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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与铜锅

哐啷声响起来时,梅格雯不由瑟缩一下,这阴沉的声音能表达很多意思——但没有哪种是正面的。有个姑娘个子娇小,皮肤柔嫩,是个美人,梅格雯只需瞟一眼就知道她是个懒骨头。当所有人都用力推木板时,她果然松开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用来顶住大门的沉重门闩差点就翻了下去,梅格雯和另外两个姑娘用力撑住,才没发生事故。
“巴格巴的牧群啊,茜福佳。”她冲松手那个吼道,“你疯了吗?!要是它倒下来,会把人砸伤的,至少把脚砸断!”
“对不起,小姐,真的。”女孩涨红了脸,“因为那声音太可怕……把我吓坏了!”她又站回自己的位置,同所有人一起用力,将巨大的橡木板往上推,卡进凹槽,这样就能把牧场关闭。围栏里,一群红牛靠得紧紧的,咕噜着,和年轻女人一样,不安地吵吵闹闹。
随着刮擦声和重击声,木条终于落到位置里。她们转过身,喘着气,背靠大门跌坐在地。
“仁慈的诸神啊。”梅格雯呻吟着,“我的脊梁骨都断了!”
“不应该啊。”茜福佳悲伤地盯着手掌上流血的刮伤,抗议说,“这是男人的活儿!”
这时,金铁交织的噪音停了下来,片刻间,寂静本身似乎就是悦耳的音乐。路萨的女儿一声叹息,接着,又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
“不,小茜福佳。”她说,“男人正在忙男人的事,剩下不管什么,都是女人的活儿——除非你想扛剑和矛。”
“就凭茜福佳?”另一个女孩笑道,“她连蜘蛛都不敢打。”
“我可以叫图雷斯帮忙。”茜福佳自豪地说,“他一叫就来。”
梅格雯摆出张苦脸:“行了,我们最好开始习惯自己对付蜘蛛。将来,不会有太多男人围着我们转了,留下那些也有一大堆事要干。”
“你不一样啊,公主。”茜福佳说,“你又高大,又强壮。”
梅格雯狠狠瞪着她,但什么都没说。
“你说,该不会整个夏天都要打仗吧?”另一个女孩问,语气像讨论枯燥的家务活。梅格雯转身看着所有人,看着她们汗湿的脸、四处游移的目光,明白她们心里想找些更有趣的话题。一时间,她想大叫,想吓住她们,让她们明白,这可不是什么比武会,不是游戏,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干吗现在就把她们按进泥潭呢 ?她想着,心又软了。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更加忧心忡忡 。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持续那么久,葛兰。”她摇摇头,“希望不会,我真心希望不会。”
她沿着一个个围场往大殿走去,那两人又开始捶打神堂前一口黄铜大锅。大锅上下颠倒,倒挂在橡木架子上,被焊着铁头的木棍使劲敲打,声音震得她只能用手捂住耳朵,一路小跑过去。她再次好奇地想,噪音就在门外,她父亲和谋士们该怎么讨论事关生死的决策?不过,要是没有冉恩铜锅,就得花好几天一个个通知位置偏远的城镇,特别是靠近格兰玻山的那些。而一听到铜锅的声音,附近的村庄和庄园自然会派人到远处通知召集。自从远古时期,猎人贺恩手持巨矛沃茵达斯,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强大的国家开始,神堂之主就习惯在危机降临时敲响大锅。即使从未听过这声音的孩子也能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已经听了太多关于冉恩铜锅的故事。
今天,为了抵御寒风和雾气,神堂的窗子都关上了。梅格雯看到父亲和谋士们正在火炉前认真地讨论。
“我的女儿啊。”路萨站起来说,明显费了些力气,才为她挤出一丝笑容。
“我带了好几个女人,总算把最后几头牛赶进围场。”梅格雯报告说,“我觉得把它们塞这么紧不太好,那些牛太可怜了。”
路萨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就算现在损失几头,也比匆忙退进山里,再去围捕它们强啊。”
大殿另一边,门开了,卫兵们用剑敲盾一下,声音就像铜锅召集的回音。“我真心感谢你,梅格雯。”国王说着,转头欢迎新来的人。
“艾欧莱尔!”他看着伯爵大步上前,身上还是那件风尘仆仆的衣服,呼唤道,“你这么快就恢复,真是太好了,你的手下们怎么样?”
穆拉泽地伯爵走到近前,刚单膝跪下,一看路萨不耐烦的手势,马上站了起来。“五个健壮的已经没事了,两个伤重的似乎不见起色。还有四个牺牲的,我要向司卡利亲自算这笔账。”他终于看到路萨的女儿,朝她露出开朗的笑,但仍然眉头紧蹙,一副疲倦忧虑的模样。“梅格雯小姐。”他说,又鞠了个躬,吻了吻她五指修长的手。她困窘地注意到,自己手上沾满了围栏门闩的泥土。
“伯爵,我之前就听说你回来了。”她说,“真希望情况没那么糟。”
“艾欧莱尔,你那些勇敢的穆拉人的遭遇真叫人扼腕啊。”国王说着,坐回克罗翰和其他信任的大臣中间,“不过,布雷赫和独臂沐诃保佑,要不是你撞上巡逻小队,司卡利和那些混蛋北方人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袭得手。经过这次冲突,肯定,他下回再想来找麻烦的话,会更加慎重地考虑,说不定还能就此收手。”
“我衷心希望如此,吾王。”艾欧莱尔悲哀地摇摇头。梅格雯看着他疲倦强撑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柔情,但又立刻暗骂自己的幼稚。“可惜。”他继续说,“恐怕不可能。司卡利从他的领地远道而来袭击我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为什么呢?”路萨问道,“我们和瑞摩加人已经和平相处好多年了!”
“陛下,我觉得,和这点没多大关系。”艾欧莱尔恭敬但毫不退缩地指出国王的错误,“如果老艾奎纳还统治艾弗沙,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司卡利是埃利加的忠实走狗。另外,纳班有人说,埃利加随时会同约书亚兵戎相见。而我们拒绝了哥斯伍的最后通牒,他担心派兵到奈格利蒙作战时,赫尼斯第会从背后夹击。”
“可格威辛还在那儿!”梅格雯惊慌地说。
“更糟的是,他带走了我们五十个最精锐的战士。”老克罗翰在火旁低吼出声。
艾欧莱尔转身温柔地看看梅格雯。她觉得,那是种居高临下的安慰眼神。
“比起赫尼塞哈,你弟弟在约书亚坚实的城墙后无疑会更安全。而且,如果他听说我们面临困境,还可以带着五十名士兵,从司卡利背后发动袭击,这是个优势。”
路萨王揉着眼睛,好像要把最近这段日子的沮丧和担忧都抹掉。“我不知道,艾欧莱尔,真不知道。这一切让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用不着占卜,谁都看得出今年会有多艰难,目前的危机只是个开头。”
“父亲,还有我在。”梅格雯走上前跪在他身边,“我会陪着你。”国王拍拍她的手。
艾欧莱尔听到女孩对父亲说的话,微笑着点点头,但显然神游天外,还在考虑那两个濒死部下的问题。南下的瑞摩加大军已压到霜冻边境的茵尼斯葵,形成一片锐不可当的铁海。
“留下的人也许不会感激我们吧。”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
殿外,铜锅的响声在整个赫尼塞哈回荡,不停地向远山叫着:小 心……小心……小心 ……
 
德瓦撒勒男爵和手下的纳班人住在奈格利蒙凉爽的东楼,他们按南方风格精心布置那排房间,挂满亮绿和天蓝的壁毯。虽然和温暖的纳班不同,反常的寒冷天气让他们无法打开门窗,但每道石墙都安上蜡烛和闪烁的油灯,房间里亮堂堂的。
即使中午,这里也比外面更亮 。艾奎纳心想,但就像老亚拿嘉说的——他们不可能像驱赶冬天的阴暗一样,把所有问题都这样赶走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
公爵的鼻翼像惊慌失措的马一样抽动。德瓦撒勒在四处都放了香油罐,有些还点上白虫子一样的灯芯,整个房间充满浓浓的香料味。
真搞不懂,人们散发出的恐惧味道,还有上好的精铁味道,他究竟不喜欢那个 ?艾奎纳厌恶地嘀咕着,将椅子拖到门边。
德瓦撒勒没接到过通知,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满脸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公爵和约书亚王子,但很快请他们进屋,随手将几件色彩鲜艳的袍子丢到一边,空出硬木椅让客人们坐。
“很抱歉打扰你,男爵。”约书亚说着,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不过,我想在今晚议出决定之前,先跟你单独聊聊。”
“当然可以,王子,当然。”德瓦撒勒故作开朗地点头。艾奎纳轻蔑地看着这个男人平直的头发,还有挂在脖子手腕上的闪烁链坠,不敢相信他就是传言中危险的剑士。他会不会被自己的项链扯住 ,把自己勒死 ?
约书亚尽快把最近两天发生的事,也就是议会推迟这么久的真正理由解释了一遍。之前,德瓦撒勒和其他领主一样,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接受了王子身体抱恙这个原因。终于听到真相后,他挑起眉毛,但什么都没说。
“我不能公开谈论这些,现在也不行。”约书亚补充道,“这里这么拥挤,加上集结的军队,人来人往,埃利加的眼线或间谍很容易知道我们的担忧,甚至对抗至高王的计划。”
“我们的担忧大家都知道。”德瓦撒勒说,“而且我们还没制订出计划——还没有。”
“我会先保证大门紧闭,那时再把这些事情告诉所有领主——可是你瞧,男爵,你还不知道所有的情况。”
接着,王子把最近的发现都告诉给德瓦撒勒,包括疯牧师写的关于三把剑的预言诗,还有这些内容又是怎样跟许多人的梦境相互印证。
“可是,如果你很快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给臣下,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德瓦撒勒问。门口的艾奎纳哼了一声,他也一样,想问相同的问题。
“因为我需要 你的领主李奥巴迪的帮助,现在就要!”约书亚说,“我需要纳班!”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面对墙壁,仿佛在研究他们的挂毯,但视线却凝固在石墙和毯子外更遥远的某一点上。
“我一直都需要你们公爵的加盟,现在情况更加紧急。埃利加已把瑞摩加给了司卡利和他的考德克渡鸦氏族,目的很明显。这一来,就像在路萨王背后放了一把刀,赫尼斯第已经没办法提供更多人手了,他们首先要保卫自己的土地。一周前,格威辛激怒了埃利加,现在又急着回去帮他父亲保卫赫尼塞哈和其他外围领地。”
约书亚转身直视德瓦撒勒的双眼,脸上仿佛戴着一张骄傲又冰冷的面具。但艾奎纳和男爵都注意到,他的手在身前抽搐。“如果李奥巴迪公爵不想永远做埃利加的走狗,他现在必须 与我共同进退。”
“可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德瓦撒勒一脸迷惑,“现在才让我得知真相,还有那些剑和书的事,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了。”
“该死的,当然能!”约书亚怒气冲冲,几乎在嘶吼,“没有李奥巴迪,赫尼斯第又处于北方的威慑之下,我们就像被钉死在桶里。我哥哥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我们,而且,他还跟魔鬼打交道——天知道他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势单力薄,要是其他地方都被攻破,即使真的还有一线希望,又有什么用?!这样下去,不管是你的公爵还是其他人,以后都只能对埃利加国王说‘遵命,陛下’。”
男爵又摇摇头,项链随之轻轻作响。“我不明白,大人。你不知道吗?昨天以前,我就派出快马往塞斯兰·玛垂府传信,告诉李奥巴迪我相信你会反抗,他也应该尽快行动起来,带领手下的部队与你协同作战。”
“什么?”艾奎纳跳了起来,他和王子一样,都因德瓦撒勒的话惊愕失色,表情像在夜里被人偷袭。
“你怎么不告诉我?”约书亚问。
“我的王子啊,我通报过了。”德瓦撒勒气急败坏地说,“准确地说,他们叫我最好别打扰你,于是我送了封信到你房间,信上还有我的蜡封。你没读过?”
“感谢乌瑟斯和圣母!”约书亚用左手拍打大腿,“这只能怪我自己,那封信现在还躺在床头没动。戴奥诺斯送信来时,我想静一会儿,然后就把这事给忘了。幸好没造成什么危害,你给我们带来了最好的消息。”
“你说李奥巴迪会来?”艾奎纳疑惑地问,“你能确定吗?你自己好像都满心疑惑。”
“艾奎纳公爵,”德瓦撒勒冷冷地说,“你应该能理解吧?我只是尽责而已。说实话,很久之前,李奥巴迪公爵就表示同情约书亚王子的状况。另外,他也担心埃利加的恶行愈演愈烈。几周前,他的军队已整装待发。”
“那他为什么还派你来?”约书亚问,“他能从我派去的信使那儿知道一切,难道还想在这里打听别的消息吗?”
“他没想打听什么。”德瓦撒勒说,“虽然在这里,我们确实得到了远比想象中更多的信息。不过,他派我来,更主要的,是给纳班其他一些人做做样子。”
“他臣下有人反对?”约书亚双眼发亮,问道。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的任务和他们无关,此行是要解除更亲近的反对势力。”虽然这个小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别人,德瓦撒勒还是四下扫视一番。
“他的妻子和儿子最反对他和你联手。”他终于说了出来。
“你是说最年长那个,班尼伽利?”
“对,否则本应是他,或李奥巴迪另外的儿子来这里。”男爵耸耸肩,“班尼伽利宁愿接受埃利加的统治,还有公爵夫人娜莎兰塔……”纳班使者又耸耸肩。
“她也觉得至高王胜率更高。”约书亚苦笑,“娜莎兰塔是个聪明的女人。可她现在只能不情不愿地支持丈夫选择的盟友。她的想法也许是正确的。”
“约书亚!”艾奎纳大惊失色。
“说笑而已,老朋友。”王子说,但表情看起来不像开玩笑,“那么,好心的德瓦撒勒,公爵会上战场了?”
“约书亚王子,他会尽快带着训练有素的纳班骑士前来。”
“但愿还有矛兵和弓手。好吧,愿安东怜悯我们所有人,男爵。”
他和艾奎纳一起向德瓦撒勒道别,出门走进阴暗的过道。背后,男爵那色彩鲜艳的房间就像梦境,一醒来就会被遗忘。
“艾奎纳,我知道有个人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公爵疑惑地扬起眉毛。
“我的侄女儿。米蕊茉以为李奥巴迪可能不会来,一直很难过。毕竟,娜莎兰塔是她阿姨。这消息一定会让她很高兴。”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去告诉她吧。”艾奎纳提议说,拉着约书亚的手臂走进庭院,“她可能同其他宫廷贵妇在一起。我已经看腻了满脸胡子的士兵,虽然人老了,但时不时还是喜欢看看漂亮女人。”
“一起去吧。”约书亚微笑。这几天来,艾奎纳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然后我们顺道去看看你妻子,你可以跟她谈谈对漂亮女人兴趣不减的话题。”
“约书亚王子。”老公爵小心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会老到或尊贵到让我不敢照你耳朵来一巴掌?”
“今天不会,叔父大人。”约书亚得意地笑,“我还需要这对耳朵,听听婶婶怎么数落你。”
 
风吹进来,吹起水里的柏树味儿。提阿摩擦拭额上的汗珠,为这丝意外的微风默默感谢沙行者。他一路检查陷阱回来,感到乌澜的空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紧张感。闷热又满溢怒气的空气不会很快消散,就像在破洞的小舟旁徘徊的鳄鱼。
提阿摩又擦擦额头,伸手从火堆上拿起一碗黄根茶。他啜饮一小口,没理会开裂的嘴唇被烫得发痛,心里满是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忧虑。
造成这份不安的,正是莫吉纳那封怪信。好几天了,不吉利的字眼一直在他脑袋里晃来晃去,像葫芦里的小石子,在他撑船穿过乌澜水路,到俄澄湖出水口的贸易村关途圃赶集时,一直响个不停。每次新月,他都会花上三天撑船到关途圃,在集市上利用自己特殊的知识,帮乌澜小贩同到乌澜沿岸做生意的纳班、珀都因商人讨价还价。到关途圃的旅途漫长,只能赚几个硬币,也许还能弄点米。这些米可以补充偶尔才能逮到的螃蟹,它们只有太笨或太狂妄时才会落进他的陷阱。不过,本来也没多少乐于助人的螃蟹,所以提阿摩桌上的食物大多是鱼和植物的根茎。
他蜷缩在小小的榕树屋里,第一百遍不安地翻看莫吉纳的消息。他回想着珀都因的首都安汜·派丽佩,街道熙熙攘攘,起伏不平,他就在那里和老人第一次相遇。
嘈杂的吵闹声,精彩的表演声,充斥在巨大的商港中,是关途圃的一百,不,几 百倍——这是他的乌澜同胞永远都不会相信的事实,他们只是些粗野又狂妄的笨蛋。提阿摩记得最清楚的是那里的气味,上百万种飘浮在空气中的味道——码头散发着潮湿的咸味、香料味和渔船的腥味;街道上,留着大胡子的岛民贩卖一串串滋滋冒泡的焦黄烤肉的香味;洋洋得意的骑手、商人和士兵身上散发的汗臭味。那些大兵在铺着卵石的路中央横冲直撞,吓得行人纷纷给他们让路。当然了,还有香料区,藏红花、小米菊、肉桂和麦莛的味道如涡流般打转,就像稍纵即逝的异样诱惑。
光是想想,他就饥渴万分,差点哭起来,但还是硬撑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还有工作要做,他可不能被肉体的贪欲分心。莫吉纳在某个方面需要他的帮助,因此提阿摩必须准备充分。
事实上,正是食物让莫吉纳注意到他。许多年前的珀都因,医师正在安汜·派丽佩的集市上搜索某种草药,结果差点撞倒一个乌澜小伙子。年轻的提阿摩当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包师桌上的杏仁饼。医师看到,一个远离家乡泽地到这儿来的小孩用满口文绉绉的纳班语向自己致歉,觉得好笑又好奇,又听说他到珀都因首府来,是为在乌瑟林兄弟会学习,同时还是第一个离开沼泽的乌澜村落之人。于是老人给他买了一大块杏仁饼和一杯牛奶。那一刻,在提阿摩震惊的眼中,莫吉纳简直就像神灵。
在他面前,脏兮兮的纸页上的文字竟是如此晦涩难懂。这只是一份抄本,原始信件经过反复翻看,已经碎得七零八落。他盯着它看了那么多次,文字本身已经不再重要。之前,他甚至还把它翻译成原文,确保自己没漏掉任何微妙但重要的细节。
“征服者之星已经悬在我们头顶 ……”医师在信里提醒提阿摩,这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最后的一封信。莫吉纳还保证说,为了避免“……如果某些危险的事确实发生,又符合尼西斯牧师那本恶名昭著的书里的暗示 ……”将来也许还会需要提阿摩的帮助。
收到莫吉纳用麻雀捎来的信后,他便趁着到关途圃去的机会,向米达崔打听鄂克斯特,即莫吉纳所在的爱克兰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珀都因商人关系不错,有时还一起喝碗啤酒。米达崔表示,他听说至高王埃利加和赫尼斯第的路萨吵了起来,当然,已经好几个月了,人人都在谈论埃利加和他弟弟约书亚闹翻的事,但除了这两件事,商人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特别的。从莫吉纳的信里,提阿摩感觉到某种巨大的威胁即将降临,听了商人的话,他感觉好些了,但医师信中的言外之意还在困扰着他。
“那本恶名昭著的书 ……”莫吉纳怎么知道那个秘密的?提阿摩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本来计划来年春天去探望医师时,把那本书当做一个惊喜带给他,那也将是他第一次到珀都因以北的地方去。现在看来,莫吉纳已经知道了这份礼物——可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为什么反而选择暗示、出谜、提议,就像螃蟹,小心地把提阿摩放在陷阱里的鱼头挑出来。
乌澜人放下茶碗,穿过低矮的房间,伸直弯曲的膝盖,空间刚够他站起来。炎热、酸臭的风稍微强了些,摇晃枝头的小屋,吹动屋顶茅草,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他在木柜里翻找那件用叶子包好的东西,它被藏在自己重新编写的《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下面。提阿摩喜欢偷偷地把那本书当做自己的“大作”。他终于找到了,拿出来打开,这也不是两星期来的第一次了。
看到它平摊在莫吉纳来信的抄本旁,他便觉察出它们有多么不同。莫吉纳的文字用黑根墨费劲儿地抄在一张便宜的皮纸上。纸那么薄,只需靠近烛火一掌的距离,就会被点燃烧尽。另一边,那份礼物则抄在厚实的兽皮上,红棕色的字迹在纸页上龙飞凤舞,仿佛在马背上或地震中的书桌上写成。
但后者是提阿摩收藏的至宝——如果他的认识正确无误,确实是件至宝,抵得上任何一粒镶在王冠上的宝石。那时,在关途圃的集市上,它被塞在一大堆当作写字练习纸来卖的用过的卷轴里。商人说是在纳班一次旧家具抽签买卖中弄到的,但不知存放这些纸页的箱子原本属于谁。害怕自己的好运突然消失,提阿摩控制住究根问底的冲动,当即花了一枚闪亮的纳班奎宁币,把它和其他卷轴一并买了下来。
他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如果数得清,自己阅读它的次数甚至比莫吉纳的来信还要多——特别是卷轴抬头没完全破损缺失的部分,最后结尾的字样是“……ARDENVYRD”。
尼西斯那本著名的失传之书不就叫Du Svardenvyrd吗?甚至还有人说这本书仅仅是传说呢。可莫吉纳怎么知道的?提阿摩还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幸运的发现。
在用北方如尼文写就的标题下,皮纸有些地方脏兮兮的,另一些地方则碎裂剥落,成了锈色的粉末,不过还能辨认出,那是五世纪前的古老纳班文。
“……自努安岩石园,
 回归盲者亦见之人,
 在瑞摩尔大树底,
 现蔷薇藤上之刃。
 寻得期许名号,
 呼唤拥有名号者之名。
 终于浅海之舟,
 ——那人、那刃、那名,
 汇集王子右手,
 被束缚者重获自由……”
在这首奇怪的小诗下面,又大又扭曲的如尼文标着“尼西斯 ”。
尽管提阿摩看了又看,却始终抓不住任何灵感,最后只得叹口气,将古老的卷轴放回叶子里,收进他的刺木箱子。
好吧,莫吉纳到底希望他做什么呢?把它带去海霍特,交给医师?或者他应该送给另一个博学者,比如女巫葛萝伊或伊坎努克的胖欧科库克,还是纳班那个?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在这里等莫吉纳医师告诉他更多的信息,而不是在事态尚不明朗时急于干傻事。毕竟,从米达崔的话里听来,不管莫吉纳担心的是什么,肯定都还要很久才会发生,那样的话,就说明还可以等待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明白医师到底想干什么再行动。
时间和耐心, 他劝告自己,时间和耐心 ……
窗外,在狂风粗暴地吹拂之下,柏树枝呻吟叹息着。
房门被猛地拉开。桑弗戈和渥莎娃心虚地跳了起来,抬起头,眼睛圆睁,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抓个正着。其实他们各自坐在长长的房间两头。吟游诗人的鲁特琴本来立在椅子上,这时琴身一斜,掉落到地上。他飞快抓起琴,抱在胸前,仿佛它是个受伤的孩子。
“该死的,渥莎娃,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约书亚骂道。艾奎纳公爵跟在他后面,一脸担忧。
“冷静点儿,约书亚。”他劝道,拉了拉王子的灰上衣。
“等我从这个……这个女人口里问出真相。”约书亚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在那之前,你别插手,老朋友。”
渥莎娃的脸颊很快恢复了血色。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像牛一样撞开门,乱吼乱叫。你什么意思?”
“别以为能蒙过去。我刚刚跟守门官谈过,看我气成这样,他肯定宁愿没见到过我。他说,米蕊茉昨天上午就在我的许可下出城了——子虚乌有的许可,但我的蜡封却盖在假文书上!”
“那你为什么冲我吼?”夫人傲慢地问道。桑弗戈朝房门溜去,手中还紧紧抓着受损的乐器。
“你心里明白。”约书亚咆哮着,苍白的面容开始泛红,“琴师,留着别动,我还有事找你。你最近深得夫人的信任啊。”
“我只是听从您的命令,约书亚王子。”桑弗戈支支吾吾地说,“帮她排解寂寞。可我发誓,我完全不知道米蕊茉公主的事!”
约书亚踏进房间,看都没看,便将沉重的房门在身后狠狠地关上。艾奎纳虽然年事已高,身材魁梧,还是敏捷地躲开了拍来的门板。
“渥莎娃,别把我当成跟你一起长大的马车小鬼。我从你嘴里听到的只有可怜的公主很伤心,可怜的公主在想家。现在米蕊茉跟一个恶棍结伴出了城门,还有个帮凶拿着我的戒指帮她安全通过!我不是笨蛋!”
黑发女人回瞪他,片刻后,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愤怒的眼泪涌了出来,身子颓然坐倒,长裙随之沙沙作响。
“很好,约书亚王子。”她说,“砍掉我的头吧,随你喜欢。我只是帮那可怜的女孩回她在纳班的家。你太无情了,本该由你派人送她回去。结果,现在她身边只有一个好心的修士。”她从衣领里抽出一块手帕,擦拭眼睛,“可就算这样,她也快乐多了,比像笼子里的鸟一样被关在这儿好多了。”
“艾莱西亚的眼泪啊!”约书亚骂着,狠狠地挥挥手,“你这笨女人!米蕊茉只想扮演使者的角色——她以为只要能说服她的纳班亲戚跟我一起蹚这趟浑水,就能载誉而归。”
“也许用‘载誉而归’形容不太合适,约书亚。”艾奎纳提醒道,“我觉得公主发自内心想要帮忙。”
“有什么问题?!”渥莎娃回嘴,“你需要纳班的帮助,不是吗?还是你太骄傲,不肯承认这点?”
“上帝保佑啊,纳班人已经跟我们统一战线了!你明白吗?我几个小时前刚见过德瓦撒勒男爵。这下好了,至高王的女儿在外头毫无意义地游荡,而她父亲的大军随时都会杀到,还有多得像蛆虫一样的间谍。”
约书亚沮丧地挥舞着手臂,跌坐进椅子,直挺挺地伸着两条长腿。
“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艾奎纳。”他疲倦地说,“你还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想夺取埃利加的王座吗?我连屋檐下一个年轻女孩都保护不好。”
艾奎纳悲哀地笑了:“别这么说,她父亲也看不住她呀。”
“都一样。”王子用手按摩额头,“乌瑟斯啊,这些事让我头疼得厉害。”
“好了,约书亚。”公爵说着,目光扫过其他人,警告他们别开口,“不碍事的。我们只需派出一队能干的卫兵,找回米蕊茉和那个……那个叫柯德克什么的……”
“柯扎哈。”约书亚闷声说。
“没错,柯扎哈。好吧,一个年轻女孩和一个虔诚的修道士能走多远?我们只需派出快马,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他们。”
“除非渥莎娃夫人没偷偷为他们备马。”约书亚苦涩地坐直身子,“你没有吧?”
渥莎娃避开他的目光。
“慈悲的安东啊!”约书亚咒骂道,“真有这事!我确实该把你送回给你那蛮子父亲,野女人!”
“约书亚王子?”琴师在说话,但没人回答,于是他清清嗓子,又问一遍,“王子?”
“干吗?”约书亚暴躁地说,“行了,你可以走了。我晚点儿有话跟你说。走吧。”
“不是,殿下……刚刚你说,那个修士名叫……柯扎哈?”
“对,门卫是这么说的。他跟那人谈了几句。怎么,你认识他,和他有来往?”
“那倒没有,约书亚王子。但西蒙见过那人。他把冒险经历基本都告诉我了,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唉,大人,如果真是他的话,公主可能有危险。”
“什么意思?”约书亚探身过去。
“大人,西蒙说柯扎哈是流氓和小偷,假扮成修士,却并非安东教徒,绝对不是。”
“不可能!”渥莎娃说,眼影随泪水流到脸颊,“我见过这个人,他还为我引证了安东之书上的话。柯扎哈弟兄,他是个和善的好人。”
“魔鬼也能引用圣书的话。”艾奎纳悲哀地摇摇头。王子跳起来,往门口走去。
“我们要立刻派人出去,艾奎纳。”他说着,停下来,转回去握住渥莎娃的手臂,“来吧,夫人。”他粗暴地说,“你无法收回已经造成的灾难,但至少可以一起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比如说,你把马藏在哪里。”他把她拽了起来。
“可我不能出去!”她惊讶地说,“你看,我一直在哭!我的脸一塌糊涂。”
“比起你对我的伤害,再加上对我愚蠢侄女儿的伤害,这点处罚算不了什么。过来!”
他赶着她走出房间,艾奎纳跟在后面。争吵声回荡在石廊中。
桑弗戈被丢在房间里,悲哀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鲁特琴,弯弯的灰烬木琴身上有条狭长的扭曲裂口,还有根脱落的琴弦无力地垂下来。
“今晚的曲子会很难听。”他说。
 
当路萨来到她床边时,离太阳升起还有一个小时。她整晚都无法入眠,辗转反侧,担心着他。但他弯下腰,轻轻碰碰她的胳膊时,她却装作睡着了,这也是唯一能为他排忧解难的方法——不让自己的恐惧影响他。
“梅格雯。”他温柔地说。她迅速睁开眼睛,忍住想伸手紧紧拥抱他的冲动。除了没戴头盔,他全副武装,这一点,她早从他走来时发出的声音和油腊的味道中发现了。因此,如果拥抱他,她的重量也许会让他站不起来。夜夜忧虑让他看起来苍老又疲倦,她不能这么做。
“是你吗,父亲?”她终于说。
“是我。”
“现在就要出发?”
“我必须走了。太阳很快就会升起,我们希望能在早晨到达梳林边。”
她坐起来。炉火已经熄了,就算睁开眼睛,她还是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继母茵娜温从墙外传来的抽泣声。这毫不掩饰的悲痛让她气愤起来。
“愿布雷赫之盾保护你,父亲。”她说着,在黑暗中伸出手,抚摸他苍老的脸庞,“我真希望是你的儿子,能跟你一同作战。”
她感觉指尖碰到他的嘴唇。“啊,梅格雯,你一直都那么勇敢。你在这儿要背负的责任还不够多吗?我离开以后,做神堂的女主人可不容易啊。”
“你忘了你的妻子。”
路萨在黑暗中微笑起来:“我没忘。你很坚强,梅格雯,比她坚强。你必须借给她一些力量。”
“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国王声音温柔,但握着她手腕的手却很坚定。“别这样,女儿。包括格威辛,你们三个是我在这世上的挚爱。帮帮她。”
梅格雯讨厌流泪。她甩开父亲抓住自己的手,狠狠地揉着眼睛。“我会的。”她说,“原谅我刚才的话。”
“没什么需要原谅的。”他回答,再次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珍重,女儿,等我回来。残忍的渡鸦来到我们的土地,我要将他们再次驱逐出去。”
她跳下床,站起来,双臂紧紧抱住他,过了一会才松开手。只听房门开了又关,脚步声慢慢进入大殿,马刺叮当作响,仿佛悲痛的音乐。
她用毯子蒙住头,哭了出来,这样就没人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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