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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蝎宫2105

揉成一团的连裤袜击中了玛丽娜的脸。
“帮我接几个见鬼的电话!”阿列尔喊道。
公寓现在是一个危机处理单元。阿列尔在她屋里,阿蓓纳在厨房区域,用她们的亲随谈话谈话谈话。玛丽娜坐在生活区,从敞开的门里望着猎户座里升起的日光。她的脑子里没有别的东西,只充斥着几个字: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
“阿蓓纳在做这事。”
“阿蓓纳在和她姑妈说话。孙志远正在线上等着我。”
“我能做什么?”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给他讲个笑话。问候他祖母的健康。请他解释量子计算。那可以填满半小时。”
她没法在月鹰废黜LDC时告诉她。她没法在列车停止天空关闭时告诉她。她没法在特维城被埋在月壤下困在黑暗中时告诉她。她没法在阿萨莫阿—麦肯齐的一支特种部队于弗拉马里翁被歼灭时告诉她。她没法在一支巨大的太空枪管指着子午城时告诉她。之前的时空里充满了太多的历史。时机永远都不对。
“好吧,你在干什么?”
“我在尝试和乔纳松·卡约德说话。”
“你不是有一个私人频道可以联系他吗?”
“但他不回应,天才。拜托帮我接这个电话,玛丽娜。天哪,我真希望我还在喝酒。”
赫蒂接起了电话。
“志远阁下,晚上好。我是玛丽娜·卡尔扎合,阿列尔·科塔的个人助理。我明白您在目前政权变动的状况下无法联系咨询月鹰办公室。阿列尔正在尝试和月鹰建立联系……”
现在政权变动了,月球的城市被占领,软战争结束了。列车又在跑了,月环正在将货物和乘客升至轨道,VTO确认了她的预订,安排了她离开的日程。她的升空已经安排好了,而时空里依然充满太多的历史。要告诉阿列尔她要离开她,现在依然不是正确的时机。

 
阿德里安。
他在夜里等这个声音等了五年。阿德里安·麦肯齐醒了,下了床。
他们来了。
乔纳松打着鼾,他很难被叫醒,但他必须醒。阿德里安粗暴地摇着他。
“乔。”
他吞着空气,用大嘴呼吸的地球人。他必须醒来。
他们进了大厅。鹰巢安保正在封锁各处的门。
阿德里安第二次摇撼乔纳松时,后者自己的亲随也发出了警报。他醒了。
“几点了?”
“我们遭到了攻击。穿衣服。”
卡利奥佩在阿德里安的视镜上打开了摄像窗口。三队人。一队在前庭,一队正穿过车辆出入口,一队正从上方的天台下降。他们知道要去哪里,要撞击什么以及如何撞击它。聚能装药炸开了门,它们在减压状态下像纸一样薄。远处干脆断然的碎裂声让月鹰僵住了。
“我的保镖……”
“他们就是你的保镖。”所以他们知道上方的天台出入口,它本来是阿德里安计划中的逃生路线。不过他有计划B。
乔纳松·卡约德扯上了鞋、短裤,在试图找到一件衬衫的开口。
“别管它了!”阿德里安吼道,“用花园的服务梯,他们没有什么东西是从那下面上来的。”现在他正在对卡利奥佩复述很久前就排练好的话。面板从墙壁上滑了出来。摆在上面的,沐浴在明亮的白光里的,是护身装甲。乔纳松·卡约德吃了一惊。
“什么?”
“你对这地方并非全都了解。”胸甲和背板很紧。他变胖了,又胖又松弛。没时间穿护胫套和前臂铠甲了。他把头盔套在头上。“卡利奥佩叫了一辆摩托,在第五十层服务人员门口。它会把你带到麦肯齐金属的子午城办公室去。杰克鲁会迎接你,保护你。快走!”
最后,阿德里安·麦肯齐从磁力场中抽出了交叉的双刀。他让光线映上它们内嵌的钨钢,以及刀锋复杂的锻纹。它们出类拔萃。阿德里安把它们插入了腰间的刀鞘。
“走!”
卡利奥佩向阿德里安展示了三组向卧室会聚的武装人员,他们黑入了鹰巢的安保系统。
“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你争取时间。”
“阿德里安……”
“麦肯齐永远不会是战场的逃兵,乔。”
一个吻,短暂得像一场阵雨。阿德里安·麦肯齐拂下了头盔面甲。
在婚礼上,在庆典的半途中,他父亲曾把他带到高处的一个阳台,俯瞰心大星方区中心。给你的。 阿德里安打开了盒子。盒子里,双刀躺在钛合金的绒垫上。阿德里安在刀锋间长大,他了解刀子,而它们与他曾见过的刀不一样。与麦肯齐金属有史以来制造过的任何刀子都不一样。试一试。 邓肯·麦肯齐说。刀锋贴在阿德里安的掌心,像是从他骨头里抽出来的一样。如此完美的平衡,如此稳当。他砍劈、佯攻、挥舞它。舞动的刀锋发出了啸声。它能割裂空气, 邓肯说,我为你感到高兴,儿子,但某一天你会需要一把刀。将它们留待那一日 。
脚步,人声,门爆开了。
阿德里安·麦肯齐的刀锋从鞘中鸣响而出。

 
月鹰是个大个子,一个并不健康的男人,他曾为月芽的肌肉已经松弛了。在下到第五十层的梯子的头一格,刀手们抓住了气喘吁吁、穿着短裤和卧室拖鞋的他。他们把他拖上来,他号叫着,尖叫着。他被抓住了,被举了起来。一只拖鞋踢掉了,然后是另一只。他在手中被传递,被撕扯。现在他赤裸着,在恐惧中胡言乱语。手,更多的手。刀手们抬着他从精剪过的佛手柑中走下去。月鹰明白了他要被带到哪里去,尖声叫喊着挣扎。那些手又稳又紧地抓着他。他们扛着他到了可以俯瞰心大星中心的小亭子里。方区的五条大道是五条光弧。
刀手们整齐划一地托起了乔纳松·卡约德,将他远远地扔进了闪烁的空中。
月球栖地的大气压是1060千帕。
他在坠落的途中翻滚。这只鹰不会飞,也不知道怎么飞。
月面的重力加速度是1.625米每平方秒。
他在坠落的途中尖叫,挥舞着胳膊和腿,仿佛他能像攀住绳索一样攀住空气,直至他撞上了第三十三层桥面的扶手。一只胳膊粉碎了,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舞动着。再没有尖叫声了。
空气里坠落物的自由沉降速度是每小时60公里。
月鹰从他的鹰巢坠落到心大星中心的公园需要一分钟。
有一种物理性质叫动能,它的公式是mv2 /2。也可以叫它冲击 。冲击力 。一个移动缓慢的大物体有较低的冲击力,较低的动能。一个高速移动的小物体有较高的动能。比如说,从一架太空质量加速器中射出的一个小冰块,可以在月球栖地的岩盖上冲钻出一个洞。
反过来看。
例如,一个十三岁男孩从一千米跌落,有较低的动能。
换成一个大块头、超重且不健康的五十岁男人,就有较高的动能。
一分钟足以计算出,一个细瘦的十三岁男孩也许能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于心大星中心的撞击中生还。而一个大块头、超重且不健康的五十岁男人则不能。

 
赫蒂唤醒了她。
玛丽娜,是离开的日子了。
她设了一个闹钟,好像她会忘记醒来一样,好像她在离开月球的前夜能睡着一样。
在那少许财产之间,玛丽娜对着长跑流苏犹豫着,圣乔治绿色的绑带和绳索。它们只有几克重,而她的行李质量限额有许多千克。她把它们放到床上。当她穿衣服时,它们流连于她的眼角,她穿得又迅速又安静,因为这房子里有不少人。它们是小小的指控:所有的离别应该都是干脆的。
干脆,但并非空无。
玛丽娜对于要留下什么样的字条踌躇了很多天。一定要有字条:毫无疑问。它应该是直接且个性化的,让阿列尔没有阻止她的可能。
一张手写的字条,放在没人会忽略的地方。直接的,个人化的:一个离别礼物。
当玛丽娜从打印机里拿出纸张时,阿蓓纳咕哝着睁开了眼。自占了一个床位后,她便成了永久居民。
“你在干吗?”
“长跑。”玛丽娜撒谎道。它是唯一一个可以完美解释她于早晨四点离开公寓的理由。现在她必须穿上符合托辞的衣服了。玛丽娜将穿着跑鞋、抹胸和愚蠢的超短裤离开月球。
“跑得开心。”阿蓓纳嘟囔着,在吊床里翻了个身。阿列尔在自己屋里打着鼾。玛丽娜蜷在床上,抱着膝盖,试图写字。字母痛苦又扭曲地出现,词语让人崩溃。她走到冰箱前,想用一杯杜松子酒稳住自己。白痴。自月球陷落后,就没有任何杜松子酒,没有伏特加,没有任何酒精了。但她还是把字条粘在了冰箱门上。
最后的最后,玛丽娜把绿带子绑在了手腕、上臂、膝盖和大腿上。对于这些流苏,天意为她做了决定。当玛丽娜打开公寓门时,阿蓓纳再次醒了。
“你穿成这样不冷吗?”
玛丽娜苍白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它们并非源于寒冷。
“再睡会儿吧,你们早上还有一个世界要营救呢。”
偷偷摸摸地穿戴,安安静静地留了字条,静悄悄地出门,小声地关上了门。
玛丽娜,你离出发还有两小时。
玛丽娜走向第二十五层街道的斜坡,忍住一声哽咽。街道几乎是空旷的,有少许几个人朝她点头打招呼,她也朝他们点点头,他们都因在黎明前做着某事而共享着让人快乐的罪恶感。一个女人正在她公寓门口做瑜伽;两个男人靠在扶手上轻声聊天;一群孩子正从某个俱乐部或某次派对上离开,摇晃着往家里走。在互相致意的过程中,他们是否能感受到她有着不同的意志和特别的情感?在方区尽头,一道黯淡的靛蓝色映上了墙和阳台。日光线正为新的一天亮起。
一只机器虫和两个穿着重金属装甲的VTO守卫正守在斜坡顶端。玛丽娜的心揪紧了,她在害怕:如果她和他们眼神接触,他们会不会认出她?如果她不和他们眼神接触,他们会不会因为她可疑的举止把她拉进警察局?你是玛丽娜·卡尔扎合,你为阿列尔·科塔工作。我们得问你一些问题。你是玛丽娜·卡尔扎合,你抛弃了阿列尔·科塔。你以为你要去哪里?
她向他们扫了一眼,只略略转了一点头。VTO的卫兵甚至看都没看她。一个犯傻的青少年以孩子的专注度打量着机器虫,大着胆子尽可能地靠近了那基本没有带鞘的刀锋。
一场战争发生了,一场战争胜利了,输了,但什么也没有改变。孩子们照样喝醉,照样约会。男人们照样聊天,女人们照样做瑜伽。长跑者照样奔向他们的会合点。一个女人遛着一只戴了挽具的雪貂。玛丽娜右眼的栖箔记录着四元素的价格,以及她的账户状态。管理层换了人,仅此而已。但这让死亡变得毫无意义。战士们倒在了这个孩子碰触的刀锋下,他们不是为了股东利益战斗的,也不是出于个人对富裕又遥远的龙家族的忠诚。没人会为了这种东西战斗。他们战斗,是为了他们的世界、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文化,为了他们不让外星人来告诉他们如何行事的权利。
玛丽娜下了斜坡。每一层都有守卫。她做了一次小小的心算,以资消遣:层数乘以每层大道斜坡的数量,再乘以方区数量。有很多机器虫,还有更多沃龙佐夫。
在第三层街道的斜坡上,一个女人从上行扶梯上往这边看了一眼。是一个年轻女人,穿戴着又短又裸露的跑步装备:胳膊上绑着黄色的穗带,腕上有黄色的手环,左膝上有一条绿色的绳子,灿烂地映着她暗色的皮肤。长跑者。她朝玛丽娜点点头:长跑的姐妹。疑虑击倒了玛丽娜。她转过身,几乎要沿下行扶梯逆行而上,追着她去了。她的心脏会爆裂的,一定会爆裂的。她想跟着这个长跑者一起去。她想回去,回到公寓,回到阿列尔身边。这个渴望超过了一切。
自动扶梯带着她们错身而过,撕裂了这个瞬间。
在猎户座中心,她在高高的树冠下找到了一条长凳。阴影浓烈,她任由它们将她围绕。这个早晨,在这个公园里,只有她和情侣们。靛蓝色亮成了深蓝色,映出了小树林栅栏般的树干。玛丽娜坐在那里,直到胸腔里令她绞痛的啜泣减弱至某种可以忍受的程度、某种终将逝去的程度、某种能让她看到别人的脸不至于崩溃的程度。
月球上唯一美丽的事物是人,这话不是阿列尔说的,而是她哥哥拉法说的。美丽而可怕。比如热情的、暴烈的、软弱的拉法。比如自负的、守诺的、孤独的阿列尔。比如美丽的、劫数难逃的、愤怒的卡利尼奥斯。比如阴郁的、专注的、忠诚的卢卡斯。现在开始你为我们工作。 他说。如果她没有接受这份邀请,如果他没有提出这份邀请。如果她在拦截那只刺杀蝇时慢了一瞬。如果她没有接受卢卡西尼奥·科塔逐月派对的侍者工作。
她仍然会在这棵树下,走上这条步道,乘上月环电梯回家。
这是个可怕的世界。
在子午城中心的高处,在三个方区的主大道于三公里高处相会的穹顶上,早起的飞行家们俯冲着,翻转着,彼此缠绕着空气的螺旋。他们的翅膀闪烁着,反射着黎明的上万道光线。他们舒展着纳米碳的羽毛,捕捉着上升气流,盘旋而上,直至成为耀眼的光斑,消失在深蓝色中。
她从来没飞过。在去参加飞行训练前的聚会上,她站在吧台上,向每个人保证她一定会做这件事。他们在那里飞翔。 但她从来没有在月亮上飞过,她也从来没玩过滑雪板,朋友们去斯诺夸米的那个学期她在完成论文。错过滑雪的女孩。从未飞过的女孩。
月环站在子午城中心的西南扶壁上。它低调又保守,但子午城是环绕它所在的中柱而建立的。电梯就在这里,在月球离地球最近的这个点上,它建成的日子远远早于第一批立柱深深沉入中央湾下方的时期。玛丽娜上一次穿过这些门仅仅是在两年前,但它们没有一处让她觉得熟悉。一个新的世界,新的重力,新的移动、感觉和呼吸的方式,新的栖箔在她眼中,为她的每一次呼吸扣费。
站台永不关闭。月环从未停止旋转,它一直在环绕着世界。服务人员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到来。有一次最终医疗测试,还有一些文件要签。不太多。在一个白色小房间里的一张白色高椅上,玛丽娜被要求盯着墙上的一个黑点。一个闪光,一瞬间的失明,仿佛散布在视网膜上的紫色残像闪烁着,当她能再次看见时,她眼中右下角的小数字消失了。
玛丽娜卸掉了栖箔。
她开始呼吸非管控的空气。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差点因为醉氧而掉下了凳子。将她带离白色小房间的白衣女人微笑着。
“每个人都这么做。”
在冲击之后,是疑惑。如果她错了呢?如果有什么没解释的事情呢?如果她没有权利得到她血液中的这些氧气呢?玛丽娜开始轻浅地呼吸,小口小口地品尝空气,像对待一个珍贵的孩子般对待它。
“每个人也都这么做,”女人说着,带她进了等候厅,“轻松地呼吸吧。”月球旧式的祝词。“你的机票涵盖了从此时到你走出VTO的一切服务。”
这是她没有思考过的部分。她琢磨过离开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对每一个细节和每一种顺序,对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时段。她无法想象抵达。它应该是在下雨。仅此而已。她无法透过温暖的灰色雨幕看到上方的行星。
五位乘客等在厅里。有茶,有酒精,但没有人喝除了水以外的东西。无人关注的寿司立在冷盘里,收集着细菌。
如她所料,返地班的阿马多、哈特姆和奥列利娅都在这里。没有人说话,只点了点头。没人对她的跑步装备多瞧一眼。没人敢看别人的眼睛。每个人都坐得离别人尽可能地远。每个人都这么做, 玛丽娜猜那位服务人员会这么说。玛丽娜已经让赫蒂打开了她的歌单,但是这些歌要么对这个场合来说过于平凡,要么是她不愿意让它和这样一种终场事件联系在一起,以免污染它。
“还有一位要来。”服务员在关上厅门前通知道。
“不好意思,”玛丽娜问,“我还有时间吗?”她朝洗手间点点头。等下一次她再能舒适地小解之前,她有几个世界要经过。
就像哈欠一样,小解的需求无声又可靠地传递开来。洗手间门外排起了队。
现在,最后一个人来了,并不是玛丽娜预料中的人。在玛丽娜的同期组员中,奥克萨娜本应是现在这群人的最后一个。她是一个小个子、小眼睛、总是皱着眉的乌克兰人。而现在这位是个高个子尼日利亚男人。奥克萨娜一定是改变了主意。在最后一次组员聚会之后做了决定。重新打开门回到了她的房子里。在斜坡底端绕着沃龙佐夫的守卫走了一圈,又反身回去了。在月环站门口转过了身。选择了月球。而玛丽娜在压制那可怕的犹疑。哪怕到了现在,她依然可以这么选。从这条白色的长椅上起来,走出这扇门,回去。
回到阿列尔身边。
她动不了。她在离开和留下之间瘫痪了。
接着,等候厅另一头的一扇门开了,另一位接待员说:“我们准备登梯了。”玛丽娜发现她和别人一起站了起来,和别人一起走出了那扇门,穿过了压力闸,进入了月环舱室。她在中心圈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安全杆展开落下,环抱住了她,带走了一切疑虑。舱口封闭了。倒数读秒很敷衍。像这样的太空舱每天都有数百次的抵达和离开。但她还是恐惧,穿着她的运动抹胸和长跑短裤,系着她的缎带,在恐惧。离开和抵达时一样恐惧。
升空的第一步是在子午城中心内部的直线上升,它令人毛骨悚然。几秒之后她就已经在半公里高处了。月环舱室是一个加压体,没有窗户,只有外部摄像头给赫蒂传递图像。玛丽娜眼中的子午城中心就像一个巨大而空荡的竖井,充满了数万个窗户透出的光线,在此刻的黎明中泛着丁香色。现在她甚至比正在上升的飞行家还高了——他们在那里,在暖气流峰顶上滑翔,盘旋着下落,穿过尘埃飞扬的晨光。
她正在离开月球,在这早晨,在壮大的光线中。
她瞥见了高城处的通风孔和风扇、电力管线和热交换器,然后舱室进入了气闸,摄像头关闭了。舱室颠簸着,她感觉到了机器的移动、闸门的封锁,听到了减压气流的尖啸声减弱成轻响,终至静默。在她上方是升空塔。月环环绕着月球,正伸下触须,要在塔顶捉住她扔入太空。
会很难受, 返地组的比达说过,它会比任何事都更难受。

 
“阿列尔。”
所有的摩托都严格限速,但当你乘着大道上唯一的一辆摩托,在苏醒的猎户座方区丁香紫的晨光里,飞速穿过加加林公园又高又暗的树林时,你会觉得你正以自己希望的速度前进。
“阿列尔,这没有意义。”
在关门的轻响和解印机的旋转声里,阿蓓纳再次在吊床上从浅眠中醒过来。把事情拼凑起来。她看到了冰箱门上贴着的字条,明白了刚刚都发生了什么。她读了字条。还没有读完,她就已经在阿列尔屋里了。
“玛丽娜回地球去了。”
当她还在帮阿列尔穿上宽松直筒连衣裙时,摩托车就到了门口。弄弄我的脸。 阿列尔用冰一样的声音说着,而贝加弗罗正在尝试定位并联系赫蒂。阿蓓纳跪在座位上,仔细地给她刷上双色眼影。摩托车一路畅通地呼啸穿过每一个占领军检查点。
我联系不上她, 阿列尔只说这句话,我联系不上她。
“我还是联系不上她。”阿列尔说。
“阿列尔,听我说。”
阿蓓纳把字条丢在了厨房地板上,但她仍然能看见上面的每一个字,就好像是一根白热的针头把它们写在了她视网膜上。
我必须离开月球。我必须走。
“阿列尔,她的舱室在十五分钟前离开了。”
摩托抵达了子午城中心,展开了车门。
“阿列尔,她走了。”
阿列尔猛地抬起来了头,她视线中无望的灼热令阿蓓纳畏缩。“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要亲眼看见。”
返回的舱室降下了子午城中心的墙壁,从太空归来。一个上升时,一个下降。上上下下,无穷尽的传送带。
“我希望你离开。”阿列尔说。
“阿列尔,我可以帮……”
“闭嘴!”阿列尔尖叫道,“闭嘴你这又蠢又傻的小婊子,别说你那些好心、快活、毫无意义、迟钝、无知、油嘴滑舌的小道理。我不想要你的帮助,我不想要你的魔法,我不想要你的治疗。我希望你离开。离开。走。”
阿蓓纳呜咽着,蹒跚离开了车子。她跑到了一面木槿篱笆下的石凳边。丁香紫的晨光褪成了金色,有飞行家在闪亮的空中翻转,那对阿蓓纳来说是可怕的。可憎的女人,讨厌的女人,不领情的女人。但她忍不住透过自己的头发,透过颤抖的啜泣,张望那个摩托里无助的女人。车门像花瓣般开在她周围。这会儿她的头颈往前弓着。这会儿她往后仰着。阿蓓纳试图理解她看到的场景。她想起了卢卡西尼奥和其他女孩男孩取乐时她的心情。愤怒、被辜负、想要像自己被任意伤害一样任意去伤害别人。渴望打击那个伤害她的男人,看到他被打击。但眼前这事并不一样。这是一个生命被撕成两半。这是彻底的、断肠般的失去。
她的亲随在她耳中轻语。阿列尔。
“阿蓓纳。我很抱歉。我现在好了。”
阿蓓纳不知道她是否能面对阿列尔。她看到了一种比赤裸更深刻的裸露。她看到脆弱撕开了一个视沉着高于一切的女人。阿蓓纳站了起来,抚平她匆忙穿上的衣服,深深地呼吸,直到呼吸不再战栗。
“我来了。”
接着摩托和单车包围了阿列尔的车。

 
武装的身影从敞开的摩托中走出来,从单车上滑下来:穿着绘有重变音符号的防护服的沃龙佐夫,还有穿着黑色战斗服的雇佣兵——他们穿的是打印机为便宜又笨拙的地球战士打印出来的某种防护服。他们包围了阿列尔的摩托。
阿蓓纳僵住了。
阿列尔需要她。
“别碰她!”她喊道。
一个人转过身来:一个矮个子女人,栗色皮肤,穿着不合适的缪西娅·普拉达裙子和四英寸的塞乔·罗西高跟鞋。
“你是?”
“我是阿蓓纳·马努阿·阿萨莫阿。”阿蓓纳说。
阿列尔的声音从整圈武装过的雄性中传来。
“让她过来,”阿列尔说,“她和我一起工作。”
穿普拉达的女人点点头,战士分开了。
“我很抱歉让你看到那个样子,”阿列尔轻声说,“你不应该看到那个。”
阿蓓纳有一百种回应,但它们都是好心、快活、毫无意义、迟钝、无知、油嘴滑舌的。当她们在月球学会碰面时,阿列尔称她为,平庸、幼稚、无聊。阿蓓纳明白,她能做的,她所能做的一切就只有这些回应。
“我们为阿列尔·科塔而来。”穿缪西娅·普拉达的女人说。阿蓓纳认不出她的口音,但她的脸、她的眼和她的颧骨都有一种令人困惑的熟悉感。网络搜索没有得到什么结果,这个女人的亲随是一个描绘着锦缎金丝的锡球。我为什么会觉得我曾见过你? “月鹰要求召开会议。”年轻女人说。通用语不是她的母语。
“月鹰的要求通常不由武装的蠢货来传达。”阿列尔说。阿蓓纳想为此鼓掌。
“领导层有变动。”年轻女人说。
现在阿列尔开始注视那眼睛,那颧骨和嘴部的轮廓。相似性——令人难以置信的相似性渐渐明了。阿蓓纳意识到了她在哪里见过它们,就在她身边这个女人的脸上。
“见鬼的你到底是谁?”阿列尔用葡萄牙语问。年轻女人用相同的语言回答:
“亚历克西娅·科塔。”
修复机器人一直很勤勉,但阿列尔在法庭上锤炼出来的眼睛注意到了门框周围烟熏的痕迹,光亮的烧结地板上还有沾尘的靴印。碎玻璃颗粒闪着光,卡在墙壁和地板相交处。在一间侧屋里,两个机器人正在努力清理地毯上一块很大的污渍。
细节是好东西,细节是铁律。这是一个法庭,她正前往一次审判。一切都可能被审判,包括她的性命。
护卫受命留在了停车处。亚历克西娅·科塔的高跟鞋以军人的节奏敲响坚硬的地板。阿列尔·科塔在她的每一个步伐中都读到了纪律和自控。月芽总是滥用他们力量过大的腿,跨出过大的步子。刚从月环下来的人总是在加加林大街上蹦跳高飞,这个笑话已经渐渐变成了陈腔滥调。但这个年轻女人从未踏错过一步,哪怕是穿着塞乔·罗西高跟鞋也一样。
另一个细节。一枚闪亮的小硬币闪烁着,轻响着飞入一个深坑里。
玛丽娜的舱室入坞了吗,还是依然在飞翔着,向那颗遥远而光辉的行星自由坠落?让贝加弗罗提供一些航班信息,她就能弄明白。
阿列尔把自己的注意力拽回来。关注这里,关注有用的信息。亚历克西娅·科塔称自己为铁手,这是阿德里安娜的旧称。她在模仿阿德里安娜。她有野心,并且非常认可自己的冷酷。
“请在这里等着。”亚历克西娅·科塔对阿蓓纳说。
“别说要推我。”阿列尔说。
“当然,科塔女士。”
当亚历克西娅说出名字时,阿列尔就已经知道她将在这双开门的另一侧,在这装饰愚蠢、毫无意义的桌子后面看到谁 。而她看到的这东西 抹去了一切关于玛丽娜的念头,将现有的、无处不在的伤痛推到了固有但迟钝的后方,最终让它变成了可以忍受的疼痛。
“你看起来像他妈的死了一样,卢卡斯。”阿列尔用葡萄牙语说。这是亲密又对抗的语言,是家人和敌人的语言。
他大笑起来。阿列尔无法忍受这个。他的笑声就像塞满了碎玻璃的精密机械。
“我死过了。据说死了七分钟。真是让人扫兴,没有从小屋的天花板上俯视一切,没有白光和神圣的音乐,没有祖先在发光的隧道里召唤我,”他把一瓶杜松子酒移到了空旷的大桌子中央,“我过去的定制秘方,网络从不遗忘。”
“我不喝,谢谢你。”
她会很愿意喝,等到一切都变得顺畅、流动又无痛苦时,她会很愿意把这个瓶子带到一个隐秘处去喝了它,这渴望胜过一切。
“真的吗?”
“只在特别的场合喝。”
“家人重聚不是特别的场合?”
“别让我妨碍你喝。”
“唉,关于酒精,我的医疗团队把我放在了与你相同的境地。”
这个空荡的、褪色的、破裂的躯壳是她兄长的傀儡。他曾经漂亮的皮肤变成了灰色。灰色丝丝缕缕地染上了他的头发和胡须。他的眼窝凹陷,他的皮肤因阳光直射而长了痣和斑。他的骨架松脱。哪怕是在月球重力下,他的肌肉也只能勉强让他在桌后维持直坐。阿列尔注意到桌边靠着拐杖。从某种相反的相对性来说,地球重力好像让他衰老了三十年。
“我们不能去地球。地球母亲会杀死你。就这样。我去了,阿列尔。她想杀死我。我在升空转移时心脏病严重发作。但她没有杀死我。”
阿列尔捕捉到亚历克西娅的视线。
“回避一下。”
卢卡斯点点头:“请回避一下,亚历克西娅。”
阿列尔一直等到门关上了才说话,只不过,如果亚历克西娅没有监控鹰巢里说的每一个词,那她就是个傻瓜。
“她是?”
“她很聪明,她有渴望,她野心勃勃。她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冷酷的人。包括你在内,妹妹。她在那下面运营着一个小小的商业帝国,生产并向她的社区贩售干净可用的水。他们叫她管道女王。不过,当我用月球出价时,她就来了。她是铁手。她有阿德里安娜·科塔的血。”
“她会杀了你的,卢卡斯,”阿列尔说,“在你的影响力和地位产生动摇的那一刹那。”
“家族优先,家族永存,阿列尔。卢卡西尼奥在若昂德丢斯。他状况不好。当今领主姐妹会的人在照看他。我总是觉得我母亲对她们的依恋是她衰弱的象征,但在布赖斯·麦肯齐侵占了我的城市这件事上,她们似乎是反抗的核心。我会适时处理这事。卢卡西尼奥带着露娜在丰富海上穿行了一百公里。你知道这事吗?他把他肺里的最后一口气给了他的堂妹,好让她抵达博阿维斯塔。在逐月赛里,他返身去帮助一个阿萨莫阿家的男孩。他勇敢,善良,我希望他好好的,我如此渴望再见到他。家族优先,家族永存。”
这指责老掉牙了,但很准确,并且永远都让人受伤。今天它戳得特别深,戳进了早已挫伤的血肉。阿列尔总是,并且永远会将世界置于家族之上。就像每一条肤浅的真理一样,它的核心处有一条更深刻的真理,熔铸着,旋转着。是世界选择了阿列尔·科塔。世界总是把自己推到她身上,将它迫切又贪婪的手铺展在她身上。很少人有足够的品质和天赋能满足一个世界。它需要,她就供给。它永不停止需求,她就永不停止给予,哪怕它将她隔绝在任何其他可能对她有所需求的人事之外。
“我不会被扫进你那欢乐的小王朝里的,卢卡斯。”
“对此你可能没有选择。如果他们知道谁在掌管鹰巢,你觉得哪个科塔会是安全的?”
“我好像在从事一门对各位月鹰说‘去你妈’的职业。”阿列尔说道,但她看到了卢卡斯在她身周设下的陷阱。
“你是我前任的法律顾问,”卢卡斯说,“我希望你继续在这个位置上做下去。就把它看作管理层的变动好了。”
“你前任死在了心大星中心的底部,”贝加弗罗完全呈现了当玛丽娜·卡尔扎合离开她时所发生的政治革命。抛窗。竟有这样一个术语形容这样一种谋杀,它令阿列尔发颤,如此精确,如此文雅。
“我和这事没关系,”卢卡斯说,“乔纳松不是个威胁。他已经输了,阿列尔。他本应在远地大学以挂名讲师的身份终此一生。我对乔纳松·卡约德毫无恶意。”
“但你坐在他的桌子边,用着他的头衔、印章和授权能力,还用他的打印机为我提供你的定制杜松子酒。”
“我并没有追求过这份工作。”
“你在侮辱我,卢卡斯。”
他恳求地举起双手。
“月球托管局需要一个了解月球的人。”
“这不是在更换不同的三字母缩略词 [1]  ,董事会重组不会通过武装轨道炮来实现。”
“不会吗?”卢卡斯倾身过来,阿列尔在他凹陷的眼中看到了她遗忘的光芒,它并不照亮什么,它投射出阴影,“真的吗?你乘着电梯上到高层去,问问他们是否知道LDC都干了什么,问他们是否能说出哪怕一个董事会成员的名字,问他们知不知道月鹰到底是谁。他们在乎的是他们肺里的空气、舌头上的水、肚子里的食物、加普夏普上谁干了谁、他们的下一个合同从哪里来。我们不是一个独立国家,我们不是一个掠夺自由呼吸的民主体系。我们是一个商业实体。我们是一个工业前哨。我们赚钱。现在发生的一切就是管理层的变动。而新的管理层需要资金流动起来。”
“俄罗斯、印度、巴西、美国、韩国、南非,还有中国的政府代表坐在LDC的会议室里。你指望恒光殿接受来自北京的命令?”
“月球托管局是个多代表合作实体,它包括来自地球和月球的公司代表。”
“VTO。”
“对。”
“你为他们提供了什么,卢卡斯?”
“地球上的安全,太空中的帝国,月球上的尊重。”
“这是一次入侵,卢卡斯。”
“它当然是。但它也是生意。”
“你摧毁了克鲁斯堡吗?”
“没有。”卢卡斯说,阿列尔没有回应,她的沉默迫使他说出更多,“我没有摧毁克鲁斯堡。”
“黑入镜群的命令是一个古老的科塔代码。它一直在那里,被控制系统包裹了三十年。代码不会自发激活,一定有人唤醒了它。必须有人发出指令。是你吗,卢卡斯?”
“我没有发出指令。”
“一百八十八个死者,卢卡斯。”
“我没有下令摧毁克鲁斯堡。”
“现在我要一杯你的杜松子酒了,卢卡斯。”
他不太稳当地把酒倒进一只马提尼酒杯里,加入几滴顺势而为的味美思酒,将它滑过月鹰的大桌子。阿列尔曾举起过许多饮品,品尝它们,纯粹又彻底地享受它们。锐利、成熟、个人化的性凝练在一个杯子里。她没碰它。
“你要我代表你,卢卡斯?”
“是的。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杜松子酒是冰的,杯壁上凝出了水珠,它总是可靠的,总是确定的。家族还是世界,它们一直都是她的困境。卢卡斯只一击便劈开了它们。家族和世界。接受他的邀请,她就拥有了两者。阿列尔长久地看着月鹰桌子上立着的杯子,答案很容易。最简单的事。它一直都很简单。
“我没有,是吗?”阿列尔说,“不。不,我不干。不。”

 
一个小时后,孙夫人的耐心消失了。她叹着气,举起她的手杖指着亚历克西娅·科塔的方向。
“你。”
“孙夫人。”
孙夫人一直在仔细打量这个年轻女人,后者坐在月鹰办公室门边的一张小桌子后面。每一束肌肉都暴露了她的地球出身。一个巴西人。家人。传说阿德里安娜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值得加入月球家族的科塔。这女孩有野心,也有获得它应有的自律。她没有用任何可见的琐事或消遣打发时间。她坐得很正,非常沉静。很少有年轻人懂得如何沉静。孙夫人召唤她,部分是为了打破她这种令人生气的泰然自若,部分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弄错动作,让自己飞过整个房间。她移动得也漂亮,只是透出了明显的专注。
“我们一直在等。”孙夫人说。在鹰巢舒适的接待室里,太阳公司董事会奏响了厌烦的变奏曲。
“月鹰会在他准备好时见你们。”亚历克西娅·科塔说。
“我们不能等。我们不是来签约的人。”
“月鹰非常忙。”
“并没有忙到无法接见叶甫根尼·沃龙佐夫。”那个老酒鬼在三十分钟前带着他愚蠢的武装随从一窝蜂进来了,甚至不体面到毫不觉得尴尬的程度。孙夫人毫不怀疑,他的保镖都是传言中正掌控VTO月球的那个更年轻更强硬的后辈的派系。他们有一致的姿态。他们信奉武力,纪律严明。装甲的设计有碍观瞻,俗丽又幼稚。他们的图腾所源自的音乐也是大流士喜欢的那一类。被这样一群男孩子视频游戏里的人物监管,孙夫人对此觉得耻辱。
治安。这样一个概念将出现在月球上。
“沃龙佐夫先生是LMA的成员之一。”亚历克西娅·科塔说。就在此时,双开门打开了,叶甫根尼·沃龙佐夫这个巨熊一般的男人滚了出来。脸色冷硬的年轻男女穿着更冷硬的制服,从两侧围住了他。他们几乎是把他推出了房间。
“月鹰现在可以见你们了。”亚历克西娅·科塔宣布道。孙家人从漫长又无聊的等待中站起来,整顿自己。
亚历克西娅·科塔走到孙夫人前面。
“您不是董事会成员,女士。”
孙志远僵住了,孙家代表团猛地停下了脚步。孙夫人先行,这是规矩,是习俗,是荣誉的位置。但亚历克西娅·科塔没有动弹。
“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孙夫人说。
“您和太阳公司董事会坐在一起,但您不是董事会成员。”
“你让我祖母等了这么久,然后告诉她她不受欢迎?”孙志远的声音低沉,带着隐藏的暴烈,“要么让我祖母进去,要么我们都不进去。”
亚历克西娅·科塔抬起两根手指按住耳朵,这姿势属于新来者,她还没有习惯亲随无意识的亲密。
“月鹰很乐意见到孙夫人。”她说。韦费尔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孙夫人从她的面部肌肉中读不出任何尴尬或教养。这是一个自信的、傲慢的年轻女人。
孙志远移开身体,让孙夫人走在团队前面。
“你是个无礼的年轻女人。”孙夫人在经过时悄声说。她从来没有被这么羞辱过。愤怒是一种令人兴奋的、灼热的、发烫的消耗性病态,她从来没有料到过会在这个年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情绪。
“而你是个很快就会死的干瘪的老蝎子。”亚历克西娅·科塔用葡萄牙语悄声说。门在孙夫人和太阳董事会身后关上了。

 
热姆·埃尔南德斯—麦肯齐在顶层公寓的门口停下来,一手扶着门框,喘着气。他的肺里有一千根石针在摩擦。古老的尘埃在渐渐地杀死他。老杰克鲁不应该在黎明前被会议召唤叫醒。
老杰克鲁一听就知道是不是发生了紧急事件。
唯一的光亮从窗户里透出来,布赖斯站在那里,巨大的阴影投在孔达科瓦大道点彩派风格的夜光里。热姆在阴暗中眨着眼。他的亲随告诉了他这里都有谁,并呈现了他们的位置。
“孙家要收回贷款。”财务部长阿方索·佩雷斯特热说。
“妈的。”热姆·埃尔南德斯—麦肯齐诚心诚意地骂道。
“赔付条款很慷慨,但他们要收回它,”罗恩·佐尔法伊格—麦肯齐说,“丰富海和危海仍然只有百分之四十的产出,而且我们没有储备。”
“卢卡斯·科塔要召开会议。”阿方索·佩雷斯特热说。
“我可不会去亲吻那该死的戒指,”布赖斯从窗户前转过身来,“我不会把这个让给卢卡斯·科塔。”
“VTO可以禁运我们的货物。”罗恩说。
“那地球就会变暗。”布赖斯说,“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会让邓肯把我们赶到荒地里去,我们同时还得保证灯火通明。领土要么在这里,要么在那里:新的董事会,不管是LMA还是随便他们叫自己什么,他们在乎的就只是氦气货运。”
“在我看来,我们需要和月球托管局达成协议。”热姆呼哧呼哧地说。
“卢卡斯·科塔是看门人。”罗恩说。
“我知道卢卡斯·科塔要什么,”布赖斯吐了口痰,“他想要回他的城市。在我让他夺回它之前,我会减压他见鬼的城市和每一个活的东西。”
“我有一个不那么残忍的选项。”热姆说,“你听过当今领主姐妹会吗?”
“我听说过。”布赖斯说,“某种敲着鼓召唤暴民的巴西教会。”
“人们尊敬她们,”热姆说,“你也可能会更尊敬一点,因为我要告诉你,我听说她们正庇护着卢卡西尼奥和露娜·科塔。”
布赖斯·麦肯齐的背挺直了,投在街灯下的身影可见地膨胀了起来。
“现在也一样吗?”

 
他正坐着特许轨道车,在他敌人的大本营里独自旅行。当他抵达时,他被领至它的核心区域,只有正确的门在他身前开启。
卢卡斯·科塔的拐杖在哈德利城光亮的石面上咔嗒作响。
邓肯必然是要建一个花园。罗伯特·麦肯齐的蕨谷曾是月球上的一个奇迹。卢卡斯从未见过它,但确实地摧毁了它。罗伯特·麦肯齐用蕨类和绿叶、翅膀和水创造花园。邓肯·麦肯齐用石头和沙子、风和低语来创造。整个园子宽一百米,对于紧凑的哈德利城来说,它的天花板高得能让人产生旷野恐惧症。卢卡斯曾经感觉城市的岩石压在了他肩上,而现在他被释放了。空气是干燥的,非常纯净,带着细沙的涩味。一条石板路修在斜沙坡的花园之间。成束的光从高窗上落下来,照在石与沙朴素的几何形体上。
咔嗒,啪。
邓肯·麦肯齐等在石圈里,埃斯佩兰斯在他肩上闪烁着。垂直的石面呈现了月球上发现的每一种石质,以及许多月球以外的。有太阳系诞生时的立石柱,有泰坦般的小行星从地球和火星上撞下来、飞越了太空的碎片,有十亿年前流星撞击后深埋入地表的金属芯。
卢卡斯没有错过一个细节:每一块岩石都比邓肯·麦肯齐矮。
“我可以戳死你十几次了。”邓肯·麦肯齐说。
卢卡斯把重量倚在拐杖上。
“那你会变成月壤上的一个洞。”
“质量加速器可真是好邻居。”
“我不和你吵架,邓肯。”
“那时我在克鲁斯堡里,当镜子转向我们时,我和其他人一起奔跑。我听到人们用手捶逃生舱的门。我看到人烧起来了。我还把我父亲的亲随安置在了金斯考特的神龛里。”
“暴力的历史现在对我们没有帮助,”卢卡斯说,“布赖斯占有了若昂德丢斯。那是我的。你可以拿走他的氦气产业。”
“我对你没有所求。”
“我也没有礼物给你。你可以继续和布赖斯打你们的区域战争,LMA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我夺回聚变产业后,你就会从我这里夺走它。科塔氦气重生。”
“我没有什么话可以让你相信我对氦气没有兴趣。但我真的想要若昂德丢斯。”
“麦肯齐金属对若昂德丢斯没有战略兴趣。”
卢卡斯·科塔忍住一个微笑。交易达成。
“我们彼此理解。我就不占用你的时间了。”
在蜿蜒的石板路上,走到半途的卢卡斯拄着拐杖转过身来。
“我忘了说。就如你指出的,为免你决定和你兄弟达成协议,我还有一台质量加速器。”
“是沃龙佐夫有一台质量加速器。”邓肯·麦肯齐喊道。

 
邓肯·麦肯齐看着卢卡斯·科塔在精致打理过的沙子螺旋和沙子圆圈间咔嗒咔嗒地走远。
该死的科塔。该死的科塔。
你有一把大枪,但你忘了,躲避大枪的方法就是在它和我之间放上点东西。
他等着,直到门都关上了,才召唤了丹尼·麦肯齐。
“把罗布森·科塔带给我。”
该死的科塔。

 
八十五层以上没有电梯和坡道。瓦格纳·科塔从楼梯和台阶、竖梯和横档攀上城市顶端。上至上城高街,走进它的悬廊和壁架、它的狭隙和窄径、它的荒墟和无法之地。上至这些外围区域,空气在通气孔中飒飒作响,在管道里和通信天线碟边轻叹。机器的震动让瓦格纳身下狭窄的网眼步道颤抖着,一旦震动的节拍有变,他就抓紧扶手,强迫自己直直望着前方。向网格下扫一眼会让人晕眩。下方两公里处是一览无遗的捷列什科瓦大街。
一百米后,甚至扶手也没有了。瓦格纳沿着焊接缝慢慢移动,绕过凝着寒露的水槽。他坐了五分钟,返回到一台热交换器栈的侧面,试图鼓起勇气,好越过前方两台湿度控制装置之间三米长的裂隙。最后,他两手抓住下垂的电缆,荡到了远处的壁架上。电死比摔死快。不过这里有人类居住的迹象:水瓶、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能量棒的包装——被子午城最高处永久的人造风吹进了缝隙里。在回收每一粒碳分子这件事上,扎巴林们有传奇般的热诚,但即便是他们也不敢爬得这么高。只有日光线比这里更高,瓦格纳觉得它是一种恒久的、耀眼的压迫。世界的屋顶在燃烧,但仍有自由跑者的表意荧光符指向更高的小径。
他越过了海和高地,与怪物和令人惊骇的事物搏斗,见证过勇气和绝望,靠近过能够打穿城市让其变为真空的能量。他经受过力竭和饥饿、脱水和低体温症、杀戮机器和辐射。而寻找罗布森、安全带回他的旅程的这最后半公里,比所有那一切都更糟。在他面前铺上成千公里的玻璃,把他扔进机器战争狂暴的刀锋里,用极度加速的冰块轰炸他,他会在其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在他身前放一道三米宽的豁口,身下吹起两千米呼啸的风,他就瘫痪了。瓦格纳恐高。
在心脏剧烈的撞击声里,在一连串轻浅的呼吸里,他把自己尽可能深地挤进两台气体交换舱的裂缝里。世界顶端的空气明显稀薄得多。瓦格纳深深地呼吸,给自己的身体吸入过量的氧气。
“罗布森·科塔!”
瓦格纳喊了三次,然后瘫了下去,大口喘气。他的头在抽痛。这该死的孩子要是开了他的亲随就好了。但这是消失的第一规则:断开网络。瓦格纳追踪罗布森直至心大星方区的屋顶,靠的只是老练的模式识别和被动追踪分析。
“罗布森!是我,瓦格纳。”他再次充满他的肺,补了一句,“我一个人来的罗布森。只有我,我发誓。”
他的声音在心大星高处钛合金的金属柱间回响。瓦格纳一直害怕大声说话,怕叫嚷和发出噪声。这会给他引来他不需要的关注。吵嚷的人类。他是一只从不嚎叫的狼。
他还是一只吓得要死的狼,藏在钢缝里躲避深渊。
“罗布森!”他的声音再度在金属表面上反弹回响了三次。他讨厌听见自己的声音。
“瓦格纳。”
这声音如此接近,瓦格纳吓得一跳,又从深渊边上退回了自己的凹室。
瓦格纳的心脏在恐惧中揪紧了。罗布森站在一处十厘米宽的凸缘上,没有把手,没有栏杆,攀爬鞋的脚趾抠着边缘。在它们下方是两千米清透的空气。而瓦格纳和罗布森之间有一道五米宽的豁口。哪怕瓦格纳有各种理由要越过它,它看起来也像地月间相隔的虚空。
“你还好吗?”
这孩子一团糟。他的短裤又脏又破,超大号T恤的一只袖子扯裂了,挂在肩上。他的头发纠缠成一团,接近可怕的程度,他的皮肤很脏,满是瘀青和正在愈合的擦伤。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结实的孩子,但现在他骨瘦如柴。瓦格纳看到了T恤宽领上的锁骨,他的眼睛明亮又凶猛。
“你呢?”
“是的。不。罗布森,我得告诉你,没事了。”
“我打了一只机器虫,”罗布森说,“我想它只是在检查,但它有刀。我把它翻倒了。它没看到我在干什么。差不多是个花招。它撞上了下面一百一十五层的步道,摔碎了。碎片从第二十层撒到了第四十层。有残骸警告,所以没人受伤。”
“罗布森,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我不回那里去。”
“我知道,阿迈勒说了。他爱你,只是,好吧,我们的爱是不一样的。他伤得很重,罗布森。他是想保护你。”
“他还好吗?”
“他在康复。”脾脏破裂,严重的腹部外伤。瓦格纳到医疗中心看望他时他告诉瓦格纳,他们有铁拳 。“其是在试图保护你。”
“我知道。但我没法像你一样,瓦格纳。”
“我现在知道了。我们不回狼舍去。我保证。”
“你要怎么办?”
“我和你在一起。”
“你需要狼帮。没有他们,你就不是你了。”
瓦格纳·科塔待在步道上,挤在一条勉强足以容纳他瘦骨嶙峋的臀部的狭缝里,抱着双膝好尽可能多地屏蔽他眼前深远可怕的景象,他的心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有你啊。”
罗布森说:“你之前在外面,是吗?”
“我看到了我无法相信的事物,看到了之前没人见过的事物,看到了人们不应该见到的事物。我看到了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事物。”
又一次冗长的沉默。
“罗布森,我得告诉你,我看到的所有那些东西,我都害怕,但都比不上我现在的害怕。我很恐惧,罗布森。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觉得我要死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动。你能帮我下去吗?”
没有看到身体用力,没看到肌肉绷紧或有什么准备姿势,但罗布森已经飞过了虚空,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一根立柱。他晃过了气体交换舱的表面,飞过瓦格纳蜷在里头的这个裂隙,抓住了又一根立柱,翻了个筋斗,稳稳地着陆在通道机架上。
瓦格纳用手和膝盖爬过了机架。罗布森伸出一只手。
“抓住它,盯着我的眼睛,别看别的。”
瓦格纳一点点向前挪,他的腿部肌肉麻木了,他无法信赖他的脚踝。
“抓住我的手。”
他伸出手去,有一瞬间他向前倾倒,深渊在他眼前敞开了。下一瞬间罗布森的手抓住了他,瓦格纳意识到,他从未碰过这只手或拥抱过这具身体。它很有力量,柔软又温暖。还有倔强的抵抗。瓦格纳蹒跚着站起来。
“看着我。”
接着他绕过了第二台气体交换器,走入了进出通道。
“你还好吗?”
“我可能要吐。”
“别朝着空中吐。”
瓦格纳靠在扶手上,喘着气,满脸苍白,全身冷汗。有三次他都觉得自己要呕上来了,然后他站起来,喘息着。
“我们走吧。第一站,一家班雅。你发臭了,侄子。”
罗布森的笑容依然可以让世界暂停在它们的轨道上。
“你自己也不新鲜,小灰狼。”

 
瓦格纳在汤屋昏暗的温暖中躺了很久。躺在光滑的石头上,汗水结成珠子,滚落下去,从他的肌肉中抽出深层的疲惫,带来令人愉悦的刺痛。星辰在他上方,在穹顶上嵌成不能移动的星座。蓝色和白色的马赛克镶出了一个完满的地球。
它正在渐满,他能感觉到,哪怕身处于月亮的深穴中。他知道这是药物作用,它一直都是药物作用,以及他自己的生理与心理节奏,但在没有见到子午城上空那蓝色新月状地球的状态下,他的确感觉到了。他感觉到它正将他拉扯向狼帮的统一体。他不能去。他有一个孩子。躺在温暖包裹的石板上,瓦格纳开始觉得恐慌。他将和狼帮分离,不仅是这一次地出,而是每一次地出。他不知道他怎么才能忍受这个。他会忍受的,他必须忍受。他有一个孩子。
索布拉轻鸣着。
嘿,我出来了。
罗布森坐在班雅茶吧的一张凳子上。他打印了一件泥灰色一字领上衣,亮出腹部的剪裁,袖口卷起,还有三道条纹的长运动裤。他的头发是一个灿烂的赤褐色蓬蓬球。
“闻起来好些了?”罗布森问。他闪闪发光。
“桉油、薄荷、杜松、佛手柑,还有一些檀香,”最后嗅一次,“一点点乳香。”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暗期知道很多事。”
“我想给你看一个把戏。”罗布森宣布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他那半副牌。他挑出一张牌,把它飞向瓦格纳。转眼间:它消失了。
“他把它藏在自己手里了,”一个声音说,“在他的拇指和手掌间。你坐的位置看不见它,我能看见。”
魔法是视线诱导的艺术。手转移了此处 的注意力,因此此处便看不到卡牌的动向,也看不到麦肯齐金属首席刀卫的到来。
丹尼·麦肯齐靠在吧台上,他看到瓦格纳在厅里搜索其他的刀卫。
“就我一个。干得不错,你找到了这孩子。”
“我的名字是罗布森,”罗布森怒气冲冲,“不是孩子,不是罗布。是罗布森。”
“啊没错,”丹尼·麦肯齐说,“为此我很抱歉。而你……”——这是对卖奶茶的人说的——“不必做什么,我能干掉你的每一个安保,但这里不会发生什么麻烦的。”
“你想要什么?”瓦格纳问。
“我听说你一路从特维城过来。我们在那里损失了一些杰克鲁。”
“我是从那里来。你想要什么?”
“我想去特维城,可我是首席刀卫,所以我就被困在了哈德利城,以防某些时候邓肯需要我替他跑个腿。他想要罗布森。”
瓦格纳站到了罗布森和丹尼·麦肯齐之间。
“瓦格纳,这很值得赞美,但你真的不是一个战士,”丹尼说,“邓肯想要一个漂亮的温暖的身体拦在他和你兄长之间。你的嘴张开了,瓦格纳。你在瞪眼睛。你真的不知道吗?你都去哪儿了?哦对,没错。你兄长是月鹰了。卢卡斯·科塔。”
“卢卡斯他……”瓦格纳开了个头。
“我想你会看到一个完全没有死的他,瓦格纳。邓肯想要一个人质,而卢卡斯想要的是布赖斯的脑袋。邓肯是个彻头彻尾的麦肯齐,没有意识到卢卡斯不是他的敌人。要对抗月鹰和现在不知道叫什么的LDC,他就会变成个傻瓜。我不是个政客,可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一点。我们有个办法的,瓦格纳·科塔。”
“你欠我的,丹尼·麦肯齐,我要提出我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
“而我将尊重这个要求,瓦格纳·科塔。”丹尼·麦肯齐从阿玛尼西装内侧的刀鞘里抽出了他的刀,吻了刀叶,“债务完全偿还了。”他又把刀插了回去。“离这里远远的,瓦格纳·科塔。立刻就走。”
“谢谢你。”瓦格纳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我不要和一个该死的科塔握手,”丹尼·麦肯齐说,他在门口那里喊道,“罗布森,如果你能用牌变戏法,你就能用刀变戏法。把它牢牢记住。”
“卢卡斯叔叔是月鹰?”罗布森问。
“我不明白,”瓦格纳说,“但我会弄明白的。”丹尼·麦肯齐说,离这里远远的 。远离邓肯·麦肯齐的刀卫,远离卢卡斯·科塔的阴谋,远离狼帮的爱、温暖与友谊。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一个有另一种爱等待的地方。“来吧,狼崽。”

 
丹尼觉得这沙子花园真是矫揉造作得可笑。这是孙家会干的事,浪费资源,然后觉得自己又文明又优秀。软弱又病态。过去的蕨谷让他毛骨悚然。潮气、绿色,还有活物。每次进入蕨谷时他都觉得皮肤受到了侵袭。那一定是孙玉的主意,那就是老鲍勃开始走向失败的起点。麦肯齐家挖掘,麦肯齐家熔炼。我们的工作就是我们的花园。
“我让你给我带来一个十三岁的男孩。”邓肯说。
“我偿还了一份债务。”
“我们需要一个打击卢卡斯·科塔的东西。”
“我偿还了一份债务。”
“还给一个该死的科塔。”
“我偿还了一份债务。”
“你他妈的让你的家人失望。”
丹尼·麦肯齐举起了他的左手,最小的那根手指已经不见了。截肢过程短暂又锋锐,但可以忍受。给伤口杀菌烧灼的过程也过得很快。他不用止痛剂。这疼痛可以忍受。最令人恼火的是神经被切断之处失去了感觉。
“你觉得这就够了?”邓肯说,“偿还了某种荣誉的债务,一切就都好了?撤销所有特权和使用权,取消权利和权限。你被剥夺继承权了。你不再是一个麦肯齐。你没有名字,没有家,没有父亲。”
丹尼·麦肯齐的嘴角抽搐着。
“就这样吧。”
当他走开时,他的鞋跟在石板上响着。他可以直接踩过那些精心雕凿的沙子圆圈和波浪。见鬼的禅。那可就太小气了。他忍耐着走在小路上。栖箔里金色的数字降成了绿色。他在呼吸,暂时。他只需要足以让他离开哈德利城的呼吸。
杰克鲁排列在石头花园外的走廊上。沙装、工作装、运动装备、传统的裹腿和套头衫。没有一点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风。这些是工人。丹尼·麦肯齐目不斜视地穿过成排的刀卫。在他经过之处,人们的指关节触碰着眉弓向他敬礼。他身后是一片渐渐响起的鼓掌声,送着他前行。
他紧紧把左手攥成拳头。
在转身进入电梯,关闭电梯门时,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车站有一张票等着他。头等座。他的栖箔仍然是绿色的。他知道谁在为这些付钱。他在观察车厢的座位上坐下。当列车驰出隧道时,他转身面对哈德利城。他看着那宏伟的金字塔,直至它只剩下被一万个太阳映亮的峰顶。接着那峰顶也消失在了月平线下。
他左手的伤口依然没有感觉。

 
一小缕银色的、如针般细的地球光,从列车窗户外照进来。罗布森蜷在座位上,张着嘴,流了一点点口水,睡得不省人事。睡眠是强大的治疗方法,能长远地推进复原和再生。瓦格纳睡不着,但迫使他醒着的不是狼之光芒。他把他暗面的最后一丁点注意力放在新闻上,包括月球和地球的新闻:实况解说、评论观点、政治论坛和历史。他渐渐地弄明白了,当他和泽赫拉在静海上逃亡时都发生了什么,明白了自科塔氦气陨落、博阿维斯塔被毁、他自己流亡、两个世界都认为卢卡斯·科塔死了以后的那十八个月里,他的兄长都做了什么努力。
他能看得出来,将科塔家和沃龙佐夫家推上权力之峰的战役都是些小规模的前哨战,它们预示着将撼动月球冰冷核心的战争。观念与政治的战争,家族与特权的战争,权力与王朝、法律与自由、过去与未来的战争。
明智的狼将逃入地下。
三十分钟至希帕提娅中转站,换上本地班车至西奥菲勒斯,去阿娜利斯身边。
罗布森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轻轻叫了一声,靠向瓦格纳。瓦格纳张开手臂环抱住了这孩子。他如此单薄瘦削,靠在他身上的地方没有一点柔软或圆润之处。罗布森更深地钻进瓦格纳温暖的怀抱里,瓦格纳斜放下椅背,往后靠着,望向那细薄的、不忠的地球。他把脸靠在罗布森的头发上。桉油、薄荷、杜松、佛手柑、檀香、乳香。瓦格纳·科塔发现睡着终归也不是那么难。

 
钳夹咔嗒一声夹住了摩托。孙夫人抓住一个安全把手,下一瞬间,她和大流士就升到了数十米高处,迅速升上高塔的侧翼。南后城茂密的植被被落在下方,再一次呼吸后,他们就已经到了数百米高处。攀升。大流士透过透明的玻璃罩远眺南后城数百座高塔,它们连接着地面与屋顶。在经历过克鲁斯堡的精确水平和恒光殿明暗相交的迷宫后,一个垂直的世界让人起鸡皮疙瘩。他把手按在玻璃罩上。现在是一千米高了,一千五百米。电梯慢了下来,在第一百层松开了摩托。小车子绕着外围平台自动驾驶。没有栏杆。
“这里?”摩托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卷闸门处,工业风格,没有任何现实的或虚拟的标识。谁会把一个仓库建在尖帽塔的第一百层上?
“这里。”孙夫人说着,等着大流士伸出一只手来扶她走出车子。他的确这么做了,迅速且自愿。一个橄榄色皮肤的小个子男人从大卷闸门内侧一扇更小的通道门里走出来,他的胡须修剪得很整齐。大流士注意到了他的服装:谨慎、经典、剪裁优美。他只需要走三步就能靠近他的访客,但这三步像舞步一样慎重、平衡且精简。
“孙夫人。”他吻了老妇人的手。
“马里亚诺。”矮小精干的男人鞠了一躬。大流士握住他伸出的手,试探着对方的抓握和肌肉张力。那人笑了。
“很机警,这一位。”
“对于一个麦肯齐来说,是值得赞扬的特质,”孙夫人说,“有很多地方需要你打磨和塑造。”
“现在是怎么回事?”大流士问,他在第一百层上一条无人防守的巷道里,他逃走的机会很有限,“这个男人是谁?”
“是一次缓慢又从容的报复,我亲爱的,就是这么回事,”孙夫人说,“科塔家羞辱了我,对此我无法容忍。羞辱回去并不是一种合格的报复。我需要一把武器,可以活活地割开他们的心脏、灼烧他们、夺走他们的希望和未来、从历史上抹消他们的存在。我希望他们看着他们的孩子死去,看着他们的传承终结。我希望你成为我的武器,大流士。这需要时间,也许我等不到,但若能知道等我死后,我的复仇一样会造访他们,那我会从中得到安慰。有些人觉得这个词很难说出口:复仇。他们认为它听起来夸张又矫情,像演戏一样。完全不对。他们的舌头对于这个词来说太柔软了。拥有这个词,品位它。”
那个优雅的男人朝孙夫人低了低头。
“我的名字是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我是这处设施的主管人。我将亲自负责你的教育、训练和仪态课程,大流士。我们在这里制造武器。欢迎来到七铃之校。”

 
没人想第一个说话,但当五个完全陌生的人被锁在一个加压舱里,从动量转移缆绳的末端自由飞出时,总要有人说话。
先是傻笑声,幸存者的内疚。我们做到了! (哪怕每个人都是以相同的程序抵达此处,哪怕每天都有几十个人乘坐月环。)接着是问题。你还好吗?我还好。你呢?每个人都还好吗?嘿,这不过是一段旅程。奥克萨娜怎么样?还好吗?
玛丽娜?玛丽娜?
“我还好。”她轻声说。她不好,永远都不会好了。什么事也不会好了。她失去了唯一一个她爱着的人,而她如天启般确定,就如太空舱与巨大的沃龙佐夫循环器会合的轨道一样确定——这个人也爱着她。

 
小队从主闸口向下推进。头盔灯投射出长长的、交织的光柱,在残骸中映出参差的、表现派风格的阴影。有限的光照只会放大前方更深浓的黑暗。
穿着黄色壳体工装的身影举起了一只手。小队停住了:五个穿沙装的集尘者,另一个身影穿着坚硬的月球铠甲。
“照亮她。”卢卡斯·科塔说。
机器人急掠下坡道,冲进广阔的黑暗。光:一座凉亭翻倒的亭顶、破碎的柱子、光秃秃的树连强壮的树心都冻结了。片刻后,又一束光苏醒了:因瑟丰满又性感的嘴唇、冰的闪光。再一束光:一条死去的河流留下的岩槽、一片急冻的草坪。在一分钟内,整条熔岩洞都被照亮了。奥瑞克萨的脸俯瞰着博阿维斯塔的废墟,因照明不足而显得极其戏剧化。
卢卡斯·科塔在公共频道里听到亚历克西娅倒吸了一口气。
“你住在这里?”
“这是我母亲的宫殿。”卢卡斯说。
卢卡斯想,对于一位月芽来说,她把壳体工装掌控得不错。又一项出众的素质。卢卡斯给自己的理由是,内部的骨骼支撑着他肌肉组织的残骸。自孩提以来,自他母亲带他去看那遥远的地球光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在真空中行走。他突然想到,不完全算是。他曾从探测车走向月环站,在丰富海上走了五米。没有沙装,没有氧气,没有压力转换。他的个人逐月赛。
他走下斜坡,经过避难所。露娜曾把卢卡西尼奥带到这里,救了他的命。而卢卡西尼奥把露娜带出了特维城。愚蠢又机智的孩子们。
斜坡的尽头是干掉的草坪。他的靴子把结冻的草碾成了粉末。损毁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卢卡斯意识到他从未想象过死去的博阿维斯塔,他从未让自己的思绪去构想那一天,麦肯齐的刀卫炸开了紧急闸门,将宅邸抽成了真空的情景。这毁坏、这黑暗、这冻结的死亡超出了他的想象,但小于他的恐惧。
他从未爱过博阿维斯塔,不像拉法和露西卡、露娜和卢卡西尼奥,还有阿德里安娜那样爱它。他更喜欢若昂德丢斯,喜欢远离家族的需求和事件,喜欢自己那间有阳台俯瞰孔达科瓦大道的公寓,喜欢那两个世界里最棒的音响室。现在这死去的庞然大物是他的了,而他将拥有它。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他的小队靠近了他:精心挑选的护卫,全都是科塔氦气的老手。
“科塔先生?”
“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
 
[1] 月球托管局原文为Lunar Mandate Authority,缩写LMA,此处意为用LMA取代之前的L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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