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认识马修之前，我的生活中好像没有空间再容纳任何东西——尤其不可能是一个一千五百岁的吸血 鬼。但一个不小心，他就钻了进来，把我以前不曾探索过的空隙都填满。
现在他离开了，失去他的感觉那麼强烈。我坐在瞭望塔屋顶上，眼泪软化了我為他奋斗的决心。不久 就到处都是水，我坐在水洼裡，水面不断上升。
虽然空中阴雲密布，但并没有下雨。
水来自於我。
我的眼泪流出来时很正常，但落到地面就变成雪球那麼大的一大泡，哗啦泼洒在塔顶上。大片的水沿 著我身体流下，我的头髮被冲刷得像一条条小蛇垂在肩膀上。我张开嘴巴呼吸，因為脸上涌下的水堵住了 鼻子，洪流般涌出的水有海的味道。
隔著一片水雾，我看见玛泰和伊莎波正瞪著我。玛泰的表情很严肃。伊莎波嘴唇在动，但千万枚贝壳 在狂吼，我不可能听见她。
我站起身，希望水会停止。它没有。我试著告诉那雨个女人，就让水把我带走，也顺便带走我的悲伤 和对马修的回忆——但这只造成另一波巨浪。我伸出手，以為这样可以让身上的水流乾。但更多水像瀑布 般从我指尖喷出。这姿势让我想起我母亲向我父亲伸去的手臂，於是波涛更加汹涌。
水不断涌现之际，我的控制力益发薄弱。多明尼可忽然浮现，带给我的惊吓远超过我愿意承认的程 度。马修不在了。我曾经发誓要為他抵抗所有我不认识、也不了解的敌人。现在很明显，马修的过去不单 纯是炉火、葡萄酒、书本等温馨的居家元素而已，活动的范畴也不仅侷限於忠贞的亲戚之间。多明尼可已 暗示发生过仇恨、危险、死亡等事件。
我觉得疲惫不堪，水把我捲入深处。一种奇怪的喜悦随著疲惫出现。我处於生老病死与某种大到超乎 理解的自然力量之间。如果我向暗流屈服，戴安娜?毕夏普就不再存在。我会变成水——无所在，无所不 在，摆脱肉体和一切痛苦。
「对不起，马修。」这些话只是一串泡泡，因為水已展开无法阻挡的运作。
伊莎波向我走来，我脑子裡传出响亮的爆裂声。我给她的警告被宛如惊涛拍岸的巨响吞没。我脚边起 了 一阵风，掀起水浪，形成龙捲风。我把手臂举向天空，水与风自动组成一个漏斗，环绕著我。
玛泰拉住伊莎波的手臂，她嘴巴动个不停。马修的母亲想挣脱，她的嘴做出「不」的口形，但玛泰不 肯放手，定睛看著她。过了 一会儿，伊莎波肩膀塌了下来。她转身面对我，开始唱歌。如泣如诉的迷人歌 声穿过水幕，召唤我重返人间。
风势逐渐变弱。在风中疯狂拍打的柯雷孟旗帜，又恢復轻缓的摇曳。从我手指流下的水瀑，变成小 河、小溪，终於完全停止。我头髮裡涌出的浪涛变成微波，然后也消失了。最后，再也没有东西从我嘴裡 冒出来，只除了一声惊呼。从我眼睛坠落的水球是巫水的眾多分身中最后消失的一种，正如它们也是这种 力量在我身上显现的第一种徵象。我带来的大洪水的最后几滴，流向城堞下面的排水孔。遥远的下方，水
泼洒在院子裡铺著厚厚一层碎石的地面上。
最后一滴水流掉后，我觉得像一个被淘空了的南瓜，而且冷得要命。我膝盖一软，跪落石板上，摔得 很痛。
「谢天谢地。」伊莎波喃喃道：「我们差点失去她。」
疲惫和寒冷让我不停颤抖。那两个女人连忙扑过来，把我扶起。她们一人抓住我一边手肘，扶我走下 曲折的楼梯，速度快得让我抖得更加厉害。一进到大厅，玛泰就直奔马修的房间，伊莎波却把我往反方向 拉。
「我的房间比较近。」马修的母亲尖声道。
「跟他接近她比较有安全感。」玛泰道。
伊莎波怒哼一声，决定妥协。
通往马修卧房的楼梯□，伊莎波嘰哩咕嚕骂了一大串听起来跟她秀气的樱桃小口全然不搭、活灵活现
的字句。骂够了儿子、大自然的力量、宇宙的力量，以及其他很多她没有指名道姓，却都父母来歷可疑， 曾经参与建造这座城堡的人，她道：「我来抱她。」伊莎波轻而易举托起我比她大得多的身体。「他為什 麼一定要把楼梯盖得这麼曲折——而且还要两座分开的楼梯——我真是不懂。」
玛泰把我湿透的头髮塞进伊莎波臂弯裡，耸耸肩膀。「增加难度嘍，当然。他就是喜欢增加事情的难 度，為难他自己，也為难所有其他人。」
今天傍晚，没人想到要上楼来点蠘烛，但炉中的火还在闷烧，房间裡犹有餘温。玛泰一头钻进浴室， 流水的声音让我紧张地检视自己的手指。伊莎波把两块非常巨大的木头扔进炉子，好像它们不过是两根引 火棒，在它们点燃前，她从其中一根扳下一截较长的木片，用它在餘烬裡拨出火焰，然后又用它点燃了十 几根蜡烛，总共只花了几秒鐘。就著温暖的烛光，她焦虑地把我从头打量到脚。
「如果妳生病，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她道，抓起我的手，检查我的指甲。我的指甲又变成蓝色了， 但这次不是因為通电。它们冻成了蓝色，遗被巫水泡得起皱。她用手掌用力搓揉我的手。
我还是抖得很厉害，牙齿也喀喀作响，我缩回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想留住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伊 莎波劈头又把我抓起，拎进浴室。
伊莎波蛮横地说：「她现在就得泡热水。」浴室裡烟雾瀰漫，玛泰从浴缸前转过身来，帮忙剥掉我的 衣服。很快我就全身赤裸，她们合力把我放进热水裡，我每边腋下各有一隻冰冷的吸血鬼手。水的热度為 我冻僵了的皮肤带来极度的震撼。我惨叫一声，拼命想逃出马修的深水大浴缸。
「嘘。」伊莎波道，她抓住我的头髮，不让它遮住我的脸，同时玛泰把我推回水裡。「这样妳会温 暖。我们一定要给妳保暖。」
玛泰站在浴缸一头监督，伊莎波负责另一头，她不断发出慰藉的声音，低低哼著歌。经过很长一段时 间我才停止发抖。 .
其间有一次，玛泰用奥克语说了些什麼，提到马卡斯的名字。
伊莎波和我不约而同都说不要。
「我会好的。别告诉马卡斯刚才发生的事。魔法的事不能让马修知道。现在还不行。」我在喀喀打颤 的牙缝裡说。
「我们就只需要一点时间，让妳温暖起来。」伊莎波的声音很镇定，但她看起来很忧虑。
热力渐渐逆转了巫水在我身上造成的变化。我的身体使水温降低后，玛泰又重新在浴缸裡添加热水。 伊莎波拿起窗户下面的一个旧锡壶，放进浴缸裡，汲了热水浇在我头上和肩上。我的头回暖后，她就用毛 巾帮我把头包起来，推我往水裡坐得更低一点。
「泡著。」她命令道。
玛泰忙著在浴室和卧室之间跑来跑去，递送衣服和毛巾。我没有睡衣，只带了那套破旧的瑜伽服来当 睡衣穿，这都让她嘖嘖有声。这些衣服都不符合她对保暖的要求。
伊莎波用手臂测试我的脸颊和头顶。点点头。
她们让我自己爬出浴缸。水从我身上流下，让我想起瞭望塔顶的场面。我用脚趾牢牢扣住地板，抗拒 元素伺机而动的牵引。
玛泰和伊莎波用毛巾把我从头到脚包起来，刚在火炉边烤暖的毛巾，有淡淡的烟味。进了卧室，她们 想尽办法，在我一吋皮肤都不能见风的前提下，把我身体擦乾，让我在毛巾裡前前后后滚来滚去，直到我 感觉热力从体内散发出来。玛泰用另一条毛巾用力搓揉我的头髮，然后用手指挑鬆，紧贴著头皮紧编成一 根辫子。我拿下毛巾，準备著衣时，伊莎波随手就把湿毛巾搁在火炉旁的椅子上，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古董 木料和上等布面接触湿气。
我穿好衣服后，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著火。玛泰一言不发便消失在古堡的下层，回来时，端了 一盘小
巧的三明治和一壶热气腾腾她的独门配方药草茶。
「妳得吃。现在。」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我拿了 一个三明治凑到嘴边，小口咬著边缘。
看见我的饮食行為发生突如其来的改变，玛泰瞇起眼睛说：「吃。」
食物的味道像木屑，但我的胃还是咕嚕作响。吞下两个三明治后，玛泰把杯子塞进我手中。她不需要 命令我喝，热呼呼的液体流进咽喉，就冲走了残留的水的咸味。
「那是巫水吗？」想起那麼多水从我体内流出，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原本站在窗口眺望夜色的伊莎波，走到我对面的沙发旁。「是的。」她道.?「但我们上一次看到它那 样涌出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幸好它不常发生。」我无力地说，又喝了一口茶。
「今天大多数女巫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像妳这样施展巫水。她们只会在池塘上製造波浪，或在有雲的时 候造雨。她们本身不能造水。」伊莎波在我对面坐下，带著明显的好奇端详著我。
我变成了水。得知这不是一种寻常现象，让我觉得很脆弱——甚至更孤单。
电话铃响了。
伊莎波从口袋裡取出一支小巧的红色手机，衬著她的白皮肤和古典的浅黄色服饰，这手机显得格外亮 丽而高科技。
「喂？啊，好极了。我很高兴你安全抵达。」基於对我的礼貌，她用英语应答，并看我一眼道：「是 的，她很好，她在吃东西。」她站起身，把电话交给我。「马修要跟妳讲话。」
「戴安娜？」马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什麼事？」我不敢让自己说太多话，唯恐除了字句还会有别的东西冒出来。
他低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我只是要确定妳没事。」
「令堂和玛泰把我照顾得很好。」而且我没有害古堡淹水，我暗中忖道。
「妳累了。」我们中间的距离让他焦虑，他聚精会神聆听我们对话中的每个徵兆。
「确实有点累。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那就去睡吧。」他道，语调出乎意料的温柔。我闭上眼睛，抗拒突如其来泪水的刺痛。今晚我可能 睡不著。我太担心他為了保护我会做出什麼疯狂的壮举。
「你去过实验室了吗？」 .
「我正在路上。马卡斯要我把每样东西都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我们已採取所有必要的预防措施。密丽 安把老房子裡的保全设备也都检查过了。」他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却说得非常流畅而有说服力，但我知道
实际上是怎麼回事。沉默持续，直到它变得令人非常不安。
「不要那麼做，马修。求求你不要跟诺克斯协商。」
「妳回牛津前，我要确定妳的安全。」
「那就没什麼好说了。你做了决定。我也做了决定。」我把手机交还伊莎波。
她皱起眉头，冷手从我手中接过手机。伊莎波跟儿子说再见，他的回答爆裂成一片断断续续、无法辨
识的杂音。
「谢谢妳没把巫水的事告诉他。」等她掛断电话，我低声道。
「那是妳该讲的事，与我无关。」伊莎波向壁炉走去。
「自己都不了解的故事，讲出来也没有意义。為什麼魔力会挑现在出现？先是风，接著是灵视，现在 轮到水。」我打了个寒噤。
「什麼样的灵视？」伊莎波问道，显然很好奇。
「马修没告诉妳吗？我的DNA裡有所有这些……魔法。」我找不到适合的字眼。「检验报告警告说 会有灵视，接著就开始了。」
「马修从来没告诉过我妳验血报告的结果——未经妳同意他绝不会说，恐怕即使妳同意他也不会
说。」
「我在这座城堡裡看到过。」我犹豫道：「妳怎麼学会控制灵视的？」
「马修跟妳说，我变成吸血鬼前有过灵视的经验？」伊莎波摇摇头：「他不该说的。」
「妳曾经是个女巫？」这或许能解释她為什麼那麼不喜欢我。
「女巫？不是。马修曾猜测我从前是个魔族，但我确定我是个普通的凡人。他们也有预言师。不是只 有超自然生物有这种天赋与诅咒。」
「妳可曾控制自己的另类视力，并且预知它什麼时候会出现？」
「这会愈来愈简单。有些预警。可能很微妙，妳渐渐就会学会。玛泰也帮了我不少忙。」
这是我得知的第一则与玛泰的过去有关的消息。我不只一次想知道，这两个女人有多老，什麼样的命 运把她们连结在一起。
玛泰双臂交叉而立。「6c，」她道，用温柔、护卫的表情看了伊莎波一眼。「妳若是让那些影像穿过 妳移动，不要反抗，就会比较容易。」
「我受惊过甚，根本不会反抗。」我说，回想起客厅与书房裡的现象。
「惊吓就是妳身体反抗的方式。」伊莎波道：「妳要试著放轻鬆。」
「看到穿盔甲的骑士和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的脸，跟自己过去的生活场景混合在一起，真的很难放轻 鬆。」我撑开下巴，打了 一个大呵欠。
「妳太累了，现在没法子思考这件事。」伊莎波站起身。
「我还不想睡。」我用手背压抑住另一个呵欠。
她若有所思看著我，就像一隻美丽的猎鹰在研究一隻田鼠。伊莎波的眼光忽然变得有点调皮。「上床 去，我告诉妳我怎麼製造马修的。」
她的建议太吸引我了，不可能抗拒。我照她的话做，她拉过一把椅子，玛泰在旁收拾碗盘和毛巾。
「所以，我该从哪儿开始呢？」她在椅子上坐正一点儿，眼睛盯著烛火。「不能只从我这部分开始， 一定要从他出生开始讲，他就生在这个村子裡。我记得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模样，妳知道。早在克洛维做国 王的时代，菲利普决定在这片土地上建城堡时，他的父母亲就来了。城堡是这个村子存在唯一的理由—— 它是建筑教堂和城堡的农夫和匠人居住的地方。」
「妳的丈夫為什麼会选中这个地点呢？」我靠在枕头上，在被单下缩起膝盖，贴在胸前。
「克洛维承诺给他这块地，希望争取菲利普帮他抵抗他的敌人。我丈夫总是谁也不得罪，等著坐收渔 翁之利。」伊莎波缅怀地一笑：「不过几乎没有人逮著他。」
「马修的生父是个农夫吗？」
「农夫？」伊莎波有点讶异。「不，他是个木匠，马修也一样——但他后来改行当石匠。」
石匠。城堡的石块砌合得那麼平整，几乎不需要灰泥固定。还有老房子的门房裡那座装饰得特别奇怪 的烟囱，马修说，建造时他答应让工匠试试手艺。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强壮得足以拧开牡蠣和栗子的 壳。又有一块马修的拼图到位，跟战士、科学家、廷臣等碎片完美地拼凑在一起。
「他们都加入建堡的工作？」
「不是这座堡。」伊莎波看看四周道：「这是马修送我的礼物，当时我被迫离开心爱的住所，心情很 难过。他就拆掉他父亲兴建的堡垒，重新盖一座全新的。」她黑色和绿色相间的眼睛，开心得闪闪发光。 「菲利普气坏了。但确实也到了改建的时候，原先第一座堡是木造的，虽然歷年来不断用石材增建，但毕 竟感觉像快要垮了。」
我在心裡设法排列时间的顺序。从六世纪建筑最初的城堡和村庄，到十三世纪马修盖他的塔。
伊莎波不屑地皱起鼻子。「后来他回家的时候，故意把他的塔造在后面，不愿意跟家人住这麼近。我 一直不喜欢那玩意儿——像罗曼蒂克的胡闹——但那是他的意愿，我就随他。」她耸耸肩膀：「真是座怪 塔。一点都没有防御城堡的功能。他在这儿盖的塔已经多到超出需要了。」
伊莎波继续讲故事，她好像只有一部分活在二十一世纪。
「马修生在村子裡。他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充满好奇。他总惹他父亲生气，成天跟著他到城堡来， 捡拾工具、棍子、石头什麼的。那年头孩子很早就开始学手艺，但马修特别早熟。等到他拿手斧不会伤到 自己的时候，就开始工作了。」
八岁的马修，长著细长的腿、灰绿色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绕著山头跑来跑去。
「是的。」她同意我未说出口的念头，微笑道：「他真是个漂亮的小孩，也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马修 以那个时代而言，算是特别高的，不过他成為吸血鬼以后还更高。
「他还有种特别调皮的幽默感。他总是假装什麼地方出了问题，或他没接到有关屋梁或地基的指示。 菲利普每次都相信马修告诉他的那些夸张的故事。」伊莎波的声音满是溺爱。「马修还不满二十岁，他的 生父就去世了，那时他的生母也已去世好多年。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担心他能否找到一个女人，安定下来 成家。
「后来他遇到了白兰佳。」伊莎波停下来，眼光平视，毫无恶意。「妳可别以為他会没有女人爱。」 这是一项宣告，不是疑问。玛泰狠狠瞪了伊莎波一眼，却没说话。
「当然不会。」我平静地说，虽然心情有点沉重。
「白兰佳新到村裡，是菲利普从拉温纳请来建造第一座教堂的几位石匠师傅中一人的僕人。她就像她 的名字一样，皮肤很白，眼睛的顏色像春季的天空，头髮像纺出的金线。」
我帮马修拿电脑的时候，眼前曾出现一个白皙美丽的女人，伊莎波对白兰佳的形容跟她完全符合。
「她的笑容很甜美，不是吗？」我悄声道。
伊莎波瞪大眼睛：「是的，没错。」
「我知道。马修书房裡那件盔甲反光时，我看到她。」
玛泰发出警告的声音，但伊莎波继续。
「有时候白兰佳显得好脆弱，看到她从井裡汲水或摘蔬菜，我都担心她会碎裂。我的马修就是受那份 纤弱吸引，我猜。他就喜欢脆弱的东西。」伊莎波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跟脆弱相去甚远的体型。「马修满 二十五岁，有能力养家时，他们结婚了。白兰佳才十九岁。
「他们是漂亮的一对，当然。马修的黑跟白兰佳的白皙之美，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非常恩爱，婚姻 生活很快乐。但他们好像不能有小孩。白兰佳流產了一次又一次。我无法想像他们家裡面是什麼情景，目 睹那麼多个孩子还没开始呼吸就在妳体内死亡。」我不确定吸血鬼会不会哭，虽然我记得在客厅那次的灵 视中，看到伊莎波脸颊上有一滴染血的眼泪。但即使没有眼泪，现在的她看起来也真的像在哭泣，脸上有 满满的遗憾。
「最后，经过多年的尝试与失败，白兰佳终於又怀了孩子。那是五三一年。要命的一年。南方有个新 国王，战端又重新开啟。马修显得快乐起来，好像胆敢希冀这孩子能存活。他也真活了下来，路卡斯诞生 在秋季，在马修帮忙兴建、尚未完工的教堂裡受洗。白兰佳生產的过程非常艰苦。產婆说她不能再怀孕 了。但对马修而言，有路卡斯就够了。他长得像极了父亲，黑色的鬈髮，尖尖的下巴——还有那两条长 腿。」
「白兰佳和路卡斯后来怎麼样了？」我轻声问。我们距马修变成吸血鬼只有六年了。一定发生了什麼 事，否则他绝不会同意伊莎波用新的生命交换他的人生。
「马修和白兰佳看著他们的儿子成长茁壮。马修不但会做木工，.更学会了石匠的手艺，从这儿到巴 黎，王宫贵族争著雇用他。但后来热病侵袭这个村子。所有的人都病了。马修活了下来。白兰佳和路卡斯 却没有。那是五三六年。前一年很奇怪，几乎没有日照，冬季严寒。春天来临时，疾病跟著出现，带走了 白兰佳和路卡斯。」
「妳和菲利普保持健康，村民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会。但那时候的解释方式比现在多。他们比较容易相信是上帝对村子震怒，或城堡受到诅咒， 却不会想到有manjasang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manjasang?」我试著像伊莎波一样发出滚动的喉音。
「在古老的语言中，就是吸血鬼的意思——直译是『食血者』。有些人猜测出真相，在火旁窃窃私 语。但在那种时代，东哥德族战士捲土重来，比食血者的领主还让人害怕。菲利普承诺，一旦遭到侵袭， 他会保护村民。更何况，我们互相约束，绝不在自家附近觅食。」她一本正经地解释。
「白兰佳和路卡斯死后，马修怎麼办？」
「他很伤心。没人有法子安慰马修。他不再进食，看起来像个骷髏，村民找我们求助。我带食物去给 他，」_ I伊莎波对玛泰微笑I「强迫他吃，陪他散步，直到他不再终日惶惶。他无法入睡时，我们到 教堂去，為白兰佳和路卡斯的灵魂祈祷。那时候，马修的信仰非常虔诚。我们谈天堂和地狱，他担心他们 的灵魂会在哪儿，他是否还能找到他们。」
我在恐惧中惊醒时，马修对我总是那麼温柔。他变成吸血鬼之前的那些个夜晚，是否跟改变之后一样 无法成眠呢？
「到了秋季，他似乎比较振作。但冬季很难过。人民都在挨饿，病患不断增加。到处都是死亡。春天 也赶不走阴暗。菲利普对教堂的进展很焦虑，马修工作也前所未有的卖力。六月第二个星期一开始，有人 发现他倒在穹顶下的地板上，两条腿和背脊都断了。」
我想到马修柔软的凡人躯体坠落在坚硬的石板上，不禁惊呼。
「这样摔下来，毫无活命的机会。」伊莎波柔声道：「他已濒临死亡。有的石匠说他是滑倒。但其他 石匠说，前一刻还看见他站在鹰架上，下一刻人就不见了。他们认為马修是自己跳下去的。说他是自杀， 不可以埋在教堂墓圜裡的论调，开始流传。我不能让他在终究不免要下地狱的恐惧中死去。他一直担心不 能跟白兰佳和路卡斯团聚——如果不知道会不会永远见不到他们，教他如何面对死亡？」
「妳做得很正确。」不论他的灵魂处於什麼状态，我都不可能拋弃他走开。我绝不考虑丢下他破碎而 痛苦的肉体。如果我的血救得了他，我一定会加以利用。
「是吗？」伊莎波摇头。「我始终不确定。菲利普告诉我，要不要让马修成為我们家族的r贝，由我 决定。我曾经用我的血製造过其他吸血鬼，在他之后，我也製造过别的吸血鬼。但马修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很喜欢他，我知道眾神给我这个机会，把他变成我的孩子。教导他吸血鬼在这个世界如何生存，是我的 责任。」
「马修可曾抗拒妳？」我压抑不住地问道。
「没有。」她答道：「他痛得神智不清。我们叫所有人离开，说我们会找教士来。我们当然没有找。 菲利普和我到马修面前，解释给他听，我们可以让他永远活下去，不再疼痛，不再受苦。一段时间以后， 马修才告诉我，当初他以為我们是施洗约翰和圣母降临，要带他去天堂见他的妻儿。我让他喝我的血时， 他以為是教士在為他举行临终仪式。」
房间裡唯一的声音是我轻微的呼吸和炉中木柴燃烧的劈啪声。我想要求伊莎波告诉我，她创造马修的 详细过程，却又不敢啟齿，生怕触犯吸血鬼的禁忌。那种事可能很私密，也可能太痛苦。但过没多久，伊 莎波不需要催促，就讲给我听了。
「他很容易就喝下我的血，好像天生就会似的。」她带著唏嘘声嘆了口气。「马修不是那种闻到血或 看到血就别过头去的人。我用自己的牙齿咬开血管，告诉他，我的血可以治好他。他就毫无畏惧把他的救 赎喝了下去。」
「然后呢？」我低声道。
「然后他就……很难应付了。」伊莎波谨慎地说：「所有新生的吸血鬼都非常强壮，而且飢渴得不得 了，但马修简直无法控制。变成吸血鬼令他狂暴，摄食的需求永无止境。开头几个星期，菲利普和我必须 整天狩猎才能满足他。他身体的改变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们都会长高、变漂亮、更强壮。我成為吸血 鬼前比现在矮得多。但马修却是从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凡人，变成一头让人看了就害怕的超自然生物。我丈夫块头本来比我的新儿子大，但自从喝下我的血，就连菲利普也不见得打得过马修。」
我强迫自己不要在马修的飢渴与暴怒之前瑟缩D於是我一直定睛看著他的母亲，完全不因為知道他的 过去而眨一下眼睛。马修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一旦知道他曾经是什麼模样——他仍然是那样——就会 厌恶他。
「谁让他安静下来？」我问。
「菲利普一确定马修不会把看到的东西都杀光之后，就带他去打猎。」伊莎波说：「打猎要运用头 脑，追逐要运用身体。很快的，他对打猎的渴望就超过对血的需求，在年轻的吸血鬼身上，这是好现象。 这代表他不再是纯食欲的生物，重新变得理性。此后，他的良知恢復只是时间问题，他会开始在杀戮前思 考。然后我们就只需要担心他的黑暗时期，他再次感到失去白兰佳和路卡斯的悲痛时，用凡人来麻痺他的 飢渴。」
「当时有什麼东西可以帮助马修呢？」
「有时我唱歌给他听——例如今晚我唱给妳听的同一首歌，还有其他的歌。那往往能破除他的悲伤。 其餘的时候马修会离开。菲利普禁止我跟踪他，或在他回来后提出问题。」伊莎波看著我时，眼睛乌黑。 我们的目光证实了我们都怀疑的事?.马修曾经迷失在别的女人怀裡，从她们的鲜血，以及既非来自他母 亲■、亦非来自他妻子的爱抚中寻求安慰。.
「他自我克制非常好。」我大声说出心中的想法。「很难相信他曾经那样。」
「马修用情很深。爱得那麼深是一种福气，也是一种负担，因為爱消逝的时候，伤口会更痛。」
伊莎波的声音带著威胁的意味。我挑衅地抬高下巴，手指又开始刺痛。「那我会确保我的爱永远不离 开他。」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妳怎麼做得到？」伊莎波嘲弄地说：「妳愿意变成一个吸血鬼，跟我们一起去打猎？」她笑了起来，但笑声裡没有喜悦也没有欢乐。「无疑的，多明尼可建议的就是这麼回事。只要咬一口，吸乾妳的 血，换进我们的血。那麼合议会就没有立场干预你们的事。」
「妳是什麼意思？」我麻木地问。
「妳还不懂吗？」伊莎波怒道：「如果妳真的非跟马修在一起不可，只要成為我们的一分子，就可以 让他——还有妳自己——脱离危险。巫族可能还会想控制妳，但如果妳同时也是吸血鬼，他们就不能反对 妳谈这场恋爱。」
玛泰喉头发出一阵低沉的怒吼。
「马修就是為这件事离开吗？因為合议会命令他把我变成吸血鬼吗？」
「马修永远不会让妳变成Manjasang。」玛泰愤恨地说，她眼睛裡喷出怒火。
「是不会。」伊莎波声音裡有淡淡的恶意。「他就喜欢脆弱的东西。我告诉过妳。」
这是马修没有透露的一个祕密。如果我也是吸血鬼，就不会有禁令加诸我们身上，也不用再担心合议 会。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变成另一种东西。
我考虑这麼做的可能性，很意外地，一点也不觉得惊慌恐惧。我可以跟马修在一起，我甚至还可以长 高一点。伊莎波会改造我。她看到我的手下意识地移到脖子上，眼睛不禁闪闪发光。
但我还得考虑我的灵视，且不提我操纵风和水的能力。我还不了解自己的血液裡有哪些魔法潜能。而 且一旦变成吸血鬼，我就可能永远无法破解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祕密。
「我答应过他。」玛泰说，声音有点沙哑：「戴安娜必须维持现状——女巫。」
伊莎波微微齜露牙齿，有点生气，但也点了头。 .
「妳们也答应他，不告诉我牛津实际发生了什麼事吗？」
马修的母亲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妳必须等马修回来再问他。这故事轮不到我说。」
我还有其他疑问——马修心头盘据了太多事，可能来不及把这些讯息划归禁止告诉我的范畴。
「可以告诉我，為什麼因為闯进实验室的是超自然生物而不是凡人，情况就特别严重呢？」
一阵沉默，伊莎波衡量我这番话。最后她答道：
「聪明的小丫头，不过我反正没有答应马修不告诉妳有关行為守则的事。」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欣赏的 意味。「擅闯领域的行為在超自然生物之间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唯有希望是一隻淘气的魔族下的手，他没 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很严重的事。马修很可能会原谅他。」
「他每次都原谅魔族。」玛泰闷闷不乐地嘟囔道。
「要是不是魔族呢？」
「如果是吸血鬼，就是严重的侮辱。我们是领域意识很强的生物。吸血鬼未得许可，不会擅闯其他吸 血鬼的房子或土地。」
「马修会原谅这样的侮辱吗？」想到马修的表情以及他拳打车顶的动作，我猜答案应该是不会。
「也许会。」伊莎波没什麼把握。「没有拿走东西，也没有物品受损。但更有可能马修会要求某种形 式的惩戒。」
再一次，我又回到中世纪，把维护名声与荣誉列為第一优先。
「如果是巫族干的呢？」我低声问。
马修的母亲别开头。「巫族做出这种事，等於是侵略。再怎麼道歉都不够。」
警铃响起。
我掀开被子，两脚离开床。「闯入是為了撩拨马修。他赶去牛津，还以為能跟诺克斯做一笔基於互信 的交易。我们必须警告他。」
伊莎波的手牢牢压住我的膝盖和肩膀，阻止我下一步的动作。
「他已经知道了，戴安娜。」
我听进了这句话。「所以他不肯带我一起去牛津？他有危险？」
「他当然有危险。」伊莎波回答得很快。「但他会尽可能让这种事不要再发生。」她抬起我的腿，放 回床上，又用被子把我紧紧包好。
「我应该在那裡。」我抗议道。
「妳除了让他分心，一点忙也帮不上。妳待在这裡，就像他告诉妳的。」
「这件事没有我置喙的空间吗？」自从来到七塔，同样的问题我问了好像不下一百遍。
「没有。」两个女人异口同声道。
「关於吸血鬼，妳真的有很多该学的。」伊莎波又说了一遍，但这次她听起来稍微有点遗憾。
关於吸血鬼，我该学的事还很多。这一点我知道。
问题是，谁来教我？要等到什麼时候？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现在他离开了，失去他的感觉那麼强烈。我坐在瞭望塔屋顶上，眼泪软化了我為他奋斗的决心。不久 就到处都是水，我坐在水洼裡，水面不断上升。
虽然空中阴雲密布，但并没有下雨。
水来自於我。
我的眼泪流出来时很正常，但落到地面就变成雪球那麼大的一大泡，哗啦泼洒在塔顶上。大片的水沿 著我身体流下，我的头髮被冲刷得像一条条小蛇垂在肩膀上。我张开嘴巴呼吸，因為脸上涌下的水堵住了 鼻子，洪流般涌出的水有海的味道。
隔著一片水雾，我看见玛泰和伊莎波正瞪著我。玛泰的表情很严肃。伊莎波嘴唇在动，但千万枚贝壳 在狂吼，我不可能听见她。
我站起身，希望水会停止。它没有。我试著告诉那雨个女人，就让水把我带走，也顺便带走我的悲伤 和对马修的回忆——但这只造成另一波巨浪。我伸出手，以為这样可以让身上的水流乾。但更多水像瀑布 般从我指尖喷出。这姿势让我想起我母亲向我父亲伸去的手臂，於是波涛更加汹涌。
水不断涌现之际，我的控制力益发薄弱。多明尼可忽然浮现，带给我的惊吓远超过我愿意承认的程 度。马修不在了。我曾经发誓要為他抵抗所有我不认识、也不了解的敌人。现在很明显，马修的过去不单 纯是炉火、葡萄酒、书本等温馨的居家元素而已，活动的范畴也不仅侷限於忠贞的亲戚之间。多明尼可已 暗示发生过仇恨、危险、死亡等事件。
我觉得疲惫不堪，水把我捲入深处。一种奇怪的喜悦随著疲惫出现。我处於生老病死与某种大到超乎 理解的自然力量之间。如果我向暗流屈服，戴安娜?毕夏普就不再存在。我会变成水——无所在，无所不 在，摆脱肉体和一切痛苦。
「对不起，马修。」这些话只是一串泡泡，因為水已展开无法阻挡的运作。
伊莎波向我走来，我脑子裡传出响亮的爆裂声。我给她的警告被宛如惊涛拍岸的巨响吞没。我脚边起 了 一阵风，掀起水浪，形成龙捲风。我把手臂举向天空，水与风自动组成一个漏斗，环绕著我。
玛泰拉住伊莎波的手臂，她嘴巴动个不停。马修的母亲想挣脱，她的嘴做出「不」的口形，但玛泰不 肯放手，定睛看著她。过了 一会儿，伊莎波肩膀塌了下来。她转身面对我，开始唱歌。如泣如诉的迷人歌 声穿过水幕，召唤我重返人间。
风势逐渐变弱。在风中疯狂拍打的柯雷孟旗帜，又恢復轻缓的摇曳。从我手指流下的水瀑，变成小 河、小溪，终於完全停止。我头髮裡涌出的浪涛变成微波，然后也消失了。最后，再也没有东西从我嘴裡 冒出来，只除了一声惊呼。从我眼睛坠落的水球是巫水的眾多分身中最后消失的一种，正如它们也是这种 力量在我身上显现的第一种徵象。我带来的大洪水的最后几滴，流向城堞下面的排水孔。遥远的下方，水
泼洒在院子裡铺著厚厚一层碎石的地面上。
最后一滴水流掉后，我觉得像一个被淘空了的南瓜，而且冷得要命。我膝盖一软，跪落石板上，摔得 很痛。
「谢天谢地。」伊莎波喃喃道：「我们差点失去她。」
疲惫和寒冷让我不停颤抖。那两个女人连忙扑过来，把我扶起。她们一人抓住我一边手肘，扶我走下 曲折的楼梯，速度快得让我抖得更加厉害。一进到大厅，玛泰就直奔马修的房间，伊莎波却把我往反方向 拉。
「我的房间比较近。」马修的母亲尖声道。
「跟他接近她比较有安全感。」玛泰道。
伊莎波怒哼一声，决定妥协。
通往马修卧房的楼梯□，伊莎波嘰哩咕嚕骂了一大串听起来跟她秀气的樱桃小口全然不搭、活灵活现
的字句。骂够了儿子、大自然的力量、宇宙的力量，以及其他很多她没有指名道姓，却都父母来歷可疑， 曾经参与建造这座城堡的人，她道：「我来抱她。」伊莎波轻而易举托起我比她大得多的身体。「他為什 麼一定要把楼梯盖得这麼曲折——而且还要两座分开的楼梯——我真是不懂。」
玛泰把我湿透的头髮塞进伊莎波臂弯裡，耸耸肩膀。「增加难度嘍，当然。他就是喜欢增加事情的难 度，為难他自己，也為难所有其他人。」
今天傍晚，没人想到要上楼来点蠘烛，但炉中的火还在闷烧，房间裡犹有餘温。玛泰一头钻进浴室， 流水的声音让我紧张地检视自己的手指。伊莎波把两块非常巨大的木头扔进炉子，好像它们不过是两根引 火棒，在它们点燃前，她从其中一根扳下一截较长的木片，用它在餘烬裡拨出火焰，然后又用它点燃了十 几根蜡烛，总共只花了几秒鐘。就著温暖的烛光，她焦虑地把我从头打量到脚。
「如果妳生病，他永远不会原谅我。」她道，抓起我的手，检查我的指甲。我的指甲又变成蓝色了， 但这次不是因為通电。它们冻成了蓝色，遗被巫水泡得起皱。她用手掌用力搓揉我的手。
我还是抖得很厉害，牙齿也喀喀作响，我缩回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想留住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伊 莎波劈头又把我抓起，拎进浴室。
伊莎波蛮横地说：「她现在就得泡热水。」浴室裡烟雾瀰漫，玛泰从浴缸前转过身来，帮忙剥掉我的 衣服。很快我就全身赤裸，她们合力把我放进热水裡，我每边腋下各有一隻冰冷的吸血鬼手。水的热度為 我冻僵了的皮肤带来极度的震撼。我惨叫一声，拼命想逃出马修的深水大浴缸。
「嘘。」伊莎波道，她抓住我的头髮，不让它遮住我的脸，同时玛泰把我推回水裡。「这样妳会温 暖。我们一定要给妳保暖。」
玛泰站在浴缸一头监督，伊莎波负责另一头，她不断发出慰藉的声音，低低哼著歌。经过很长一段时 间我才停止发抖。 .
其间有一次，玛泰用奥克语说了些什麼，提到马卡斯的名字。
伊莎波和我不约而同都说不要。
「我会好的。别告诉马卡斯刚才发生的事。魔法的事不能让马修知道。现在还不行。」我在喀喀打颤 的牙缝裡说。
「我们就只需要一点时间，让妳温暖起来。」伊莎波的声音很镇定，但她看起来很忧虑。
热力渐渐逆转了巫水在我身上造成的变化。我的身体使水温降低后，玛泰又重新在浴缸裡添加热水。 伊莎波拿起窗户下面的一个旧锡壶，放进浴缸裡，汲了热水浇在我头上和肩上。我的头回暖后，她就用毛 巾帮我把头包起来，推我往水裡坐得更低一点。
「泡著。」她命令道。
玛泰忙著在浴室和卧室之间跑来跑去，递送衣服和毛巾。我没有睡衣，只带了那套破旧的瑜伽服来当 睡衣穿，这都让她嘖嘖有声。这些衣服都不符合她对保暖的要求。
伊莎波用手臂测试我的脸颊和头顶。点点头。
她们让我自己爬出浴缸。水从我身上流下，让我想起瞭望塔顶的场面。我用脚趾牢牢扣住地板，抗拒 元素伺机而动的牵引。
玛泰和伊莎波用毛巾把我从头到脚包起来，刚在火炉边烤暖的毛巾，有淡淡的烟味。进了卧室，她们 想尽办法，在我一吋皮肤都不能见风的前提下，把我身体擦乾，让我在毛巾裡前前后后滚来滚去，直到我 感觉热力从体内散发出来。玛泰用另一条毛巾用力搓揉我的头髮，然后用手指挑鬆，紧贴著头皮紧编成一 根辫子。我拿下毛巾，準备著衣时，伊莎波随手就把湿毛巾搁在火炉旁的椅子上，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古董 木料和上等布面接触湿气。
我穿好衣服后，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看著火。玛泰一言不发便消失在古堡的下层，回来时，端了 一盘小
巧的三明治和一壶热气腾腾她的独门配方药草茶。
「妳得吃。现在。」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我拿了 一个三明治凑到嘴边，小口咬著边缘。
看见我的饮食行為发生突如其来的改变，玛泰瞇起眼睛说：「吃。」
食物的味道像木屑，但我的胃还是咕嚕作响。吞下两个三明治后，玛泰把杯子塞进我手中。她不需要 命令我喝，热呼呼的液体流进咽喉，就冲走了残留的水的咸味。
「那是巫水吗？」想起那麼多水从我体内流出，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原本站在窗口眺望夜色的伊莎波，走到我对面的沙发旁。「是的。」她道.?「但我们上一次看到它那 样涌出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幸好它不常发生。」我无力地说，又喝了一口茶。
「今天大多数女巫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像妳这样施展巫水。她们只会在池塘上製造波浪，或在有雲的时 候造雨。她们本身不能造水。」伊莎波在我对面坐下，带著明显的好奇端详著我。
我变成了水。得知这不是一种寻常现象，让我觉得很脆弱——甚至更孤单。
电话铃响了。
伊莎波从口袋裡取出一支小巧的红色手机，衬著她的白皮肤和古典的浅黄色服饰，这手机显得格外亮 丽而高科技。
「喂？啊，好极了。我很高兴你安全抵达。」基於对我的礼貌，她用英语应答，并看我一眼道：「是 的，她很好，她在吃东西。」她站起身，把电话交给我。「马修要跟妳讲话。」
「戴安娜？」马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什麼事？」我不敢让自己说太多话，唯恐除了字句还会有别的东西冒出来。
他低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声音。「我只是要确定妳没事。」
「令堂和玛泰把我照顾得很好。」而且我没有害古堡淹水，我暗中忖道。
「妳累了。」我们中间的距离让他焦虑，他聚精会神聆听我们对话中的每个徵兆。
「确实有点累。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那就去睡吧。」他道，语调出乎意料的温柔。我闭上眼睛，抗拒突如其来泪水的刺痛。今晚我可能 睡不著。我太担心他為了保护我会做出什麼疯狂的壮举。
「你去过实验室了吗？」 .
「我正在路上。马卡斯要我把每样东西都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我们已採取所有必要的预防措施。密丽 安把老房子裡的保全设备也都检查过了。」他只说了一半的实话，却说得非常流畅而有说服力，但我知道
实际上是怎麼回事。沉默持续，直到它变得令人非常不安。
「不要那麼做，马修。求求你不要跟诺克斯协商。」
「妳回牛津前，我要确定妳的安全。」
「那就没什麼好说了。你做了决定。我也做了决定。」我把手机交还伊莎波。
她皱起眉头，冷手从我手中接过手机。伊莎波跟儿子说再见，他的回答爆裂成一片断断续续、无法辨
识的杂音。
「谢谢妳没把巫水的事告诉他。」等她掛断电话，我低声道。
「那是妳该讲的事，与我无关。」伊莎波向壁炉走去。
「自己都不了解的故事，讲出来也没有意义。為什麼魔力会挑现在出现？先是风，接著是灵视，现在 轮到水。」我打了个寒噤。
「什麼样的灵视？」伊莎波问道，显然很好奇。
「马修没告诉妳吗？我的DNA裡有所有这些……魔法。」我找不到适合的字眼。「检验报告警告说 会有灵视，接著就开始了。」
「马修从来没告诉过我妳验血报告的结果——未经妳同意他绝不会说，恐怕即使妳同意他也不会
说。」
「我在这座城堡裡看到过。」我犹豫道：「妳怎麼学会控制灵视的？」
「马修跟妳说，我变成吸血鬼前有过灵视的经验？」伊莎波摇摇头：「他不该说的。」
「妳曾经是个女巫？」这或许能解释她為什麼那麼不喜欢我。
「女巫？不是。马修曾猜测我从前是个魔族，但我确定我是个普通的凡人。他们也有预言师。不是只 有超自然生物有这种天赋与诅咒。」
「妳可曾控制自己的另类视力，并且预知它什麼时候会出现？」
「这会愈来愈简单。有些预警。可能很微妙，妳渐渐就会学会。玛泰也帮了我不少忙。」
这是我得知的第一则与玛泰的过去有关的消息。我不只一次想知道，这两个女人有多老，什麼样的命 运把她们连结在一起。
玛泰双臂交叉而立。「6c，」她道，用温柔、护卫的表情看了伊莎波一眼。「妳若是让那些影像穿过 妳移动，不要反抗，就会比较容易。」
「我受惊过甚，根本不会反抗。」我说，回想起客厅与书房裡的现象。
「惊吓就是妳身体反抗的方式。」伊莎波道：「妳要试著放轻鬆。」
「看到穿盔甲的骑士和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的脸，跟自己过去的生活场景混合在一起，真的很难放轻 鬆。」我撑开下巴，打了 一个大呵欠。
「妳太累了，现在没法子思考这件事。」伊莎波站起身。
「我还不想睡。」我用手背压抑住另一个呵欠。
她若有所思看著我，就像一隻美丽的猎鹰在研究一隻田鼠。伊莎波的眼光忽然变得有点调皮。「上床 去，我告诉妳我怎麼製造马修的。」
她的建议太吸引我了，不可能抗拒。我照她的话做，她拉过一把椅子，玛泰在旁收拾碗盘和毛巾。
「所以，我该从哪儿开始呢？」她在椅子上坐正一点儿，眼睛盯著烛火。「不能只从我这部分开始， 一定要从他出生开始讲，他就生在这个村子裡。我记得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模样，妳知道。早在克洛维做国 王的时代，菲利普决定在这片土地上建城堡时，他的父母亲就来了。城堡是这个村子存在唯一的理由—— 它是建筑教堂和城堡的农夫和匠人居住的地方。」
「妳的丈夫為什麼会选中这个地点呢？」我靠在枕头上，在被单下缩起膝盖，贴在胸前。
「克洛维承诺给他这块地，希望争取菲利普帮他抵抗他的敌人。我丈夫总是谁也不得罪，等著坐收渔 翁之利。」伊莎波缅怀地一笑：「不过几乎没有人逮著他。」
「马修的生父是个农夫吗？」
「农夫？」伊莎波有点讶异。「不，他是个木匠，马修也一样——但他后来改行当石匠。」
石匠。城堡的石块砌合得那麼平整，几乎不需要灰泥固定。还有老房子的门房裡那座装饰得特别奇怪 的烟囱，马修说，建造时他答应让工匠试试手艺。他修长、纤细的手指，强壮得足以拧开牡蠣和栗子的 壳。又有一块马修的拼图到位，跟战士、科学家、廷臣等碎片完美地拼凑在一起。
「他们都加入建堡的工作？」
「不是这座堡。」伊莎波看看四周道：「这是马修送我的礼物，当时我被迫离开心爱的住所，心情很 难过。他就拆掉他父亲兴建的堡垒，重新盖一座全新的。」她黑色和绿色相间的眼睛，开心得闪闪发光。 「菲利普气坏了。但确实也到了改建的时候，原先第一座堡是木造的，虽然歷年来不断用石材增建，但毕 竟感觉像快要垮了。」
我在心裡设法排列时间的顺序。从六世纪建筑最初的城堡和村庄，到十三世纪马修盖他的塔。
伊莎波不屑地皱起鼻子。「后来他回家的时候，故意把他的塔造在后面，不愿意跟家人住这麼近。我 一直不喜欢那玩意儿——像罗曼蒂克的胡闹——但那是他的意愿，我就随他。」她耸耸肩膀：「真是座怪 塔。一点都没有防御城堡的功能。他在这儿盖的塔已经多到超出需要了。」
伊莎波继续讲故事，她好像只有一部分活在二十一世纪。
「马修生在村子裡。他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充满好奇。他总惹他父亲生气，成天跟著他到城堡来， 捡拾工具、棍子、石头什麼的。那年头孩子很早就开始学手艺，但马修特别早熟。等到他拿手斧不会伤到 自己的时候，就开始工作了。」
八岁的马修，长著细长的腿、灰绿色的眼睛，在我的想像中，绕著山头跑来跑去。
「是的。」她同意我未说出口的念头，微笑道：「他真是个漂亮的小孩，也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马修 以那个时代而言，算是特别高的，不过他成為吸血鬼以后还更高。
「他还有种特别调皮的幽默感。他总是假装什麼地方出了问题，或他没接到有关屋梁或地基的指示。 菲利普每次都相信马修告诉他的那些夸张的故事。」伊莎波的声音满是溺爱。「马修还不满二十岁，他的 生父就去世了，那时他的生母也已去世好多年。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担心他能否找到一个女人，安定下来 成家。
「后来他遇到了白兰佳。」伊莎波停下来，眼光平视，毫无恶意。「妳可别以為他会没有女人爱。」 这是一项宣告，不是疑问。玛泰狠狠瞪了伊莎波一眼，却没说话。
「当然不会。」我平静地说，虽然心情有点沉重。
「白兰佳新到村裡，是菲利普从拉温纳请来建造第一座教堂的几位石匠师傅中一人的僕人。她就像她 的名字一样，皮肤很白，眼睛的顏色像春季的天空，头髮像纺出的金线。」
我帮马修拿电脑的时候，眼前曾出现一个白皙美丽的女人，伊莎波对白兰佳的形容跟她完全符合。
「她的笑容很甜美，不是吗？」我悄声道。
伊莎波瞪大眼睛：「是的，没错。」
「我知道。马修书房裡那件盔甲反光时，我看到她。」
玛泰发出警告的声音，但伊莎波继续。
「有时候白兰佳显得好脆弱，看到她从井裡汲水或摘蔬菜，我都担心她会碎裂。我的马修就是受那份 纤弱吸引，我猜。他就喜欢脆弱的东西。」伊莎波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跟脆弱相去甚远的体型。「马修满 二十五岁，有能力养家时，他们结婚了。白兰佳才十九岁。
「他们是漂亮的一对，当然。马修的黑跟白兰佳的白皙之美，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非常恩爱，婚姻 生活很快乐。但他们好像不能有小孩。白兰佳流產了一次又一次。我无法想像他们家裡面是什麼情景，目 睹那麼多个孩子还没开始呼吸就在妳体内死亡。」我不确定吸血鬼会不会哭，虽然我记得在客厅那次的灵 视中，看到伊莎波脸颊上有一滴染血的眼泪。但即使没有眼泪，现在的她看起来也真的像在哭泣，脸上有 满满的遗憾。
「最后，经过多年的尝试与失败，白兰佳终於又怀了孩子。那是五三一年。要命的一年。南方有个新 国王，战端又重新开啟。马修显得快乐起来，好像胆敢希冀这孩子能存活。他也真活了下来，路卡斯诞生 在秋季，在马修帮忙兴建、尚未完工的教堂裡受洗。白兰佳生產的过程非常艰苦。產婆说她不能再怀孕 了。但对马修而言，有路卡斯就够了。他长得像极了父亲，黑色的鬈髮，尖尖的下巴——还有那两条长 腿。」
「白兰佳和路卡斯后来怎麼样了？」我轻声问。我们距马修变成吸血鬼只有六年了。一定发生了什麼 事，否则他绝不会同意伊莎波用新的生命交换他的人生。
「马修和白兰佳看著他们的儿子成长茁壮。马修不但会做木工，.更学会了石匠的手艺，从这儿到巴 黎，王宫贵族争著雇用他。但后来热病侵袭这个村子。所有的人都病了。马修活了下来。白兰佳和路卡斯 却没有。那是五三六年。前一年很奇怪，几乎没有日照，冬季严寒。春天来临时，疾病跟著出现，带走了 白兰佳和路卡斯。」
「妳和菲利普保持健康，村民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会。但那时候的解释方式比现在多。他们比较容易相信是上帝对村子震怒，或城堡受到诅咒， 却不会想到有manjasang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manjasang?」我试著像伊莎波一样发出滚动的喉音。
「在古老的语言中，就是吸血鬼的意思——直译是『食血者』。有些人猜测出真相，在火旁窃窃私 语。但在那种时代，东哥德族战士捲土重来，比食血者的领主还让人害怕。菲利普承诺，一旦遭到侵袭， 他会保护村民。更何况，我们互相约束，绝不在自家附近觅食。」她一本正经地解释。
「白兰佳和路卡斯死后，马修怎麼办？」
「他很伤心。没人有法子安慰马修。他不再进食，看起来像个骷髏，村民找我们求助。我带食物去给 他，」_ I伊莎波对玛泰微笑I「强迫他吃，陪他散步，直到他不再终日惶惶。他无法入睡时，我们到 教堂去，為白兰佳和路卡斯的灵魂祈祷。那时候，马修的信仰非常虔诚。我们谈天堂和地狱，他担心他们 的灵魂会在哪儿，他是否还能找到他们。」
我在恐惧中惊醒时，马修对我总是那麼温柔。他变成吸血鬼之前的那些个夜晚，是否跟改变之后一样 无法成眠呢？
「到了秋季，他似乎比较振作。但冬季很难过。人民都在挨饿，病患不断增加。到处都是死亡。春天 也赶不走阴暗。菲利普对教堂的进展很焦虑，马修工作也前所未有的卖力。六月第二个星期一开始，有人 发现他倒在穹顶下的地板上，两条腿和背脊都断了。」
我想到马修柔软的凡人躯体坠落在坚硬的石板上，不禁惊呼。
「这样摔下来，毫无活命的机会。」伊莎波柔声道：「他已濒临死亡。有的石匠说他是滑倒。但其他 石匠说，前一刻还看见他站在鹰架上，下一刻人就不见了。他们认為马修是自己跳下去的。说他是自杀， 不可以埋在教堂墓圜裡的论调，开始流传。我不能让他在终究不免要下地狱的恐惧中死去。他一直担心不 能跟白兰佳和路卡斯团聚——如果不知道会不会永远见不到他们，教他如何面对死亡？」
「妳做得很正确。」不论他的灵魂处於什麼状态，我都不可能拋弃他走开。我绝不考虑丢下他破碎而 痛苦的肉体。如果我的血救得了他，我一定会加以利用。
「是吗？」伊莎波摇头。「我始终不确定。菲利普告诉我，要不要让马修成為我们家族的r贝，由我 决定。我曾经用我的血製造过其他吸血鬼，在他之后，我也製造过别的吸血鬼。但马修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很喜欢他，我知道眾神给我这个机会，把他变成我的孩子。教导他吸血鬼在这个世界如何生存，是我的 责任。」
「马修可曾抗拒妳？」我压抑不住地问道。
「没有。」她答道：「他痛得神智不清。我们叫所有人离开，说我们会找教士来。我们当然没有找。 菲利普和我到马修面前，解释给他听，我们可以让他永远活下去，不再疼痛，不再受苦。一段时间以后， 马修才告诉我，当初他以為我们是施洗约翰和圣母降临，要带他去天堂见他的妻儿。我让他喝我的血时， 他以為是教士在為他举行临终仪式。」
房间裡唯一的声音是我轻微的呼吸和炉中木柴燃烧的劈啪声。我想要求伊莎波告诉我，她创造马修的 详细过程，却又不敢啟齿，生怕触犯吸血鬼的禁忌。那种事可能很私密，也可能太痛苦。但过没多久，伊 莎波不需要催促，就讲给我听了。
「他很容易就喝下我的血，好像天生就会似的。」她带著唏嘘声嘆了口气。「马修不是那种闻到血或 看到血就别过头去的人。我用自己的牙齿咬开血管，告诉他，我的血可以治好他。他就毫无畏惧把他的救 赎喝了下去。」
「然后呢？」我低声道。
「然后他就……很难应付了。」伊莎波谨慎地说：「所有新生的吸血鬼都非常强壮，而且飢渴得不得 了，但马修简直无法控制。变成吸血鬼令他狂暴，摄食的需求永无止境。开头几个星期，菲利普和我必须 整天狩猎才能满足他。他身体的改变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我们都会长高、变漂亮、更强壮。我成為吸血 鬼前比现在矮得多。但马修却是从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凡人，变成一头让人看了就害怕的超自然生物。我丈夫块头本来比我的新儿子大，但自从喝下我的血，就连菲利普也不见得打得过马修。」
我强迫自己不要在马修的飢渴与暴怒之前瑟缩D於是我一直定睛看著他的母亲，完全不因為知道他的 过去而眨一下眼睛。马修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一旦知道他曾经是什麼模样——他仍然是那样——就会 厌恶他。
「谁让他安静下来？」我问。
「菲利普一确定马修不会把看到的东西都杀光之后，就带他去打猎。」伊莎波说：「打猎要运用头 脑，追逐要运用身体。很快的，他对打猎的渴望就超过对血的需求，在年轻的吸血鬼身上，这是好现象。 这代表他不再是纯食欲的生物，重新变得理性。此后，他的良知恢復只是时间问题，他会开始在杀戮前思 考。然后我们就只需要担心他的黑暗时期，他再次感到失去白兰佳和路卡斯的悲痛时，用凡人来麻痺他的 飢渴。」
「当时有什麼东西可以帮助马修呢？」
「有时我唱歌给他听——例如今晚我唱给妳听的同一首歌，还有其他的歌。那往往能破除他的悲伤。 其餘的时候马修会离开。菲利普禁止我跟踪他，或在他回来后提出问题。」伊莎波看著我时，眼睛乌黑。 我们的目光证实了我们都怀疑的事?.马修曾经迷失在别的女人怀裡，从她们的鲜血，以及既非来自他母 亲■、亦非来自他妻子的爱抚中寻求安慰。.
「他自我克制非常好。」我大声说出心中的想法。「很难相信他曾经那样。」
「马修用情很深。爱得那麼深是一种福气，也是一种负担，因為爱消逝的时候，伤口会更痛。」
伊莎波的声音带著威胁的意味。我挑衅地抬高下巴，手指又开始刺痛。「那我会确保我的爱永远不离 开他。」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妳怎麼做得到？」伊莎波嘲弄地说：「妳愿意变成一个吸血鬼，跟我们一起去打猎？」她笑了起来，但笑声裡没有喜悦也没有欢乐。「无疑的，多明尼可建议的就是这麼回事。只要咬一口，吸乾妳的 血，换进我们的血。那麼合议会就没有立场干预你们的事。」
「妳是什麼意思？」我麻木地问。
「妳还不懂吗？」伊莎波怒道：「如果妳真的非跟马修在一起不可，只要成為我们的一分子，就可以 让他——还有妳自己——脱离危险。巫族可能还会想控制妳，但如果妳同时也是吸血鬼，他们就不能反对 妳谈这场恋爱。」
玛泰喉头发出一阵低沉的怒吼。
「马修就是為这件事离开吗？因為合议会命令他把我变成吸血鬼吗？」
「马修永远不会让妳变成Manjasang。」玛泰愤恨地说，她眼睛裡喷出怒火。
「是不会。」伊莎波声音裡有淡淡的恶意。「他就喜欢脆弱的东西。我告诉过妳。」
这是马修没有透露的一个祕密。如果我也是吸血鬼，就不会有禁令加诸我们身上，也不用再担心合议 会。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变成另一种东西。
我考虑这麼做的可能性，很意外地，一点也不觉得惊慌恐惧。我可以跟马修在一起，我甚至还可以长 高一点。伊莎波会改造我。她看到我的手下意识地移到脖子上，眼睛不禁闪闪发光。
但我还得考虑我的灵视，且不提我操纵风和水的能力。我还不了解自己的血液裡有哪些魔法潜能。而 且一旦变成吸血鬼，我就可能永远无法破解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祕密。
「我答应过他。」玛泰说，声音有点沙哑：「戴安娜必须维持现状——女巫。」
伊莎波微微齜露牙齿，有点生气，但也点了头。 .
「妳们也答应他，不告诉我牛津实际发生了什麼事吗？」
马修的母亲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妳必须等马修回来再问他。这故事轮不到我说。」
我还有其他疑问——马修心头盘据了太多事，可能来不及把这些讯息划归禁止告诉我的范畴。
「可以告诉我，為什麼因為闯进实验室的是超自然生物而不是凡人，情况就特别严重呢？」
一阵沉默，伊莎波衡量我这番话。最后她答道：
「聪明的小丫头，不过我反正没有答应马修不告诉妳有关行為守则的事。」她看我的眼神有点欣赏的 意味。「擅闯领域的行為在超自然生物之间是不被允许的。我们唯有希望是一隻淘气的魔族下的手，他没 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很严重的事。马修很可能会原谅他。」
「他每次都原谅魔族。」玛泰闷闷不乐地嘟囔道。
「要是不是魔族呢？」
「如果是吸血鬼，就是严重的侮辱。我们是领域意识很强的生物。吸血鬼未得许可，不会擅闯其他吸 血鬼的房子或土地。」
「马修会原谅这样的侮辱吗？」想到马修的表情以及他拳打车顶的动作，我猜答案应该是不会。
「也许会。」伊莎波没什麼把握。「没有拿走东西，也没有物品受损。但更有可能马修会要求某种形 式的惩戒。」
再一次，我又回到中世纪，把维护名声与荣誉列為第一优先。
「如果是巫族干的呢？」我低声问。
马修的母亲别开头。「巫族做出这种事，等於是侵略。再怎麼道歉都不够。」
警铃响起。
我掀开被子，两脚离开床。「闯入是為了撩拨马修。他赶去牛津，还以為能跟诺克斯做一笔基於互信 的交易。我们必须警告他。」
伊莎波的手牢牢压住我的膝盖和肩膀，阻止我下一步的动作。
「他已经知道了，戴安娜。」
我听进了这句话。「所以他不肯带我一起去牛津？他有危险？」
「他当然有危险。」伊莎波回答得很快。「但他会尽可能让这种事不要再发生。」她抬起我的腿，放 回床上，又用被子把我紧紧包好。
「我应该在那裡。」我抗议道。
「妳除了让他分心，一点忙也帮不上。妳待在这裡，就像他告诉妳的。」
「这件事没有我置喙的空间吗？」自从来到七塔，同样的问题我问了好像不下一百遍。
「没有。」两个女人异口同声道。
「关於吸血鬼，妳真的有很多该学的。」伊莎波又说了一遍，但这次她听起来稍微有点遗憾。
关於吸血鬼，我该学的事还很多。这一点我知道。
问题是，谁来教我？要等到什麼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