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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掳走我的人有双宝蓝色的眼睛,斜嵌在稜角分明的高颧骨上方,再上去是一大把乱蓬蓬的白金色头 髮。她穿厚厚的手织高领毛衣和很紧的牛仔裤。没有黑袍或扫把。但她——绝对没错——是个女巫。

⑩原句bonny and buxom in bed and board是中世纪婚礼誓约中女性的誓词。这个片语採用交叉对应的语法,可解释為bonny in bed and buxom in board,换言之,女人应在床上顺应丈夫的需索,并供应丰盛的三餐。但语意随时间发生改变,bonny原意為千依百顺,现代意义变為桥美, buxom原意為食物的丰盛,现在却专用於形容女性的胸部丰满,现代人读了不免想入非非。

她轻蔑地打一下手指,在我的尖叫脱口而出之前就扼杀了声音。她手臂向左一挥,我从七塔的花园被 掳以来,一直保持垂直上升的飞行方向就变為水平。

马修醒来会发现我不见了。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如此沉睡,也不会原谅我擅自跑到室外。白痴,我骂 自己。

「妳确实是,戴安娜?毕夏普。」那女巫用奇怪的口音说。

我用力关上眼睛后面那扇想像的大门,它一直都替我把女巫和魔族不时的窥探挡在外面。

她大笑,银铃般的声音让我寒彻骨髓。我置身奥弗涅上空好几百呎,担惊又受怕,只能腾空心思,希 望她突破我不堪一撃的防御后,什麼也找不到。就在这时,她把我扔了下去。

大地迎面飞来,我所有的意念自动重组,以一个名字為中心——马修。

女巫在我差点触及地面时又把我抓住。「就一个不会飞的人而言,妳太轻盈了。為什麼不飞,我不

懂?」

我默背英国歷代君王表,保持思想空白。

她嘆口气:「我不是妳的敌人,戴安娜。我们都是女巫。」

风向不断改变,女巫先飞向南方,又飞向西方,离七塔愈来愈远。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远方灯火 辉煌处可能是里昂,但我们不去那个方向,反而深入山区——这几座山看起来都不像是稍早马修指给我看 的那些山峰。

我们朝一个看起来像是火山坑的地方下降,它用宽阔的峡谷和茂密的森林隔离四周的乡野。这儿显然 是座中世纪城堡的废墟,四面高墙围峙,厚实的地基延伸到地层深处。废弃多年的房舍在城堡阴影下挤成 一团,树木已进驻残留的空壳。整座城堡上上下下,找不到一根堪称优雅的线条,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它 只為一个理由存在——把所有想进去的人挡在外面。翻越崇山峻岭的一条崎嶇泥路是这座城堡跟外界唯■_—的联繫。我的心一沉。

女巫放下双脚,踮起脚尖,见我无意模仿她的动作,她又弹了一下手指,强迫我把脚放下。小趾骨在 看不见的压力下作痛。我们沿著破损的灰瓦屋顶向下滑行,却没有碰到一片瓦,飞进一个小小的中庭。我 的脚底板忽然放平,撞上铺地的石板,整条腿都震得既痠又麻。

「妳该学学怎样才能平稳地降落。」女巫很实际地说。

我真无法接受自己的处境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才不过几分鐘前,我还心满意足,昏昏欲睡地跟马修

躺在一张床上。现在我却跟一个陌生女巫站在阴湿的古堡裡。

两条苍白的人影从阴影裡走出来,我的困惑立刻变為恐惧。一个是多明尼可?米歇勒。另一个我不认 识,但他冰一样的眼光告诉我,这也是个吸血鬼。一股薰香与硫磺的气味确认他的身分..他就是欧里亚克 的高伯特,吸血鬼教皇。

高伯特的体型并不吓人,但从他心底散发出来的邪恶气息,让我本能地瑟缩。那双从深深凹陷的眼眶 裡望出来的褐眼,以及高高突起,好像把包覆在上面的皮肤都撑薄了的颧骨,在在洩漏出他的心是多麼黑 暗。他的鼻子稍微内勾,指著下方弯出一抹残酷微笑的薄唇。这个吸血鬼的黑眼睛盯著我时,诺克斯的威 胁就成了小儿科。

「谢谢你提供这地方,高伯特。」女巫把我紧扣在身旁,逢迎地说:「你说得对;^我在这儿不会受 干扰。」

「我的荣幸,萨杜。我可以查看一下妳的女巫吗?」高伯特和顏悦色地道,他慢吞吞地左边走几步,

右边走几步,好像要挑一个欣赏战利品最好的角度。「她一直跟柯雷孟在一起,很难判断什麼是他的气 味,什麼又是她自己的气味。」

俘虏我的女巫听他提到马修,低声啦哮道.?「戴安娜现在由我看管。这裡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高伯特的注意力仍放在我身上,他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向我接近。如此夸张地放慢速度,反而更 令人倍感威胁。「那是一本很奇怪的书,不是吗,戴安娜。一千年前,我从托雷多一个伟大的巫师手中拿 到那本书。我把它带回法国时,它已经被重重咒语包围了。」

「虽然你也懂魔法,却找不到书中的祕密。」女巫声音裡有明显的讥誚。「现在手抄本上的魔法有增 无减。交给我们处理吧。」

他继续进逼:「当年我认识一个名字跟妳很像的女巫——梅莉蒂安娜。她当然不愿意帮我破解手抄本 的祕密。但我的血让她成為我的奴僕。」他已接近到他身上发出的寒气会让我战慄的距离。「每次我喝她 的血,就会有少量魔法和知识的片段传递给我。不过那些东西转瞬即逝,真令人深感挫折。所以我只好再 三饮用。后来她变得很衰弱,很容易控制。」高伯特的手指碰到我的脸。「梅莉蒂安娜的眼睛跟妳也很 像。妳看到什麼,戴安娜?妳愿意跟我分享吗?」

「够了,高伯特。」萨杜的声音爆裂出警告的火花。多明尼可也在旁啦哮。

「不要以為这是妳最后一次见到我,戴安娜。巫族先教会妳听话。然后由合议会决定怎麼处置妳。」 高伯特的眼光钻进我眼睛裡,他的手指爱抚似的沿著我脸颊向下移动。「然后,妳就是我的了。目前 呢,」他朝萨杜的方向微微一躬身??「她是妳的0■」

两个吸血鬼都离开了。多明尼可屡次回头,不情愿走。萨杜等著,她目光空洞,直到金属撞击木石的 声音显示他们已离开古堡,她的蓝眼睛才回过神来,专注地看著我。她以一个小手势解除了让我噤声的咒 语。

「妳是什麼人?」一能说话,我就嘎声问道。

「我名叫萨杜?哈维伦。」她道,慢慢在我周围绕圏子,一隻手放在背后。这让我想起一件印象深刻 的往事,有另一隻手做跟她一样的动作。曾经有一次,莎拉试图找回一隻失踪的狗时,也在麦迪森的后院裡沿著类似的轨跡行走,但我在心中看到的那双手却不是她的手。

莎拉的天分跟我面前这个女巫相去甚远。她飞行的方式就足以证明她法力强大。但她也很擅长施咒。 好比现在,她把我禁錮在一面覆盖整个中庭,细密如蛛丝的魔法网裡,也不需要说一个字。一切轻易脱逃 的希望都破灭了。

「妳為什麼绑架我?」我问,企图让她分心。

「我们尝试过告诉妳,柯雷孟有多麼危险。我们身為巫族,其实不喜欢动用这麼强烈的手段,只怪妳 不肯听。」萨杜的话很诚恳,声音很亲切。「妳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庆祝秋分节,,妳也不理诺克斯。那个吸 血鬼一天一天接近妳。幸好现在妳已脱离了他的掌握。」

所有的本能都在吶喊,危险!

「不是妳的错。」萨杜继续道,她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我的皮肤刺痛,那女巫微笑。「吸血鬼很诱 惑,很迷人。妳变成他的奴僕,就像梅莉蒂安娜成為高伯特的奴僕。这件事我们不怪妳,戴安娜。妳在童 年时被保护得太好。妳不可能看穿他的真面目。」

「我不是马修的奴僕。」我坚持道。除了字典上的定义,我不知道这个字眼还代表什麼意思,但听萨 杜说来,好像是一种非出於自愿、被迫的状况。

「妳确定吗?」她温和地问:「妳没有尝过一滴他的血?」

「当然没有。」即使我在童年没有受过充分的魔法训练,但我可不是十足的儍瓜。吸血鬼的血是一种 强大的、改变一生的物质。

「妳记忆中没有尝过浓缩的盐?没有不寻常的疲倦?有他在旁的时候,妳从来没有熟睡过,即使妳不 愿意闭上眼睛?」

搭飞机飞来法国途中,马修曾经用手指碰过他自己的嘴唇,然后碰我的嘴唇。那时我尝到咸味。我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已经抵达法国了。我的信心开始动摇。

「我懂了。所以他餵过妳他的血。」萨杜摇摇头。「这可不妙,戴安娜。我们就猜到是这麼回事。发 生在秋分节当晚,他尾随妳回到学院,爬进妳的窗户之后。」

「妳在说什麼呀?」我的血液凝固在血管裡。马修永远不会餵我喝他的血。他也不会侵犯我的领域。 如果他做过这些事,一定有正当的理由,他也一定会告诉我。

「你们第一次见面那晚,柯雷孟追踪妳到妳的房间。他从敞开的窗户溜进去,在裡面待了好几个小 时。妳没有醒来吗?如果没有,他一定用他的血让妳睡著。还有什麼别的解释?」

我的嘴巴曾经满是丁香气味。我闭上眼睛抗拒这段回忆,以及它带给我的痛苦。

「这段恋情只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戴安娜。柯雷孟只想要一件东西??失落的手抄本。那个吸 血鬼做的每一件事,他撒的每一个谎,无非都是為了达到那个目的的手段。」

「不。」不可能。昨晚他不可能对我撒谎。不可能在我们相拥共眠的时候。

「是的。很抱歉我必须告诉妳这些事,但妳没有给我们其他选择。我们尝试让妳置身事外,但妳偏偏 那麼顽固。」

像我父亲一样,我想道。我瞇起眼睛..「我怎麼知道妳没有撒谎?」

「女巫不对女巫撒谎。我们毕竟是姊妹。」

「姊妹?」我质问,愈发加深了怀疑。「妳就像季莲——假装是姊妹,其实是收集情报,还想在我思 想中灌输对马修不利的毒素。」

「原来妳知道季莲的事。」萨杜带著憾意说道。

「我知道她负责监视我。」

「妳知道她死了吗?」萨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恶毒。

「什麼?」地面好像倾斜了,我觉得自己突然从斜坡上滑落。

「柯雷孟杀了她。所以他才急著带妳离开牛津。这是另一桩我们无法对媒体隐瞒的无辜死亡案件。新 闻标题是怎麼写的……?啊,对了:『年轻美国学者从事研究时死於国外。』」萨杜的嘴巴扭曲成一个恶 毒的笑容。

「不。」我摇头。「马修不会杀她。」

「我跟妳保证是他杀的。无疑的他先拷问过她。显然这个吸血鬼始终没学会,杀死使者是没有意义的 行為。」

「我父母的照片。」马修很可能会杀死任何送那张照片来给我的人。

「诺克斯送那张照片给妳,出手未免太重,派季莲当信差,也要怪他不小心。」萨杜继续道:「但是 柯雷孟太聪明了,不会留下证据。他把现场安排得像是自杀,又把她的尸体像张名片般,掛在诺克斯位於 伦道夫旅馆的房间门口。」

季莲不算是朋友,但知道她再也没有机会埋头阅读那些装在玻璃盒裡的纸草残片,还是让我出乎意料

地伤心。

而杀她的人竟然是马修。我的思维天旋地转。马修怎麼可能一边说爱我,一边把这种事瞒著我?祕密 是一回事,但杀人——即使冠上报復或以牙还牙的名义——又是另一回事。他一直警告我不可以信任他。 我一直没放在心上,只当是耳边风。难道这也是他计画的一部分,另一种引诱我信任他的策略吗?

「妳一定要让我帮助妳。」萨杜的声音又恢復了柔和。「情势已经失控了,妳有重大危险。我可以教 妳如何发挥妳的力量。然后妳就可以在柯雷孟和多明尼可、高伯特等吸血鬼面前保护自己。有一天妳会成 為一个了不起的女巫,就像妳的母亲。妳可以信任我,戴安娜。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麻木地重复。

「妳的父母一定不希望妳落入吸血鬼的罗网。」萨杜解释道,好像我是个小孩子。「他们知道维繫巫 族情谊是多麼重要的事。」

「妳说什麼?」天旋地转忽然消失。我的头脑顿时变得非常清醒,我全身的皮肤都在刺痛,好像有 一千个女巫瞪著我。有些事我差点忘了,关於我父母的某些事,拆穿了萨杜的每一句谎言。

奇怪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一种嘶嘶声,还有像是在石头上拖曳绳索的摩擦声。我低头看去,只见满 地粗大的褐色树根正在伸展、扭曲。它们朝我这方向爬过来。

萨杜好像没注意到它们。「妳的父母一定希望妳履行妳身為毕夏普家族的一员和身為女巫的职责。」

「我的父母?」我不再注意地面,努力釐清萨杜说这话的用意。

「妳应该效忠我和妳的女巫族人,而不是马修.柯雷孟。想想妳的父母。想想妳跟他交往会令他们多 麼伤心,如果他们地下有知。」

不祥的预感像一根冰冷的手指,沿著我的脊椎往上爬,所有的直觉都告诉我,这个女巫很危险。这时 树根已来到我脚下。好像意识到我的困境似的,它们忽然变换方向,从四面八方朝我立足的石板底下钻 去,随即在古堡地下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坚固的网。

「季莲告诉过我,是巫族杀死了我的父母。」我说:「妳能否认吗?告诉我奈及利亚事件的真相。」

萨杜保持沉默。等於是承认了。

「我就知道。」我忿然道。

她手腕微微一扬,就把我推得四脚朝天,然后许多隻看不见的手把我拖过中庭冷得要命的光滑地面, 扔进一个洞窟似的房间,墙上嵌著长窗,但屋顶只剩下一小部分。

我的背部在古堡这间大厅的石板地上撞得满是淤青。更糟糕的是,我对於抵抗萨杜的魔法毫无经验, 因而也白费了力气。伊莎波说得对。我的弱点^^我对自己的本质一无所知,也不懂得保护自己——让我陷入严重的困境。

「妳再次拒绝听从理性。我不想伤害妳,戴安娜,但如果非这麼做才能让妳明白情况的严重性,我也 不得不出此下策。妳必须放弃马修?柯雷孟,并且示范给我们看,妳是如何召唤出那份手抄本的。」

「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丈夫,我也不会帮你们之中任何人取得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它不属於我们。」

这番话换来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尖叫,撕裂了夜空,也让我头痛欲裂。接著又是一阵可怕的刺耳噪 音。我痛得跪倒地面,双臂抱紧头部。

我仰天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只见萨杜的眼睛瞇成一条缝。「我们?妳还敢自命是个女巫,妳不是才下 了吸血鬼的床?」

「我确实是女巫。」我立刻反驳,她的否定严重地刺伤我,连我自己都很意外。

「妳是个耻辱,就跟史蒂芬一样。」萨杜憎恶地说:「顽固、好辩、不合群。又藏著那麼多祕密。」

「说得对,萨杜。有其父必有其女。他什麼都不肯告诉妳,我也一样。」

「哼,妳会招的。吸血鬼要知道女巫的祕密,只能一滴一滴来。」為了证明她的话,萨杜朝我的右臂 弹一下手指。很多年前,曾经有另一隻女巫的手,朝我膝盖上的伤口弹了一下手指,那个动作的止血效果 比o K绷还好。但现在这动作却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割开了我的皮肤。伤口很深,开始流血。萨杜彷彿受到 催眠般注视著我的血流出来。

我用手撝住伤口,对伤口施压。痛楚远超出我的预期,我的焦虑不断上升。

不行,一个熟悉的声音强硬地说,妳绝对不可以向痛苦屈服。我努力挣扎,不让自己失控。

「我是个女巫,把妳隐瞒的东西挖掘出来的方法还多得很。我要把妳剖开,戴安娜,挖出妳的每一个 祕密。」萨杜发狠道:「到时候我们再看看妳有多顽固。」

我头部缺血,让我头昏。那个熟悉的声音轻唤我的名字,引起我注意。戴安娜,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谁?

每个人。我不假思索便无声地回答,好像这种问答已成為惯例。在我不堪一撃,却已足够阻挡好奇的 女巫,不让她们看见我脑子裡东西的屏障后面,出现另一组更為坚固的门,砰然关上。

萨杜微笑,她发觉我有新防御时眼睛发亮。「一个祕密已经暴露了。我们来看看,妳除了保护自己的 心智,还有什麼别的本事。」

女巫念念有词,我的身体被急速转动,然后脸朝下重重摔在地上。这番撞撃让我气都喘不过来。冰冷 的石板上窜起一个火环,冒出绿色的毒焰。

某种炙热的东西灼痛我的背。它像流星一般,从一侧肩膀到另一侧肩膀划出一道弧线,然后下移到我 腰椎的末端,又转个方向,沿著弧线向上移动,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萨杜用魔法把我紧紧按在地上,完 全无法扭动闪躲。那痛楚无法言喻,但是在期待的黑暗终於将我笼罩前,她停了手。黑暗消退后,疼痛又 再出现。 .

这时我才意识到,她真的实践诺言,把我剖开了,我不禁噁心得一阵反胃。她画了一个魔法圏I在 我身上。

妳一定要非常、非常勇敢。

疼痛的朦朧中,我沿著覆盖整个大厅地面的弯曲树根,朝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我母 亲坐在一棵苹果树下,刚好在绿色火焰的外围。

「妈妈!」我无力地喊,向她伸手求援。但萨杜的魔法让我动弹不得。

母亲的眼睛——比我记忆中黝黑,但形状跟我的模一样——非常坚决。她把一根幽灵手指压在嘴唇 上,示意我别出声。我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点点头,认知她的存在。我最后一个有条理的念头就是马修。

之后就只有痛苦和恐惧,还有一个麻木的愿望,但愿闭上眼睛,永远沉睡不醒。

想必过了很多个小时,萨杜终於气馁地把我扔到房间另一头。我被她施过咒语的背部火辣辣地作痛, 她一遍又一遍重新割开我手臂上的伤口。有一次她把我头下脚上,倒吊著我的脚踝,企图削弱我的抵抗, 并嘲弄我没有飞翔逃逸的能力。虽然费了这麼多工夫,萨杜并没有比开始时更了解我的魔法。

她气得啦哮,她低矮的靴跟踩得石板喀喀响,她来回踱步,筹思对付我的新招数。我用手肘撑起上半 身,準备迎接她下一次的攻撃。

撑住。要勇敢。母亲仍在苹果树下,脸上泪光闪闪。这句话令我联想到伊莎波曾经对玛泰说,我比她 以為的更勇敢,还有马修在我耳畔低语「我勇敢的女孩」。我鼓起最后的力气微笑,不想要母亲為我哭。 但我的笑容只让萨杜更加怒火高张。

「妳為什麼不肯用妳的力量保护自己?我知道它就在妳体内!」她吼道。萨杜把双臂抱在胸前,然后 突然向外推出,同时念了一长串字句。我的小腹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让我整个人缩成一颗球。剧痛让我 联想到父亲五臓六腑都被剜出的尸体,他的肠子被拉出来,扔在身旁。

接下来就是那样。知道之后,很奇怪地,我竟觉得鬆了一 口气。

萨杜发出下一个咒语,把我扔到废弃大厅的另一头。我在凹凸不平的石块和根根突起的树根上跌跌撞 撞,徒然用手抱住脑袋,希望能缓和衝击。我的手指收缩了一下,好像以為可以越过奥弗涅,跟马修联 繫。

我母亲的尸体看起来就像这样,躺在奈及利亚一个魔法圈裡。我急促地喘息,发出惨叫。

戴安娜,妳一定要听我说。妳会觉得很孤单。母亲在对我说话,听著她的声音,我又变成一个小女 孩,在许多年前一个八月天的下午,坐在我们位於康桥那栋房子的后院裡,掛在苹果树下的鞦韆上。周围 有新修剪草坪的气味,新鲜而碧绿,我母亲身上散发出铃兰花的香味。妳孤单的时候会勇敢吗?妳能為我 做到这一点吗?

现在没有八月的微风吹拂我的皮肤。我点头答应时,只有粗糙的石头刮痛我的脸颊。

萨杜猛然把我翻转过来,石头的尖端刺痛我的背。

「我们其实不想这麼做,妹妹。」她懊恼地说:「但非做不可。妳会谅解的,只要妳忘了柯雷孟,妳 就会原谅我们。」

休想,我想道,如果他没杀死妳,我死了也会变鬼,纠缠妳一辈子。

萨杜低声念了几个字,将我从地上抬起,用定向强风送出大厅,沿著螺旋梯蜿蜒而下,送进古堡深 处。她搬著我穿过古老的地牢。有什麼东西在我背后窸窣作响,我扭转脖子回头看。

鬼魂——几十个鬼魂——列队站在我们后面,组成一个幽灵的葬礼队伍,它们的表情都悲伤而充满恐 惧。虽然萨杜的法力那麼强,但她似乎看不见包围在我们四周的死者,就如同她看不见我的母亲。

这女巫试图用手掀开地上一块沉重的木板。我闭上眼睛,打起精神,準备被推下去。但萨杜却抓住我 的头髮,让我面对一个黑黝黝的洞。一阵阵含毒的死亡气息从洞裡涌出,鬼魂纷纷退避,发出呻吟。

「妳可知道这是什麼,戴安娜?」

我瑟缩后退,用力摇头,既害怕又疲倦,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死牢。」鬼魂交相复诵这个字眼。一个衰弱的妇人,满脸苍老的皱纹,开始哭泣。「死牢就 是遗忘的地方。被丢进死牢的凡人会发狂,然后飢饿而死——如果一开始没摔死的话。下去的距离非常 长。如果上面没有人帮忙,进去了一定出不来,但帮手永远不会出现。」

一个年轻男人的鬼魂,胸口有道很深的伤口,听了萨杜的话拼命点头。可别跌下去,姑娘,他用悲伤 的声音说。

「但我们不会忘记妳的。我要去找援兵。面对一个合议会的巫族代表,妳可能表现得很顽固,但三个

一起出手就不会了。我们在妳父母身上也证实了这一点。」她把我抓紧,我们飞降了六十多呎,才来到死牢底部。我们深入山腹,岩壁的色彩和质地都变得不一样。

「求求妳。」萨杜把我扔在地上时,我哀求道:「不要把我丢在这儿。我没有什麼祕密。我不知道如 何使用我的魔法,也不会召唤手抄本。」

「妳是芮碧嘉?毕夏普的女儿。」她说:「妳有力量——我感觉得出来——我们一定会把它释放出 来。如果换作妳母亲在这裡,她一定会飞出去。」萨杜看一眼我们上方的黑暗,又看一眼我的脚踝。「但 妳不配算是妳母亲的女儿,是吗?至少在值得重视的方面。」

萨杜屈起膝盖,举起手臂,蹬I脚死牢的岩石地面,便腾空飞起。她不久就变成一个模糊的蓝白二色 的影子,然后完全消失。远在我上方,木门关上了。

在这种地方,马修永远也找不到我。时到如今,所有留下的痕跡应该都消失很久了,我们的气味吹散 在风中。唯一出去的路,除了被萨杜、诺克斯和某个我不认识的第三号女巫抓出去,只有靠我自求多福。

我把重心放在一隻脚上站著,弯曲膝盖,举起手臂,模仿萨杜蹬一下地面的动作。什麼也没有发生。 我闭上眼睛,试著专心回味在客厅裡跳舞那晚的感觉,希望能让自己再次飘浮起来。但这麼做只是让我想 起马修和他瞒著我的那些事。我的呼吸变成一声哽咽,死牢潮湿的空气进入我的肺,引起一阵狂咳,咳得 我跪倒地上。

我睡了 一会儿,但周围鬼魂I旦开始交谈,就很难忽视它们。至少它们在黑暗中还提供一点光线。每 次它们走动,空中就出现一点萤光,将它们原来的位置跟新的位置连接起来。一个身上衣服既破烂又骯脏 的年轻女人坐在我对面,自己哼歌给自己听,用空洞的眼神朝我望著。房间正中央,一个僧人、一个全身 盔甲的武士和一个火枪手,对著一个更深的洞窥探,洞裡散发出强烈无比的失落感,我甚至不能忍受靠近 它。僧人低声诵念超渡死者的弥撒,火枪手却不断伸手到洞裡摸索,好像在找寻失落的物品。

我的思维向遗忘飘去,在对抗恐惧、痛苦、寒冷的斗争中落败。我皱起眉头,打起精神,回忆起我在

《曙光乍现》裡读到的最后一个段落,并高声复诵,希望它能帮助我保持神智清明。

「我乃各个元素之间的协调者,使它们获得一致。」我蠕动僵硬的嘴唇喃喃道:「我使潮湿者恢復乾 燥,使乾燥者变為湿润。我使坚硬者恢復柔软,亦使所有硬的东西软化。因為我是终极目标,所以我的恋 人就是开始。我一手包办全部的创造工作,一切知识都隐藏在我裡面。」有什麼东西在附近墙壁上闪烁。 另一个鬼魂过来打招呼,但我闭上眼睛,累得什麼都不管,只想继续背诵。

「谁敢拆散我和我的爱?没有人,因為我们的爱跟死亡一样坚强。」

我母亲打断我。妳不睡觉吗,小女巫?

在我闭上的眼睛前面,我看见我在麦迪森阁楼裡的卧室。那是我父母最后一趟非洲之行的前几天,他 们不在家的时候,我被送去住莎拉那儿。

「我不睏。」我答道。我的声音顽固而孩子气。我张开眼睛。鬼魂纷纷向我右边暗影裡的闪光靠拢过 去。

我母亲坐在那儿,背倚在死牢潮湿的石墙上,张开双臂。我一吋一吋向她接近,憋住呼吸,唯恐她会 消失。她展露欢迎的笑靨,黑眼睛裡未曾流出的眼泪闪著光。我向她熟悉的身体靠过去时,母亲的幽灵手 臂和手指朝这边挥一下,朝那边弹一下。

要我给妳讲一个故事吗?

「萨杜施展魔法时我看到的是妳的手。」

她回应的笑声好温柔,让我身体碰到冰冷的石头时比较不痛。妳好勇敢。

「我好累啊。」我嘆口气。

那就该轮到听故事了。从前从前,她开始说,有一个名叫戴安娜的小女巫。她很小的时候,精灵教母 就用隐形丝带把她包起来,那丝带有彩虹的每一种顏色。

我想起这一则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那时候我的睡衣上有紫色和粉红色,还画著星星,我头髮绑成两 根长长的辫子,像蛇一样爬在我背后。一波波回忆涌进我记忆的房间,自从我父母死后,这房间就一直空 著没有用。

「精灵教母為什麼要把她包起来?」我用孩子的声音问。

因為戴安娜喜欢玩魔法,而且玩得非常好。但精灵教母知道,她的力量会招来其他女巫的妒忌。「等 妳準备好了,」精灵教母告诉她:「就可以摆脱这些丝带。在那之前,妳不能飞,也不能使用魔法。」

「这不公平。」我抗议道,七岁的孩子凡事都喜欢抗议。「去惩罚别的女巫,不要惩罚我。」

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不是吗?我母亲问道。

我闷闷不乐地摇头。

不论戴安娜怎麼尝试,她就是拆不掉身上的丝带。渐渐的她就忘了它们的存在,也忘了自己的魔法。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魔法。」我坚持道。

母亲皱起眉头。但是妳忘了呀,她温柔地低声说。她的故事继续往下讲。很久以后,有一天,戴安娜 遇到一个英俊的王子,他住在日落和月升中间的阴影地带。

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其他夜晚的记忆不断涌现。有时我问,他叫什麼名字,也有时我宣称,我对蠢 王子没有兴趣。大多数时候,我想不通為什麼会有人愿意跟一个没用的女巫在一.起。

王子爱上了戴安娜,虽然她好像不会飞。其他人都看不见束缚她的丝带,唯独他看得见。他想知道丝 带有什麼用,如果这女巫把它拿下来,会发生什麼事。但王子觉得问这种问题不礼貌,说不定会让她不自 在。我点点七岁的小脑袋,对王子的善解人意很感动,我老了很多岁的脑袋靠在石墙上,也点个不已。但 他真的很好奇,明明会飞的女巫,為什麼不肯飞。

后来,母亲抚著我的头髮又说,有三个女巫到镇上来。她们也看得见丝带,就开始怀疑戴安娜的力量也许比她们更强大。於是她们把她拐到一座黑暗的城堡。但不论这些女巫怎麼又拉又扯,丝带都不肯鬆 开。最后她们只好把戴安娜关在一个房间裡,希望她因為太害怕了,会自己想辨法把丝带拿掉。

「戴安娜自己一个人吗?」

只有一个人。母亲道。

「我想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把我的小孩被拉高高,那是莎拉在雪城一家百货公司买的百衲被,是 庆贺我出生的礼物,我滑到死牢的地板上。母亲把我身体下面的石板塞塞紧。

「妈妈?」什麼事,戴安娜?

「我照妳告诉我的话去做。我守住我的祕密——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很困难。

「妳也有祕密吗?」在我心目中,我像是一隻奔过田野的鹿,母亲在后面追逐我。

当然,她道,伸出手,弹一下手指,我就飞过空中,落在她怀抱裡。

「妳可以告诉我一个祕密吗?」

好啊。她的嘴巴紧紧贴著我耳朵,好痒。妳。妳就是我最大的秘密。

「可是我就在这裡啊丨」我尖叫道,挣脱开来,往苹果树的方向跑去。「如果我就在这裡,怎麼可能 是祕密?」

母亲竖起一根手指头,压在嘴唇上,露出微笑。

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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