是酒馆里的漫谈,列梅特,没人会把它当真的。”隋恩忽然抓住列梅特的肩膀,两名精灵凝视着一条小巷,那里有三个年轻人手拿匕首注视着他们。隋恩和列梅特紧贴着大街远离那些人的那一侧行走,并一直盯着他们,直到将小巷甩在了后面。

“珍妮特对历史走火入魔了。”等又只剩他们两个时,列梅特打破沉寂说道,“这会给她惹上麻烦的。”

“怎么说?那酒馆里的全都是精灵啊。”列梅特看着隋恩,于是后者翻了个白眼,“好吧。是有几个平耳朵[ 指人类和精灵所生的后代,因绝大多数均为人类的外貌。],不过你懂我的意思的。你要责怪杰斯坦和塔勒的妈妈跟年轻的人类贵族交好,生出这些混血儿吗?又不是说他们看上去像人类,他们就能住到镇里的好地方去了。这里没人会传话给贵族,说精灵们在讨论过去由他们统治着这座城镇的时候的。”

“我也没觉得他们会说。”列梅特说着停下脚步,看着前头的一个小男孩跑过街区,在油亮的火把照耀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这个男孩看上去不超过八岁,可太阳下山都这么久了,他极有可能是小偷的同伙。男孩并没有看向他们。“但谈论这些事情只会让族人们气愤。那些年轻的傻瓜要听到了戴尔斯王国的荣耀,以及该死的人族对我们的背叛,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会有人下决心做蠢事的。”

“就比如在贵族们拒付马车的修理费时还要为他们说话这种蠢事?”隋恩轻笑着问道。

列梅特脸红了。“本库尔大人是没付新车轴的钱,现在还希望把前轮修好。可他的手下告诉我等我一完工,他就会付清所有的钱。”

“在过去的时代里当领主该有多好啊?”隋恩问着,“想象一下吧,叫你的手下把马车送到贫民窟的穷人类手上去修,并告诉他等你准备好了再付钱。”

“那个时候附近就没有人类。”列梅特说,“整座镇子就只有精灵。”他顿了一下。“你听到没有?”

隋恩眯起了眼睛。“是马匹。”

两人躲到了近处的巷子里。没有商贩会蠢到在半夜里驾马车通过这里的街道,而这就代表着马车里坐的是人类。

哈腊施劳的每一个精灵都知道,在人类驾车跑进贫民窟时就应该躲起来不被看到。

“你不会以为是有人在酒馆里说了什么吧?”隋恩低声说。马蹄声和轮子碾过鹅卵石的咔嗒声越发响亮了。

“我还觉得是那里的所有精灵都闹起来了呢。”列梅特瞪了他的朋友一眼,随即眯着眼睛回头看着黑暗的小巷深处。这是个死胡同,有一堆垃圾挡着,还有一堵高墙,已经有人把店开到那下面了。

“还是安静点吧。”隋恩咕哝着蹲在了一个板条箱后面。列梅特把泥浆会渗进他外衣的事抛到脑后直接卧倒。他们一同沉默地等待着人类的马车驶过这条街道。

一驾令人炫目的马车进入了视野,它新近上过白漆,镶着金边,车夫座位两侧各有一盏小灯驱走了黑暗。车夫是一个大块头,皮背心上缝着几个短刀鞘,还有几名穿着铠甲的护卫攀附在马车两边。列梅特看不到车里面的贵族,被一道红色的天鹅绒帘子挡住了,只有一道金光从马车内透出来。拉车的马是同一个品种的,通体金色,只有鬃毛是白色的。

随即马车从他们眼前驶了过去,它巨大的颠簸声是这条街上唯一的声响,列梅特如释重负地静静叹了口气。

黑暗中忽地飞出一枚石子,当地一声砸在其中一名护卫的肩膀上。

隋恩刚要站起身,听到马车边上那个护卫厉声咒骂起来,便又坐了回去。列梅特眯缝起了眼睛。那石子是从街对面的巷子里飞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就辨认出了那个精灵男孩的身影。他站在阴影中,手里举着另一枚石子。男孩的脸因为忿怒而扭曲着,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

那就不是自愿同小偷共事的了,列梅特光凭他的站姿就能看得出来。当没有家人来照顾你时,小偷们也许就是唯一能防止你在冬天被慢慢冻死的人了。

随着马儿们的尖嘶声,马车停住了。

列梅特弓着身子冲过街道,不去理会隋恩在他身后震惊地低语。他一把抓住那男孩的肩膀,打断了他这一次的投掷,而男孩则旋身想要打他。列梅特又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们杀了我妈妈。”男孩说着,用力想挣脱列梅特的手。

“安静。”列梅特回头看向马车,并听到它的接缝处在护卫们跳下时嘎吱作响。车夫应该想要给它上油了,列梅特出于职业习惯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对她做了这样的事,怎么还能到这条街上来。”男孩坚持道,“不能允许!”

“安静!”列梅特把男孩推回了巷子里。男孩在泥泞里滑了一下,哗地跌倒了。他恐惧地睁圆了大眼睛,而列梅特迈开步伐想跟着他一起躲进去。这条巷子不是死胡同,他们要是用跑的……

一股力量猛然将列梅特撞到了墙上,令他呼吸困难。他翻转身,就有一只靴子重重踩在他的肋骨上,于是他抬起头,正看到其中一名护卫怒气冲冲的脸——不过并不是那个被石子打中的。

“你们找到那个小杂种了吗?”从马车里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那护卫看了看列梅特穿的那身沾了泥浆但还很耐用的工作服,而后又看向那个男孩——他穿着偷来的破布烂衫,手上还捏着一枚石子。

列梅特的肋骨火烧火燎地疼,而且他还感到脸上撞到墙的地方出血了。

那护卫朝男孩走去。

列梅特拉住了护卫的靴子。

“他们有多少人啊?”马车里又传出了那个声音。

那护卫死死盯着男孩,然后又看向了列梅特,最后微微点了点头。

“只有这家伙,曼塞雷大人。”护卫说着把列梅特拉出了巷子。

那个被石子打中的护卫拔出剑来走向列梅特,列梅特闭上双眼,为人类中还是有好人的感谢上帝。

瑟莉妮搂着布蕾娅拉缓缓醒来,看到秋日暗淡的光线刚刚爬进她的卧房。

她还记得小时候常常贪睡,从一整天累人的吟游诗人训练或开到深夜的宴会中恢复过来。瓦尔皇城灿烂的阳光总会透进窗子将她照醒,而她在绵软如云的毯子里蜷起身子,散漫地让她的意识从舒适的梦中回到这一天将要发生的精彩里来。

那时候她并不需要为奥莱伊全境负责。

现在,她得在光石灯下研读文件报告,一直到脑袋抽痛,又已经过了喝茶的时间为止。到那个时候,她就扑到床上,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的意识不要再像酒窖里追逐老鼠的小狗一样,不断从一个问题跳到另一个问题。黎明刚到她就醒了,那些令她睡不着的担忧使她的心脏猛跳着回避恐惧,直至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值得起床写下来。

只有在布蕾娅拉睡在她身旁的时候,她的意识方能得到喘息之机。

她的这个精灵情人发出了轻柔的呼声,而瑟莉妮心不在焉地轻抚她的秀发。黑色的卷发在黎明的微光下映照成了灰色,然后阳光便将色彩带进了房间,把发丝也转成了浅黄褐色。

在布蕾娅拉小时候服侍她时,她称之为土褐色或马粪褐,是瑟莉妮金丝般发结的丑陋倒影。那是她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瑟莉妮还不知道有个不会成为政治游戏中竞争对手的可信朋友是多么的可贵。

她注视着布蕾娅拉脖颈的悸动。尽管布蕾娅拉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室内,眼前所见之处没有任何晒黑的肌肤,可她的肤色还是比瑟莉妮要深。布蕾娅拉尽量在忽略这一点,但瑟莉妮明白她暗地里会自惭形秽。不是因为戴着面具也会出卖她精灵身份的耳朵,也不是那双可爱又水灵的大眼睛,而是长着一抹可爱雀斑的浅黄色肌肤。

瑟莉妮伸出一根手指,在布蕾娅拉露出来的胳膊上划过,看到女精灵醒了过来,她便微微一笑。

“你要是没睡好可以跟我说的。”布蕾娅拉说道。

“休息是你应得的。”瑟莉妮微笑着,说完还亲吻了她的脸颊。

“舞会后来怎么样?”布蕾娅拉一边伸懒腰起身一边问道。她滑下床去,走向放瑟莉妮附魔茶壶的那个壁橱——昨晚已经添满水了。

瑟莉妮依然微笑着。“我想你没有错过最精彩的部分。”她胡乱摸索着自己的袍子,然后布蕾娅拉一手搅拌茶叶,一手把它递了过来,“缇根男爵送来一封信表达诚挚的感谢,他还说他将立即返回费罗登,以免卷入更多的麻烦。蒙特西马侯爵希望赞助雇用佣兵,协助圣殿武士们追踪那些逃离法环的异教徒,因为这个问题在柯克沃的灾难之后变得更严重了。另外和以往一样,维伦的尚崔尔伯爵还是认为天青石湖简直是个人间天堂,奥莱伊女皇就应该嫁过去。”

布蕾娅拉大笑起来。尚崔尔这么礼貌、恳切而又不得要领已经多少年了。“还有别的情况吗?”她倒了杯茶,把茶杯和茶托递给瑟莉妮。

瑟莉妮喝了早起的第一口茶,热腾腾的香料纾解了她后脑的那点不安。她微笑着大喝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将袍子穿到了身上。“谢谢你。”

布蕾娅拉摇着头微笑道:“这只是理性的利己主义而已,陛下。我知道您不喝早茶会是什么样子。”

瑟莉妮不屑地嗤之以鼻,然后拿起茶杯和茶托,又抿了一大口。“莱德斯有消息过来。”片刻之后,她终于回应了布蕾娅拉的问题。

“是雷马赫公爵么?”布蕾娅拉停下了翻找大衣橱里礼服的动作,瞪大了眼睛转向瑟莉妮。

“就在你和米歇尔爵士挫败亲爱的伽斯帕前不久,雷马赫宣称这位大公是个粗鄙没教养的呆子。他说今年不准备邀请伽斯帕参加莱德斯的冬猎,并且要是我能接受他的求婚的话,那么伽斯帕也同样无法参加瓦尔福闵的狩猎了。”

布蕾娅拉一面听着,一面挑选瑟莉妮今天要穿的衣服,以及参加预定活动应搭配的珠宝首饰。“这跟以前相比算是颇为慷慨的提议了。假如雷马赫能带动其他领主和女爵,那就没人会听伽斯帕要同费罗登开战的呼吁了。”

“但却要失去你的深夜到访?”瑟莉妮带着笑意问道,“我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

布蕾娅拉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您又不是头一个半夜密会另一情人比见自己丈夫还多的统治者。”但她说话时并没有注视瑟莉妮的眼睛,“况且嫁入费罗登也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我恐怕不是这样。”瑟莉妮年轻些的时候,曾希望借助婚姻来完成梅格棱和他虚构中的战獒没能靠武力达成的愿望。只要有费罗登军力的主动支持,奥莱伊帝国便能够有能力逐退内瓦拉的侵犯,甚至令德凡特不敢轻举妄动。

遗憾的是,那时候凯兰王已经结婚了。考虑到费罗登抛洒了多少热血才将新国王推上了王座,还有经过最近这次瘟潮刚开始重建的费罗登还有多少新鲜血液,奥莱伊任何的操控都可能会被视作为又一次攻袭。

当然,她可以嫁给别的费罗登贵族,但那会导致截然相反的问题。那些比较好战的贵族(比如伽斯帕)哪怕瑟莉妮嫁给费罗登国王,都会紧抓剑柄愤慨不已,认为世上最伟大国家的女皇屈尊嫁给了狗领主们的国王,而没有选中他们。如若她嫁给地位更低的,那认同他们的人就多得吓人了。

而瑟莉妮内心其实也跟他们是一样的想法。

“这个提议确实值得考虑。”布蕾娅拉的话语打断了瑟莉妮的思绪。瑟莉妮抬起头,看到布蕾娅拉正在为她添茶,始终目光低垂着。

“不。”瑟莉妮拉住女精灵的肩膀,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让她那对美丽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倘若我把自己同某个领主绑在一起,要付出的远比德徽因平原[ 奥莱伊南部地名(参见地图),仅出现在本部小说中,明显参考了法国北部海滨城市多维尔。]的那些好猎场都要多。”这或许是因为自私,甚或会是政治游戏中的一次失误,但瑟莉妮为了奥莱伊帝国所牺牲的个人生活已经够多的了……布蕾娅拉也是一样。

布蕾娅拉的视线变得柔和了。“陛下。”

“现在告诉我,今天上午贸易大臣可能会说些什么?”

“他会请您支持,修改全戴尔斯的贸易税收法。”布蕾娅拉一面说着,一面拉瑟莉妮转了个身,把她的袍子脱了下来,“那个地区财政收入很少,他可能会提议按马车增加少量的税收。”

“但是?”布蕾娅拉的手指揉捏着瑟莉妮的背,令她长舒了口气,纾解了准备一整天绷在紧身胸衣里的紧张感。

“他这是在打击精灵小贩。”布蕾娅拉灵巧的手指在瑟莉妮的肩膀上按摩,又沿着她的脊椎向下游走,瑟莉妮顺势又往情人的手上靠了靠。“好吧,实际上是所有的小商小贩。他们用的是小马车拼凑的商队,而有贵族背景的商人才会用大型的马车。按马车加税对贵族基本没什么影响,但却可能会令许多没什么钱的小商小贩破产。”

“那改成按货物重量[ 原文用了英石这个单位,但这个单位实际仅在英国和北欧使用。1英石约为6.35公斤。]加税怎么样?”瑟莉妮问道,“税率根据不同货物有所调整,这样一来对贵族和平民就更加公平了。”

“我得再核定一下数据,但这样应该也会给皇室带来更多的税款。”布蕾娅拉继续帮瑟莉妮捏着背说。

“谢谢。”瑟莉妮看向了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冒出了地平线,日光照亮了房间。她迟疑地再次披上了袍子,挪步远离布蕾娅拉安抚的指尖。“我希望你能去了解下今天伽斯帕有什么动作。如果那个卫兵队长没有更多的消息的话,我们就要设法引那吟游诗人上钩了。”

“她并没有正式拒绝伽斯帕的雇佣。”布蕾娅拉说道,“我的族人跟她跟丢了。我让他们继续搜寻,可是奥莱伊吟游诗人在有心藏匿的时候是很难找到的。”

瑟莉妮微微一笑。“随她去吧。你觉得是蓝宝石发簪好,还是安缇梵钻石饰带好?”

布蕾娅拉皱着眉头,举着这两件饰品,品评地看了瑟莉妮一会儿。“蓝宝石跟您更配,但要接见商人的话……安缇梵钻石将能提点他们我们之间的贸易。”

瑟莉妮也在作同样的考虑。“那我们就在恰当象征意义的祭坛上,献上我的时尚作为祭品吧。”

布蕾娅拉微笑着走上来,温柔地亲吻她。“您真是位殉道者,冕下。”

继而她拿起梳妆台上自己的面具,走向镜子后面通向自己房间的密道,并消失了踪影。

瑟莉妮拿起茶杯凑近嘴唇,大口地喝着。等第二杯喝完,她就敲铃召唤仆人们,然后布蕾娅拉和其他人便会过来给她穿衣、束发、化晨妆。

除了布蕾娅拉,没人会知道第一杯茶、还有同这个女人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助她安眠的事。

伽斯帕接受了维伦的尚崔尔伯爵之鞠躬问候,并示意对方坐下。蒙特西马侯爵已经在座了,正啜饮着白兰地。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伽斯帕在瓦尔皇城宅邸的吸烟室里。酒红色的墙面和奢华的铁木桌子上,到处装饰着在狩猎和战斗中赢得的战利品。比如一个角落里,呲牙怒视的狼人头就架在一柄硕大的暗裔巨剑上面,而前面的桌子上,装饰性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朵用整块大琥珀雕刻而成的玫瑰,那是伽斯帕年轻时在一场比武大会中赢来的。

伽斯帕朝着带尚崔尔进来的仆人摆了摆手,仆人便小跑着带上门离开了。

“一起喝一杯么?”伽斯帕说道。尚崔尔畏缩了一下,面具上可笑的黑珍珠串咔嗒作响,像是在怜悯他。

“我恐怕要是再贪杯的话,骑马的时候就坐不住了。”尚崔尔和伽斯帕、蒙特西马一样,都穿着骑师的皮衣,而非平常的华服。女皇邀请了瓦尔皇城的贵族们今天晚些时候去打猎。

“这算什么?”蒙特西马大笑着问道。他是一个大块头,年轻时也是个强壮的士兵,然而在一场大混战中严重摔伤,使剑的手受了永久性的损伤,不得不封剑之后,就一点点变胖了。不过,他发亮的利瑞姆面具顶上还是插有一根黄色的长羽毛,代表他依然是一名骑士。“抑制不住你肚子里的白兰地了,尚崔尔?你在维伦除了喝酒还干些什么?”

尚崔尔僵了一下,而伽斯帕举起了一只手调停:“和气点,各位。蒙特西马,别那么过分。”蒙特西马轻笑着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那么,尚崔尔。你觉得昨晚的表演怎么样?”

尚崔尔坐到了一把又软又厚的大椅子上,他那些愚蠢的珠串又咔嗒响了起来。“我感觉那很令人不安,大人。”他朝伽斯帕点了点头,“我看您又把羽毛戴上了。”

“喔,这玩意我们有好几十根呢。”蒙特西马嬉笑着说,“它们经常会被扯烂或者弄脏,并且那还仅仅是在舞会上。到了比武大会的时候,你若是不需要每个回合都换羽毛,就算是走大运了。”

“但是,”伽斯帕指着自己面具上的新羽毛说,“问题的核心仍旧存在。瑟莉妮没有用光荣的决斗回应抗议诉求,而是选择了向费罗登卑躬屈膝。”

“还把骑士团的标志当成了玩具。”此时蒙特西马收敛起笑容说道,“她连拿帝国皇冠玩抛接游戏都有可能。”

“我并不是一名骑士,这你们都清楚。”尚崔尔的这句话在伽斯帕看来就是在淡化此事。这位维伦伯爵僵硬而瘦弱,可能从来都没上过战场。不过他的心肠并不坏,因为他补充道:“但我也热爱奥莱伊。我父亲就是在费罗登战死的。我可不愿看到他的牺牲成为女皇口中的笑料。”

“不止你这么想。”伽斯帕给了尚崔尔一个比武大会上常用的,仿佛胜券在握的微笑,“有很多人跟我们一样,想要把奥莱伊从那个拿它向敌人示好的女人手中解救出来。”

尚崔尔顿住了。“您在谈论叛国,大人。”

“我谈的是我们帝国的福祉,尚崔尔。”伽斯帕抑制住了叹息。这家伙明显知道本次会谈的目的,可却像一个容易吓晕的贵族女孩一样,需要循循善诱。“瑟莉妮掌权已经有二十年了,却无视于帝国有 多需要巩固与稳定,一直不肯结婚。她同费罗登人调情,却总在耍弄你。就连我们的法师和圣殿武士们看到那该死的自由境所发生的事情正蠢蠢欲动,她也毫无动作。”他一口饮尽杯中的白兰地,让烧灼的喉咙长出了一口气,“正因为这种极为有害的不作为,犯下叛国罪的是她才对。”

接着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蒙特西马对伽斯帕使了一个眼色,而伽斯帕轻轻摇了摇头。他权衡过风险,就算尚崔尔拒绝加入,只要施以轻微的压力,他也多半会保持沉默的。况且作为一名骑士,伽斯帕也不会那么野蛮,在吸烟室里当场杀人。

“我想,”尚崔尔说道,“我还是喝上一杯好了。”

“真好心。”蒙特西马又拿了一个杯子,倒上酒递了过去,尚崔尔颤颤巍巍地接过酒杯。

伽斯帕微笑起来。瑟莉妮大概以为昨晚的交锋是她赢了,而且或许宫廷里的娘娘腔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但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奥莱伊并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

“我计划在今天的狩猎中与她接洽。”伽斯帕说,“我会向他伸出援手。也许她终究能明白道理吧,那样一来这些都只是男人喝完白兰地所说的醉话了。”

“要在众多的贵族中表达出你的观点很难。”蒙特西马拿醒酒器又倒了一杯酒说道,“尤其是还有她那该死的冠军骑士。”

“我能找到办法在私下里同她谈谈的。”伽斯帕轻笑着说,“至于那个冠军骑士么,我估计他今天下午身体会有些不适。”

米歇尔爵士很多年没有恐惧到颤抖的感觉的,但他现在看到放在自己卧室床上的便条时就是这种感觉。这是突然之间的震慑感,令他脸上一麻、牙根酸疼。

米歇尔·德·切文爵士启,折起来的便条上写着。前两个词的字迹工整而利落,但“切文爵士启”的线条倾斜而又潦草。看到的人一般会觉得写信人的手滑了,或者是用的笔弯了。

米歇尔打开了纸条。上面有一个时间、一个地点,除此之外就没了,连落款都没有。

作为瑟莉妮的冠军骑士,米歇尔对她每天的行程了如指掌。今天上午她将接见贸易大臣,这种日常活动不需要他的陪同。而在下午,她将继昨晚的舞会之后,继续在瓦尔皇城带贵族们狩猎,届时他需要伴在她身边,这既是为了排场,也是因为大家都知道,“狩猎事故”造成了很多爵位的更替。米歇尔觉得,只要想方设法快点搞定会面,他是可以及时赶回来的。

女皇的冠军骑士是能自由出入王宫的职位。虽然“德·切文”表示他出身于贵族,但对他的要求却是放下所有个人抱负,只效忠于女皇和骑士的荣誉。而尽管他的誓言是保护瑟莉妮不遇刺,并且代表她接受任何的决斗挑战,可在当护卫的同时也要当好她的亲信,接触千百条机密,在她不在场时做她的耳目。在任何的战斗中、任何的公共场合下,他都是帝国本身的化身,正如伽斯帕大公对于德凡特或费罗登来说就是奥莱伊力量的化身一样。

不,米歇尔一面着装一面想着,这种时候伽斯帕不会喜欢拿他这么比较的。

他穿的是骑师的服装,但夹克的袖子及马裤的腿部都加上了钢板。虽则这并没有他的全身铠甲那么有保护性,但可以让他行动迅捷,在战斗时也多一些选择。今天他不能穿铠甲,因为今天他并不代表谁。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扇仆人使用的门出了皇宫,才摘下他的面具,塞进了夹克的内插袋里。不戴面具在瓦尔皇城中行走,他就只是个普通人了,可能是某个商贩的儿子,或者是正在休假的士兵。

他不太赶时间,但焦虑不安还是令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不久,他就走出了皇宫周边的富人区。在他左手边的远处,可以看到一抹绿色上矗立着一座塔。走了几分钟,绿色变成了一片公园,因为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所以在城里几乎随处都可以看见。那座塔就在山丘的顶峰,处于一座小堡垒——骑士学院的正中。

通向学院的只有公园里的一条小路。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能踩草坪的只有骑士,以及在公园里练习的学员。

现在米歇尔就看到有这么十几个年轻人(其中有一两个女的),穿着笨重的练习用铠甲在爬树。他们吃力地哼哼着,爬上最高处的树枝,拿到一根鲜艳的布条,然后再爬下树来,还有一个导师在大喊着催促他们快点。他们的脚一沾地,一副加重的训练用剑盾就会被装到他们手上,而教练们便拿着加了垫子的木棒发起攻击。米歇尔还记得当时自己的肺就像灼烧一样,疲惫的胳膊努力举着盾牌,就像风中的树枝般摇摇晃晃。训练完成后,教练们便劈手夺走布条,挂回到树上,如此反复。米歇尔看到一名学员滑了一跤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憋住笑。从教练们的脸色看来,明天要给这小子开小灶了。

他在学院里度过的几年是他毕生最棒的岁月。他进去时除了盖伊·德·蒙特福德伯爵证明他血统的介绍信和满满一袋付学费的金币,什么都没有带。他从黎明练习到黄昏,学到了如何站稳、如何呼吸,如何在累得肌肉不听使唤时做出行动,学到了大剑、长剑和盾、长短双刀的种类,也学到了像移动自己的双腿般随心驾驭训练过的战马,以及如何骑在未经训练的马上战斗并生存。他战斗时穿过板甲、穿过链甲、穿过皮甲,学会了如何本能地利用好各类盔甲的特点。

并且他还学习了骑士团令人骄傲的历史,学习在战斗中要把责任与勇气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学习举盾帮战友挡下攻击的意义,也接受了死亡是追求荣誉的骑士生活不可避免的结局。

在学院的试炼完成之后,他和其他的高年级学员被导师带出了城,驾着马车从华丽的宫殿、书中的历史、荣耀的传说中进入了傍晚的贫民窟。

导师们说,你们的身体通过了考验,而且强壮如斯;你们的头脑通过了考验,而且敏锐如斯。他们分发了小杯的烈酒,将学员们推出马车,并继续说道,现在,该试试你们的剑了。今年来这条街上的精灵们伤害了三名奥莱伊的领主,还有一名女爵。上前去用奥莱伊骑士的正义制裁他们吧。

米歇尔明白导师们所说的这番话很可能是谎言,而且就算这都是真的,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是哪些精灵犯下了罪行。他也明白真相并不是最后这次考验的重点。他喝下了烈酒,也测试了他的剑。

米歇尔·德·切文爵士永不会回头。

他远离骑士学院,走向了贫民窟。

一小段时间之后,他走进了便条上所指示的酒馆。这里就是个脏乱的山洞,这么早就呆在这儿的人不是醉鬼就是没地方去的小偷。

昨晚宴会上那个黑发的吟游诗人梅伦迪尔就独自坐在一张劣质的旧桌子边。今天她穿的是皮甲而非华服,而且腰臀处没有了鲁特琴,倒是佩着一把小刀。他一进门,她便微微一笑。

“米歇尔爵士。”她用略带沙哑的甜蜜嗓音充满愉悦地说道,“你的光顾令这间低微的酒馆蓬荜生辉。”

他坐了下来。“我来这里是要干嘛?”

“也许是我想帮你回忆你的童年。”她甜甜一笑答道。米歇尔的手指紧紧捏住桌边,把老旧的木头都捏裂了。“啊,骑士们可真没幽默感,我在面对你们的时候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这一点。这就是靠你的智慧谋生的风险,你明白吧。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她补充道,“我不知道他们要是发现他们所训练的年轻贵族在血统上有些争议的话,会不会笑得要死啊?你说呢,米歇尔爵士?”

“你以为你是头一个想要用我是切文家族远房亲戚、出身贫寒的事让我难堪的人吗?”米歇尔怒视着吟游诗人,看到对方挑起一道拔过的漂亮眉毛,便用严厉而坚定的声音说,“质疑我的出身就是质疑我的荣誉,歌唱家。在令人难堪的正式调查之后,我将被证明是清白的,而你极有可能因为侮辱我而被赐死。”

梅伦迪尔什么都没有说。

这值得一试。米歇尔的声音柔和下来。“不过这终究是令人难堪的事,而我也无意弄死你。你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我手上没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我看你是不会把我叫到这里来的。”

吟游诗人轻笑着打了个响指。米歇尔身后那些酒馆里的人全都掏出了一把刀。

“米歇尔爵士,你已经把它送到我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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