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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蝎宫2105

240。露娜·科塔的脑子里有如此多的数字。8、1、25、8、30、3。除了这些小数字外,是240。
240。人类的脑子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能活过240秒。
8。露娜·科塔的壳体工装里还剩8%的电池。
1。摄氏度。当卢卡西尼奥·科塔的空气供给耗尽时,靳纪将他的沙装环境降到了一度。
25。摄氏度。在这个温度上,人类的潜水反射和低体温症都会出现,从很大程度上为大脑缓冲低氧的影响。
8。若昂德丢斯离她最近的外闸门还有8公里远。
30。VTO12号壳体工装的最大安全跑速。
“露娜,卢卡西尼奥给了我空气,我要怎么还给他?”露娜问她的亲随。
你没有足够的空气供两个人抵达若昂德丢斯。 另一位露娜说。
“我不去若昂德丢斯。”露娜·科塔说。
3。露娜·科塔的头盔显示屏上的最终数字。这是博阿维斯塔外闸门离此的距离。
你没有足够的空气供两个人抵达博阿维斯塔。 露娜说。
240。人类的脑子没有氧气能存活240秒。3除以30。露娜算不来,但它的得数就是她全速跑到博阿维斯塔所需的时间。它必须小于240秒。但她只有8%的能量,再加上额外的重量,还有,这件工装能让一个九岁的女孩以它的全速奔跑吗?
把数字留给我解决,露娜。
露娜命令她的沙装跪下来。壳体工装的手又大又笨拙,而露娜对触觉系统缺乏经验,并且她也从未捡起过像此刻她试图举起的物体一样珍贵的物体。
“来吧,”她轻声说着,将手塞到卢卡西尼奥的身体底下,极度害怕会折断什么东西,“哦拜托了,起来。”
她伸直了腿,把卢卡西尼奥横抱在臂弯里。
“好了,工装,”她下令道,“跑。”
加速度几乎让她往后倒去。露娜痛得叫了出来,因为她感觉到她的关节抽搐着、撕扯着。她的腿正在从关节窝里被扯出去。它们不能移动得这么快,没什么东西能移动得这么快。工装的陀螺仪稳住她,将她扳回平衡状态。她差点把卢卡西尼奥弄掉了。露娜·科塔穿着她红色与金色的壳体工装,在丰富海上飞驰。她从黑色奔入灰色,越过了玻璃场和原始尘土的分界线。月壤从她脚下往外纷飞,一线尘埃在她身后缓缓沉落。
190。这是亲随在露娜头盔上闪现的新数字。她还需要这么多秒才能抵达博阿维斯塔的主闸口。但之后她还必须从主闸口抵达避难所。闸门必须打开,闸门必须认得她。这在190秒外还要加上多少秒?
“露娜,”她说着,唱了一首她从小就知道的歌,她的帕今乎每夜都来到玛德琳的育婴室,在她床头唱这支歌。听我的歌,安今乎。再唱给我听。 这首歌将激活博阿维斯塔的急救程序。
如果机器坏了呢?如果能源耗尽了呢?如果有一百种不同的失误导致闸门无法开启呢?如果博阿维斯塔不听她的歌呢?
在壳体工装里,在腿部的痉挛和关节的疼痛里,露娜·科塔屏住了呼吸。
收到博阿维斯塔的确认。 露娜说。
现在她看到信号灯亮起来了,桥塔上旋转着红色的灯光,指引着迷路和遭难的人回家。露娜抱着她的堂兄,奔向了V形的导航灯。前方就是主闸门的烧结斜坡,一道黑暗的口子正在她面前张开。
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她头盔显示器上的一切数字都变成了白色。白色是出局,白色是死亡。黑暗的线条正一寸一寸扩张成面。
“露娜,展示避难所。”
黄色的地图覆盖到了灰色和黑色上:博阿维斯塔的模型图。避难所是一个绿色的立方体,在闸门那头十米处。露娜专注于它,她的亲随在图表上布满了数字。露娜从其中读到的是一些空气、一些水、一些医疗帮助。一个避难处,暂时的。
她跑下了依然在如铡刀般升起的外闸门,跑进了黑暗。
我没有能源提供头盔灯光了 。露娜在道歉,但工装在稳定地导航,任记忆操纵肢体。在那里,黑暗中的绿色,柔和的绿色急救灯光透过了窗眼。仁慈的、可爱的绿色。
210秒。
“番石榴汁,卢卡,”露娜说,“科埃略咖啡馆的番石榴汁。非常冰。”

 
头盔灯光在隧道内径中跳跃,向下扫过光滑的墙面,掠过烧结导轨,跟随着身体的节奏摆动着。奔跑的身影,以他们敢在这危险的地方使用的最快速度奔跑,飞跃前冲的大步,每一步都越过数米:热尼、莫、贾迈勒、索尔和卡利克斯。他们的沙装是色彩与图案的狂欢:黄色和白色的V形;运动队的印花和贴纸;用红色记号笔手绘的卡通形象。毗湿奴冷漠的、滑稽的赐福的脸。光点:它们以令人不安的、奇异的动作在黑暗的隧道中舞动。简练的指令在头盔之间闪烁。这里有碎片。屋顶塌了。有电的电缆。废弃的轨道车。他们迅速地用AI标签标记出每个障碍物,接着飞跃过去。这是一场比赛。
10米。
找到标记了。
这里。
穿着毗湿奴沙装的身影从肩上挪下一个千斤顶,把它插进了闸门之间的缝隙里。上一次来的时候他们非常勤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污染任何记忆,重封了每一扇门和每一个入口。但这是一次比赛。一等裂缝宽到可以通过,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滑了进去,热尼、莫、贾迈勒和卡利克斯。索尔用一根崩塌的立柱撑住了闸门,把千斤顶塞回背上。城市探索者们涌入内闸,奔下台阶,进入了博阿维斯塔宏伟的废墟。
只有天知道外面那是什么东西。
这个标记灭了。
那些东西可能会到这里来的。
莫,这个标记灭了。
这个标记灭了。在此之前,它们沉寂了几个月。在此之前,团队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工业考古以及氦-3萃取器有趣的、几乎如雕塑般的残骸上,后者是在麦肯齐—科塔战争中被太空巴尔特拉轰炸摧毁的。在此之前,卢卡西尼奥·科塔在酒吧里喷吐的愤怒如长矛般扎穿了他们热爱城市探索的信念。一个标记灭了。他们此前一致同意不再返回博阿维斯塔:毁坏的程度过于严重,时间又太近了,奥瑞克萨的脸带着太多审视,侵入的内疚感过于强烈。月球上没有幽灵,但石头是有记忆的。在离开前,他们在这死去的宫殿中散布了许多运动传感标记。假设会有抢劫者、历史学家或其他城市探索者,踩入亵渎的脚步。又或者,会有石头的记忆在此间走过。
有什么东西在博阿维斯塔的陵墓中移动过。标记闪烁着,向热尼发送了一个通知。
如果是机器虫呢?
热尼把图像发给她队友的亲随。标记的能量很少,分辨率很低,图像也很短暂,但已经足够了。一个穿着壳体工装的身影,它的胳膊里抱着个东西。
这不是机器虫。
沙装头盔灯光不足以照亮博阿维斯塔这么宏伟的生态系统,而且掉落的石雕、散落的残骸和冰让老熔岩洞里头变得很危险。热尼、莫、贾迈勒、索尔和卡利克斯踩着速冻河流中那些不牢靠的石头,设法穿过了倒塌的凉亭,让他们的标记网络和视镜上覆盖的实时增强影像引领他们,但最清晰的信号是栖息地北端的淡绿色灯光,就在主外闸边上。
从外面开一辆探测车到这里,然后直接穿过闸门。那会轻松得要命。
呃呃,你还记得你非常担心的那些机器虫吗?
妈的。
我们走老路,穿过电车隧道。
绿灯是一个避难所的紧急灯光,能源和资源量都很低。城市探索者们迅速穿过博阿维斯塔死去的花园,躲避、冲刺、跨越。热尼、莫、贾迈勒、索尔和卡利克斯推进到了避难所闸门的绿灯窗眼附近。在冷凝水的条纹间隙里,他们勉强能看清地上坐着那个穿着壳体工装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头盔脱掉了。一个孩子。那玩意儿里他妈的是个孩子。
“卡利克斯。”
中性人将他的沙装背包连接到了辅助空气供应端口中,往里面灌入了空气。
那边地上还躺着另一个身影,穿着白色的沙装。
热尼把她的通信电缆插入端口。
“嘿,嘿。能听到我说话吗?这里是热尼、莫、贾迈勒、索尔和卡利克斯。我们马上就把你们弄出来。”

 
他们借着世界的索具呼啸而下,跳跃、翻滚、高飞、空翻。电光色彩、标语T恤、头巾和护腕、双颊骨节嘴唇上画着蓝色的条纹。就像一道身体组成的瀑布,跑过栏杆,跃过导管和沟渠,从支柱上飞下,在电缆线路间俯冲。罗布森·科塔无法跟上那些动作和技巧,只能羡慕着。他会跟上的,只要练习就行。无止境的练习。他将他们魔术花招般的标志性动作拆成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包涵一个简单的词汇表。学会这个,你就学会了魔法。无论看到什么技巧,他都会尝试去剖析并占有。
子午城的跑酷者跋涉过城市三方区的每一个方区,在城市屋顶的结构中划出踪迹,在高处跑过数公里的路程,在灿烂的日光线中留下短暂的剪影。
金环。
网络断了,列车不动了,巴尔特拉失效了,特维城被围攻,机器虫和分类机等各种东西从天而降,钛合金脚咔嗒咔嗒地在世界上传扬着流言,但是心大星方区上方有一个金环,就在捷列什科瓦大街的屋顶上。
金环是一场竞赛,是一场挑战,召唤着所有的跑酷者前往高处。
子午城的运动队降落到罗布森·科塔的周围。他们年纪更大,更高大,更强壮。更酷。他们认识他。他是那个掉下天空的孩子。搞砸了自己初跑的十三岁孩子。他挂起了一个金环,它就立在他的上方,用荧光胶带固定在一百一十二层管道连接处的侧翼。
没人说话。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罗布森。
“你们有什么可以吃的吗?”罗布森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穿紫色紧身裤的男孩扔给他一根能量棒。罗布森毫无礼仪、毫不羞耻地把它塞下了肚子。自他逃离丹尼·麦肯齐,攀上高城后,已经过去了两天。除了从水槽里能舔到一些冷凝水外,他没有吃也没有喝。他掉下三千米还能走路,但他在逃跑上一窍不通。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无法躲藏在城市顶部,等着子午城的跑酷者出现来援救他。他必须召唤他们。
“你挂了一个金环。”一个穿泥灰色紧身裤和蓝色露脐上衣的女人说,这套衣服和她脸上的妆容相称。每个跑酷者都穿着不同样式的蓝。子午城的风格。他以后必须要学习如何正确地表达它,其中一定有规则。
“我知道。我可能不应该……”他烦躁焦虑了大半天,才鼓起勇气偷了设置金环必需的荧光胶带。
“对,你不应该。”穿紫色的男人说。
“你为什么让我们来这里,罗布森·科塔?”蓝色的女人问。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罗布森说,“我没地方可去。”
“你有钱,罗布森·科塔,”紫色紧身裤男人说,“你是个科塔。”
“我跑了,”罗布森说着,心里却慢慢地冷了,他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发展下去,“丹尼·麦肯齐……”
紫色紧身裤男人打断了他。
“他妈的没门,哈哈娜。”
“你的队友,罗布森·科塔,”蓝色女人哈哈娜说,“也就是南后城的跑酷者。那些教你怎么跑的人,你和他们联系了吗?”
“我试了,但我联系不到他们……”
“你知道你为什么联系不上他们吗,罗布森·科塔?因为他们死了,罗布森·科塔。”
罗布森喘不上气了,他的心脏抽搐着。他浮到了非常高的地方,坠落永无止尽。他的嘴里发出了无意义或失控的声音。
“你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罗布森·科塔?麦肯齐的刀卫把他们带到了兰斯伯格,把他们推出了气闸。所有人。”
罗布森摇着头,想说不不不不不,但他的肺里没有空气。
“你是有毒的,罗布森·科塔。你说,丹尼·麦肯齐?丹尼·麦肯齐?我们帮不了你。哪怕是到这里来可能都太过头了。我们帮不了你。”
哈哈娜点点头,跑酷者从罗布森身边轰然散开,他们跳跃,奔跑,翻着跟斗,劈开双腿,以十几种不同的动作,以十几道不同的轨迹向高城攀升而去。
教他动作的形态和名字的巴普蒂斯特;训练他,直到那些动作成为他一部分的南希内特;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完成什么技巧的拉希米;给了他感知物理世界新方式的利芬;让他变成一个跑酷者的扎基。
死了。
罗伯特·麦肯齐曾许诺不会碰罗布森的队友。但罗伯特·麦肯齐死了,那个如此确定、由轨道引领的世界融解了,粉碎了,被抛进了真空。
他杀了他们。巴普蒂斯特、南希内特、拉希米、利芬和扎基。
他只剩下了他自己。

 
第二天,泽赫拉在整修坞和瓦格纳会合。探测车的损坏面积很大,但很容易修理。扯下一个组件,换上另一个就好。工作是稳定又重复的,渐渐有了它自己的节奏和韵律。瓦格纳和泽赫拉一声不吭地工作,并不需要说话。瓦格纳非常专注。阿娜利斯到车间来看他,也许他想要吃午餐,也许想要休息一下。她看到了熟悉的暗面专注力,他可以连续几小时专注在一个东西上。她很好奇亮面的瓦格纳是什么样的。她还会认识他吗?狼和他的影子。她没有告诉瓦格纳自己来过,便离开了车间。
希帕提娅太小了,用不上三班时间表,它一直遵循着子午城的标准时间。到了第三天的午夜,修复完成了,瓦格纳和泽赫拉停下来休息。探测车在水流下闪着微光。在外行人的眼中,它依然是那辆被拖进希帕提娅主闸门,由它精疲力尽的组员推进整修坞的破旧的六轮车。他们的眼睛看不到新组件和新引擎的美;看不到新的线路和路径;看不到由瓦格纳专门设计,由泽赫拉定制打印、手工安装的部件。
“你什么时候离开?”泽赫拉问。
“等电池充满电,我整体检查完就走。”瓦格纳绕着探测车走动。他的右眼里闪烁着诊断数据。替换的视镜很合适,但他每一秒钟都更加憎恨这默认亲随迟钝又无趣的个性。它是一个单一的事物,顽固,毫无特色。
“我和你一起去。”
“你别去。天知道外面有什么。”
“没有我你可出不了闸门。”泽赫拉说。
“我是老大……”
“我在指令链里塞了一段代码。”
从一开始瓦格纳就明白,他和他军师的关系并不依赖于管理,而在于尊重。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是他带出子午城主闸的第一个玻璃组的军师。她坐在后面,栖息在探测车的台阶上,而那些更老更脏的手正在试图惊吓、胁迫、折磨、威吓这个漂亮的科塔男孩。等到装备分配完毕时,她荡进了车中对面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一个字也没说。老大和军师间的敌意会害死组员。当机器缓缓驶上坡道,进入外闸时,泽赫拉在私人频道里说: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科塔男孩。但我会和你在一起。
电池充满了。探测车核查了二十种不同香味的清洁剂。他的组员穿好了沙装和靴子,背包也满了。瓦格纳制定了一个出发计划。当座位降下,安全杆升起时,泽赫拉碰了碰他的胳膊。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去和她道个别吧。”
瓦格纳不需要他那廉价又差劲的小亲随告诉他阿娜利斯正在小舱里。在步道的尽头,他就已经听到了西塔琴嗡嗡的共振和翻涌的低鸣声。她在即兴表演,他暗面的自我沿着音符奔跑,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和序列。他不会鉴赏音乐,从来都不会,但他了解并且恐惧着它迷惑和引领思维的力量,以及它对时间和韵律的掌控。卢卡斯曾经迷失于波萨诺瓦的精致复杂中,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有一个和弦。瓦格纳在他兄长对音乐的狂喜中看到了与帮派爱格塔相似的东西,但这种喜悦更单一,更孤绝,是一种私人感受。
音乐在半拍上停止了。她的亲随告诉了她,他在她门口。
她仔细地把西塔琴放进它的盒子里,这优先于其他一切事务,他喜欢她的这种做法。
“你很适合这件沙装,杰克鲁。”
“比我来这里时好。”
“好多了。”
当他们从彼此的怀抱中分开时,她把一包东西塞进了他戴着手套的手里。
“我打印了你的药。”
瓦格纳想把泡沫袋塞进某个沙装口袋里,但阿娜利斯阻止了他。
“我能看出来,小灰狼。现在就吃一些。”
它们的效果如此强烈,如此精准,瓦格纳几乎晕眩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焦虑状态是因为抵抗疲劳以及过度专注于要在子午城找到罗布森。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犯过这种错误了。到了月面上,这状态会杀死他和泽赫拉。
“谢谢。不,这个,这个词不适当。”
“要回来。等一切结束后——不管发生的是什么。”
“我尽力。”
向下走进车坞时,他再次听到了西塔琴闪亮的音色。离开之前,他还剩三分钟。
“我需要那段代码。”他对泽赫拉说,她正和他背对着背,坐在军师位上。
“什么代码?”
前二十公里,泽赫拉都沉浸在她的音乐里,瓦格纳很高兴能独自体会身体的感觉,它正渐渐回复至药物摄入完备的状态。这是一段经受着体内战争的里程。现实世界放大又缩小;注意力掠向某个物体,又转向另一个有趣的东西。他又看见了阿娜利斯残缺的耳朵,它不是意外,意外不会有这么整齐的边缘。她为她的背叛付出了代价。握刀的手很仁慈。麦肯齐家对背叛惯常索取的是一根手指,那将使西塔琴明亮的欢欣永久地静默。
泽赫拉和他说了多久的话?
“抱歉。”
“我刚刚说,我很乐意你问我。”
在玻璃上沿着赤道一号线向子午城行驶是很容易的。探测车的雷达杆竖起来了,瓦格的头盔显示,在他和斯伯奇莱克的避难处之间没有敌人。和希帕提娅间的通信状态良好,太阳公司的工程师正使用碎片和补丁复原网络。轨道网也在运行了——至少有一条线路,一列车:从圣俄勒加到子午城。战争结束了,战争输了,战争赢了,战争在继续,战争变成了不同的东西——瓦格纳和泽赫拉在各种不确定性和谣言中飞驰。他想,你可以身处于一场战争中,却一点也不了解它。他的注意力再度转移了,他不得不再次道歉。
“问你什么?”
“你去子午城是为了罗布森。你有没有想过问问我为什么想和你一起去?”
瓦格纳之前认为泽赫拉与他同行是出于个人的忠诚,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发现他完全不了解他的军师。
“不,我没想过。这不对。”
“那里有我的家人。”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想过。
“我母亲,”泽赫拉说,“她老了,她独自一人,而月球正在她周围坍塌。”
“噢。”瓦格纳·科塔说。
“嗯。”泽赫拉·阿斯兰说。
他们沿着纯净又完美的玻璃向前开去。

 
瓦格纳打开节流阀,全速向前驶去。太阳能环区是他的领域:光滑、安全、理性,而且相当相当相当无聊。
无聊是好的。无聊说明没有惊吓也没有奇袭。无聊让你能回到你爱的人身边。
无聊是谈天的背景。在一百五十公里中,瓦格纳对他军师的了解比十次工作合约积累的还多。泽赫拉还有一个中间名:阿尔泰。阿斯兰是她的生物学名称,以及合约名。阿尔泰是她的家族名,她真正的家族。诺迈辛巴是她真正的母亲,一位来自约翰内斯堡的月芽。阿尔泰是一个养育谱系,没有哪个阿尔泰是天生的阿尔泰,所有的成员都是经过领养、收养或结伴进入这个谱系的。诺迈辛巴在泽赫拉三个月大时收养了她,她有三个兄弟姐妹和两位母亲。在近一年里,诺迈辛巴正因为矽肺病而渐渐走向死亡,她的肺在变硬,变成月球的石头。泽赫拉正在走程序从远地领养一个小男孩:亚当·卡尔·耶斯佩松。这事简直要把她吓出屎来,但阿尔泰们是很坚强的。泽赫拉必须在诺迈辛巴的呼吸完全变成石头之前完成这个程序,把谱系中最后一个小尾巴带给她看。
整片警报信息掠过了瓦格纳的显示屏。他猛踩住了刹车。泽赫拉立刻进入了状态。此刻他们从希帕提娅西行了一小时。他将异常数据传到她的面板上。两人一起爬上车顶,抓着通信天线,用眼睛搜索着惊吓和奇袭。在光滑的黑色月平线上,有一处凹陷。
“有什么砸下来了。”瓦格纳说。
“砸得够呛。”泽赫拉表示赞同。
他们慢慢朝着冲击处驶去,不过雷达并没有什么显示。到了三公里时,瓦格纳开着车缓缓穿过一片黑玻璃泪珠的残骸。泪珠散落在他的车轮和黑色的太阳能组件之间。最后的十几米是一圈玻璃碎片组成的低矮山脊。瓦格纳觉得自己在玻璃间看到了机械碎片。机械和其他碎片。探测车到了山脊顶,俯瞰着月球上这个最新的陨石坑。瓦格纳和泽赫拉走下几米,来到坑边。沙装面板呈现了尺寸:直径两百米,深二十米。弗拉马里翁的最新卫星地图上并没有它的存在。
“我正在从这里获得一个巨大的热成像,”泽赫拉说,“地震数据说,这地方还在像一口寺钟一样鸣响。”
“它一定是某种对VTO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让他们冒险在离赤道一线这么近的地方进行打击,”瓦格纳说,“有机会吗?”
“没有任何机会。”泽赫拉说。
“麦肯齐?阿萨莫阿?”瓦格纳问。
“有合约有债务的人。”
他们死了,他们的元素和硅熔化在一起,此刻仍在红外散热的过程中。但最冒犯瓦格纳的,最让他觉得屈辱的,是这纯粹又完美的玻璃上的洞。
他们在向西五十公里处遇上了第一台翻倒的分类机。月球上到处都是垃圾,废弃和损坏的设备总是被就地遗弃。丰富海和危海的采氦场上、风暴洋上月壤被剥去两百米深的矿坑里,散落着萃取器和烧结器、太阳能设备和分类机。金属无处不在,金属一钱不值。生命元素才是珍贵的。发现一台被丢弃的分类机并不让人意外,意外的是发现一台损毁得如此彻底的分类机。它看起来像是从轨道上被丢下来的一样。它侧翻着,面板都烤得凹进去了,内部结构在它的尸体边碎了一地,悬架断了,轮子翻在诡异的角度上。推土的刀叶断成了两截。
在之后的五公里路程中,瓦格纳和泽赫拉又经过了两台分类机:死了、碎了,一台翻倒了,另一台的推土刀叶深深扎进了第一台分类机的侧翼。
“有我们可以打捞的东西吗?”瓦格纳问。
“有。但我不会靠近它们。”泽赫拉说。
“有很多车辙。”瓦格纳说。
“全都指向子午城。”泽赫拉说。
越过月平线时,他们驶进了一个屠杀现场,一处遇难地,一个分类机的墓地。金属的庞然大物倾覆着、倒立着、彼此插入,就好像这些巨兽般的机器在交合一样。三十五台分类机。瓦格纳想象着某种重金属神灵神圣的审判。死去的机器极具雕塑意味,场景凄凉。
“它们没有全死。”泽赫拉警告道。一台将刀叶深深插入对手引擎的分类机用力把自己往上拔了出来。它的轮子在玻璃上飞转。
前方是一堆纠缠破碎到极致、让瓦格纳无法辨认它曾是一台工作机器的垃圾。而这台分类机就从那垃圾后面翻了过来,停在了幸运八球的前方,放低了它的刀叶。
“泽赫拉。”瓦格纳大喊道。她早已打开了引擎,竭尽所能地飞速倒车。玻璃阻挠着这台垂死的分类机,但相同的玻璃也在背叛幸运八球组。轮胎旋转着,探测车在向一边侧滑。依然活着的分类机冲了过来。
泽赫拉猛地旋过车身,它在光滑的玻璃上跳起了圆舞曲。刀叶在不足一米的地方擦了过去。探测车向后铲刹,泽赫拉奋力控制着它。幸运八球侧撞在了一台死去的分类机上,一次颠簸震颤的撞击。
“它又绕过来了。”瓦格纳叫道。
“我知道!”泽赫拉咆哮着,“我他妈的知道!”
分类机追着它,攻击,然后死去。瓦格纳看到它钢铁骨架上的警示灯灭了。电源耗尽。但冲势依然:一个不受控的、无思想的、停不下来的巨物。它朝着幸运八球组冲了过来。泽赫拉驾驶着车子穿梭在刀叶和残骸之间的缝隙里。接着他们冲出了机械墓场,驶进了干净又完美的玻璃场中。
“孙家一定是反黑了其中的一些,”瓦格纳说,“分类机内战,那一定壮观得要命。”
“你尽管去买内场票吧,”泽赫拉说,“不过告诉你,那些孙家人可能救了子午城。”
“我这右边颠簸得厉害。”瓦格纳说。
“右后方坏了一个轮胎和引擎,”泽赫拉说,“我们一定是在撞上残骸时弄坏了它。”
“会有影响吗?”
“不会。除非我们撞上更多的残骸。总之我会切断连接,随它自由滚动吧。”
离开战场之后,驶向子午城的路程干净、迅捷又平静。瓦格纳用他廉价又差劲的制式小亲随联系上了子午城的控制台。
“这里是太阳公司幸运八球玻璃组,幸运八球,标记TTC1128,请求立即进入猎户座方区主闸。”
“幸运八球,原地等待。”
“子午城,我们遭到损坏,缺少空气与水供给。”
这个谎撒得好,老大。 泽赫拉在私人频道里说。
只是把事实夸大了一点。 瓦格纳说。但他很生气。一千公里,经受了屠杀、围攻、战争,遭遇了袭击和撤退、胜利和逃亡、死亡和恐惧,可是他不得不等着子午城的交通管控。你们正在阻止我找到我的帮派,我的爱人们,和我的男孩。
“准备进入。”他对泽赫拉下令。她在信号灯之间把车开到了坡道边缘,面向巨大的灰色闸门。
“幸运八球玻璃组,离开坡道区域。”子午城控制台下令道。
“请求紧急进入。重复,我们的氧气供给不足。”
“你的紧急进入请求受到拒绝,幸运八球。离开坡道区域。”
“老大。”泽赫拉说道,同一瞬间,瓦格纳感觉到了上方朝他降下的阴影。他抬起头,看到了一艘VTO月球飞船船腹的灯光,它正在幸运八球上方五十米处盘旋。在它周围,还有七艘飞船保持着队列,在推进器的火光中盘旋。“我在移开。”
探测车急促地避开,月球飞船降到了坡道上。瓦格纳注意到了一个人员舱。舱口打开,楼梯展开。穿着壳体工装的身影走下楼梯,向闸门走去。月球飞船升空了,另一艘俯冲下来,着陆,让全副武装的人员登陆。每艘飞船轮流如此。
“这是一整个舰队。”泽赫拉说。
“有七百人。”瓦格纳说。闸门打开了,穿着硬壳工装的身影走进了黑暗中。门又落下了。
“幸运八球玻璃组,进入坡道。”子午城控制台说。
“发生了什么事?”泽赫拉问。
“我想,就当我们在外面的时候,我们输了这场战争。”瓦格纳说。

 
先是无人机。一大群无人机,像《圣经》里的瘟疫一般,如一团嘶嘶作响的黑云,从子午城的中心轰然升起。最初,玛丽娜以为那是烟,这是月球居住者极度恐惧的东西:烟——火!接着她看到云团分成了更小的细流,每一股都指向不同的楼层。她僵住了,她刚刚从返地课程中解散的同学们僵住了,整个子午城都僵住了。
这些是什么东西?
细流形成了更小朵的云,每一朵都追上了方区的某一层。云朵吞没了玛丽娜和她的同学们。她发现自己正和一只细小的、昆虫大小的无人机眼对眼望着。它用隐形的翅膀飞旋着,她右眼中感觉到了一束激光带来的刺痛。她的亲随被审问了。然后它尖啸着离开了,和所有那一大群一起,翻涌着卷上了二十七层。
你还好吗? 返地者们互相询问,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无人机云滑进了方区中心,旋转着,就好像要组成一层新的大道。
返地者们近来又困惑又紧张。他们将全部返回地球——这个信念被费解的新闻打碎了,这些新闻突兀地插入到了他们的新闻数据和加普夏普频道中。恶棍分类机,杀戳机器虫,被围困的特维城,食物短缺食物没有短缺,食物定量配给食物不会定量配给。关于食品的暴乱,关于食品的抗议。在前去集合的路上,玛丽娜在LDC旧会堂下方绕过了一场彬彬有礼的小型抗议。他们在抗议某种没有发生的东西,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列车关闭了,巴尔特拉关闭了,月环关闭了。月球被封锁在了宇宙里。某些之前来的学员被困住了,因自己的生理签证过期而恐慌着。一两天不会有什么影响,协调员比达这么说。如果一两天变成一两周呢,变成一两个月呢?还有积压量怎么办?月环只有这么多舱室,而循环飞行器的轨道是固定的。
骨骼时钟一直在嘀嗒作响。
在无人机之后,机器虫来了。在消息传遍网络之前,玛丽娜就看到那起伏的群体冲下东二十六层向她席卷而来。市民们试图离开街道,冲进店铺和酒吧,狂奔向家中,寻找着任何裂缝或可遮蔽的豁口,爬上楼梯或登上电梯远离传言之地。它们进城了。它们在街道上。在室内你就会没事。到屋里去,它们在砍杀街道上的任何人。 孩子们都被拉着奔跑、抱在怀里,狂乱的父母们试图联系上家里的青少年,公寓关闭了临街的门,拉下了窗。
奥列利娅说:我要回去 。
我能从这里回家, 玛丽娜说。家在逆着人流的方向。她快步走下二十五层街道的斜坡,却直接撞上了楼梯底部的机器虫。它正沿着二十四层右侧,以一种缓慢又复杂的小步舞移动。它像是一个锯齿三角架,腿上有折叠的刀锋,臂上有弹簧小刀。它的每一部分都是开刃的,是锋利的,每一部分都可以变形成刀片。它的许多眼睛都在留意,它的头猛地转过来打量她。
它带来的冲击过于惊心动魄,以至于身体唯一的反应就是麻木。没有恐惧,尽管恐惧才是对的:这是对离奇事物的震惊。面前的这个东西如此异形,如此难看,如此迥异于玛丽娜曾见过的任何事物,她甚至无法理解她看到的是什么。对奇异事物的震惊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它的每一部分都冒犯着人类的审美。她无法移动,无法思考,无法行动。而它却移动了,思考了,行动了。玛丽娜在那些将她从头扫描到脚的眼睛里看到了智慧和意图,接着它的注意力突然转开了。它用那三条咔嗒咔嗒响的匕首小脚舞动着走开了。现在恐惧来了。玛丽娜坐在第二十四层大街斜坡最底下的台阶上发抖。死神看了看她,走开了。新的传闻在网络上传扬:没事,它们不会碰你。
那它们造出来是干什么用的? 玛丽娜想。
最后一波浪潮是工装。
和猎户座方区中心的大多数居民一样,阿列尔和阿蓓纳要么在阳台上,要么在街道栏杆处。玛丽娜找到了她们。一支工装队伍从列车站走了上来。他们穿着壳体工装,盔甲上装饰着重金属图案:燃烧的头骨、尖牙、恶魔、大胸女人、大鸡鸡男人、恶魔与天使与锁链。是沃龙佐夫。另一支队伍从外闸朝加加林大街推进。他们穿着黑色的防暴装甲,携带着小而黑的射弹武器。他们成排成列,步伐整齐。在震惊到静默的猎户区方区里,他们的靴子声又响又吓人。
“他们在行军。”玛丽娜说。
“他们是地球人。”阿列尔说。
“那是枪吗?”阿蓓纳问。
“如果他们试图用那些东西射击,他们免不了要大吃一惊。”玛丽娜说。
“我最关注的并不是后坐力,真是抱歉。”阿列尔说。
第三支队伍从办公室和打印店里出现,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器,也没经过操练,只是些穿着日常服装和橙色背心的人——月民。他们聚集成了三群,向上、向外走入了猎户座方区的每一条大道和小街。玛丽娜命令赫蒂放大背心的图案:每件背心上都有一个徽标——一只叼着小枝的鸟占满了整个月球。玛丽娜没见过这个象征符。它的上方是“月球托管局”的字样。
“和平、生产、繁荣,”玛丽娜念着世界和鸟图案下方的箴言,“我们被中级管理层入侵了。”

 
两盒番石榴汁和一块肉馅卷饼,它们在罗布森·科塔的腰包里晃荡着,他正在穿过五十层以上,向西心大星电力管道攀爬。他在十层以下甩掉了机器人,它们的电池容量有限,而且无法攀爬。它们能做的就是尽力从楼梯和街道上追踪他,并给他标记了一份传票。在上城高街之上,传票还有用吗,祝你们好运。危险来自它们吸引的人类的注意力,而且现在到处都是这些小机器,看守着每一点面包屑和纸杯子。
罗布森从每一个方区的招牌店里偷东西——子午城总有一处是在夜晚——除了第十一门。在自己认可的招牌店里偷东西,就好像在自己家门口拉屎。
两盒番石榴汁和一块肉馅卷饼——罗非鱼,他讨厌罗非鱼——这就是对一次大胆的西心大星导管夜间速降的可怜奖赏。罗布森花了好几天时间在高电压电缆和继电器之间找到了一条安全路径,用荧光胶带把它标记了出来,胶带是他在一个繁忙的茶摊上从一位下班的集尘者背包里偷出来的。他向上攀升,身后跟着一长溜闪亮的箭头和符号。箭头:向箭头方向跳远。大于号:翻墙。小于号:精确地跳跃到一个狭窄的位置上。等号:猫跳。垂直等号:蹬壁上墙。十字:坐推冲跳或摆跳,选择取决于障碍物的长轴方向。右下斜线:钻栏杆。左下斜线:反钻栏杆。X:别碰此处。星号:致命危险。
罗布森在穿过七十层时喝了第一盒果汁。他把空盒子塞进小偷包里。垃圾会掉下去,垃圾会卷入机器,垃圾会变成一个背叛者,等在一次远跳的尽头。他要把卷饼留到窝里吃。罗布森在高地上四处搜索了几天,总算找到了一个温暖且有遮挡的睡觉的地方。它既不潮湿也没有冷凝水,但可以直达水源,它很安全,不会让他在睡梦中翻个身就摔死自己。他用偷来的填充物铺好了它,然后降到下方的酒吧里,去偷那些喝酒的月面工人的隔热毯。
每个魔术师都是一个贼。时间、注意力、信念。隔热毯。
罗布森钻进由防撞泡沫和气泡膜堆成的窝里,吃他的肉馅卷饼。他要把最后一盒果汁留到稍后喝。他已经学会了合理地分配饮食。它将会是一个可以期盼的东西。对于流亡者来说,无聊是黑暗中的敌人。手淫则是戴着不同面具的另一个敌人,戴着朋友的面具。
罗布森很愿意相信,这高处的窝是他位于世界上方的哲学式鹰巢。高于任何其他人类,他可以俯瞰且沉思。如果食物被看守起来,那它的价值必然超越了日常。在执行偷盗任务时,他听到茶摊里的谈话。列车禁行了,巴尔特拉也一样。沃龙佐夫管控了它们:他们为什么关闭它们?特维城被埋在了月壤下。这缩短了作物的生长季,它们在变少,可能还会歉收。阿萨莫阿也许很诡异——他见过的每个阿萨莫阿都很诡异——但他们绝不会在自己的首都干这种事。但如果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再次收成,那就解释了机器人为什么会守卫每一份肉馅卷饼和盒饭。
接着是所有故事里最吸引人的部分,它让他在某处逗留得过久,让他的手指在一个他想偷的物件上移动得过慢。月海上有些东西,在那些高地里。整队整队的人失踪了——杀人的东西,有刀组成的手指和剑组成的脚。杀戮机器虫。谁会制造这样的东西?孙家能制造,但制造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人制造出这种只能恐吓,只能胁迫,只能威吓和控制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人,罗布森这样想。他蜷在自己的窝里,一个热交换器的嗡嗡声温暖着他,偷来的毯子裹着他。没有任何通知或声明,没有任何人确切地知道这样一件事,但罗布森推断,月球被入侵了。被地球,被高天上蓝色的地球。但他们不能自己完成这件事,他们需要有人运输他们的机器和人员。有这种能力的只有沃龙佐夫。沃龙佐夫和地球结成了同盟,要控制月球。
“哇啊。”罗布森·科塔说。
接着他听到了一个咔嗒声。一个轻敲声,咔嗒咔嗒的轻敲声。一只腿,如手术工具般简洁又精密的腿,出现在热交换器的拐角处。钢铁的蹄脚在步道上发出了咔嗒声。罗布森僵住了。一只如利刃攒成的花朵般的手臂越过罗布森窝巢的拐角,然后是头。罗布森觉得那是头。它有六个眼睛,与身体铰接的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但他确定那是个头,因为它正从一边到另一边转动着研究他。
咔嗒。另一步,另一只腿。另一只臂。
他慢慢地撑着往后挪。
现在机器虫对他有兴趣了。咔嗒咔嗒咔嗒。它跟着他走。罗布森站起来了,机器虫冲了过来。天哪它太快了。咔嗒咔嗒啪。
机器虫顿住了,往下望去。它的一条精致的蹄脚陷在了罗布森窝中随处可见的网眼里。它的头摇来摇去,研究着被扯住的蹄脚。只要一秒它就能弄清楚要怎么做,而这一秒就是罗布森需要的一切。唯有一个以手上戏法为职业的人才有这样的速度和技巧。唯有一个跑酷者、一个从南后城顶部跌落至底部的城市跑者拥有这样的胆量。
罗布森抢过他的隔热毯,将它在机器虫身下甩出一个环状。当它转身时,他掠过它身侧,从刀臂下钻了过去。他将隔热毯末端甩过栏杆,往上扯。机器虫失去了平衡,踉跄着。罗布森猛地俯低身体,将肩膀插入它的腿和身体相会之处,向上挺起。杠杆原理完成了剩下的工作。机器虫在拔出蹄脚的同时翻倒了下去,挥舞着它的腿和臂,展开了一片残暴的刀影。它的重量和速度带着它翻过了低矮的栏杆。它掉了下去,刀锋在空气中厉响着,撞上了五层以下的一条步道,粉碎了。垃圾雨点般洒落向下方遥远的捷列什科瓦大街。
罗布森猛地倒回他安全的窝里。毯子裹着他,热交换器暖到了血液里,但罗布森在颤抖。他无法相信自己干了什么,他怎么敢这么干。那只机器虫会伤害他吗?它也许会就此离开,但他不能冒这个险。他做了他必须做的事。他从它手中逃脱了。他也有可能逃脱不了。他不能去想那个可能性。现在他在发抖。他觉得恶心。肉馅卷饼一定是坏了。罗非鱼:有毒的材料。液体,他需要液体。他在哭。他不应该哭的。罗布森裹紧了毯子,吸着那盒番石榴汁。

 
露娜在床边放置了更多的小灯。当她一圈圈向内填充光线时,四个方向的守护之光变成一个防卫光圈。一圈又一圈的光围着医疗床。她有了一个新主意,要从大圈向外辐射摇摆的线条,像是太阳光之类的东西。露娜喜欢对称,所以她一开始就要设置六道摆动的太阳光线,每一条间隔六十度。她没有足够的光来完成自己的图案,沮丧地发出了嘘声。她必须搜索更多的光了,姐妹会里有足够多的生物灯。
现在是时候给它们浇水了。露娜蹲下身来,拿着她的小水壶,在生物灯的光圈里挪着步子。一滴,又一滴。绿光更亮了。
有声音,是圣·奥当蕾德嬷嬷进了屋子。她以为她像一个神灵般安静又神秘,但对露娜来说,她沉重的步伐、沉重的呼吸,还有她不自觉发出的咕哝声就像一台隧道挖掘机一样吵。
“露娜,我们真的必须进去照料他。”圣·奥当蕾德·阿伯塞德·阿德科拉尔嬷嬷说。她是一个肥胖的约鲁巴老太太,穿着当今领主姐妹会的白色衣服。她的串珠、护身符和圣像发出了咔嗒声和咯咯声。她有一点臭。
“你可以跨过去。”露娜挑衅地说。梅德圣拎起长袍的边缘,走进了守护光圈内。她没有弄乱一盏灯。她赤着脚。露娜以前从未见过修女嬷嬷的脚。
“我们联系了你母亲。”圣·奥当蕾德嬷嬷说。
“妈咪!”露娜喊着,站了起来,撞翻了她的水壶。姐妹会并不赞成在她们的会堂里出现亲随,但她还是召唤了它:“露娜,接通我妈咪!”
“哦,没这么快没这么快,”修女嬷嬷说,“网络还是时断时续。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频道。你母亲知道你们在若昂德丢斯这里,知道你很好,她传达了她的爱,说她会尽可能快地来带你回家。”
露娜张着小嘴,在兴奋中泄了气。亲随露娜淡化成像素消失了。
“卢卡西尼奥怎么样?”她问。
“需要时间,”圣·奥当蕾德嬷嬷说,“他伤得非常重。一个病得厉害的年轻人。”
她朝床上的身体俯下身去。无数的管子在他身上进出。管子连在他的手腕、胳膊和身侧。他的咽喉处连着一根大管子。露娜只有在需要确认他还在呼吸时,才朝它瞥一眼。一条细细的小管子从他的尿道口里伸出来,它让她扭捏不安。还有电线和针头,袋子和传感臂。他赤裸着,没盖东西,像一个天主教圣徒般手掌向上。他沉睡在比睡梦更深之处。医疗诱导型昏迷 。姐妹们说。他不动,他不做梦,他也不醒。他在遥远的地方,穿行在死亡混沌的边陲。
如果姐妹会没有这么好的医疗设备,如果城市探索者不是这么好奇,如果她晚了三十秒打开闸门进入博阿维斯塔避难所。
如果如果如果的如果。
奥当蕾德嬷嬷的味道也许并不是她的味道,露娜对此仍然不确定。沙装的臭味会像文身一样渗透进皮肤里。
为了避免褥疮,床会时而膨胀时而放气,卢卡西尼奥身体的不同部分就会随之轻柔地起降。他在呼吸,但那是机器的作用。须茬从他的脸上、腹部和腹股沟上长出来。他的肚脐到阴囊有一道细微的暗色毛发。
“你们会给他剃毛吗?”露娜问。他又迷人又可怕。
“我们会尽最大的能力照顾他。”奥当蕾德嬷嬷说。
“你觉得妈咪会来这里,我们可以全都在这里和你待在一起吗?”
“你妈咪是个非常重要非常忙碌的女人,亲爱的。她有很多事要做。”
“我希望他醒过来。”
“我们都希望他醒过来。”
姐妹们说过,卢卡西尼奥可能要过几天才能醒,或者也可能是几周。也可能是几年。埃利斯玛德琳的波卡力欧故事里讲过这种事。可爱的王子被诅咒要在一个秘密的深洞里永远沉睡。通常一个吻就能唤醒他们。她每天都在嬷嬷们全离开时试着这么做,有一天它会成功的。
圣·奥当蕾德嬷嬷无声地移动嘴唇,读着环绕卢卡西尼奥头部的显示屏。有时会有一个词漏出来,露娜意识到那不是数字,而是祈祷。
“哦!我差点忘了。”圣·奥当蕾德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在她白色的长袍里翻找,露娜很确定自己此刻不应该看着她。她变出了一个木盒子,一个又大又扁的木盒子,雕刻着花朵的图案,它们极尽精美,精美到甚至有些勉强露娜的视力。
“它是什么?”露娜对礼物的猜测总是毫无局限。
“打开它。”
盒子里铺着丝滑闪亮的织物。露娜喜欢它在她手指下的触感。姐妹会没有一台很好的打印机,但它足以打印出可爱的连衣裙。再见! 她之前一边对那讨厌的讨厌的讨厌的工装内衬喊着,一边把它塞进了解印机。她永远都不想再穿任何紧身的东西了。
接着她注意到了刀子。两把,像双胞胎一样紧挨着彼此。暗沉、坚硬、闪着微光。刀锋如此锐利,以至于能切断盯着它们的视线。露娜用指尖碰着刀叶,它和它垫着的内衬一样光滑润泽。
“它们是用月钢制造的,”奥当蕾德嬷嬷说,“用郎格尔努斯环形山下方深处挖出来的、十亿岁的陨铁锻造的。”
“它们的感觉又美又吓人。”露娜说。
“这是科塔家的战刀。他们属于你的叔叔卡里尼奥斯。他用它们在克拉维斯法院里杀了哈德利·麦肯齐。当若昂德丢斯陷落时,丹尼·麦肯齐又用它们杀了卡里尼奥斯。它们辗转到了我们的保管之下。在这个特别的地方保管它们,这让我们觉得不安——刀上染了太多的血——但鉴于对您祖母的爱与尊敬,我们一直保护着它们。一直要到一个勇敢无畏、既不贪婪也不怯懦、能够英勇地为家族而战并守护它的科塔来到这里。一个值得拥有这些刀的科塔。”
“卢卡西尼奥应该拥有它们。”露娜宣布。
“不,我亲爱的,”圣·奥当蕾德嬷嬷说,“这是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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