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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琳达 一

1

“威提卡、塞提卡、巫砂弯、红砂、迪柯西厅,前往史兹的乘客请在迪柯西厅下车转乘,往东方向的旅客请不要下车;滕尼肯、布罗克斯公馆、终点站特劳姆。”乘务员缓了口气,“下一站威提卡,威提卡到站了!”
葛琳达把衣服包裹抱在胸前。对面座位上那只睡得四仰八叉的老公羊要错过威提卡站了。她庆幸列车让旅客昏昏欲睡,不然老要躲着对方的目光也很烦。就在要上车的节骨眼儿,保姆克拉掣阿妈一脚踩上一根锈铁钉。她生怕染上面瘫症,非得立刻告假,要去附近找诊所开药和镇静咒。葛琳达冷冷地说:“我一个人去史兹自然没问题,不用惦记我,克拉掣阿妈。”克拉掣阿妈的确没有。葛琳达暗暗希望克拉掣阿妈能尽快赶到史兹,照顾自己应对各种状况,不过最好让她先染上轻微的下颌僵硬。
她自己的下颌呢,则展现出对搭火车司空见惯。她出身弗洛提卡集镇,其实所谓出远门也不过才坐一天马车。那儿十年前开始铺设铁路,奶牛场随之分割给史兹的商贾和制造商做乡间庄园。葛琳达的家人还是偏爱吉利金乡下,他们舍不得猎狐场、润泽的山谷、人迹罕至的洛林异教古庙。对他们来说,史兹是遥远的城市威胁,即便铁路交通便捷,他们也觉得错综复杂、稀奇古怪、作风堕落,不值得冒险。
葛琳达凝视着车窗:不是窗外青翠的世界,而是她自己的倒影。她拥有年轻人的目光短浅。她因为貌美,自负举足轻重,至于她有什么重要意义、对谁重要,她就不清楚了。她淡金色的发卷儿随着脑袋晃动,映着阳光,像一叠硬币相互碰撞。粉嫩的嘴唇天生嘟起,像一朵盛开的玛雅花,完美无缺。她那件绿色的旅行长裙镶着赭红缪塞纱滚边,表示出身优渥;黑色的披肩刚好及肩,象征学术抱负。毕竟,她能去史兹,全凭聪慧过人。
不过,聪慧可不止一种。
她芳龄十七,弗洛提卡全镇出动为她送行。她可是珀莎山第一个考上史兹的姑娘!考试作文写得漂亮,主题是“论自然界之伦理”(《花儿是否因为被扎成花束而遗憾?雨是否奉行禁欲?动物是否可以选择向善?或:春光中的道德哲学》)。她大段大段地引用《奥兹亚特》,用动人的散文体折服了评卷老师。她拿了三年奖学金,到克拉厄学院就读。虽然不算一流学院——那几所学院目前仍然不收女生,但毕竟是史兹大学啊。
乘务员折返回来的时候,同一隔间的那位乘客睡醒了。他打着哈欠,伸了伸腿。他说:“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车票,在上头。”葛琳达起身找车票,心里清楚那个一把胡子的老家伙正瞄着自己曼妙的身材。她说:“给您。”对方却答道:“别给我,宝贝,给乘务员。没有对生拇指00003.png  ,我对这么块小纸片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乘务员给车票打了孔:“能买得起头等座的野兽少之又少,你就是一个。”
山羊回答:“哦,我反对‘野兽’这个词。不过现在法律还允许我坐头等车厢吧?”
“有钱就行呗。”乘务员一边给葛琳达的票打孔一边回答,话里并没有恶意。
山羊说:“不对,有钱不行,因为我的票价要比这位小姐高一倍呢。所以,我这不是钱,是签证。”
乘务员没理山羊,跟葛琳达搭话:“你是去史兹吧?一看那件学院披肩就知道。”
葛琳达说:“嗯,对,总得找点事做。”她不想跟乘务员多谈,但等他顺着过道离开以后,她才发觉更不想面对山羊恶狠狠的眼神。
山羊问:“你希望在史兹学到点什么?”
“我学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那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们不就不是陌生人啦。我是迪拉蒙德。”
“我不想认识你。”
“我在史兹大学当讲师,是生物艺术系的。”
葛琳达心说,在山羊里头你穿得也够邋遢的。可见钱不是万能的。“那我只好克服天生的腼腆咯。我叫葛琳达,家母是亚朵恩纳氏。”
“我第一个欢迎你加入史兹,格琳达。你是新生吧?”
“抱歉,是‘葛’琳达。这是吉利金的传统发音,您别介意。”她觉得没法称他为“教授”。瞧他那把丑陋的山羊胡,还有那件破烂背心,简直像从客栈地毯上裁下来的。
“不知道你怎么看待大巫师关于旅行禁令的提案?”山羊眼色温润,但也很吓人。葛琳达可没听说过什么“禁令”。她实话实说。迪拉蒙德——是博士吧?——随和地解释说,大巫师打算限制动物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改坐专列。葛琳达说,动物不是一向喜欢单独的服务吗?迪拉蒙德说:“不,我说的是动物,有灵魂的。”
葛琳达想也没想:“哦,那些呀,呐,我看没问题呀。”
“啧啧,你真这么想?”山羊胡子一颤一颤;他恼了。他开始大讲特讲动物权利。按目前的规定,他年迈的母亲买不起头等座,想去史兹探望儿子,只能委屈坐牲口车。要是大巫师的禁令在议事厅通过——十有八九——他本人就得按照律法放弃一切特权,那是他用多年的苦读、培训、俭省换来的。他质问:“这对有灵生物公平吗?来来去去,只能关在牲口车里?”
葛琳达回答:“我同意,旅行真开阔视野。”接下来的车程里,包括在迪柯西厅下车转乘,两位旅客就在冷若冰霜的气氛中沉默以对。

 
史兹终点站那么大,那么繁忙,她胆怯了。迪拉蒙德忍不住心生同情,主动说替她拦一辆车,送她去克拉厄学院。她跟在他身后,勉强掩饰窘迫;行李由几个脚夫背着,跟在后面。
史兹!她告诉自己别傻盯着瞧。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做生意、大笑、步履匆匆、亲吻、躲车;铁路广场的褐砂和青石建筑上爬满葡萄藤和青苔,在阳光下湿气蒸腾。动物——还有动物!在弗洛提卡,叫起来富于哲理的鸡都罕见,可瞧瞧这儿:一间露天咖啡馆外有四匹纹马,他们穿着俗丽的斜裁黑白条纹缎子,衬托毛皮的天生条纹;一头直立的大象在指挥交通;一头老虎罩着一件异域风格的道袍,像什么派的僧人、默修女或者修女之类的。对了,对了,是斑马、大象、老虎,以及——山羊。她得习惯读出重音,不然就会暴露出乡下出身。
感谢上苍,迪拉蒙德给她拦的那辆车是人拉的。他交代了地址,还付了钱,为此葛琳达不得不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迪拉蒙德爽利地说:“我们后会有期。”好像是一个预言。车走起来,他不见了。葛琳达瘫在靠垫里,开始同情克拉掣阿妈脚扎进钉子了。
出了铁路广场才二十分钟,就到了克拉厄学院。隔着青石围墙,看得到镶水玻璃的大片尖顶窗,屋檐上,四叶饰窗户和多叶饰假窗交错排列,密密匝匝。葛琳达私底下最爱建筑:她定睛分辨各种建筑特征,可惜许多精巧的细节都被葡萄藤和墙苔侵占了。不一会儿,她就给轰进了大厅。
克拉厄学院院长站在正厅里迎接新生。这是位上层社会的吉利金女士,脸孔像一条鱼,腕上戴着好几只掐丝珐琅手镯。葛琳达本以为她会是一副乏味的职业女性打扮,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盛气凌人的女士穿着一件醋栗色长裙,黑卷纹一直蔓延到紧身上衣外头,像乐谱上的力度变化标记。她向葛琳达自我介绍:“我是摩瑞宝院长。”声音是深沉的男低音,手劲简直能把人捏碎,一派军人作风;耳环像节日里树上的装饰物。“欢迎欢迎,先到客厅喝口茶,然后迅速到主礼堂集合,安排室友。”
客厅里挤满了动人的年轻姑娘,裙子尽是蓝或绿的,黑披肩搭在身后,像疲惫的影子。葛琳达为自己这头天然金发得意,她站在窗边,好让耀眼的光芒在发卷上跳跃。她连茶都没怎么碰。侧间里,众位阿妈从金属罐里拿点心吃,一片欢声笑语,像同乡老友久别重逢。这群身材臃肿的妇人个个堆着笑,吵得像逛集市,真有点怪诞。
葛琳达先前没细读入学通知中的附则,不知道还要分“室友”。还是她父母额外交了住宿费,她可以住单人间?还有,克拉掣阿妈该住哪儿?她环顾四周,看得出,有些小姐出身比她高贵得多。瞧她们戴的那些珍珠钻石!葛琳达庆幸自己戴了一只素雅的梅塔闪石银颈圈。旅行的时候穿金戴银总有点俗气。她意识到这一点,琢磨着编成一句格言,一有机会就要抛出来,证明自己会独立思考,也证明她走南闯北阅历丰富。“锦衣出游,表明兴趣不在观光,而在被观光。”她低声念了一遍,看效果如何,“而真游者明白周围的新奇世界才是最佳配饰。”很好,相当好。
摩瑞宝院长点过人数,抓起一杯茶,把大伙儿哄到主礼堂。葛琳达发觉,答应让克拉掣阿妈去看大夫真是大错特错。阿妈们之前的闲聊原来并不只是家长里短、寒暄客套。她们要负责安排谁跟谁做室友——校方认为,在这个问题上,阿妈比学生更老道。没人安排葛琳达的事,没人管她!
致辞让人过耳便忘。之后,学生带着阿妈两两一对相继离开,去安顿住处,葛琳达感到处境尴尬万分,不由脸色煞白。克拉掣阿妈那个老糊涂,她要是在这儿,准能帮她找个合适的人选,一个比她身份高一两级的人!一是要地位相近,葛琳达才不至于自愧不如人,二是要比她略高贵,这样才不枉费交往一番。可现在呢,那些条件比她好的都被挑走了。据她观察,是钻石找钻石、翡翠配翡翠。眼看礼堂里人越来越少,葛琳达琢磨着要不过去找摩瑞宝院长,解释自己的困难。毕竟,葛琳达可是堂堂的阿普兰亚朵恩纳氏——至少有一半血统。可恶的意外。她眼里泛起泪花儿。
可她又没这个胆子。她坐在椅子边上,不结实的蠢椅子!这会儿礼堂中央只剩她一个人,那些比她更羞怯更没用的女学生都坐在角落里、阴影里。那些空荡荡的镀金椅子像障碍赛场,葛琳达独自坐在中央,像无人认领的行李。
摩瑞宝院长说:“据我理解,剩下的都是没带阿妈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轻蔑,“按照规定,学生要有陪媪,所以你们会分到大一学生的三间集体宿舍,每间宿舍住十五名学生。顺便说一句,住宿舍完全不用感到羞耻。”她说的是谎话,而且谁也骗不了。
葛琳达终于站起身。“抱歉,摩瑞宝院长,有个误会。我是亚朵恩纳氏葛琳达,来的路上我阿妈脚被钉子扎了,得耽搁一两天才到。您瞧,我不是宿舍阶层的。”
摩瑞宝院长面带微笑。“你一定很伤心吧。相信你阿妈会很高兴给——不如去‘粉红宿舍’吧——当陪媪。四楼右手边——”
葛琳达勇敢地打断她:“不,不,她不会,我来这儿绝不是想住宿舍,不管是不是粉红的。您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葛琳达小姐,”摩瑞宝院长两只眼球凸出,愈发像金鱼了,“意外呀、耽搁呀,我总得做决定嘛。既然没有阿妈代你做主,那么我就有这个权力。好了,我们赶时间,我得确定分到‘粉红宿舍’的其他学生——”
葛琳达快要绝望了。“院长,我有话跟您私下说。我自己呢,无论是分到宿舍还是派一个室友,我都无所谓。但我不建议您让我阿妈照顾别的学生,原因恕我不能公开讲。”她飞快地编故事,要比摩瑞宝院长技高一筹,因为对方看上去上钩了。
她的语气不温不火:“葛琳达小姐,你这么不识抬举,倒是打动了我。”
“我可没有打您呀,院长。”葛琳达嫣然一笑,有意挑衅。
摩瑞宝院长不怒反笑,感谢洛林!“好胆量!今天晚上你可以到我房间来,讲讲你阿妈的不足之处,我有义务知道。不过,葛琳达小姐,我们一人让一步,如果你不反对,我只好请你阿妈陪护你和另一个学生,一个没带阿妈来的学生。你瞧,现在有阿妈的学生都分好了,只剩你一个。”
“我保证,这点任务我阿妈还能胜任。”
摩瑞宝院长瞧着花名册:“很好。和亚朵恩纳氏葛琳达小姐住双人间的是——不如就请东哈丁的瑟洛普第三代传人艾芙芭,如何?”
没人应。摩瑞宝院长理了理手镯,两根手指按着喉咙下方,又喊了一声:“艾芙芭?”
一个女孩从礼堂后面走上前来。一看就知道出身清寒。只见她穿了件俗不可耐的回纹格子红裙,脚蹬一双老气的靴子。葛琳达最初怀疑是光线晃眼,是附近建筑上葡萄藤和墙苔的绿影。等艾芙芭拖着毯质旅行袋走近,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她皮肤是绿色的。这是个脸如刀削的女孩,皮肤像绿霉,一头黑发,像个外国人。摩瑞宝院长照着档案念道:“生在蛮支金,长在奎德林州。艾芙芭小姐,真令人着迷,我们期待听你讲述异域的气候和经历。葛琳达小姐、艾芙芭小姐,钥匙给你们;你们住二楼22室。”
两个女学生一齐走上前来,院长冲葛琳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吟道:“旅行真开拓视野。”葛琳达大惊失色。她中了自己的诅咒。她行过屈膝礼,匆匆走了。艾芙芭垂着眼帘走在后面。

2

克拉掣阿妈第二天才到,一只脚包扎得有原来的三倍大。艾芙芭已经把寥寥几件行李收拾妥当了。她的衣服挂在衣钩上,像一块块抹布,那几件宽袍大袖的薄衬衣,被葛琳达那些夸张的裙摆、挺括的腰垫、垫肩和衬肘挤得无地自容。克拉掣阿妈兴高采烈,笑着对艾芙芭说:“能当你阿妈,我高兴得不得了,我无所谓啊。”葛琳达根本来不及拦住。事后她把克拉掣阿妈拉到一边,命令她拒绝学校安排的差事。她意味深长地说:“爸爸付你工钱,当然是请你做我阿妈。”可克拉掣阿妈却回答:“可不够,宝贝,可不够哩。我还有权做主。”
等艾芙芭去了生霉的盥洗间,葛琳达说:“阿妈,你瞎了吗?那个蛮支金丫头是绿的。”
“可不是稀奇?我还以为蛮支金人都是小不点呢。她身高倒是正常。估计他们也有高有矮吧。哦,你觉得绿色碍眼?嗯,说不准你能学点东西呢,只要你敞开胸怀,敞开胸怀啊。葛琳达呀,你装着处事老成,可还没见过世面呢。我看这样挺好。干嘛不行?哪里不行?”
“克拉掣阿妈,我的教育,不管是不是处事,都还轮不到你管!”
“不错,亲爱的,这个乱摊子是你自己惹的。我只是帮忙的。”
葛琳达没辙了。前一天晚上和摩瑞宝院长谈过话,她最终也没找到脱身的法子。葛琳达早早到了,穿了件吗哌啉圆点裙子,花边做的紧身上衣,自认是暗夜紫和午夜蓝的化身。摩瑞宝院长请她进了会客室,火炉里没必要地生了火,前面围着一圈皮椅,一张长沙发。院长备了薄荷茶和珍珠果叶子包的蜜饯生姜。她示意葛琳达坐下,自己却像猎人似的站在壁炉架旁边。
两人一语不发地喝茶吃点心,尽显上流社会品味奢华的最佳传统。葛琳达借机观察到,摩瑞宝院长和鱼的相似之处不只在于外貌,还有打扮。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米黄色狐纱裙,高领口的花边到膝盖都飘飘忽忽,像只巨大的鱼泡,膝盖处骤然收紧,直垂到地面,从小腿到脚踝叫人扫兴地打满了褶。她像极了男士俱乐部里的鲤鱼,而且是一条迟钝无聊的鲤鱼,连有灵鲤鱼都不是。
“亲爱的,讲讲你阿妈吧。她为什么不能胜任在宿舍当陪媪。我洗耳恭听。”
葛琳达一下午都在准备说辞。“院长,是这样的。我不想当着大伙说。去年夏天,她重重摔了一跤。我们当时在珀莎山野餐,她伸手摘山百里香,结果没站稳,跌下了山崖。她昏迷了好几个礼拜,醒来之后,对那场意外完全没有印象。要是谁问起,她根本听不懂。是创伤后失忆症。”
“原来如此。还真是麻烦。不过这跟她能不能胜任舍监有什么关系?”
“她脑子糊涂啦。克拉掣阿妈有时候分不清有灵和无灵的东西。她会和——嗯,就说椅子吧——聊天,然后再跟我们讲椅子的历史,抱负啦、想法啦——”
摩瑞宝院长接口:“悲欢离合啦。真新鲜。家具的情感生活。闻所未闻啊。”
“这事儿是荒唐,还能叫大伙乐上几个小时,不过更叫人担心的是她还得了后遗症。院长,我必须告诉您,克拉掣阿妈有时候会忘掉人是活的。还有动物。”葛琳达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甚至还有动物。”
“接着说,亲爱的。”
“我是不介意,毕竟从小到大她都是我阿妈,我了解她。我了解她的习惯。可她有时候会忘了身边有人、有需要,或者干脆忘了身边的是人。她有一回收拾衣橱,结果衣橱弄倒了,压在男仆身上,把他的背给压折了。那人在她脚边大喊大叫,她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叠睡衣,还和家母的晚礼服聊天,问了许多不合时宜的问题。”
“这症状倒有意思。你一定很难过吧?”
葛琳达表明心迹:“我不能让她多负责十四个学生,负责我一个人,没问题。对这个愚蠢的老太婆,我总有点感情。”
摩瑞宝院长问:“那你室友呢?她也要受连累吗?”
“她又不是我挑的,”葛琳达望着院长,目光坚定,毫不畏缩,“那个可怜的蛮支金人,似乎过惯了苦日子。她要么适应,要么——依我猜想——跟您申请换住处。当然了,除非您认为出于安全考虑,有义务给她换住处。”
摩瑞宝院长答道:“如果艾芙芭小姐不能习惯我们的安排,我想她会主动离开克拉厄学院。你说呢?”
摩瑞宝院长说的是“我们”:她要和葛琳达定下契约。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葛琳达努力维护她这份独立,但她不过十七岁,而且几个小时前,她在主礼堂就受够了被排除在外的耻辱。她想不出摩瑞宝院长对艾芙芭有什么意见,除了不喜欢她的样貌。但情况明摆着,毫无疑问。是什么呢?她觉得有些不对头。“你说呢,亲爱的?”摩瑞宝院长微微一倾上身,像鲤鱼慢动作地弓起身子。
葛琳达故意含糊地说:“那,当然,我们只有勉为其难。”其实她才像鱼,咬中鱼钩的鱼。
会客室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嘀嗒人走了出来。那东西大概三英尺高,是铜制的,打磨得铮亮,前面钉了一块身份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史密斯及修补匠的机械人”。发条仆人收走了空茶杯,嗖嗖响着走开了。葛琳达不知道那东西在屋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它听到了多少。她从来就不喜欢嘀嗒人生物。

 
艾芙芭大生“读书气”——葛琳达语。艾芙芭不会蜷起身子——那么骨瘦如柴的,也蜷不起来——但她的确缩紧了身子,像把大折刀似的,怪趣的绿鼻子尖儿伸到发霉的书页里。她一边读一边摆弄头发,用枯枝般干瘦的手指卷了又卷;那手指简直像甲壳。可惜无论她怎么卷都没有发卷儿。其实那头发自有一种古怪的美感,像一头健壮的乌兽皮毛,黑得发亮。黑丝绸。咖啡纺成的线。夜雨。葛琳达其实不会打比方,但她觉得艾芙芭那头秀发很迷人,或许正是因为头发的主人是那么难看。
两个人很少说话。葛琳达忙着结交出身更好的女孩——她本来应得的室友。忍上半个学期,顶多到第二年秋天,她应该就能换寝室。葛琳达不理会艾芙芭,独个儿跑出房间,去找她的新朋友念小姐经。米拉、普芳妮、莘莘。和故事书里描写的寄宿学校一样,新朋友一个比一个阔气。
葛琳达起初没提自己的室友是谁。艾芙芭也没有亲近她的意思,这叫她松一口气。但闲言碎语迟早要开始。最初一波话题围绕的是艾芙芭打扮过时、出身寒微,仿佛一班学生不屑讨论她病态的叫人倒胃口的肤色。普芳妮说:“有人跟我说,院长夫人提过艾芙芭小姐是东哈丁瑟洛普第三代传人。”她也是蛮支金人,不过是短身材那一类,不像瑟洛普一家身高正常,“瑟洛普氏族在东哈丁威望很高,甚至声名远播。我们小时候,瑟洛普阁下组织了当地民兵团,拆毁了摄政奥兹玛下令铺的黄砖路,那还是‘光荣革命’之前的事呢。瑟洛普阁下夫妇、他们一家,包括他外孙女梅兰娜,都不是没人情味的人,我可以保证。”当然,普芳妮口中的“没人情味”,指的是绿皮肤。
米拉发表意见:“位高权重竟然也能沦落至此!瞧她穿得破破烂烂,像个吉卜赛人。你们见过这么邋遢的裙子没有?她阿妈真该被开除。”
莘莘接口:“我想她没有阿妈。”葛琳达是知情人,却一语不发。
米拉又说:“听说她在奎德林州住过,可能她家人犯了事,被流放了?”
莘莘说:“也可能是去做红宝石投机生意。”
米拉不屑:“那钱哪儿去了?莘莘小姐,红宝石投机商人都发达了,可我们艾芙芭小姐连两张票券也拿不出来。”
普芳妮猜测:“可能是什么宗教使命?厉行节俭?”这句胡话叫几个人仰起头,吃吃笑了。
艾芙芭正巧走进茶水间倒咖啡,大伙不由笑得更欢了。艾芙芭背对着她们,毫无反应,但其他学生纷纷侧目。每个女生都希望能融入这份欢乐,这让四个新结识的朋友感觉不错。

 
对于学业,葛琳达好久才缓过劲来。她本以为,被史兹大学录取就证明自己才华横溢,相信会凭借自己的美貌和偶尔的金句妆点知识的殿堂。她郁郁地想,自己本来立志成为活着的大理石半身像:这位小姐年轻有为,崇拜她吧。她多可爱啊!
葛琳达想不到的是还有新东西要学,而且她还得下功夫。新生渴望的教育,当然不是什么摩瑞宝院长、讲台上或者讲桌后喋喋不休的动物。这些女生渴望的不是数学方程式、名人名言、说教,而是史兹的生活。城市生活。异彩纷呈、来势汹汹的生活与生命交织在一起,严丝合缝。
阿妈定期组织郊游活动,艾芙芭从来不参加,这叫葛琳达暗自松口气。这支部队每周出动一次,习惯在午餐厅小憩,吃一顿便餐,因此被冠上“杂烩行军会”的诨名。校区燃烧着秋的色彩,除了落叶缤纷,屋顶和尖塔一面面联谊会的三角旗也在随风飘扬。
葛琳达浸淫在史兹的建筑里。学校各处——大部分在有人把守的学院和小巷里——矗立着最古老的民宅,旧时的抹灰篱笆墙、裸露的壁骨支架,像瘫痪的老太婆,两翼由坚固的新式建筑架起。各式风格一字排开,令人眼花缭乱,无与伦比的壮丽:中世纪血砂、梅瑟风(有早期也有更加迷人的后期)、骑士的对称和克制、青石复兴、帝国奢华、工业现代,还有自由派评论家所谓的腌臜顶峰,也就是思想前卫的奥兹大巫师倡导的。
除了建筑,别的刺激都令人索然无味。只有那么一次例外,有幸目睹的克拉厄学院学生都无法忘怀。那天下午,三女王学院的大三男生灌多了啤酒,请了一位白熊小提琴手,跑到柳树下跳起舞来;他们脱光衣服,只剩贴身的棉内裤和学院围巾。气氛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异教气息:他们找来一座缺了角的仙女洛林旧雕塑,摆在三脚凳上;她似乎为他们灵活的四肢和欢乐莞尔。女学生和阿妈装作震惊不已,徘徊观看,直到惊慌失措的“三女王”学监匆匆赶来,把寻欢作乐的学生集体带走。衣不蔽体算不上大事,但大庭广众下的洛林崇拜——即便是玩笑——也近似不可宽恕的倒行逆施,甚至有保皇派之嫌。在大巫师的统治之下,这绝对行不通。

 
星期六晚上,阿妈们难得放了假,结伴去了嘀诺尔马戏团参加享乐教聚会,葛琳达跟普芳妮和莘莘因为一点小事吵了两句,所以佯称头痛,早早回了寝室。艾芙芭正坐在床上,盖着牧师的棕色毯子,和往常一样弓着身子看书;长发垂在脸两侧,像一对括号。葛琳达觉得她颇像蚀刻画——自然史书里面很多那种画——像“瘟鸡”山间一个古怪的妇人,头上包着披巾,藏起自己的格格不入。艾芙芭刚吃完苹果,正在咬苹果核。葛琳达挑衅地说:“哟,艾芙芭小姐,你看着倒惬意。”三个月了,这是她对这位室友道出的头一句寒暄。
艾芙芭头也不抬地说:“表面靠不住。”
“我坐在炉火前边,会不会打扰你用功?”
“你要是坐那儿,会有一道阴影。”
“哟,抱歉。”葛琳达挪了挪,“可不能有一道阴影,因为有了不得的字等着读啊。”
艾芙芭已经重新埋首书本,没答话。
“你一天到晚读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艾芙芭仿佛从一潭孤孤单单的湖水里探出头来。“呐,我不是每天反复读同样的东西,知道吧?今天晚上我读的是早期统一教神父的布道稿。”
“谁会想读那玩意儿?”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读。我就是找来读了。”
“为什么?艾芙芭小姐,‘神志失常者’,为什么,为什么?”
艾芙芭望着葛琳达笑了。“‘神志失常者’艾芙芭。不错嘛。”
趁她还没回击,葛琳达也报之以微笑;一阵大风卷着几粒冰雹打在玻璃上,窗栓断了。葛琳达赶忙跑过去推上窗户,艾芙芭却躲到屋角,免得被淋湿。“艾芙芭小姐,把我的行李皮绑带拿来,在大包里——在架子上,帽子盒后边——对,先这么对付一下,明天找门房来修一修。”艾芙芭翻出皮绑带,却不小心碰倒了帽子盒,三顶五颜六色的帽子滚到冰凉的地板上。葛琳达费力地踩着椅子,把窗户锁好,艾芙芭则捡起帽子放回盒子里。葛琳达说:“哎,戴上试试呗,就那顶。”她是打算找点笑料,过后说给普芳妮和莘莘听,好跟她们言归于好。
“哦,我哪敢,葛琳达小姐。”艾芙芭说着就要过去放帽子。
“别,戴上嘛,我非要你戴不可,玩玩儿嘛。我还从没见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呢。”
“我不会打扮得漂漂亮亮。”
“有什么不好?就在这儿,别人看不见。”
艾芙芭正对着炉火站着,听到这话她回过头,久久地注视着还站在椅子上的葛琳达。这个蛮支金女孩套着土褐色的宽松睡袍,没有镶边也没有滚边。衬着灰扑扑的小麦色布料,她绿色的脸庞仿佛在发光,那头炫目的黑直发一直垂到胸前(目前没有证据表明她有胸)。艾芙芭像是介于动物和动物之间,不止是有生命,但又够不上有生命。期望是在的,但却没有直觉力。是什么呢?像一个孩子,别人祝他好梦,他却不记得做过梦。可以说是粗糙,但不是为人处事方面,更像是大自然在创造艾芙芭的时候偷工减料,结果让她不伦不类。
葛琳达说:“嘿,就一顶倒霉帽子,你就快戴吧。”对她而言,在自省的问题上,点到为止就好。
艾芙芭乖乖从命。那顶可爱的小圆帽是从珀莎山最好的帽子店买来的,上面装饰着橙色花环,配着黄蕾丝面网,长短可以随意调整。这顶帽子十分挑人,戴在某些人头上会惨不忍睹,葛琳达暗暗决定咬紧下唇,免得笑出来。总之,帽子女人味十足,哑剧里女扮男装的演员就会戴这种。
艾芙芭把这顶甜得发腻的东西往头上一扣,从宽大的帽檐下望着葛琳达。她像一朵奇异的花儿,皮肤像花茎一般,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那顶帽子简直是植物学奇迹。“呀,艾芙芭小姐,你这个刻薄鬼,你真漂亮。”
艾芙芭回答:“呀,你说谎了,快去统一教牧师那儿去告解吧。有镜子吗?”
“当然有,在走廊尽头卫生间里。”
“那可不行,我这副模样可不能让那帮傻瓜看到。”
“那你找个角度,别挡了火光,凑合看窗里的倒影吧。”
两个人望着古老的水玻璃,看那个盛放的绿色幽灵;影子周围一团漆黑,任屋外狂风暴雨不断敲打。夜色中,一片枫果叶子被风卷起,贴在玻璃的倒影上,像钝角的星星,或者更像一颗不对称的心;火红的叶子映着火光,刚巧贴在心脏那个位置——至少从葛琳达的角度看。
“真迷人,你倒是有种别样的异域之美。我可真没想到。”
“奇怪,”艾芙芭说着,似乎脸红了——假如深绿色算脸红,“我是说,是奇怪,不是美。‘嗯,说不好。’反正不叫美。”
“我哪有资格评判呢。”葛琳达一甩卷发,摆了个姿势,艾芙芭居然笑了。葛琳达也冲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有点悚然心惊。艾芙芭一把摘掉帽子,放回盒子里。等她重新拿起书,葛琳达忍不住问:“美人读的到底是什么呀?说真的,告诉我,为什么要读从前的讲道稿?”
艾芙芭回答:“我爸爸是统一教牧师,我就是好奇而已。”
“你怎么不直接问他?”
艾芙芭没回答。她脸上有种认真又期待的表情,好像猫头鹰打算出去捉老鼠。
“那他们都讲些什么?有什么有趣的没有?”葛琳达干脆问到底。这会儿放弃就没意义了,她一来无事可做,二来又被暴雨吵得睡不着。
“这一篇探讨的是善与恶,关于两者是否存在。”
“哎,哈欠,恶当然存在,这我知道,恶的名字就叫‘无聊’,牧师是罪孽最深重的一帮人。”
“你不会真这么想吧?”
葛琳达很少去想说的是不是由衷之言;谈话的关键在于一直聊下去。“好吧,我不是想侮辱你父亲,他一定是个风趣活泼的布道师。”
“不是,我问的是恶的存在,你真的那么想?”
“哦,我怎么知道自己怎么想?”
“问你自己咯,葛琳达小姐。恶存在吗?”
“不知道。你说,恶存在吗?”
“我大概没法知道。”艾芙芭别开目光,好像在审视内心,也可能是头发又遮住了脸?
“你干嘛不问你爸爸?我不懂。他总该知道,他就是做这个的嘛。”
艾芙芭慢吞吞地说:“我爸教了我很多东西,他学识渊博。他教我识字、思考,还有别的。但是不够。我只是想,和我们老师一样,好的牧师善于发问,引发你思考。我想他们也不知道答案。未必。”
“那快跟我们家那个无聊牧师说去。他什么问题都能回答,而且还收费。”
艾芙芭说:“可能你的话有点道理,我是说关于恶与无聊。恶与厌倦。恶与缺乏刺激。恶与惰性。”
“你像在写诗啊。女孩家的怎么会喜欢研究恶?”
“我不是喜欢,只不过早期布道稿里讲的都是这个。所以我也琢磨一下,就这么简单。有时候我读的书讲的是饮食清淡、戒吃动物,我也会顺便想想。我只是读到什么内容就想什么。难道你不是吗?”
“我书读得不大好,所以我想我思考问题也不大好吧。”葛琳达微微一笑,“我的杀手锏是打扮。”
艾芙芭没答话。葛琳达通常总有办法把谈话引到自夸,并且为这个本事骄傲,这下子她备感困窘。她很气恼努力白费了,只好没精打采地继续发问:“那么,那些老笨蛋又是怎么看待恶的?”
“很难具体说清楚。他们好像一心要给恶找个源头。比如说山上一眼恶之泉,一股恶之烟,由父母传给孩子的恶之血。有点像奥兹早期的探险家,不过他们画的地图都是无形的东西,观点又不尽相同。”
“那恶究竟在哪儿?”葛琳达“扑通”一声倒在床上,闭上双眼。
“哎,他们不是意见不统一吗?不然干嘛要写布道吵个没完?有些说恶的起源是仙女洛林离开之后留下的真空。‘善’离开之后,空缺的空间就逐渐腐坏,变成了‘恶’,之后可能会分裂、繁衍。所以每一件恶行都表示神性的缺失。”
“嗯,要是有什么恶掉到我身上,我可没法感觉到。”
“早期的统一教徒还残留着浓厚的洛林思想,他们认为洛林离开后世界感知到痛苦,这种痛苦不断繁衍,酿成一种无形无相的腐败,在周围飘荡,就像温暖无风的夜里吹来一股冷空气。一个善良人从中间穿过,可能会受到感染,继而跑去杀掉邻居。问题是,要是你从邪恶中间走过,那错在你吗?你看不见啊。可惜当时统一教徒没能组成委员会讨论,所以没什么一致意见,如今许多人又根本不相信洛林。”
“可他们还相信恶,”葛琳达打个哈欠,“真好笑,神是过时了,可神的性质和意义还历久弥新——”
艾芙芭喊:“你这不是在思考吗!”葛琳达听到室友语气这么激动,支着胳膊坐起来。
她故意说:“我差点睡着了,因为这一套玩意儿无聊死啦。”艾芙芭却咧开嘴角,亮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第二天早上,克拉掣阿妈不厌其详地回忆前一晚上的经历。有个很有本事的年轻女巫,浑身上下只穿了惊世骇俗的粉红内衣,点缀着一堆羽毛和珠子。她对观众献歌,挺着胸脯向前排的大学生讨食物票,臊得年轻人脸通红。她还表演了一点家常魔法,水变橙汁、卷心菜变胡萝卜,又向吓破胆的小猪捅刀子,结果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香槟。大家轮番尝过。一个满脸胡子的讨厌胖子跑上去追着女巫跑来跑去,好像想亲她——呀,笑死人,笑死人了!最终,全体演员和观众起立高唱《公共大厅做不了(廉价货摊都能搞到)》。阿妈们玩得尽兴,每一个都是。
葛琳达不屑地说:“真是的,享乐信仰还真是——平庸无奇。”
克拉掣阿妈问:“窗户怎么破了,莫不是哪个男生要破窗进屋吧。”
“你疯了?冒着暴风雨?”
“什么暴风雨?”克拉掣阿妈莫名其妙,“说不通呀,昨天晚上风平浪静的。”
“哼,看来演出果然精彩,克拉掣阿妈,你被享乐信仰迷得晕头转向啊。”两个人一起下楼吃早餐,艾芙芭还在睡,或者是装睡。她们走过走廊,阳光透过大玻璃,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撒下整片整片的光。葛琳达不由琢磨起天气的变幻莫测。同一个镇子,一半被暴风雨袭击,另一半安然无恙,这可能吗?世界上她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葛琳达和姐妹们吃着黄油松饼涂熊掌果酱,说道:“她喋喋不休地讲‘恶’,她的龙头拧开了,唠叨个没完没了。还有,姐妹们,她戴上我那顶帽子的时候,我差点笑死。她那个样子,活像谁家的老姑婆从坟墓里爬出来,那个邋遢呀。我纯粹是为了你们才忍住,就是为了讲给你们听,不然我当场就笑断气啦。真是不行啦!”
普芳妮攥着葛琳达的手,真心实意地说:“可怜的姑娘,为了给我们当间谍,忍着羞耻,给那个蚱蜢当室友!你太善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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