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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帐篷

“不,约书亚王子,我们不许你干这么愚蠢的事。”艾索恩重重跌坐下来,歇歇腿脚。
“不允许?”王子本来盯着地板,这时抬起眼看着瑞摩加人,“你是我的看守吗?难道我是需要人摄政的小孩或白痴,还要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做?”
“王子,”戴奥诺斯说着,将手放在艾索恩的膝盖上,让他别开口,“当然,您是这里的领主。难道我们没有跟从您吗?我们没有发誓效忠于您吗?”围在房间里的人闻言都阴沉地点点头。“可这要求不合理呀,您得了解我们的想法。在遭到这样的背叛之后,您真觉得还能相信国王吗?”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熟悉他。”约书亚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从椅子上跳起,走到桌前,“当然,他想我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不该如此卑劣。如果他能保证安全通行,同时我们也避免犯下太愚蠢的错误,那我应该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他还想表现得像个至高王,至高王不会在白旗下杀死手无寸铁的弟弟。”
“那他干吗把你丢进之前说过的监牢里?”汀赛特的厄斯菲斯阴郁地问,“你觉得那能证明他还有荣誉感?”
“不能。”约书亚回答,“可我认为,那不是埃利加的主意。在那儿,除了派拉兹,我谁都没见到——至少逃出去之前没有。埃利加是在渐渐变成一个怪物,但我想,他还是有种古怪的荣誉感——上帝保佑我,他曾是我哥哥,是同血至亲。”
戴奥诺斯喷着鼻息:“就像他显示给李奥巴迪看的那种?”
“狼的荣誉就是弱肉强食,趋利避害。”艾索恩冷笑着说。
“我觉得不是。”约书亚耐心的表情更加严肃,“在我看来,班尼伽利弑父,应该是怀恨已久,我认为埃利加不会……”
“约书亚王子,请原谅……”亚拿嘉打断话头,引起所有人的侧目,“你不觉得你在拼命帮你哥哥找借口吗?你的臣子言之有理。而且,只要你自己不怀疑,就没人会质疑你的荣誉。”
“安东救救我吧。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的荣誉!”王子怒冲冲地说,“我了解我哥哥,你们没一个人能明白我有多了解他——亚拿嘉,别说什么他变了。”他瞪着眼,防备老人可能会说出的话,“因为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不管怎样,我都要去,没必要再多作解释。你们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吧,就现在。我还有其他事要考虑。”
他在桌边转过身,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戴奥诺斯,他是不是疯了?”艾索恩问道,宽阔的脸上带着深深的担忧,“他怎能自己走进国王沾满血的手心里去?”
“是固执啊,艾索恩——唉,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也许他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吧。”戴奥诺斯摇摇头,“那该死的东西还在那儿吗?”
“帐篷?是的。刚好在射程之外——也在埃利加营地之外。”
戴奥诺斯慢慢走着,年轻的瑞摩加人腿受了伤,这速度可以让他轻易跟上。“愿上帝拯救我们吧,艾索恩,我从没见他变成那样。自从我能拿剑开始,我就一直服侍他。格威辛说他‘怯懦’,而他像在寻找证据,好证明格威辛错了。”戴奥诺斯叹了口气,“唉,如果阻止不了,我们就只能尽力保护他。国王的传令官说只能带两个护卫,不能更多?”
“国王那边也一样。”
戴奥诺斯点点头,思考着。“如果后天我这条手臂能动的话,”他指指用白麻布做的吊带,“那我肯定是其中之一,全世界没有任何人能拦住我。”
“那我应该充当另一名护卫。”艾索恩说。
“我觉得你最好留在城里,带二十来个骑兵,随时待命出发。我们找卫队长俄加木大人谈谈,如果那里有人埋伏——即使有只麻雀从国王的营地飞向那个帐篷,你也可以在一瞬间赶到那里。”
艾索恩点点头。“好吧。也许我们可以找聪明的亚拿嘉谈谈,让他对约书亚施个法什么的,保护他。”
“我不想说这话,但他需要的是保护自己别被鲁莽害死的法术。”戴奥诺斯跨过一个大水坑,“不管怎么说,没有任何魔法能防住背后一刀。”
 
路萨的嘴唇一直静静地蠕动,仿佛在无休无止地解释着什么。昨天一整天,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呢喃着。梅格雯骂自己竟没能将他最后的话记下来。当时她相信他一定能恢复健康。之前那么多次,他都从重伤中恢复过来。可是这一次,她终于感觉到,他真的不行了。
国王双眼紧闭,惨白的脸始终交替显露出恐惧和悲伤。她碰碰他高温不退的前额,还能随着呢喃,感觉到肌肉微弱的颤动。她又想哭了,好像身体里有个不断翻涌的泪泉,总有一天会找到出口,渗出皮肤。但自从她父亲领军到茵尼斯葵那一晚起,她就再也没哭过,连看到他身受重伤、绕在腹部上的布条全被黑血浸透那天都没哭。如果那时她没哭,也就永远不会再哭了。只有孩子和白痴才需要眼泪。
一只手碰碰她的肩膀。“梅格雯,公主。”是艾欧莱尔,那张聪颖的脸上带着悲痛,显得格格不入,“我必须跟你到外头说几句。”
“走开,伯爵。”她说,转过头看着用木头和稻草搭成的简陋小床,“我父亲快不行了。”
“我和你一样悲痛,小姐。”他的手更加用力,仿佛黑暗中盲目嗅着气味的动物,“相信我,真的。可是活人必须活下去,诸神明鉴,你的人民现在需要你。”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冰冷、空泛,于是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才松开,“请随我来,路萨-安哈-历辛可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梅格雯吞下苦涩的反驳。当然,他是对的。她站起来,跟着他,从继母茵娜温身边走过,膝盖因硬邦邦的石板而隐隐作痛。而茵娜温只是坐在床脚,盯着墙上忽明忽暗的火把。
看看我们,梅格雯困惑地想。赫尼斯第人花了上千年才走出山洞,走到阳光下 。她低下头,避过一处低矮的洞顶,被烟火熏得眯起眼睛。结果,不到一个月又被赶了回来。我们正在变成野兽。神灵抛弃了我们 。
她跟着艾欧莱尔来到洞外,抬起头。天光中,营帐乱糟糟地散落周围,不少贵妇人跪在地上,有的甚至身穿最华贵的衣服。她们不但要注意在泥地里玩耍的孩子,要准备炖松鼠或野兔,还得在平滑的石头上磨麦子。遍布石头的山上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被风不情愿地吹弯了腰。
几乎没有男人。没在茵尼斯葵战死的,要么在山洞里吃蜂巢养伤,无法打猎;要么在低处山坡监视司卡利军队的动向,防止他们摧毁赫尼斯第最后的薄弱反抗。
我们只剩下记忆 ,她想,低头看着自己又破又脏的裙子,还有格兰玻的藏身洞穴。我们像被赶上树的狐狸。当埃利加主人过来,向他的司卡利猎狗讨要猎物时,我们就完了 。
“你想要什么,艾欧莱尔伯爵?”她问道。
“不是我想要什么,梅格雯。”他说着,摇摇头,“是司卡利。有几个哨兵回来,说看到他整个上午都在莫尔·布拉赫底下,叫嚣着要你父亲出来。”
“让那头猪叫去吧。”梅格雯皱起眉头,“怎么没人一箭射穿他肮脏的皮囊呢?”
“公主,他不在弓箭射程以内。还有五十个人跟在他身边。我想我们应该到下面去,听听他说什么——当然,要藏起来,不能被看到。”
“什么当然?”她轻蔑地说,“我们干吗在意尖鼻子说什么?我半点都不怀疑,肯定又来叫我们投降。”
“可能吧。”艾欧莱尔垂下眼睛,思考着。梅格雯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他没有义务忍受她的恶言恶语,“但我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小姐。那些人说,他在那里转悠了不止一个小时。”
“很好。”她说,能离开路萨黑暗的床边也是好的,但随即又因这想法而厌恶自己,“让我穿上鞋,再跟你一起去。”
花了大半个小时,他们才爬下草木丛生的山路,地上湿漉漉的,空气清冷。梅格雯在艾欧莱尔身后,小心地选择落脚点,呼出的空气像一小朵云。阴郁寒冷的天气把鸟儿逐出了夕柯林,或冻得它们叫不出声。一路上,除了风摇动树枝的沙沙声,周围没有别的响动。
穆拉沼泽伯爵敏捷地在灌木中穿行,凭着本能前进,像个孩子。看着那细瘦的背脊和光滑的马尾辫,梅格雯心里再一次满溢起阴暗、无望的爱。她是个将死之人的女儿,高大、笨拙,心里怎能有这种荒谬的感情。这样想着,她恼火起来,当艾欧莱尔转身协助她跨过一块凸起的石头时,她甚至皱起眉头,好像那不是他的手,而是种侮辱。
莫尔·布拉赫山脊狭长,守卫们挤在林间,俯视下方那些叫嚣的人。他们惊讶地看到艾欧莱尔和梅格雯走来,很快放下手中的弓箭,向两人致敬。蕨草丛下方,有块指头般凸出的岩石——山脊便是以这形状命名的。大约三弗隆外的谷地里,她看到一群蚂蚁般攒动的人影。
“他刚刚才停下讲话。”一名年轻的哨兵轻声说,双眼因紧张而圆瞪着,“等会儿还会说的,公主,会看到的。”
像要证明他的话似的,这时,一个身影大步走出人群,戴着头盔,披着披风,身边环绕着一辆马车和几匹马。人影将手举到嘴边,朝哨兵藏身处稍北一点的方向吼道:“最后一次……”声音轻飘飘的,因距离太远,很难听清,“我提供你们……人质……回报……”
梅格雯努力分辨那些话语。是什么消息 ?
“……关于巫师的男孩,还有……公主。”
梅格雯静静坐着,艾欧莱尔飞快地瞟她一眼。他们要她干什么?
“如果你们不说出……公主在……哪里……我们会……这些人质。”
那劈开双腿的姿势,还有刺耳嘲弄的语气,梅格雯肯定,说话的是司卡利本人——即使隔这么远,也能看到他挥挥手臂,接着,一个淡蓝衣服的人影从马车里被带出来,拉到他身边。梅格雯盯着那边,心里有种令人厌恶的沉重。那是茜福佳的蓝裙子……小茜福佳,漂亮但愚蠢。
“……如果你们不 说……你们知道……米蕊茉公主,所有消息……这些可怜的……”司卡利朝不断踢打哭泣的瘦女孩做了个手势,于是她又被扔回马车,和其他苍白的俘虏躺在一起,像一排手指。可能不是茜福佳,梅格雯对自己说。
他们找的是米蕊茉公主?她惊奇地想——至高王的女儿!她逃跑了?被人绑走了?
“我们就不能做什么 吗?”她对艾欧莱尔耳语道,“还有,‘巫师的男孩’是谁?”
伯爵摇摇头,脸上每根线条都将挫败感展露无遗。“公主,我们又能做什么?司卡利盼着我们下去,他有十倍于我们的人手!”
梅格雯静静观望很久,愤怒之情像个孩子,在心里不断死命拉扯自己。她想对艾欧莱尔和其他人说些什么——可她又能说什么?说若没有男人敢和她一起下去,她就独自到神堂拯救被司卡利关起来的俘虏?……她更可能勇敢地死在半路上。这时,下方矮小的人影取下头盔,露出污点般的黄头发和胡子,又走回到莫尔·布拉赫底部。
“很好!”他吼道,“……洛肯诅咒……顽固!我们……带上这些……”小小的人影指着马车,“可是……留给你们一件礼物 !”有人从马上解下一个黑色的包袱,丢在尖鼻子司卡利脚边,“只是万一……等待救援!……反抗考德克……没什么用!”
接着,他上了马,随着一声刺耳的号角,他和瑞摩加人离开山谷,谈笑风生地往赫尼塞哈走去,马车在后面颠簸不休。
他们等了足足一小时,才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警觉得仿佛穿过林间空地的母鹿。到了莫尔·布拉赫谷底,他们上前解开司卡利留下的黑色包袱。
包裹一打开,男人们便发出恐惧的叫声,抹着眼泪,无助而悲痛地抽泣起来……但梅格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眼前的景象清楚明白,那是她弟弟格威辛,身上还布满临死前被司卡利和他手下那些屠夫们施加的酷刑痕迹。艾欧莱尔的手臂环绕她的肩膀,想扶她离开被血浸透的毯子,她愤怒地甩开他,转身便是狠狠一记耳光。他没有抵抗,只是盯着她,眼含泪水。她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自己那一巴掌而流泪——但此时此刻,这一点反而让她更加恨他。
她自己却没有眼泪。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扰乱视野,让衣服更加沉重,还冻得手指和耳朵刺痛不已,但吉吕岐和他的三名希瑟伙伴却若无其事。西蒙和其他人骑在马上,步履沉重,希瑟们却轻快地走在前头,还不时停下等骑手们赶上,像被喂饱的猫一样耐心,明亮的眼里带着深邃的平静。从清晨到日暮,走了一整天,那晚在营地里,吉吕岐和他的族人还跟出发时一样,步履轻快。
大家拾柴准备生火时,西蒙犹豫着靠近安乃。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他问道。
希瑟泰然自若地抬起目光:“问吧。”
“为什么吉吕岐王子决定跟我们一起走时,他舅舅这么生气?他为什么带你们三个一起来?”
安乃用细长的手捂住嘴巴,像要掩住笑容,虽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过了会儿,他放下手,表情还是同样冷漠。
“王子和堪冬甲奥大人之间的事和我无关,因此无法告诉你。”他严肃地点点头,“至于另一个问题,最好让他自己回答……怎么了,吉吕岐?”
西蒙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王子就站在他后面,薄薄的嘴唇扯出微笑的线条。
“我为什么带他们来?”吉吕岐说着,做了个手势,从安乃扫向另外两个希瑟的方向。他们刚才沿着营地,在周围繁茂的林间走了一圈,收集柴火。“我带津志波和矢介第来,因为必须有人照顾马匹。”
“照顾马匹?”
吉吕岐抬起眉毛,打了个响指。“矮怪。”他扭头呼唤道,“如果这人类孩子是你的学生,那你还真是个糟糕的老师!是的,塞奥蒙,马匹——你以为它们会跟你们一起爬上山去?”
西蒙还是疑惑不解。“可是……爬山?马吗?我没以为……我是说,难道不能留下它们,让它们自己走?”怎么会这样?一直以来,他不过是随波逐流地踏上旅途罢了——当然,除了白翎箭。可希瑟竟然还要他为马负责!
“让它们自己走?”吉吕岐的声音很刺耳,甚至带着愤怒,但脸上还是一样没有表情,“你的意思是,任由它们去死?它们一路过来,远离适宜的生存环境,我们却要让它们自生自灭,挣扎走回雪原或者死掉?”
西蒙正想抗议说那不是他的责任,但又觉得,不值得为此争吵。
“不。”他改口说,“不,我们不该留它们等死。”
“另外,”施拉迪格抱着一捆木柴走过来说,“我们回来时,要是没有它们又该怎么穿过荒原呢?”
“正确。”吉吕岐展开笑颜,高兴起来,“所以我把津志波和矢介第带来了。他们会照料马匹,也会准备好我……我们回程要用的东西。”他将双手食指尖顶在一起,仿佛表示结语。“安乃嘛。”他继续说,“情况更复杂一些。他到这的理由跟我差不多。”他俯视着其他希瑟。
“荣誉。”安乃说,他垂下目光,盯着自己交叉的手指,“我有责任陪伴Hikka Sta' ja——就是持箭者。之前没能尊重一位……神圣的客人,因此算是赎罪。”
“一笔小债。”吉吕岐轻柔地说,“和我的巨额债务比起来不算什么,不过,是安乃当行之事。”
西蒙很好奇,安乃究竟是自行决定,还是被吉吕岐强迫加入?要了解希瑟的任何事都很困难。他们的思路,他们想要什么,实在和人类截然不同,很费解,很微妙!
“来吧。”这时,宾拿比克一边挥手赶开飘在面前的炊烟,一边招呼大家,“营火生起来了,我想你们应该有兴趣享用些食物和酒,让身子暖和点儿。”
接下来几天,他们走下巍轮山最后一段坡道,把北阿德席特彻底抛到身后,进入覆盖白雪的平坦荒原。
温度越来越低,每个长夜,每个沉闷的白天——都冷得刺骨。雪花不断地落在西蒙脸上,刺痛他的眼睛,烧裂他的嘴唇。他的脸泛红发痛,像被太阳晒伤一样。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缰绳。他像被永远逐出家门,受惩罚的时间实在太长。然而,他无法改善目前的状况,只能每天默默向乌瑟斯祈祷,希望有力量撑到扎营。
至少, 他觉得连裹在兜帽里的耳朵都刺痛不已,难过地想着,至少宾拿比克挺开心的 。
矮怪确实如鱼得水,不但跑到最前头,催促同伴尽快跟上,还时不时发出旁若无人的大笑,和坎忒喀一起在山间奔跑跳跃。长夜里,其他人类伙伴都围着篝火,哆哆嗦嗦地给浸透雪水的手套和靴子上油,宾拿比克却详细地说明不同的降雪、雪崩前的各种预兆等,为登山做准备。若隐若现的群山伫立在他们面前的地平线上,仿佛戴着白色王冠的严肃众神。
每天,绵延的山脉都显得更加高大,但不管走多少路,似乎还是连一步都没靠近。在这全无热情、毫无特色的荒原上走了一个礼拜,西蒙十分渴望能到别处去,哪怕是有不祥传闻的狄莫斯寇森林,甚至前头刮着狂风的高山,只要不是这片无边无垠、寒冷刺骨的雪原,任何地方都行。
第六天,他们经过圣司肯蒂修道院的遗址。它几乎完全被雪掩埋,只有礼拜堂从雪地里露出一截短短的尖顶。腐坏的屋顶上,一棵铁制圣树被长蛇般的铁蒺藜圈圈围住,立在冰霜形成的雾中,仿佛一艘即将沉入纯白之海的船。
“不论它藏着什么秘密,也不论有没有柯尔蒙或荆棘剑的消息,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众人驱马艰难经过陷落的修道院时,宾拿比克说。施拉迪格在前额和心口上各画一个圣树手势,眼中带着不安。希瑟则慢慢绕圈盯着它看,仿佛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景象似的。
这天晚上,旅行者们围坐在火旁时,施拉迪格开口询问:为什么吉吕岐和他的族人要花那么长时间观察遗弃的修道院。
“因为,”王子说,“我们很喜欢它。”
“什么意思?”施拉迪格有些恼火,困惑地看着黑斯坦和格力姆克,好像他们知道希瑟话里的意思。
“也许,最好还是不要谈论这些事。”安乃说着,手掌朝下摊开,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在这堆火旁,都是同伴。”
吉吕岐严肃地看着营火,过了一会,竟露出奇怪的顽皮笑容。西蒙见状吃了一惊,吉吕岐偶尔会做出类似的鲁莽举动,模样看起来那么年轻,这让他很难接受王子竟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事实。但西蒙仍然记得那俯瞰森林的洞穴。年轻和苍老令人迷惑地混合在一起,那才像真正的吉吕岐。
“我们会盯着有趣的东西看。”吉吕岐说,“和凡人一样。不一样的只是觉得有趣的理由。而你们大概无法理解我们的理由。”他开怀地笑着,看起来很友善,但西蒙却觉察到笑声中夹杂着刺耳的音调,和他的表情极不协调。
“北方人,这个问题表示,”吉吕岐继续说,“我们盯着看,冒犯到你们了?”
一瞬间,施拉迪格狠狠地瞪着希瑟王子,人群沉默下来。火焰在湿木头上燃烧,不断噼啪作响,狂风继续呼啸,马匹紧张地挪动身子。
施拉迪格垂下眼睛。“当然,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他突然开口说,露出一丝悲伤的笑容,融化的雪在金胡子间闪着光,“只是,它让我想起了西加德——想起了斯基帕文。感觉就像你在嘲笑对我来说很珍贵的东西。”
“斯基帕文?”黑斯坦嘀咕着缩进皮衣里,“没听说过。是教堂?”
“船……”格力姆克揉着自己瘦削的脸,努力回想,“有船在那儿。”
施拉迪格点点头,一脸肃穆。“应该说船港。瑞摩加长船全都停在那儿。”
“可瑞摩加人不出海啊!”黑斯坦惊讶地说,“整个奥斯坦·亚德,没人比瑞摩加人更喜欢待在陆地上了!”
“嗯,可我们以前出海。”施拉迪格的脸被火光照亮,“我们越洋而来——最初住在基斯加,失落的西方大陆——祖先们烧尸埋船。反正,我们的传说是这样。”
“烧尸?”西蒙好奇地问。
“死人。”施拉迪格解释说,“我们的祖先用灰烬木为死者造灵船,下水后点燃,随着烟火送走他们的灵魂。但那些巨型长船,就是载着我们渡过大海和河流的那些,它们不一样。长船是我们的生命,好比樵夫的林地或牧人的羊群,当船破旧到不能出海时,就要埋进土里,让它们的灵魂回到树中,让树长得又高又直,然后成为新的船。”
“但你说出海——是很久以前啦。”格力姆克指出,“西加德在这里?在奥斯坦·亚德?”
希瑟安静地围坐在火旁,一动不动,专心看着施拉迪格,听着他发言。
“是的。那就是艾弗特的船底龙骨第一次碰到陆地的地方,在那里,他说:‘我们已经穿过黑海,来到了新的家园。’”
施拉迪格环视其他人:“他们在那里埋葬了伟大的长船。‘永不再回巨龙出没的大海。’艾弗特这样说。沿西加德山脚的谷底,有一片埋着最后船只的土丘。海岬最上头,最大的岩洞里,他们埋下艾弗特的船索特方塞。它高高的桅杆破土而出,像一棵没有枝条的树——当时,我看着修道院,脑子里满是这幅景象。”
他摇摇头,双眼因回忆而发亮:“索特方塞的桅杆爬满槲寄生。每年,艾弗特逝世纪念日那天,西加德年轻的姑娘们都会从那片槲寄生上采来白莓,送到教堂里……”
施拉迪格的声音轻了下去。营火嘶嘶作响。
“你没提到,”过了一会儿,吉吕岐开口说,“你们瑞摩加人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把其他住民赶走。”
西蒙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就是他感觉到的,王子平静外表下掩藏的情绪。
施拉迪格却用令人惊讶的温和语气回答,也许他还在想西加德那些虔诚的女士吧。“我无法改变我的祖先们做过的事。”
“这是实话。”吉吕岐说,“但我们支达亚 ——我们希瑟——不会再犯族人先前犯过的错误。”他将凶狠的目光投向宾拿比克。矮怪严肃地与他对视。“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先说清楚,宾宾尼格伽本尼克。之前说的,与你们同行的理由都是实话:我们对你们去的地方有点兴趣,再加上,这名人子和我之间有一层脆弱的、不同寻常的联系。但不管什么时候,都别以为我会跟你们共同进退。在我看来,你们还有你们的至高王最好同归于尽。”
“关于这一点,吉吕岐王子,”宾拿比克说,“您并没有看到全部真相。如果我们只关心凡人国王和王子间的斗争,那现在,我们这些人应该都正保卫着奈格利蒙。你知道,至少我们这里的五个人,还有别的目的。”
“了解。”吉吕岐生硬地说,“虽然我们和贺革达亚 ——也就是你们叫的北鬼——分别了很久很久,日子多得就像不可计数的雪花,但我们仍然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怎么可能站在自命不凡的人类这边,反对自己的族人呢?我们曾一同在阳光下漫步,如今为什么要从仅剩的东方庇护所现身?我们能和凡人结成什么样的同盟?凡人那么迫不及待就摧毁了我们,摧毁了一切……甚至他们自己。”
除了宾拿比克外,没有一个人敢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吉吕岐伸出一根手指。“你们一直小声谈论的风暴之王……他的名字是伊奈那岐 ……”其他人闻言不安地骚动着,颤抖着,他露出苦笑,“啊,光是名字就这么令人生畏!他曾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一员。他的美丽显而易见,智慧更是远超人类的理解范围,他就像火焰一样耀眼!如果他现在变得黑暗、恐怖、冰冷又可憎,那又是谁的错?哪怕他真的失去躯壳后还满怀仇恨,制订了计划,要像抹掉纸页上的灰尘一样,把人类从他的土地上清扫出去——我们为什么不该为此庆祝呢 ?又不是伊奈那岐把我们流放出去,让我们只能像鹿一样,躲在阿德席特黑暗的树林中,终日担心被人类发现。早在人类来临之前,我们就已经在奥斯坦·亚德的阳光下漫步,而我们的作品则与星光相互辉映。而人类呢,除了痛苦,还带来了什么?”
吉吕岐说完,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中,一个哀伤、平静的声音响起,用陌生的语言唱着歌。曲子在黑暗中回荡,仿佛幽灵般美丽。
唱完后,安乃看看沉默的王子和其他几名希瑟,又看看舞动的火焰对面的脸庞。
“这是首我们的歌,人类也曾唱过。”他喃喃地说,“西方人很喜欢,就用他们的话填了词。我……我试试用你们的语言唱一遍。”
他抬头看着天空,思索着。这时,风慢下来,雪也小了,星星闪烁,寒冷而又遥远。
“青苔侵石杉崎砂,”
安乃唱了出来,原本流水般的希瑟音节,这会儿换成柔和的西领语。
“阴影徘徊为聆听。
 绿拥光塔大稚照,
 阴影呢喃叶底暗。
岸韶桑羽长草扬,
 阴影滋生植被上。
 奈拿苏墓鲜花盖,
 暗溪沉静无人悼。
其人何往?
 今是昨非人语消。
 其人何往?
 曲终人散终寂寥。
却说归期未有期,
 再无共舞时?
 华灯高悬为星使,
 末日终至……”
安乃的声音抑扬顿挫,充分表现出歌词的哀婉。西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对自己从不认识的家园的思念,对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失落。安乃唱歌时没人说话。没人能说话。
“浪拍暗街津叁门,
 阴影藏身深穴眠。
 蓝冰埋葬土美汰,
 阴影玷污时光河。
其人何往?
 今是昨非人语消。
 其人何往?
 曲终人散终寂寥。
却说归期未有期,
 再无共舞时?
 华灯高悬为星使,
 末日终至 ……”
曲毕,黑暗的荒原上,营火明亮又孤独地燃烧着。
 
绿帐篷孤零零地立在奈格利蒙城墙前空荡荡的平地上,帐篷布在风中拍打颤动。整片广阔的大地上,只有它像活物般呼吸着,即使还有其他东西在移动,它也察觉不到。
戴奥诺斯咬紧牙关,强压下不由自主地战栗,其实,光是潮湿又刺骨的冷风已经足以让人颤抖。他看着骑行在前的约书亚。
看看他, 他想。那模样活像已经看到了哥哥——仿佛目光看穿绿色的丝绸和黑龙王冠,直接看到埃利加心里去 。
他朝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同伴看去,戴奥诺斯的心又下沉了一些。约书亚坚持带来的年轻士兵名叫欧斯泰,看起来随时会因惊恐而昏倒。这人长着粗犷的四方脸,本来晒了一身黑黑的皮肤,却因最近这几周没有太阳,又恢复了原状,掩藏不住的恐惧让他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安东保佑我们,让他好歹派上点儿用场吧。约书亚为什么挑他来? 
随着他们慢慢走近,帐篷门帘动了。戴奥诺斯立马紧张起来,准备去抓他的弓。一瞬间,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怎能让王子做这样一件蠢事呢?走出来的绿衣士兵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看他们,然后走到门旁,掀开门帘。
戴奥诺斯向约书亚敬个礼,迅速驱马绕绿帐篷走了一圈。它占地面积不算小,各边至少十二步,周围用绳子围起来,以免被风吹跑。旁边平整的草丛间空荡荡的,没有埋伏。
“很好,欧斯泰。”他走回来说,“你就站这里,在这人旁边。”他指着另一个士兵说,“从头到尾站在门口,要让我们看到你的半边肩膀,明白吗?”
戴奥诺斯将年轻矛兵苍白的笑容当做肯定,又转头看看国王的守卫。那人长满胡须的脸很是眼熟,肯定在海霍特见过。“如果你也能站在门边,大家就更放心了。”
守卫撇撇嘴,但也往门口挪了一步。
约书亚已经下了马,走向门帘。戴奥诺斯飞快地抢在他前头,闪到门边,一只手轻轻按在剑柄上。
“戴奥诺斯,没必要那么小心。”一个温和但有力的声音说,“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有教养的人。”
戴奥诺斯眨眨眼,身后,约书亚也走了进来。帐篷里又冷又黑,光透过帐幕,黯淡泛绿,帐篷里的人像漂浮在一块粗糙的巨型绿宝石里。
前方有张模糊的苍白脸庞,眼睛像两粒空洞无物的黑洞。派拉兹的红袍在暗绿色中像是铁锈色,也像干涸的血。“约书亚!”他说,声音令人厌恶地轻浮,“我们又见面了。自上次谈话到现在,谁曾想竟会发生这么多事……”
“闭嘴,牧师——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王子回嘴,声音是那么冰冷又坚决,连派拉兹都惊讶地眨眨眼,像只呆住的蜥蜴。“我哥哥在哪儿?”
“约书亚,我在这儿。”声音低沉,沙哑,像从风中传来的回音。
只见一个人影坐在帐篷角落的高背椅上,旁边放张矮桌,桌边还有另一把椅子——这便是整个阴暗大帐里的全部家当。约书亚走过去。戴奥诺斯将斗篷拉紧些,跟在后头,比起想见国王,更像不想跟派拉兹单独待在一块儿。
王子坐进哥哥对面的椅子。埃利加的身体僵硬得有些奇怪,老鹰般的脸上,眸子亮得像宝石,海霍特铁王冠架在黑头发和苍白的眉毛上,双腿间竖着一把剑,剑身用黑色的皮革包裹,强有力的手搭在奇异的双重剑柄末端。戴奥诺斯打量一阵子,从那柄剑上挪开目光,它让人有些反胃,仿佛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似的。他把目光转回到国王身上,但感觉也没好多少。帐篷里的温度低得可怕,空气十分寒冷,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挡住了戴奥诺斯的视线。埃利加却只穿件无袖上衣,裸露在外的白手臂上戴着沉重的镯子,皮肤下的肌肉跳动着,仿佛有独立的生命。
“好吧,弟弟啊,”国王说着,露齿而笑,“你看来还不错嘛。”
“你看着却不怎么样。”约书亚语气平淡,但戴奥诺斯能从他眼里看到些许痛苦。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不管是谁都能感觉到。“埃利加,是你要求会谈的。你想怎么样?”
国王眯起眼睛,目光被绿色的阴影遮住,等了很久才回答说:“我的女儿。我想要我女儿。另外,还有一个……一个男孩——但他没那么重要。我最需要的是米蕊茉。如果你把她交给我,我会保证奈格利蒙的孩子和女人的安全。否则,所有躲在城墙后反抗我的人……都得死。”
最后那句话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怨恨。同时,戴奥诺斯还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掠过一抹赤裸裸的嗜杀饥渴。
“埃利加,她不在我这儿。”约书亚慢慢回答。
“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
“骗子 !”国王的声音充满愤怒。戴奥诺斯以为埃利加会从椅子上跳起,差点就拔剑了。但相反,国王几乎一动不动,只是冲派拉兹打了个手势,让他举着一只装满黑色液体的罐子,倒满自己的杯子。
“别以为我是糟糕的主人,不愿意给你来一杯。”埃利加灌了一口后说,笑容冷得可怕,“我是怕这东西不适合你。”他将杯子递给派拉兹。牧师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放回桌上。“好了。”埃利加重回刚才的话题,语气几乎算是通情达理,“我们就不能把这些旁枝末节省去吗?我想要我女儿,而且我会得到她的。”他的口吻又古怪地变得忧伤起来,“难道一个父亲,没有权利要回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心爱的女儿吗?”
约书亚深吸一口气。“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权利,都是你俩之间的事。她不在我这儿,就算在,我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把她交给你。”在国王回答之前,他赶紧继续说道,“埃利加,请住手吧——无论如何,你是我哥哥。我们的父亲爱我们两个,尤其是你,但他最热爱的还是这片土地。你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吗?不光这场战争——安东知道,这片大地已经承受了太多的战火。还有别的威胁。派拉兹肯定明白我在说什么。我敢说,就是他领着你,往邪路上踏出了第一步!”
戴奥诺斯看着派拉兹。牧师听到王子的话,转过头,惊讶地喷出一口白雾。
“求你了,埃利加。”约书亚严肃的脸上充满悲痛,“从这条不归路上回头吧。那把剑被诅咒了,把它还给那些邪恶的生物,否则,他们会害死你和奥斯坦·亚德……我可以把性命交给你,可以打开奈格利蒙的城门,像少女为情人打开窗户一样心甘情愿!我会搜遍天上地下的每一块石头,找到米蕊茉!丢掉那把剑,埃利加!丢掉吧!它不是随随便便就被命名为悲伤的!”
国王盯着约书亚,一脸震惊。派拉兹嘟囔着冲过去,戴奥诺斯跳起来拦住他。牧师奋力挣扎,在钳制自己的臂膀下扭动。他的触碰让人害怕,但戴奥诺斯还是牢牢箍住,不肯松手。
“别动!”他在派拉兹耳边嘶声说,“你可以念咒炸死我,但我在死前一样能拉你垫背!”他拔出匕首,侧扎进猩红的袍子,刀尖刚好抵住袍底的血肉,“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我也没有!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事。”
派拉兹安静下来。约书亚身子前倾,双眼盯着至高王。埃利加则愣愣地瞪着眼,好像看不清面前的东西。
“她多美啊,我的米蕊茉。”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有时,我能从她身上看到她母亲海黎莎的影子——可怜的姑娘,太短命了!”国王的表情凝固了,接着,转变成怨恨,甚至陷入狂乱,“约书亚,你怎能让这种事发生?怎么能?她还那么年轻……”
他伸出苍白的手,摸索着。约书亚也紧跟着伸出手,但太晚了,国王没有抓他的手,长长的冰冷手指落在王子那包裹皮革的右手断腕上。他的双眼又闪动着生命的光,但神情更加愤怒。
“滚回你的藏身洞去,叛徒!”他吼着,约书亚捂着手臂后退。“骗子!骗子 !我会在你眼前把它彻底捣毁!”
看到国王强烈的憎恨,戴奥诺斯不由踉跄后退,手也松开,派拉兹趁机挣脱。
“我会把你彻底摧毁 。”埃利加冲约书亚的背影怒喝,暴跳如雷,“哪怕上帝亲自来找,找一千年,也找不回你的灵魂 !”
回到奈格利蒙阴暗的城墙时,年轻士兵欧斯泰被戴奥诺斯和王子的神情吓坏了,一路都在嘶吼的风中默默地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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