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之湖
他疯狂地又劈又砍，将全身重量压到树枝上，手指颤抖，小刀总是打滑。每一秒钟，狗群都在逼近。西蒙费了不少时间，终于砍下一段适合的树枝。可它能起到的防御作用微乎其微。这根树枝跟他的手臂差不多长，一端是切面，另一端有颗树瘤。
矮怪一只手在包裹里乱翻，另一只手抓着坎忒喀脖子上厚厚的皮毛。
“按住她！”他呼唤西蒙，“现在还不能放。太早开战，它们会把她拖垮，那会害死她。”西蒙闻言伸出手臂，搂住大狼的粗脖子。她全身都因兴奋而颤抖，强劲的心跳由手臂传上来，西蒙自己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今天早晨，他和宾拿比克还静静地坐在篝火旁……
狗群的嚎叫更响了。它们像逃出坍塌巢穴的白蚁，迅速涌向山坡。坎忒喀往前冲去，力道大到让西蒙膝盖跪地。
“Hinik aia！”宾拿比克吆喝道。他在她鼻尖上方挥了挥空心骨管，又从包裹底部拉出一条长绳，打了个结。西蒙已经明白矮怪要干什么，但一看后面的悬崖，又绝望地摇摇头。谷底太深，绳子最多只能到峭壁的一半高度。但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宾拿比克，看！”他伸手一指。矮怪置若罔闻，直到把绳子套在离悬崖一码左右的大树桩上，他才抬起头，顺着西蒙的手看过去。
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不到一百步处，有棵粗大的铁杉树。树根攀在悬崖边，枝干朝下生长，半路转向，伸向对面的岩壁，树梢搭在一块突出的岩架上。
“我们可以沿着树干爬到对面！”西蒙说。可矮怪摇了摇头。
“如果坎忒喀能爬过去，那它们也能，而且那边不太好落脚。”他朝对面挥挥手，那道岩架还不如一块木板宽，“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站起来，用力拽拽绳子，确保绳结牢靠，“要是可以，争取让坎忒喀先爬过去。不需要太远，大概十腕尺就够了。抱紧她，直到我叫你为止， 明白吗！？”
“可是……”西蒙刚想开口，又扭头望望坡下，那些白影已经快撵上他们，乍一看约有一打。他只好揪住坎忒喀的后颈，用力往铁杉那边拖。
悬崖边，树根与岩壁纠结，树干也够粗，走上去不成问题，但抱着一头大狼，再想保持平衡就没那么容易了。坎忒喀直往后退，颤抖着，哀号着，叫声和越来越近的犬吠声融合在一起。他没办法把她哄上树干，只好失望地扭头看向宾拿比克。
“Ummu！”矮怪大喊，声音嘶哑。过了一会儿，坎忒喀才不情愿地跳上铁杉，但还是哀号不止。插在腰间的木棍让西蒙行动不便，他努力跨坐在宽阔的树干上，一边抱紧坎忒喀，一边用屁股往后挪，总算平稳地离开了悬崖边。就在这时，矮怪呼号起来，坎忒喀一听，立刻转身要往回冲。西蒙双手箍住她的脖子，膝盖夹紧粗糙的树皮。他突然觉得冷，很冷！他把脸埋进她的毛皮，嗅着浓重的野兽的味道，轻声祈祷。
“……艾莉西亚，赎罪者之母，拯救我们，保护我们 ……”
宾拿比克离悬崖只剩一步之遥，手中抓着那卷绳子。“Hinik，坎忒喀！”叫声刚落，群狗已窜出树林，窜上最后一段上坡。西蒙坐在树上，抱紧大狼。从这个位置看不太真切，只能望见白色的细长背脊和尖尖的耳朵。那些猛兽冲向矮怪，发出的声音活像金属锁链在石板上拖曳。
宾拿比克在干吗 ？西蒙心想，慌乱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怎么不跑？怎么不用飞镖？——干吗什么都不做 ？
眼前这一幕仿佛最可怕的噩梦再次浮现，仿佛那天，莫吉纳站在西蒙和埃利加的魔掌之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宾拿比克也在眼前被杀。但他刚拼命站起，狗群已朝矮怪猛扑过去。一时间，西蒙只注意到它们那苍白的长鼻子、珍珠色的空洞眼瞳、鲜红的舌头和嘴巴……下一个瞬间，宾拿比克往后一跳，直坠深谷。
“不！”西蒙惊骇地尖叫着。扑到最前面的五六只猛兽没能停下，也直接冲下悬崖，白色的四肢和尾巴无力地挥动，发出凄厉的哀号。西蒙目瞪口呆，看着那几只狗在崖壁上滚了几下，直坠向谷底的树林。被压断的树枝爆出一阵噼啪声。他自胸膛里又要挤出一阵尖叫……
“就是现在，西蒙！放开她！”
西蒙大张着嘴，低下头，竟看到宾拿比克的脚撑在崖壁上，紧接着才注意到矮怪腰上绑着绳子。他悬在半空，离悬崖边不到二十尺。“放开她！”他又喊了一声，西蒙总算反应过来，松开箍住坎忒喀的手臂。剩下的猎狗还在悬崖边徘徊，就在宾拿比克头顶，嗅着地面，直盯着他。虽然小个子离得并不远，但它们也只能狂吠个不停。
坎忒喀沿着铁杉树干慢慢往上爬。其中一条白狗突然转过头，迷蒙的白色小眼睛直盯着大树和西蒙。它发出刺耳的咆哮，奔了过来，其他几条随后紧追。
吠叫的狗群还没赶到，灰狼已挪完最后几步。她气势汹汹，纵身一跃，跳下铁杉，当即与最前面那条狗撕咬起来，另有两只也冲入战团。狼嚎如战歌般奏起，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洪亮。
西蒙呆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粗壮的树干让分跨两边的腿疼得厉害，他想跪起来，爬到前面去，为加快速度，还松开了抓紧树干的手。这时，他第一次直视下方，只见遥远谷底的树梢连成一片起伏不平的绿毯。幽深的落差令人头晕目眩，比绿天使塔到城墙的距离还要高。他头皮一麻，转开视线，决定还是保持姿势不动为好。可他刚一抬头，就发现一条白影已从悬崖边蹦到粗大的铁杉树上。
猎狗的爪子稳稳踩在树干上，咆哮着逼近。在这头野兽越过不足十二尺的距离，咬住他喉咙之前，西蒙必须拔出那根木棍。刚开始，棍子被腰带卡住，好在他急中生智，从细的那头往下推，这才保住了性命。
抽出木棍时，猎狗已跳上半空，亮闪闪的黄牙眼看就要咬中他的脸。他举起木棍，来不及看第二眼就狠狠挥出。这一下让猎狗稍微偏了点方向，利齿生风，在他左耳边一英寸处滑过，口水溅了他一脸。它的爪子搭在他胸口，嘴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他的力气渐渐消失，想把木棍往后拉，却卡在那东西两条前腿中间。他向后仰，猎狗也咆哮着伸长脖子，长鼻子又对准他的脸，挥动爪子，准备把木棍拨开。一人一狗搏斗数回，西蒙终于把钩在肩膀上的爪子推开。白狗失去平衡，一边尖叫，一边翻滚挣扎，还带走了西蒙手里的棍子。接着，它重心不稳，滑下树干，坠入深谷。
一经脱险，西蒙立刻伏下身子，双手紧抓树干，不停地咳嗽，想把那东西留在他鼻孔里的臭味咳出来。这时，一阵低吼传来。他慢慢抬头，发现又一条狗出现在树根下方。乳白色的眼睛闪烁着，就像瞎眼的流浪汉。它的嘴角泛着白沫，露出利齿和猩红的舌头。西蒙举起空空的双手，绝望地看着猛兽慢慢地步向树干，他能看到它短短的皮毛下结实的肌肉。
猎狗转头舔舔侧腹，好像整理了一下皮毛，又将空洞诡异的目光投向西蒙。它迈了一步，似乎有些犹豫，摇晃着又迈一步。突然，它滑下铁杉树，消失不见了。
“用黑色飞镖比较安全。”宾拿比克喊道。小个子站在坡下一点儿，离大树纠成一团的枯根几码远。过了一会儿，坎忒喀一瘸一拐回到他身旁，黑红色的血自嘴里滴滴答答往下淌。西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意识到，他们活下来了。
“来吧，慢点儿。”矮怪继续说道，“注意，我把绳子丢过去。危险都过去了，要是这时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绳子在空中画个弧形，落到树干上，横在西蒙眼前。他感激地抓过绳子，双手像中风似的抖个不停。
宾拿比克费力地用脚尖把猎狗翻过来，他刚才用飞镖杀了它——这东西光滑的脖子上，伤口里涌出白色的絮状物，像一朵蘑菇。
“看那儿。”矮怪说。西蒙俯下身子，靠近一点。它不像他曾见过的任何一种猎犬。它吻部细长，下巴让他想起渔夫在津濑湖里钓到的鲨鱼，乳白色的眼睛失神地瞪着远方，一如病态的心灵之窗。
“不，这里。”宾拿比克指了指。大狗胸口的短毛间烙着一个黑色的印记——是个细细的三角形，底边很窄。这个记号很像色雷辛人把矛烧红之后给马匹打上的烙印。
“风暴之矛 的标志。”宾拿比克轻声说，“这是北鬼的印记。”
“北鬼是啥？”
“一群古怪的人。他们的领土比伊坎努克和瑞摩加更往北，那儿有座巨型山脉，高耸入云，覆盖冰雪。瑞摩加人叫它风暴之矛。北鬼从不踏足奥斯坦·亚德的领土。有人说他们就是希瑟，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西蒙问，“看项圈。”他弯下腰，小心地伸出手指，把白色的皮项圈从死狗僵硬的尸体上取下来。
宾拿比克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丢脸！我竟没看到项圈，白色上的白色——我可是从小就在雪地里学捕猎了！”
“你看。”西蒙催促道，“看到项圈扣了吗？”
项圈上的环扣确实有些古怪——用纯银打造而成，形状像条盘龙。
“这条龙……是埃利加的狗。”西蒙肯定地说，“我早应该看出来——我以前经常拜访驯犬师唐贝斯。”
宾拿比克蹲下，仔细观察尸体。“我相信你。但这风暴之矛的标记，一看就知，这些狗肯定不是海霍特圈养的。”他站起来，退了一步，坎忒喀上前闻闻尸体，立即也退了回去，喉咙发出低吼声。
“等一会儿再解谜吧。”矮怪说，“我们现在还活着，四肢俱全，已经运气不错了。要赶紧出发，我可不想看到这些狗的主人。”
“我们离葛萝伊那儿近吗？”
“刚才那一段，我们不小心走偏了，不过没离太远。如果现在动身，还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
西蒙低头看着猎犬的长吻和可怕的下颌，还有强壮的身躯和失神的眼睛。“希望如此。”他说。
他们找不到直穿峡谷的路，只好离开陡峭的悬崖，折回长坡，另寻他路。西蒙像小孩子似的暗自庆幸终于不用爬上爬下。他的膝盖到现在还酸痛无力，和发高烧的感觉差不多。他实在不想再一次吊在高高的崖壁边，看着深深的峡谷，脚下却没有坚实的地面支撑。在海霍特时，爬上城墙和塔楼并不难，建筑物上不但有棱角，还有泥瓦匠留下的裂缝。爬上悬空的树干则完全不同，它就像孤零零伸出悬崖的细枝，只是比普通树枝粗一些罢了。
约一小时后，他们在长坡坡底右转，开始往西北走。还没走出五弗隆，忽听一声尖利的哭号穿透午后的空气。两人同时急停下来，坎忒喀竖起耳朵，低吼着。又是一声哭号。
“像小孩在尖叫。”西蒙说着，转头搜寻发出声音的方向。
“森林经常玩这种把戏。”宾拿比克刚说一句，哭号声又起，紧跟着是一声愤怒的犬吠。这吠声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瑾奇琶之眼啊！”宾拿比克骂道，“难道他们要一直追到奈格利蒙！？”
又是一声犬吠，他认真听着。“不过，听上去只有一条狗。算是好运了。”
“它好像正往这边跑。”西蒙指着不远处茂密的树丛说，“我们去看看吧。”
“西蒙！”宾拿比克惊讶地说，声音十分刺耳，“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可是在逃命啊！”
“你说只有一条狗的。我们还有坎忒喀。如果是有人受到攻击，我们怎能就这样逃走？”
“西蒙，我们无法断定这是不是个圈套……有些野兽也能发出类似的声音。”
“如果不是呢？”西蒙坚持道，“如果猎狗袭击了樵夫的小孩……或者别的什么人呢？”
“樵夫的小孩？在森林深处？”宾拿比克嘲弄地看着他。西蒙迎向他的视线，挑战似的瞪回去。“哈！”宾拿比克沉重地说，“那好吧，随你。”
西蒙转身，朝茂密的树丛跑去。
“‘Mikmok hanno so gijiq’，伊坎努克谚语！”宾拿比克叫道，“‘你要把饥肠辘辘的黄鼠狼装在口袋里，可就怨不了别人！’”年轻人头也不回。宾拿比克用手杖跺了跺地面，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概跑了一百步，他赶上西蒙。接下来二十步，他拆开手杖，倒出飞镖袋。他打个唿哨命令坎忒喀折回来，还在一支尖端为黑色的飞镖上灵巧地缠好粗羊毛。
“如果你被绊倒或摔倒，会不会中毒？”西蒙问。宾拿比克只是抛给他一个厌烦又担忧的眼神，继续奋力跟上大个男孩的脚步。
他们终于赶到，映入眼帘的却是副平静的假象：一条狗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白蜡树前，眼睛盯着树上一团黑影。乍一看去，很像海霍特的猎狗在跟上树的猫对峙，但不管是狗还是树上的猎物，体型都好大。
他们慢慢接近，不足百尺，猎狗突然转头，冲他们咧嘴大吼，声音凶恶又响亮。它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然后伸直长腿，迈开大步，朝他们奔来。宾拿比克停下脚步，将空心管抬到唇边，坎忒喀越过他，迎头冲去。当猎犬足够接近时，矮怪鼓起脸颊，猛地一吹。不知飞镖有没有击中，大狗半点反应都没有，反而咆哮着，加快了脚步。坎忒喀也蓄势待发。这条狗比其他那些更高大，体型和坎忒喀相似，可能还要更大一些。
两头猛兽没有兜圈子，直接张开血盆大口，撞到一起。他们落到地上，撕咬缠斗，像颗滚动而沉重的球，灰毛和白毛混在一起。宾拿比克在西蒙身边狠狠地咒骂，他本想再缠另一支飞镖，结果手忙脚乱地把小皮袋掉到了地上。象牙色的细镖散落在脚下的叶片和苔藓之间。
争斗的双方都提高了吼声。猎犬的长脑袋向前一冲，又缩回来，如此重复一次，两次，三次，像条毒蛇般发动攻击。最后一次伸缩，让它的白鼻子染上了血迹。
西蒙和矮怪正往前跑。宾拿比克见状，倒抽一口冷气。
“坎忒喀！”他喊了一声，飞快上前。只见宾拿比克的骨柄匕首一闪，下一秒钟，矮怪竟已杀入猛兽的战团，将匕首刺了下去，又举起，再刺。西蒙担心两个同伴的安危，捡起宾拿比克掉在地上的空心管子，也跑过去。他赶到时，矮怪正振作精神，抓住坎忒喀背上厚厚的灰毛，用力拉扯。猛兽被分开了，身上都挂了彩。坎忒喀慢慢站起，一条腿似乎有点儿跛。白猎犬则静静地躺在地上。
宾拿比克半蹲着，手臂环抱大狼的脖子，二者互相抵住前额。西蒙被这一幕所感动。他一声不吭，朝树那边走去。
白蜡树上竟有两个身影，这是让西蒙惊讶的第一件事。一个大眼睛年轻人，腿上还坐着一个小个子，一言不发。而西蒙认识那个年轻人，这是第二件惊异的发现。
“是你 ！”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那张沾满鲜血和尘土的脸，“你是麦……麦拉齐！”
男孩什么都没说，眼里饱含恐惧，往下看着，轻轻摇晃腿上的小人儿。一时间，整片林地平静如水，连停在树梢的午后日头似乎也不再移动。然后，一声响亮的号角打破了沉默。
“快！”西蒙招呼麦拉齐，“下来！你们快下来！”宾拿比克从他身后走来，坎忒喀一瘸一拐地跟着。
“是猎人的号角，我敢肯定。”他说。
麦拉齐好像总算理解了，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伙伴，沿着长长的树枝朝树干爬去。到了分叉处，他犹豫片刻，终于把怀里柔软的担子递给西蒙。原来是个瘦小的黑发女孩，看来还不到十岁。她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西蒙刚接过她，就觉得衣服沾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麦拉齐终于爬下树枝。离地面还有最后几尺时，他身子不稳，摔了下来，但马上又站直了。
“现在怎么办？”西蒙问，并试着抱稳小姑娘。号角声又回荡起来，似乎从他们身后那个峡谷传来，接着响起狗群兴奋的尖啸。
“我们打不过他们，更别提还有狗。”矮怪说，松垮垮的脸上明显透出疲惫，“我们也跑不过马。只能想办法藏起来。”
“藏哪儿？”西蒙急切地问，“狗会闻出来的。”
宾拿比克俯下身，用小手捧起坎忒喀受伤的爪子，来回揉着。大狼稍作抵抗，还是乖乖坐下，喘着气，忍痛让小个子按摩。
“会很疼，但没断。”他对西蒙说完，又扭头对狼说话，麦拉齐的目光从西蒙抱着的人移到他们身上。“Chok，坎忒喀，我勇敢的朋友。”矮怪说，“ummu chok Geloë！”
大狼从胸口发出低沉的吼声，立即跳向西北方，远离他们身后越来越响的喧闹。因为前腿受伤，她在树间穿行得花更多的时间。
“我希望，”宾拿比克解释说，“这里乱七八糟的气味，”他指指那棵树，又指指旁边的巨型狗尸，“能糊弄过他们，让他们直接去追坎忒喀。我想他们抓不到她。即使腿脚不便，她的头脑也足够聪明。”
西蒙环视四周：“那里怎么样？”他指着半山腰上一道裂隙说。那本是一整块布满条纹的巨石，却碎成现在这样，像被一把巨楔从中间撬开。
“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往哪边追。”宾拿比克说，“如果他们下山坡，我们就算运气好，逃过一劫。要是他们回头追，就会经过那个山洞。太冒险了。”
西蒙几乎无法思考。越来越近的犬吠声令人胆战心惊。宾拿比克说得对不对？他们真会被一路追杀到奈格利蒙？可他们的身子又疲倦又酸痛，已经跑不了多远。
“那儿！”他突然说，又指向另一块露出林地的长条形石头。石头大概三人高，离当前所在地稍有些距离。围绕石块底部的树木长得尤其茂盛，像一群孩子扶着颤巍巍的爷爷上餐桌似的。
“要是爬上去。”西蒙说，“我们会比骑在马上还高一截！”
“没错。”宾拿比克点头，“对，你说得对。来吧，我们爬上去。”说完他便往那块石头走去，沉默不语的麦拉齐紧跟其后。西蒙调整一下怀里小女孩的姿势，也快步跟上。
密密匝匝的树丛中，宾拿比克爬到一半，攥着树枝，回头说：“把小东西递给我。”
西蒙上前一步照办，伸直手臂将小女孩递过去。接着他转过身，将手放在麦拉齐臂上，想拉他一把。麦拉齐正在找落脚点，一碰到西蒙的手，便不由分说地甩开，越过他用力往上爬去。
西蒙最后一个往上爬。到了第一层平台，他抱起一动不动的小女孩，轻柔地背在自己肩上，接着往石头的圆顶爬。他和其他人一起躺在叶片和树枝上，藏在一大片树冠后面，躲避地上的敌人。他的心因疲倦和害怕怦怦直跳，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在逃跑和躲藏。
他们四人挪动位置，想躺得舒服点儿。狗吠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没过多久，林地上就布满了横冲直撞的白影。
西蒙将蜷缩的小女孩留在麦拉齐的臂弯中，静静地往前挪，和宾拿比克一起趴在石头边，从枝叶的缝隙间偷偷往下张望。到处都是恶狗，至少二十条，又是嗅，又是叫，在树林间兴奋地穿梭来回，一会儿挨在同类旁边，一会儿跑到空地中间。其中一只好像正望向西蒙和宾拿比克，空洞的白眼闪烁不定，咧开血盆大口。好在没多久，它又转头跑回到攒动不休的狗群中。
号角声近在咫尺。不一会儿又出现几匹马。它们小心地穿过茂密的树林，朝这边山坡下来。狗群有了可以兜圈的新理由，它们跑向领头的马，冲两条石灰色的马腿狂吠。那匹马不慌不忙地前进，好像那些狗只是无害的蛾子。跟在后面的几匹马就没那么冷静，有一匹还被惊退几步，主人只好把它拉出列，催着它走下最后一段坡道，停在空地边。
那名骑手很年轻，方正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脸上写满失望，卷曲的头发和他的马一样都是栗色，银色铠甲外套了一件蓝黑相间的外衣，从肩膀到胸口斜绣着三朵黄花。
“又死了一条。”他啐了口唾沫，“杰戈，你怎么看？”他的语气带着嘲讽，“哦，请原谅，应该是尹艮大人 。”
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西蒙不由吓了一跳，感觉这人就像故意对偷听的人说话似的。他屏住呼吸。
身披铠甲的人遥望远处，他的轮廓突然有些眼熟。西蒙敢肯定自己见过他，大概是在海霍特吧。这人的口音像爱克兰人。
“你叫我什么并不重要。”另一个声音说，低沉、柔和而又冰冷，“我尹艮·杰戈的地位不是你给的。你能来……是我给你面子，荷费斯，毕竟这是你的领地。”
西蒙知道了，第一个人原来是荷费斯男爵，埃利加的廷臣，也是范巴德侯爵的密友。第二个说话的人骑着灰马，走过西蒙和宾拿比克眼前的缝隙。焦躁的白狗在马蹄旁转圈。
这个叫尹艮的人一身黑衣，外套、裤子和上衣都清一色的单调暗沉。乍一眼看去，那张严肃脸庞上的短胡子像是白色，但过一会便发现，其实是黄色，只是色泽太浅，像没有颜色似的。同样，黝黑的脸庞上，他的双眼像两个苍白的点，但事实上可能是蓝色的。
西蒙盯着黑色头巾里那张冷酷的脸，盯着他肌肉虬结的身子。不同于以往碰上的任何险境，他感到一种异常的恐惧。这人是谁？看着像瑞摩加人，名字也像瑞摩加人，但他说话很慢，口音很奇怪，西蒙从没听过。
“我的领地只到森林边缘。”荷费斯说着，拉着坐骑慢慢同其他人站到一起。半打穿着闪亮铠甲的人骑在马上，在后面的空地上等待。“我的领地到头了，”荷费斯继续说，“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简直是场闹剧，死狗像谷糠一样满地都是……”
“而两个逃犯还是没抓到。”尹艮沉重地替他讲完。
“逃犯？”荷费斯嘲弄道，“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你觉得埃利加急着想抓的叛徒就是他俩？你觉得他俩……，”他冲地上的巨型狗尸扬起下巴，“能干出这种事 ？”
“狗在追赶什么东西。”尹艮·杰戈俯视死掉的獒犬，“你看这伤口，不是熊或狼造成的，而是我们的猎物。他们还在逃。多亏你的愚蠢，逃犯一直没找到。”
“你敢说这种话？！”荷费斯提高声音，“好大的胆子？！只要一声令下，我就能让你变成刺猬！”
尹艮的目光从狗尸上慢慢抬起，“但你不会这么干。”他平静地说。荷费斯的马又惊慌地倒退，还人立起来。男爵好不容易安抚了坐骑，两人一语不发，瞪视彼此。
“啊……那好吧。”荷费斯说，语气和刚才略有不同，目光从黑衣人身上移开，看着森林，“现在怎么办？”
“狗闻到了气味。”尹艮说，“我们继续执行任务，跟上去。”他拿起挂在身侧的号角，吹了一声。原本聚在空地边缘的狗群跟着叫起来，往坎忒喀消失的方向冲去。尹艮·杰戈一言不发，骑着灰色的高头大马跟上。荷费斯男爵嘴里骂骂咧咧，示意着手下也跟上。大约心跳一百次，下方的林地总算归于宁静。但宾拿比克还是让大家别动，他自己先往下爬。
回到地面，他很快检查一下小女孩。先用粗短的手指小心拨开她的眼帘，再靠近听听她的呼吸。
“情况很糟。这孩子，她叫什么，麦拉齐？”
“莱乐思。”男孩看着她苍白的脸，“是我妹妹。”
“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带她到葛萝伊那儿。”宾拿比克说，“另外，也希望坎忒喀能把那伙人引走，好让我们安全到达目的地。”
“麦拉齐，你到底在这儿干吗！？”西蒙不客气地问，“你是怎么从荷费斯手上逃出来的？”男孩紧紧闭着嘴，西蒙又问了一遍，他干脆扭过头去。
“问题留到以后吧。”宾拿比克说，“我们得加快速度。西蒙，你能带着小姑娘吗？”
他们穿过茂密的森林，往西北方走去。太阳渐渐西沉，阳光穿透树枝。西蒙问矮怪知不知道那个叫尹艮的人，还有那奇怪的口音。
“黑瑞摩加人。我想是。”宾拿比克说，“他们人数稀少，不常为人所知，只有住在最北面的人，有时会和他们有贸易来往。他们不说瑞摩加语，据说就住在北鬼领地边上。”
“又是北鬼。”西蒙哼道。麦拉齐拨开一根树枝，西蒙急忙低头躲过。他转身对矮怪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怎么这么看重我们？”
“现在可是紧要关头，吾友西蒙。”宾拿比克说，“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几个小时过去，落日将影子越拉越长。枝叶间透出点点天光，慢慢地由蓝色变为橙红。三人继续前行。地势总体是上升的，时不时有几道小坡，像乞丐的碗，浅浅的。头顶的树枝上，松鼠和小鸟叽叽喳喳吵个没完。脚下的树叶里，蟋蟀也在戚戚和鸣。西蒙还看到一只很大的灰色猫头鹰，幽灵一般从纠缠的枝丫间掠过。再晚一些，他又看到一只差不多模样的猫头鹰，像头一只的一奶同胞。
路过一片空地，宾拿比克仔细观察天空，调整路线，朝东偏了些。之后没多久，他们走到一条小溪旁，溪水汩汩淌过由成百上千断枝组成的堤坝。他们在河边茂盛的草丛间走了一阵，被一棵大树挡住去路，只好踏进缓慢的清流，踩着石头前进。走着走着，又有另外的水流汇入，小溪更宽了。没多久，宾拿比克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停下。几人站在小溪的拐点，再往前，水流突然下坠，形成了一道细细的瀑布，敲击着下面的几块石板。
他们站在一个宽阔的碗状盆地边缘，长满树的斜坡延伸向下，中心有一个湖泊。太阳已沉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伴随着昆虫的吟唱，暮光下的湖呈现出紫色，湖水似乎很深。扭曲的树根探进水里，像一条条纠缠的蛇。湖泊散发着幽静的气息，和那无边无尽的林木悄悄谈着隐秘的话题。天色逐渐晦暝，湖的另一边，模模糊糊的似乎有间小草屋。屋子悬在水面上，远远看去仿佛飘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西蒙才看出，原来屋子立在湖中的支架上。两扇小窗子闪烁着温暖的黄光。
“葛萝伊小屋。”宾拿比克说。一行人走下长满林木的盆地。这时，一个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拍打翅膀，自头顶的树冠飞下，在湖上滑翔两圈，最后消失在小屋旁的黑暗中。一瞬间，西蒙好像看见那只猫头鹰飞进了屋子。但由于精疲力竭，他的眼皮沉重不堪，没能看清。身边，蟋蟀们唱起的夜曲越来越响，夜色也越来越浓。突然，一个影子飞快地由湖边朝他们跑来。
“坎忒喀！”宾拿比克大笑，跑下去同她会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矮怪一只手在包裹里乱翻，另一只手抓着坎忒喀脖子上厚厚的皮毛。
“按住她！”他呼唤西蒙，“现在还不能放。太早开战，它们会把她拖垮，那会害死她。”西蒙闻言伸出手臂，搂住大狼的粗脖子。她全身都因兴奋而颤抖，强劲的心跳由手臂传上来，西蒙自己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今天早晨，他和宾拿比克还静静地坐在篝火旁……
狗群的嚎叫更响了。它们像逃出坍塌巢穴的白蚁，迅速涌向山坡。坎忒喀往前冲去，力道大到让西蒙膝盖跪地。
“Hinik aia！”宾拿比克吆喝道。他在她鼻尖上方挥了挥空心骨管，又从包裹底部拉出一条长绳，打了个结。西蒙已经明白矮怪要干什么，但一看后面的悬崖，又绝望地摇摇头。谷底太深，绳子最多只能到峭壁的一半高度。但他突然发现了什么，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宾拿比克，看！”他伸手一指。矮怪置若罔闻，直到把绳子套在离悬崖一码左右的大树桩上，他才抬起头，顺着西蒙的手看过去。
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不到一百步处，有棵粗大的铁杉树。树根攀在悬崖边，枝干朝下生长，半路转向，伸向对面的岩壁，树梢搭在一块突出的岩架上。
“我们可以沿着树干爬到对面！”西蒙说。可矮怪摇了摇头。
“如果坎忒喀能爬过去，那它们也能，而且那边不太好落脚。”他朝对面挥挥手，那道岩架还不如一块木板宽，“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站起来，用力拽拽绳子，确保绳结牢靠，“要是可以，争取让坎忒喀先爬过去。不需要太远，大概十腕尺就够了。抱紧她，直到我叫你为止， 明白吗！？”
“可是……”西蒙刚想开口，又扭头望望坡下，那些白影已经快撵上他们，乍一看约有一打。他只好揪住坎忒喀的后颈，用力往铁杉那边拖。
悬崖边，树根与岩壁纠结，树干也够粗，走上去不成问题，但抱着一头大狼，再想保持平衡就没那么容易了。坎忒喀直往后退，颤抖着，哀号着，叫声和越来越近的犬吠声融合在一起。他没办法把她哄上树干，只好失望地扭头看向宾拿比克。
“Ummu！”矮怪大喊，声音嘶哑。过了一会儿，坎忒喀才不情愿地跳上铁杉，但还是哀号不止。插在腰间的木棍让西蒙行动不便，他努力跨坐在宽阔的树干上，一边抱紧坎忒喀，一边用屁股往后挪，总算平稳地离开了悬崖边。就在这时，矮怪呼号起来，坎忒喀一听，立刻转身要往回冲。西蒙双手箍住她的脖子，膝盖夹紧粗糙的树皮。他突然觉得冷，很冷！他把脸埋进她的毛皮，嗅着浓重的野兽的味道，轻声祈祷。
“……艾莉西亚，赎罪者之母，拯救我们，保护我们 ……”
宾拿比克离悬崖只剩一步之遥，手中抓着那卷绳子。“Hinik，坎忒喀！”叫声刚落，群狗已窜出树林，窜上最后一段上坡。西蒙坐在树上，抱紧大狼。从这个位置看不太真切，只能望见白色的细长背脊和尖尖的耳朵。那些猛兽冲向矮怪，发出的声音活像金属锁链在石板上拖曳。
宾拿比克在干吗 ？西蒙心想，慌乱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怎么不跑？怎么不用飞镖？——干吗什么都不做 ？
眼前这一幕仿佛最可怕的噩梦再次浮现，仿佛那天，莫吉纳站在西蒙和埃利加的魔掌之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宾拿比克也在眼前被杀。但他刚拼命站起，狗群已朝矮怪猛扑过去。一时间，西蒙只注意到它们那苍白的长鼻子、珍珠色的空洞眼瞳、鲜红的舌头和嘴巴……下一个瞬间，宾拿比克往后一跳，直坠深谷。
“不！”西蒙惊骇地尖叫着。扑到最前面的五六只猛兽没能停下，也直接冲下悬崖，白色的四肢和尾巴无力地挥动，发出凄厉的哀号。西蒙目瞪口呆，看着那几只狗在崖壁上滚了几下，直坠向谷底的树林。被压断的树枝爆出一阵噼啪声。他自胸膛里又要挤出一阵尖叫……
“就是现在，西蒙！放开她！”
西蒙大张着嘴，低下头，竟看到宾拿比克的脚撑在崖壁上，紧接着才注意到矮怪腰上绑着绳子。他悬在半空，离悬崖边不到二十尺。“放开她！”他又喊了一声，西蒙总算反应过来，松开箍住坎忒喀的手臂。剩下的猎狗还在悬崖边徘徊，就在宾拿比克头顶，嗅着地面，直盯着他。虽然小个子离得并不远，但它们也只能狂吠个不停。
坎忒喀沿着铁杉树干慢慢往上爬。其中一条白狗突然转过头，迷蒙的白色小眼睛直盯着大树和西蒙。它发出刺耳的咆哮，奔了过来，其他几条随后紧追。
吠叫的狗群还没赶到，灰狼已挪完最后几步。她气势汹汹，纵身一跃，跳下铁杉，当即与最前面那条狗撕咬起来，另有两只也冲入战团。狼嚎如战歌般奏起，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洪亮。
西蒙呆了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粗壮的树干让分跨两边的腿疼得厉害，他想跪起来，爬到前面去，为加快速度，还松开了抓紧树干的手。这时，他第一次直视下方，只见遥远谷底的树梢连成一片起伏不平的绿毯。幽深的落差令人头晕目眩，比绿天使塔到城墙的距离还要高。他头皮一麻，转开视线，决定还是保持姿势不动为好。可他刚一抬头，就发现一条白影已从悬崖边蹦到粗大的铁杉树上。
猎狗的爪子稳稳踩在树干上，咆哮着逼近。在这头野兽越过不足十二尺的距离，咬住他喉咙之前，西蒙必须拔出那根木棍。刚开始，棍子被腰带卡住，好在他急中生智，从细的那头往下推，这才保住了性命。
抽出木棍时，猎狗已跳上半空，亮闪闪的黄牙眼看就要咬中他的脸。他举起木棍，来不及看第二眼就狠狠挥出。这一下让猎狗稍微偏了点方向，利齿生风，在他左耳边一英寸处滑过，口水溅了他一脸。它的爪子搭在他胸口，嘴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他的力气渐渐消失，想把木棍往后拉，却卡在那东西两条前腿中间。他向后仰，猎狗也咆哮着伸长脖子，长鼻子又对准他的脸，挥动爪子，准备把木棍拨开。一人一狗搏斗数回，西蒙终于把钩在肩膀上的爪子推开。白狗失去平衡，一边尖叫，一边翻滚挣扎，还带走了西蒙手里的棍子。接着，它重心不稳，滑下树干，坠入深谷。
一经脱险，西蒙立刻伏下身子，双手紧抓树干，不停地咳嗽，想把那东西留在他鼻孔里的臭味咳出来。这时，一阵低吼传来。他慢慢抬头，发现又一条狗出现在树根下方。乳白色的眼睛闪烁着，就像瞎眼的流浪汉。它的嘴角泛着白沫，露出利齿和猩红的舌头。西蒙举起空空的双手，绝望地看着猛兽慢慢地步向树干，他能看到它短短的皮毛下结实的肌肉。
猎狗转头舔舔侧腹，好像整理了一下皮毛，又将空洞诡异的目光投向西蒙。它迈了一步，似乎有些犹豫，摇晃着又迈一步。突然，它滑下铁杉树，消失不见了。
“用黑色飞镖比较安全。”宾拿比克喊道。小个子站在坡下一点儿，离大树纠成一团的枯根几码远。过了一会儿，坎忒喀一瘸一拐回到他身旁，黑红色的血自嘴里滴滴答答往下淌。西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意识到，他们活下来了。
“来吧，慢点儿。”矮怪继续说道，“注意，我把绳子丢过去。危险都过去了，要是这时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绳子在空中画个弧形，落到树干上，横在西蒙眼前。他感激地抓过绳子，双手像中风似的抖个不停。
宾拿比克费力地用脚尖把猎狗翻过来，他刚才用飞镖杀了它——这东西光滑的脖子上，伤口里涌出白色的絮状物，像一朵蘑菇。
“看那儿。”矮怪说。西蒙俯下身子，靠近一点。它不像他曾见过的任何一种猎犬。它吻部细长，下巴让他想起渔夫在津濑湖里钓到的鲨鱼，乳白色的眼睛失神地瞪着远方，一如病态的心灵之窗。
“不，这里。”宾拿比克指了指。大狗胸口的短毛间烙着一个黑色的印记——是个细细的三角形，底边很窄。这个记号很像色雷辛人把矛烧红之后给马匹打上的烙印。
“风暴之矛 的标志。”宾拿比克轻声说，“这是北鬼的印记。”
“北鬼是啥？”
“一群古怪的人。他们的领土比伊坎努克和瑞摩加更往北，那儿有座巨型山脉，高耸入云，覆盖冰雪。瑞摩加人叫它风暴之矛。北鬼从不踏足奥斯坦·亚德的领土。有人说他们就是希瑟，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西蒙问，“看项圈。”他弯下腰，小心地伸出手指，把白色的皮项圈从死狗僵硬的尸体上取下来。
宾拿比克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丢脸！我竟没看到项圈，白色上的白色——我可是从小就在雪地里学捕猎了！”
“你看。”西蒙催促道，“看到项圈扣了吗？”
项圈上的环扣确实有些古怪——用纯银打造而成，形状像条盘龙。
“这条龙……是埃利加的狗。”西蒙肯定地说，“我早应该看出来——我以前经常拜访驯犬师唐贝斯。”
宾拿比克蹲下，仔细观察尸体。“我相信你。但这风暴之矛的标记，一看就知，这些狗肯定不是海霍特圈养的。”他站起来，退了一步，坎忒喀上前闻闻尸体，立即也退了回去，喉咙发出低吼声。
“等一会儿再解谜吧。”矮怪说，“我们现在还活着，四肢俱全，已经运气不错了。要赶紧出发，我可不想看到这些狗的主人。”
“我们离葛萝伊那儿近吗？”
“刚才那一段，我们不小心走偏了，不过没离太远。如果现在动身，还能赶在天黑之前到达。”
西蒙低头看着猎犬的长吻和可怕的下颌，还有强壮的身躯和失神的眼睛。“希望如此。”他说。
他们找不到直穿峡谷的路，只好离开陡峭的悬崖，折回长坡，另寻他路。西蒙像小孩子似的暗自庆幸终于不用爬上爬下。他的膝盖到现在还酸痛无力，和发高烧的感觉差不多。他实在不想再一次吊在高高的崖壁边，看着深深的峡谷，脚下却没有坚实的地面支撑。在海霍特时，爬上城墙和塔楼并不难，建筑物上不但有棱角，还有泥瓦匠留下的裂缝。爬上悬空的树干则完全不同，它就像孤零零伸出悬崖的细枝，只是比普通树枝粗一些罢了。
约一小时后，他们在长坡坡底右转，开始往西北走。还没走出五弗隆，忽听一声尖利的哭号穿透午后的空气。两人同时急停下来，坎忒喀竖起耳朵，低吼着。又是一声哭号。
“像小孩在尖叫。”西蒙说着，转头搜寻发出声音的方向。
“森林经常玩这种把戏。”宾拿比克刚说一句，哭号声又起，紧跟着是一声愤怒的犬吠。这吠声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瑾奇琶之眼啊！”宾拿比克骂道，“难道他们要一直追到奈格利蒙！？”
又是一声犬吠，他认真听着。“不过，听上去只有一条狗。算是好运了。”
“它好像正往这边跑。”西蒙指着不远处茂密的树丛说，“我们去看看吧。”
“西蒙！”宾拿比克惊讶地说，声音十分刺耳，“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可是在逃命啊！”
“你说只有一条狗的。我们还有坎忒喀。如果是有人受到攻击，我们怎能就这样逃走？”
“西蒙，我们无法断定这是不是个圈套……有些野兽也能发出类似的声音。”
“如果不是呢？”西蒙坚持道，“如果猎狗袭击了樵夫的小孩……或者别的什么人呢？”
“樵夫的小孩？在森林深处？”宾拿比克嘲弄地看着他。西蒙迎向他的视线，挑战似的瞪回去。“哈！”宾拿比克沉重地说，“那好吧，随你。”
西蒙转身，朝茂密的树丛跑去。
“‘Mikmok hanno so gijiq’，伊坎努克谚语！”宾拿比克叫道，“‘你要把饥肠辘辘的黄鼠狼装在口袋里，可就怨不了别人！’”年轻人头也不回。宾拿比克用手杖跺了跺地面，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概跑了一百步，他赶上西蒙。接下来二十步，他拆开手杖，倒出飞镖袋。他打个唿哨命令坎忒喀折回来，还在一支尖端为黑色的飞镖上灵巧地缠好粗羊毛。
“如果你被绊倒或摔倒，会不会中毒？”西蒙问。宾拿比克只是抛给他一个厌烦又担忧的眼神，继续奋力跟上大个男孩的脚步。
他们终于赶到，映入眼帘的却是副平静的假象：一条狗蹲在一棵枝繁叶茂的白蜡树前，眼睛盯着树上一团黑影。乍一看去，很像海霍特的猎狗在跟上树的猫对峙，但不管是狗还是树上的猎物，体型都好大。
他们慢慢接近，不足百尺，猎狗突然转头，冲他们咧嘴大吼，声音凶恶又响亮。它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然后伸直长腿，迈开大步，朝他们奔来。宾拿比克停下脚步，将空心管抬到唇边，坎忒喀越过他，迎头冲去。当猎犬足够接近时，矮怪鼓起脸颊，猛地一吹。不知飞镖有没有击中，大狗半点反应都没有，反而咆哮着，加快了脚步。坎忒喀也蓄势待发。这条狗比其他那些更高大，体型和坎忒喀相似，可能还要更大一些。
两头猛兽没有兜圈子，直接张开血盆大口，撞到一起。他们落到地上，撕咬缠斗，像颗滚动而沉重的球，灰毛和白毛混在一起。宾拿比克在西蒙身边狠狠地咒骂，他本想再缠另一支飞镖，结果手忙脚乱地把小皮袋掉到了地上。象牙色的细镖散落在脚下的叶片和苔藓之间。
争斗的双方都提高了吼声。猎犬的长脑袋向前一冲，又缩回来，如此重复一次，两次，三次，像条毒蛇般发动攻击。最后一次伸缩，让它的白鼻子染上了血迹。
西蒙和矮怪正往前跑。宾拿比克见状，倒抽一口冷气。
“坎忒喀！”他喊了一声，飞快上前。只见宾拿比克的骨柄匕首一闪，下一秒钟，矮怪竟已杀入猛兽的战团，将匕首刺了下去，又举起，再刺。西蒙担心两个同伴的安危，捡起宾拿比克掉在地上的空心管子，也跑过去。他赶到时，矮怪正振作精神，抓住坎忒喀背上厚厚的灰毛，用力拉扯。猛兽被分开了，身上都挂了彩。坎忒喀慢慢站起，一条腿似乎有点儿跛。白猎犬则静静地躺在地上。
宾拿比克半蹲着，手臂环抱大狼的脖子，二者互相抵住前额。西蒙被这一幕所感动。他一声不吭，朝树那边走去。
白蜡树上竟有两个身影，这是让西蒙惊讶的第一件事。一个大眼睛年轻人，腿上还坐着一个小个子，一言不发。而西蒙认识那个年轻人，这是第二件惊异的发现。
“是你 ！”他睁圆了眼睛，看着那张沾满鲜血和尘土的脸，“你是麦……麦拉齐！”
男孩什么都没说，眼里饱含恐惧，往下看着，轻轻摇晃腿上的小人儿。一时间，整片林地平静如水，连停在树梢的午后日头似乎也不再移动。然后，一声响亮的号角打破了沉默。
“快！”西蒙招呼麦拉齐，“下来！你们快下来！”宾拿比克从他身后走来，坎忒喀一瘸一拐地跟着。
“是猎人的号角，我敢肯定。”他说。
麦拉齐好像总算理解了，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伙伴，沿着长长的树枝朝树干爬去。到了分叉处，他犹豫片刻，终于把怀里柔软的担子递给西蒙。原来是个瘦小的黑发女孩，看来还不到十岁。她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双眼紧闭。西蒙刚接过她，就觉得衣服沾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麦拉齐终于爬下树枝。离地面还有最后几尺时，他身子不稳，摔了下来，但马上又站直了。
“现在怎么办？”西蒙问，并试着抱稳小姑娘。号角声又回荡起来，似乎从他们身后那个峡谷传来，接着响起狗群兴奋的尖啸。
“我们打不过他们，更别提还有狗。”矮怪说，松垮垮的脸上明显透出疲惫，“我们也跑不过马。只能想办法藏起来。”
“藏哪儿？”西蒙急切地问，“狗会闻出来的。”
宾拿比克俯下身，用小手捧起坎忒喀受伤的爪子，来回揉着。大狼稍作抵抗，还是乖乖坐下，喘着气，忍痛让小个子按摩。
“会很疼，但没断。”他对西蒙说完，又扭头对狼说话，麦拉齐的目光从西蒙抱着的人移到他们身上。“Chok，坎忒喀，我勇敢的朋友。”矮怪说，“ummu chok Geloë！”
大狼从胸口发出低沉的吼声，立即跳向西北方，远离他们身后越来越响的喧闹。因为前腿受伤，她在树间穿行得花更多的时间。
“我希望，”宾拿比克解释说，“这里乱七八糟的气味，”他指指那棵树，又指指旁边的巨型狗尸，“能糊弄过他们，让他们直接去追坎忒喀。我想他们抓不到她。即使腿脚不便，她的头脑也足够聪明。”
西蒙环视四周：“那里怎么样？”他指着半山腰上一道裂隙说。那本是一整块布满条纹的巨石，却碎成现在这样，像被一把巨楔从中间撬开。
“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往哪边追。”宾拿比克说，“如果他们下山坡，我们就算运气好，逃过一劫。要是他们回头追，就会经过那个山洞。太冒险了。”
西蒙几乎无法思考。越来越近的犬吠声令人胆战心惊。宾拿比克说得对不对？他们真会被一路追杀到奈格利蒙？可他们的身子又疲倦又酸痛，已经跑不了多远。
“那儿！”他突然说，又指向另一块露出林地的长条形石头。石头大概三人高，离当前所在地稍有些距离。围绕石块底部的树木长得尤其茂盛，像一群孩子扶着颤巍巍的爷爷上餐桌似的。
“要是爬上去。”西蒙说，“我们会比骑在马上还高一截！”
“没错。”宾拿比克点头，“对，你说得对。来吧，我们爬上去。”说完他便往那块石头走去，沉默不语的麦拉齐紧跟其后。西蒙调整一下怀里小女孩的姿势，也快步跟上。
密密匝匝的树丛中，宾拿比克爬到一半，攥着树枝，回头说：“把小东西递给我。”
西蒙上前一步照办，伸直手臂将小女孩递过去。接着他转过身，将手放在麦拉齐臂上，想拉他一把。麦拉齐正在找落脚点，一碰到西蒙的手，便不由分说地甩开，越过他用力往上爬去。
西蒙最后一个往上爬。到了第一层平台，他抱起一动不动的小女孩，轻柔地背在自己肩上，接着往石头的圆顶爬。他和其他人一起躺在叶片和树枝上，藏在一大片树冠后面，躲避地上的敌人。他的心因疲倦和害怕怦怦直跳，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在逃跑和躲藏。
他们四人挪动位置，想躺得舒服点儿。狗吠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没过多久，林地上就布满了横冲直撞的白影。
西蒙将蜷缩的小女孩留在麦拉齐的臂弯中，静静地往前挪，和宾拿比克一起趴在石头边，从枝叶的缝隙间偷偷往下张望。到处都是恶狗，至少二十条，又是嗅，又是叫，在树林间兴奋地穿梭来回，一会儿挨在同类旁边，一会儿跑到空地中间。其中一只好像正望向西蒙和宾拿比克，空洞的白眼闪烁不定，咧开血盆大口。好在没多久，它又转头跑回到攒动不休的狗群中。
号角声近在咫尺。不一会儿又出现几匹马。它们小心地穿过茂密的树林，朝这边山坡下来。狗群有了可以兜圈的新理由，它们跑向领头的马，冲两条石灰色的马腿狂吠。那匹马不慌不忙地前进，好像那些狗只是无害的蛾子。跟在后面的几匹马就没那么冷静，有一匹还被惊退几步，主人只好把它拉出列，催着它走下最后一段坡道，停在空地边。
那名骑手很年轻，方正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脸上写满失望，卷曲的头发和他的马一样都是栗色，银色铠甲外套了一件蓝黑相间的外衣，从肩膀到胸口斜绣着三朵黄花。
“又死了一条。”他啐了口唾沫，“杰戈，你怎么看？”他的语气带着嘲讽，“哦，请原谅，应该是尹艮大人 。”
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西蒙不由吓了一跳，感觉这人就像故意对偷听的人说话似的。他屏住呼吸。
身披铠甲的人遥望远处，他的轮廓突然有些眼熟。西蒙敢肯定自己见过他，大概是在海霍特吧。这人的口音像爱克兰人。
“你叫我什么并不重要。”另一个声音说，低沉、柔和而又冰冷，“我尹艮·杰戈的地位不是你给的。你能来……是我给你面子，荷费斯，毕竟这是你的领地。”
西蒙知道了，第一个人原来是荷费斯男爵，埃利加的廷臣，也是范巴德侯爵的密友。第二个说话的人骑着灰马，走过西蒙和宾拿比克眼前的缝隙。焦躁的白狗在马蹄旁转圈。
这个叫尹艮的人一身黑衣，外套、裤子和上衣都清一色的单调暗沉。乍一眼看去，那张严肃脸庞上的短胡子像是白色，但过一会便发现，其实是黄色，只是色泽太浅，像没有颜色似的。同样，黝黑的脸庞上，他的双眼像两个苍白的点，但事实上可能是蓝色的。
西蒙盯着黑色头巾里那张冷酷的脸，盯着他肌肉虬结的身子。不同于以往碰上的任何险境，他感到一种异常的恐惧。这人是谁？看着像瑞摩加人，名字也像瑞摩加人，但他说话很慢，口音很奇怪，西蒙从没听过。
“我的领地只到森林边缘。”荷费斯说着，拉着坐骑慢慢同其他人站到一起。半打穿着闪亮铠甲的人骑在马上，在后面的空地上等待。“我的领地到头了，”荷费斯继续说，“我的忍耐也到了极限。简直是场闹剧，死狗像谷糠一样满地都是……”
“而两个逃犯还是没抓到。”尹艮沉重地替他讲完。
“逃犯？”荷费斯嘲弄道，“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你觉得埃利加急着想抓的叛徒就是他俩？你觉得他俩……，”他冲地上的巨型狗尸扬起下巴，“能干出这种事 ？”
“狗在追赶什么东西。”尹艮·杰戈俯视死掉的獒犬，“你看这伤口，不是熊或狼造成的，而是我们的猎物。他们还在逃。多亏你的愚蠢，逃犯一直没找到。”
“你敢说这种话？！”荷费斯提高声音，“好大的胆子？！只要一声令下，我就能让你变成刺猬！”
尹艮的目光从狗尸上慢慢抬起，“但你不会这么干。”他平静地说。荷费斯的马又惊慌地倒退，还人立起来。男爵好不容易安抚了坐骑，两人一语不发，瞪视彼此。
“啊……那好吧。”荷费斯说，语气和刚才略有不同，目光从黑衣人身上移开，看着森林，“现在怎么办？”
“狗闻到了气味。”尹艮说，“我们继续执行任务，跟上去。”他拿起挂在身侧的号角，吹了一声。原本聚在空地边缘的狗群跟着叫起来，往坎忒喀消失的方向冲去。尹艮·杰戈一言不发，骑着灰色的高头大马跟上。荷费斯男爵嘴里骂骂咧咧，示意着手下也跟上。大约心跳一百次，下方的林地总算归于宁静。但宾拿比克还是让大家别动，他自己先往下爬。
回到地面，他很快检查一下小女孩。先用粗短的手指小心拨开她的眼帘，再靠近听听她的呼吸。
“情况很糟。这孩子，她叫什么，麦拉齐？”
“莱乐思。”男孩看着她苍白的脸，“是我妹妹。”
“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带她到葛萝伊那儿。”宾拿比克说，“另外，也希望坎忒喀能把那伙人引走，好让我们安全到达目的地。”
“麦拉齐，你到底在这儿干吗！？”西蒙不客气地问，“你是怎么从荷费斯手上逃出来的？”男孩紧紧闭着嘴，西蒙又问了一遍，他干脆扭过头去。
“问题留到以后吧。”宾拿比克说，“我们得加快速度。西蒙，你能带着小姑娘吗？”
他们穿过茂密的森林，往西北方走去。太阳渐渐西沉，阳光穿透树枝。西蒙问矮怪知不知道那个叫尹艮的人，还有那奇怪的口音。
“黑瑞摩加人。我想是。”宾拿比克说，“他们人数稀少，不常为人所知，只有住在最北面的人，有时会和他们有贸易来往。他们不说瑞摩加语，据说就住在北鬼领地边上。”
“又是北鬼。”西蒙哼道。麦拉齐拨开一根树枝，西蒙急忙低头躲过。他转身对矮怪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人怎么这么看重我们？”
“现在可是紧要关头，吾友西蒙。”宾拿比克说，“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几个小时过去，落日将影子越拉越长。枝叶间透出点点天光，慢慢地由蓝色变为橙红。三人继续前行。地势总体是上升的，时不时有几道小坡，像乞丐的碗，浅浅的。头顶的树枝上，松鼠和小鸟叽叽喳喳吵个没完。脚下的树叶里，蟋蟀也在戚戚和鸣。西蒙还看到一只很大的灰色猫头鹰，幽灵一般从纠缠的枝丫间掠过。再晚一些，他又看到一只差不多模样的猫头鹰，像头一只的一奶同胞。
路过一片空地，宾拿比克仔细观察天空，调整路线，朝东偏了些。之后没多久，他们走到一条小溪旁，溪水汩汩淌过由成百上千断枝组成的堤坝。他们在河边茂盛的草丛间走了一阵，被一棵大树挡住去路，只好踏进缓慢的清流，踩着石头前进。走着走着，又有另外的水流汇入，小溪更宽了。没多久，宾拿比克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停下。几人站在小溪的拐点，再往前，水流突然下坠，形成了一道细细的瀑布，敲击着下面的几块石板。
他们站在一个宽阔的碗状盆地边缘，长满树的斜坡延伸向下，中心有一个湖泊。太阳已沉到看不到的地方去了，伴随着昆虫的吟唱，暮光下的湖呈现出紫色，湖水似乎很深。扭曲的树根探进水里，像一条条纠缠的蛇。湖泊散发着幽静的气息，和那无边无尽的林木悄悄谈着隐秘的话题。天色逐渐晦暝，湖的另一边，模模糊糊的似乎有间小草屋。屋子悬在水面上，远远看去仿佛飘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西蒙才看出，原来屋子立在湖中的支架上。两扇小窗子闪烁着温暖的黄光。
“葛萝伊小屋。”宾拿比克说。一行人走下长满林木的盆地。这时，一个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拍打翅膀，自头顶的树冠飞下，在湖上滑翔两圈，最后消失在小屋旁的黑暗中。一瞬间，西蒙好像看见那只猫头鹰飞进了屋子。但由于精疲力竭，他的眼皮沉重不堪，没能看清。身边，蟋蟀们唱起的夜曲越来越响，夜色也越来越浓。突然，一个影子飞快地由湖边朝他们跑来。
“坎忒喀！”宾拿比克大笑，跑下去同她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