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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蝎宫2105

两辆探测车无声又轻捷地飞驰,向西越过静海南缘。在他们前面,在月平线那头,是希帕提娅。在他们后面,是二十只猎杀他们的机器虫。
希帕提娅是希望,是避难所。他们也许能凭着能源的残渣抵达那里。那里也许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付这二十只杀戮虫。在他们此刻的位置到希帕提娅之间也许会有什么能救他们。
或者,哪怕再节省地使用,他们的电池也会耗尽。然后虫子会猛扑上来,把他们尽数消灭。每过十分钟,瓦格纳就升起雷达杆,看看月平线那边。它们一直在那里,一直在接近,没有甩脱它们的希望:两辆探测车留下抹消不去的新鲜车辙,像箭头一样直指希帕提娅。
太多的希望和可能,太多的结局是被一把刀子戳穿,但瓦格纳的恐惧和担心只绕着罗布森打转。死亡不足挂齿,但没有说出口的遗憾可能会是他最后的情绪,这情绪几乎让他恐惧到麻痹。整个四分之一半球的通信都中断了,天空一片寂静。他无法接通长途电话。月球颠倒了,一切参数都溢出了,而瓦格纳能想到的只有那个被他留在子午城的十三岁孩子。他想象着罗布森在等待,一无所知地等待,他会询问阿迈勒,但一无所获,询问越来越多的人,但没人知道。
瓦格纳的耳塞往他的内耳中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噪声,面板亮成了一片白光:他被光线耀花了眼。他感觉到幸运八球组的车子在身下慢慢停住了。通信断了。他试图呼叫索布拉。什么反应也没有。视野慢慢地恢复,出现了渐渐变大的黑色和荧光黄的斑点。他在耳鸣。瓦格纳试图把他眼睛中央一块顽固不动的斑点眨掉,但做不到。他的视镜全无反应。
这不可能。
他试图弹出驾驶面板。什么反应也没有。他的沙装、生命系统、温度和生命参数,他的组员,都没有数据。瓦格纳试图命令幸运八球组移动或报告,当这些命令失败时,他试图让车子打开安全杆,让他下到地面。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被解除了所有的控制权。瓦格纳扫视他的组员。没有名字,没有标签,没有亲随。
一定有手动的解除钮。月面上使用的每一台设备都安装着多重解除装置。瓦格纳试图回忆关于太阳XBT探测车的训练课程,但此时一只手伸过来,拍下了一处开关。安全杆升起了,座位非常粗暴地掉到了月面上。泽赫拉把她的头盔贴到了瓦格纳的头盔上。
“我们卡在尘埃里了。”泽赫拉的声音是一种遥远又模糊的喊叫,隔着空气和绝缘头盔闷响。
“那些东西还在我们后面,”瓦格纳吼道,“发生了什么?”
“电磁脉冲,”泽赫拉喊道,“唯一能让一切都同时停止的东西。”
尘土从东面月平线上升起,片刻后,一支有AKA几何设计的探测车队开到了跟前。黑星们跳下了地面。他们的背后绑着黑色的长东西。瓦格纳认出了那是什么,那种违和感几乎让黑星们显得滑稽。弓,老玛德琳的地球故事及其英雄所有的东西。弓和箭。领头的探测车升起一支超视距雷达杆,与此同时,十几个弓箭手展开一台视野计,解弓,搭箭。那些弓也许是复杂又残忍的装置,上面全都是滑轮和稳定器,但它们是原始的地球武器。箭都均衡且加重过,还装配着一个小小的圆柱形负载器。瓦格纳的暗面理解力穿透了这种违和感。弓箭的弹道学和巴尔特拉的一样精确。还有:太阳风的影响对小型抛射物的影响更小;弓箭容易打印,发射系统就是单纯的人类肌肉;AI的瞄准是精确的,在月球重力下,AKA弓箭手的射程能越过月平线。对于电磁脉冲导弹来说,这是个明智的发射系统。
聪明。
弓箭队队长的沙装颜色流动出了字句:
回到
沙装空白了,又组出了新的字句:
探测车
里去。
AKA的那些非护卫队队员已经在把失灵的探测车钩在了他们的车上。瓦格纳再次手忙脚乱地寻找手动重置钮。泽赫拉替他按下了它。他一边想象她在面板后咧嘴笑着,一边爬上座位,扣上底盘安全带。安全杆落下了。
它们没有
全死
沙装说。
这是个弱点。 瓦格纳想着。AKA弓箭手们奔向了他们的车辆。电磁脉冲在一定范围内很有效,但在其涵盖范围内,即他和他的AKA同伴所在位置处,猎手和目标一样脆弱。
轮胎旋转了起来。当牵引缆绳收紧又松弛,让幸运八球组的车上下颠簸时,瓦格纳就在他的防具里上下弹动。他被隔绝在他的沙装里,隔绝于他的世界、他的组员、他的亲随、他的狼帮、他的爱人、他的男孩之外。瓦格纳·科塔抬眼望着新月般的地球,让它清浅的光线照透他的面板。没有任何宣告或计划,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就这样在一场疑云重重的战争中成了战士。

 
一个吻。
“你不和我们一起来吗?”露娜·科塔问。埃利斯玛德琳无视自己老腿上肌肉的绞痛,蹲下身看着露娜的眼睛。
“火车上的位置不够,宝贝儿。”
“我想要你来。”
波卡力欧再度震动起来。在那上方,机器正把成吨成吨成吨的月壤堆在特维城的窗户上,埋葬它,窒息它。在一个小时里,电力已经明灭了三次。
“卢卡西尼奥会照看你的。”
“我会的,露娜,我会把你带到那里。”
露西卡·阿萨莫阿利用了金凳子的所有影响力,为露娜和卢卡斯争取到了这辆列车上的位置。埃利斯玛德琳知道,为了找到这两个座位,她把另外两名难民推到了后一辆列车上。但这事她永远不会告诉露娜,甚至不会告诉卢卡西尼奥。
“我害怕,埃利斯。”
“我也害怕,亲爱的。”
“会发生什么事?”露娜问。
“我不知道,亲爱的,但你在子午城会安全的。”
“你会没事吗?”
“我们该走了。”卢卡西尼奥说。为了这句话,埃利斯可以永远地亲吻他。她亲了他两次,为了爱,为了幸运。
“去吧,卢卡西尼奥。”
他是如此脆弱。关怀的边界横亘于此,边界另一头是一片冻土,由对奉献或爱无动于衷的事件和力量组成。
“照顾好你自己。”
当她关上波卡力欧的门时,特维城再度摇晃起来。电力闪烁着,恢复到了低光状态。
“卢卡西尼奥,”露娜说,“牵着我的手,好吗?”

 
光线熄灭了。特维城轰鸣起来。十二万五千个声音被困在了黑暗的地下。卢卡西尼奥抓起露娜,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而恐慌的父母和孩子们正在狭窄的隧道中推挤,试图找到车站,找到列车,那救命的列车。呼喊声没有停止。大大小小的身体撞到他身上。合理的选择是安静地站着,等应急灯光亮起来,这种时候人们为什么要移动?应急灯光会亮的,应急灯光只可能在备份电源全部耗尽时熄灭。这是弗拉维娅玛德琳教他的。如果备份电源耗尽了呢?他把露娜旋到靠墙处,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和溃散的人群之间。
“卢卡西尼奥,发生了什么?”
“电源又断了。”卢卡西尼奥说。他把露娜紧紧抱着,在躯体的碰撞和冲击中,尽力不把黑暗当作一个毁灭性的固体。如果电源耗尽了,那空气供给呢?他的肺收紧了,他拼命抵抗着突如其来的恐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他做了决定。
“快来……”他抓着露娜的手,把她挡在身后,逆着人流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走去。有人呼喊着走失的孩子的名字,孩子和父母呼唤着彼此。在这混乱的盲目的人流中,卢卡西尼奥挤出了一条道路。
“我们去哪里?”露娜问。她的手在他的手里显得这么小又这么轻,它可能很轻易就会滑出去。他攥紧了手,露娜疼得嚷了起来。
“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我们要去若昂德丢斯。”
“但是埃利斯玛德琳说,我们要搭上列车去找露西卡。”
“亲爱的,没人能搭上列车。没有列车能去任何地方。我们要搭乘巴尔特拉到若昂德丢斯。姐妹会会照看我们的。靳纪,使用红外光。”
我很抱歉卢卡西尼奥,网络目前无法接通。
比黑暗的特维城更深的黑暗。
“靳纪,”卢卡西尼奥悄声说,“我们必须去巴尔特拉车站。”
我可以凭我的内置地图和你的平均步距,根据最后一次定位进行导航, 靳纪说,会有误差 。
“帮我吧。”
向前112步,然后停下。
一只手拽了拽卢卡西尼奥,让他迈到一半的步子停了下来。
“我找不到露娜了。”
在黑暗、噪声和恐惧中,卢卡西尼奥无法理解身后一步远的稚嫩嗓音在说什么。露娜怎么会找不到露娜?接着卢卡西尼奥想起来了:露娜也是她的亲随的名字。阿德里安娜祖母常常噘起嘴来,对这种自负啧啧表示反对,而且她的孙女选了一只蓝色天蚕蛾来做亲随的外形——一只动物。
“网络断了,宝贝儿。待在我身边,别放开我的手。我会带我们到一个明亮又安全的地方去。”
112步,然后停下。卢卡西尼奥向黑暗中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隧道现在感觉更空旷了——碰撞减少了,嗓音更疏散了——但每一次卢卡西尼奥擦过另一个人的身体时,他都会停下来,静静地默念他上一次数的步数。在第五次停顿时,露娜插嘴了。
“我们为什么一直停下来?”
步数像狂欢节的蝴蝶一样溜走了。卢卡西尼奥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没对他的堂妹尖叫出他的沮丧。
“露娜,我在数步数,而且它真的很重要,所以你不要打断我。”但数字消失了。卢卡西尼奥的皮肤上窜过了恐惧的战栗。在黑暗中迷了路。
85,靳纪说。
“露娜,你想帮忙吗?”卢卡西尼奥问,他从露娜胳膊上肌肉的微小运动中感觉到,她点了点头,“我们要做这个游戏,和我一起数。86,87……”
卢卡西尼奥知道他已经到达了交叉口,因为空气吹到了他脸上。人声从新的道路上移了进来。他嗅到了泥土、水和腐叶的味道,这是特维城的体液。空气从黑暗的城市深处吹来,让人发颤。温度在下降。卢卡西尼奥不想花太久时间想这个。
向右转,90度。 靳纪建议道。
“现在别放手。”卢卡西尼奥说,露娜的手拽紧了他的手。但这依然有风险。靳纪可以轻松测量步数,但转弯是一种更微妙的动作。如果角度错误,他就会错失正确的道路。卢卡西尼奥转动右脚,把脚跟对着左脚脚背,两只脚感觉互相形成了直角。他转动左脚,让它与右脚平等。深呼吸。
“好了,靳纪。”
208步,走第二条走廊。
两条走廊。
“我们要靠到墙边去,”卢卡西尼奥说着,侧滑着脚步,直到他伸出的手指碰到了光滑的烧结墙面,“你感觉到了吗?伸出你的小胳膊。摸到了吗?”
一刻安静后,露娜说:“我把头敲在上面了,不过嗯哼。”
“和我一起数,1,2,3……”
在105步时,露娜猛地停下来喊道:“光!”
卢卡西尼奥的指尖像过了电一样刺痛,他几乎无法把它们按在光洁的墙面上。它们就像乳头一样敏感,一样发颤。他凝视着无尽的黑暗。
“你能看见什么,露娜?”
“看不见,”露娜说,“但我能闻到光。”
此刻卢卡西尼奥捕捉到了生物光青草味的一丝霉菌气息,他明白了。
“它们死了,露娜。”
“它们可能只是需要水。”
卢卡西尼奥感觉到露娜的手拉扯着,要从他的手中滑出去了。他便跟着它一起走进了没有数字的黑暗里。往左走12步,重新回到你的路线上。 靳纪命令道。卢卡西尼奥听到衣料的摩擦声,感觉到手中向下的拖力,知道露娜是蹲下去了,于是也在她身边蹲下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光子也没有。
“我能让它们亮起来,”露娜宣布道,“别看。”
卢卡西尼奥听到衣料的沙沙声,一股水流声,他还嗅到了尿液暖烘烘的味道。一点温暖的绿色光芒从复活的生物光上舒展开来。那光几乎无法照出形体,但是,当细菌从露娜的尿里得到养分时,光变亮了。一处叶玛亚的街边圣祠,一尊小小的3D打印圣像上环绕着一圈生物光,它们嵌在地板和墙上。现在这光已经足以让卢卡西尼奥看到靳纪所说的两个交叉点了,还有一具尸体靠在两者之间的墙上。他本来会被它绊倒,躺在地上,迷失在黑暗里。
“给。”露娜剥下一把生物光,把它们捧给卢卡西尼奥。它们又湿又暖地躺在他手里,他几乎要厌恶地把它们扔下去了。露娜不高兴地噘着嘴。“像这样。”她把小小的盘状生物光贴在额头、肩膀和手腕上。
“这是一件马利西尼衬衫。”卢卡西尼奥抗议道。
“今天设计,明天解印。”露娜毫不迟疑。
“谁教你的?”
“埃利斯玛德琳。”
他们拉着手绕过了尸体,接着走下了指定的走廊。隧道在头顶的噪声中震动,有沉重的东西在移动,就在上方的地面上。特维城那不可捉摸的风带来了一些声响,金属的碰撞、喊叫声,还有一种深沉的有节奏的隆隆声。向右转过一个弯,他们撞上了一群正在黑暗的走廊中乱转的人。露娜猛地旋过身。
“他们能看见我们的光!”她嘶声说。卢卡西尼奥转过身,藏起了他的光线。
“他们挡在我们和巴尔特拉之间。”
“回到第二十五层,上楼梯,那里有一条老隧道通向巴尔特拉,”露娜说,“你个子很大,但你应该能钻进去。”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所有的暗道。”露娜说。
如果有日光,在露娜的暗道里,卢卡西尼奥能毫不犹豫地绕过、穿过、爬过这些突出的机械和古老的原岩。但现在他自己的身体是唯一的光源,不知道隧道有多远,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意外等着他,不知道它会变得多大或多小。他被恐慌抓住了。被困在黑暗里的恐怖,他的生物光可能会渐渐变暗,闪烁着,熄灭掉:他会既看不到,也动不了。百万吨的岩石压在他头上,遥远的月心沉在他身下。
他感觉到烧结物压在他弓起的背上,抵在他的肩上,他僵住了。他被卡住了。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未来的后辈们会找到他,某种干掉的木乃伊,穿着一件马利西尼衬衫。他必须出去,他必须挣脱。但如果他慌手慌脚地猛力挣扎,他只会把自己卡得更紧。他必须转身,先这样挤过一边肩膀,然后另一边,然后是他的臀部,再是他的腿。
“快来。”露娜喊道。她的生物光在他前面舞动,柔和的绿色星辰。卢卡西尼奥沉下了左肩,衣料被挂住了,撕裂了。到了若昂德丢斯,他会给自己弄一件新衬衫。一件英雄的衬衫。再两步,他就穿过去了。20步,他从第二层街道的一处裂缝中钻了出来,他以前从未注意到这条缝隙。露娜和卢卡西尼奥手拉着手,大步跑下走廊,往巴尔特拉站跑去。巴尔特拉车站拥有单独的电力供应。而特维城,作为月球的食物供给者,配备了充足的巴尔特拉发射器。他们从闸门走出来,走上一个大得足以操作装载卡车的货运码头。
“靳纪。”卢卡西尼奥唤道。巴尔特拉舱室一圈圈一列列地悬在他面前,向上延伸了一百米,排满了整个发射筒仓区。
局域网可以工作。 靳纪说。
“若昂德丢斯巴尔特拉站。”卢卡西尼奥说。
靳纪滑下了一个人员舱,将它嵌进过渡舱里。现在它在询问目的地了。
我安排了一条路线, 靳纪说,巴尔特拉网络正被占用,所以它不能直达 。
“跳跃几次?”卢卡西尼奥问。
八次。 靳纪说,我要让你们绕过月球远地端 。
当舱室在面前打开时,露娜问:“发生了什么?”她看着装填了垫料的舱内,还有安全带、防撞网和氧气面罩,渐渐明白过来。
“我们得跳八次才能到若昂德丢斯,”卢卡西尼奥说,“不过没事的,只是时间会久一点,没别的。现在我们得走了,来吧。”
露娜有点畏缩,但卢卡西尼奥伸出一只手,她便抓住了它。他跨进了舱室。
“你的光还亮着。”露娜说。卢卡西尼奥把它们撕下来,粘垫在他的卡利西尼衬衫上留下了脏兮兮、黏糊糊的环状。他把这小小的发光圆盘放在了舱室地板上。它们很好很可靠,他几乎要崇拜它们。靳纪告诉他如何给露娜扣上安全带,之后他又把自己扣紧,感觉到记忆的泡沫软化着、感知着、重塑着他的身体。
“可以出发了,靳纪。”
前置发射序列, 亲随说,一旦我们发射升空,直至我们到达若昂德丢斯之前我都将处于离线状态 。
门关了。卢卡西尼奥感觉到压力锁封闭了。空调嗡嗡作响,舱室里亮起了柔和的金黄色,一种令人宽慰的、温暖的、和平的色调,但在卢卡西尼奥·科塔看来很病态。
“抓住我的手。”卢卡西尼奥说着,把手指从安全网里挣脱出来。露娜轻轻松松就滑脱了自己的手,把它放在他的手里。舱室突然倾斜了,掉了下去。
“哇!”卢卡西尼奥·科塔说。
舱室正在发射隧道中, 靳纪说。
“你受得了吗?”卢卡西尼奥大声喊道,现在舱室里充满了嗡嗡声和嘎吱声。
露娜点着头:“很好玩!”
一点也不好玩。当太空舱沿着磁力轨道飞驰向发射台时,卢卡西尼奥闭起眼,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在被送进发射舱时,两人的巴尔特拉舱摇晃颠簸着。
准备进入高加速, 舱室AI提醒道。
“就像骑马!”卢卡西尼奥睁眼说着瞎话,接着发射台抓住了舱室,将它猛地加速,他的每一滴血、胆汁和精液都冲到了他的脚上和腹股沟里。他的眼睛发疼,狠狠地撞进了眼窝,他的阴囊像是铅球一样。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戳着他的皮肤。悬浮安全带是一面钛线织的网,把他切成了颤抖的几大块,他甚至无法尖叫。
然后它停止了。
他变得没有重量,没有方向,没有上也没有下。他的胃在翻腾,如果里面除了早上的清茶外还有别的东西,它们一定会全部在空中飘浮成一片胆汁包裹的星座。他的脸似乎肿胀起来了,他的手笨拙得像球,肥胖的摆动的手指握着露娜的手。他能听到血液在绕着他的脑子奔流。阿蓓纳的一些朋友搭乘巴尔特拉进行自由落体性爱。他无法想象任何人能在这样的过程里做爱。他看不出来这会有什么样的乐趣。而且他还必须再这么来七次。
“露娜,你还好吗?”
“我想是的。你呢?”
她看上去还是露娜原来的样子:小小的、完好的,但是对她碰到的任何一个世界都有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无论是宇宙的世界,还是个人的世界。卢卡西尼奥怀疑她是否真的明白,她是被塞进了一个填了垫料的密封罐里,高高地飞在月球上空,目的地是远处某个接收站的接收臂,路径不可改变,完全依靠机器的准确度和弹道学的精度。
准备减速。 舱室说。这么快?这时间还不够开始前戏,更不用说所有的男孩在形容自由落体射精时总是有丰富的细节和饱满的热情。
“我们要进站了。”卢卡西尼奥说。
毫无预警地,有东西抓住了卢卡西尼奥的头和脚,试图把他压矮十厘米。减速比加速更粗暴,但更简短:卢卡西尼奥的眼中有红点在飞,然后他颠倒着挂在了防撞网里,喘着粗气。喘气声变成了大叫声,然后变成了笑声。他笑得停不下来。起伏的、扭曲的笑声撕扯着每一束紧绷的肌肉,拉扯着肌腱。他可以把一个肺笑出来。露娜的大笑声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头朝下喘着气,傻笑着,由着巴尔特拉把他们拉进去,把身体正回来以便进行第二次跳跃。他们到了。他们还活着。
“准备好再来一次了吗?”卢卡西尼奥问。
露娜点点头。

 
舱室门打开了。舱室门不应该打开的。卢卡西尼奥和露娜应该在整个跳跃序列中被封闭在舱内。
请离开太空舱, 靳纪说。
冰冷的空气挟着浓重的尘土味涌了进来。
请离开太空舱, 靳纪又说了一次。卢卡西尼奥解开防撞网,踏上金属格栅。格栅的寒意透过了乐福鞋的鞋底,他觉得这个地方是刚刚苏醒的,空调风扇在轰鸣,但光线很暗淡。
“我们在哪儿?”露娜抢先一秒问出了卢卡西尼奥要问的问题。
卢博克巴尔特拉中转站, 他们的亲随悄声说。靳纪向卢卡西尼奥展示了地图定位。他们正在丰富海的西岸,离若昂德丢斯四百公里。
“靳纪,安排前往若昂德丢斯的路线。”卢卡西尼奥下令道。
很抱歉,我无法遵从,卢卡西尼奥。 他的亲随如此答复道。
“为什么?”卢卡西尼奥问。
由于能源制约,我无法发射太空舱,古腾堡的发电站处于离线状态。
卢卡西尼奥的胃仿佛朝真空开了个大洞,相比于此,加速到自由落体、自由落体再到电磁制动的冲冲落落的过程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被困在了荒地的深处。
“动力什么时候能恢复?”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卢卡西尼奥。联网通路受损,我正在使用局域网架构。
“出了什么问题?”露娜问。
“系统在自我更新。”卢卡西尼奥撒了个谎。他在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办,露娜已经吓到了,他从靳纪那里得到的任何答案都只会让她更害怕,“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一小会儿,所以你为什么不去转转,看你能不能为我们找到一些吃的或喝的?”
露娜环视周围,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以抵御寒冷。卢博克不是特维城,没有多元发射台和装载码头。这是一个偏远的中转站,一个无人操作的节点。它为一组员工提供了住处,这些员工一年来两次,每次来一到两天。卢卡西尼奥能从月台上看到车站的大部分区域,也能看出来没有什么储存食水的地方。
“这个地方真恐怖。”露娜声明。
“没事的宝贝儿,我们是这里仅有的人。”
“我不怕人。”露娜这么说着,但还是小跑着去探索她的小小新世界了。
“我们有多长时间?”卢卡西尼奥悄声问。
中转站正以备用能源运转。如果主能源没有在三天内恢复,你们将遭遇严重的环境降级。
“严重的?”
首先是温度和空气调节失效。
“往外接通信电话。”
自我们抵达时起,我就已经在紧急频道里广播了求救信号,暂时还没有收到答复。整个近地面的通信似乎都中断了。
“这怎么可能?”
我们遭到了攻击。
露娜带着一罐水回来了。
“没有食物,”她说,“抱歉。你能让这里变暖一点吗?我真的真的非常冷。”
“我不知道要怎么弄,宝贝儿。”
他撒谎了。靳纪一瞬间就能让空气变暖。卢卡西尼奥最终承认了自己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智者,但是,哪怕是他也能算清楚这些数字:温度升高一度,就等于少呼吸一小时。他脱下自己的马利西尼,给露娜穿上了。它像一张披肩般挂在她身上,像是要参加化妆舞会一样。
“你还发现了什么?”
“有一套工装。壳体的工装,像博阿维斯塔那件旧的一样。”
卢卡西尼奥的欣喜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工装。简单了,走出这里就行。
“带我去看。”
露娜带他来到外闸处。它很小,是为一个人设计的。就在闸里,是一套壳体救生装,适应任何体形的人,亮橙色,就像他穿着从博阿维斯塔走到若昂德丢斯的那一套。只是月面上的一次短暂行走。一套。露娜说了,一套工装。他没有好好听。他必须认真听,他必须让每一个感官和每一条神经都变得敏锐,他不能就这么直奔假设的结论,或是想得太乐观。“可能”也许会让他们死在这里。
而“肯定”的是,三天后这里的空气将用尽,而你只有一套月面工装。
“露娜,我们可能得睡在这里。你能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到能盖的东西吗?”
她点点头。卢卡西尼奥不知道露娜的注意力究竟有没有被他转开,但他更乐意在她离开时问靳纪一些严肃的问题。
“靳纪,最近的定居点在哪里?”
最近的定居点是梅西耶,东面150公里处。
“见鬼。”远离救生装能支撑的范围,走路去寻找帮助意味着走到死。
“这个车站里还有别的月面机动设备吗?”他曾听卡利尼奥斯用过一次这个短语:月面机动。它听起来强大且有掌控力。马奥·德·费罗。
壳体救生装是唯一的月面机动设备。 靳纪说。
“妈的!”卢卡西尼奥一拳砸向了墙壁,爆发的疼痛差点让他瘫了下去。他吮着自己流血的指关节。
“你没事吧?”露娜带着一床保温箔毯回来了,“抱歉,我只能找到这个。”
“我们有麻烦了,露娜。”
“我知道。中转站没有在自动更新。”
“没有。能源断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恢复。”
露娜很快就明白了,什么也没有问。卢卡西尼奥也没有答案。他有三天的空气、一套救生装,最近的避难所在一百五十公里外。一辆探测车能在一小时内驶过一百五十公里。
可能有一辆探测车就停在外面,而他永远也看不到它。
“靳纪,你能读取日志吗?”
这非常简单。
“我想知道每一辆探测车的移动记录,涵盖过去……”他努力想出了一个合理的数字,“三个月。”
靳纪在卢卡西尼奥的视镜上覆盖了一张关于维修访问、勘探、玻璃维护工作的记录图。卢卡西尼奥也许无法流畅地阅读或数数,但他非常擅长解读视觉信息。他能从一大群人里、一整片移动的数据里找出某一个人、某一个物体或某一条叙事线,这个技能常常让会计算且精通文学的阿蓓纳吃惊。
服务探测车的轨道和圈环中有一条反常的切线。
“请放大这一辆。”靳纪抽取出了它的轨迹,这是一辆小探测车,出现在荒地,向北拐进了塔伦修斯环形山地的荒僻深处。“请给我看这一辆。”连续镜头:探测车掠过了外摄像头的摄像范围边缘,追溯轨迹可看出,它来自古腾堡,前往荒地。目的地不明。那个方向方圆一千公里处都没有定居点。卢卡西尼奥估计它的时速是三十,或者四十公里。“请显示参数。”靳纪遵从了。卢卡西尼奥的视觉再次从一片飞掠的技术参数中找出了他需要的信息。以最优速度行驶的话,它的行驶限程在三百公里以内,中途还要重新进行太阳能充电。从连续镜头看,卢卡西尼奥估计这辆探测车的行驶速度比它的最高速度低一点。
根据它的路线,它能选择的最近的出发点就是古腾堡。卢卡西尼奥试图计算范围,但那些数字像金属一样叮当作响。“靳纪,你来算数。”在卢卡西尼奥这句话落音之前,他的亲随就已经把答案写在了他的视镜上。视镜上是一道弧线,基于探测车的车程、速度和方向,标出了探测车可能在的位置。距此最小距离是十公里,最大距离是二十五公里。“请放大。”小探测车上标着布赖斯·麦肯齐的MH连笔商标。一个穿着沙装的身影跨坐在探测车上。太阳的位置很高,时间编码说明那是十天前。
一辆探测车,一件沙装。对于卢博克巴尔特拉中转站,卢卡西尼奥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对于一切正从他指尖溜走的东西而言,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我有多少时间,靳纪?”
这一次,数据既不是展列的,也不是精制的图形,它们就是数字,冰冷、无情、客观。没有时间期盼,没有时间等待,没有时间仔细考虑决策或权衡可能性。如果他们要走出卢博克中转站,那他现在就必须出发。踌躇的每一秒都等于能源、空气和水。要么一边等待一边期盼,要么一边行动一边期盼。
没有什么决定,这些数字使人无须决定。
“靳纪。”
卢卡西尼奥。
“给救生装充电。”

 
内闸的窗户完美地框着露娜,她在挥手。卢卡西尼奥举起一只钛合金的手。他是个混账,是个遗弃者,是个贼。他用露娜的空气、水和能源填充了他的救生装。如果他失败了呢?如果他没有返回呢?他想象着露娜在钢铁的格栅上打着哆嗦,越来越冷,越来越渴,期盼着他能回来,期盼着能源能够恢复。
他不能再想了,他什么也不能想,只除了他必须去做的事,这些事清晰又明确。
“好了靳纪,我准备出发了。”
卢卡西尼奥碰了碰外闸的月神圣像。幸运,以及挑战。他曾有一次打败过月神,除了他的皮肤外什么也没穿。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位夫人绝不会原谅任何一丁点疏忽。减压的气流声渐渐变小,直至静默。外闸门打开了。卢卡西尼奥往外踏进了月壤。靳纪领着他来到麦肯齐探测车的车辙处。由此,他能轻松地跟着车辙一路向北。他不知道要走多远,走多久,但他会知道他要去哪里。肌肉不会遗忘,卢卡西尼奥穿着壳体救生装,顺利进入了步行的节奏。肌肉很容易动作过度。哪怕这件VTO款的救生装又古老又便宜,它的触觉依然很灵敏。把步行的工作全部交给它吧。
很快,其他的所有车辙都分离了,只剩下麦肯齐探测车的两道轮胎印引领着卢卡西尼奥。太阳很高,月面很亮,地球是一道暗淡的蓝色薄片。卢卡西尼奥给自己哼歌,免得走神。工装里装配了游戏、音乐、古早的电视剧集,但娱乐系统会耗费能源。他的歌曲节拍跟上了他的步调,像幻觉一样在他的脑子里一圈一圈地咯咯作响。他发现他在配合着节奏唱属于自己的歌词。
卢卡西尼奥,到时间通信了。 靳纪说。
“嗨露娜!”
通信只有音频,为了保存能量。
“嗨卢卡!”
离开了身体、形象和画面,露娜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他在听一个人类讲话,但那声音更高、更稀奇、更野性、更智慧。他唤她安今乎,这是家里惯用的爱称,小天使。她听起来也像个小天使。
“你怎么样?你喝了你的水吗?”卢卡西尼奥给露娜留了指令,要她每二十分钟喝一次水。这能让她不去想自从公寓里那顿早饭后她就没吃过东西。
“我喝了我的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很无聊。”
“我会尽快回来,安今乎。我知道你无聊,但别碰任何东西。”
“我不是傻瓜。”露娜说。
“我知道你不是。我一个小时后再打给你。”
卢卡西尼奥跋涉深入塔伦修斯的荒地。他脑子里一直循环着一支进行曲,快要把他搞疯了。他可以问靳纪他走了多远,他可能还要走多久,但答案可能会让人失望。车辙一直向前,穿着红金壳体的卢卡西尼奥便一直跋涉向前。
有东西。无聊的月面行走只给卢卡西尼奥带来了一个优势:他开始对塔伦修斯的地形及其单调之外的任何变化都变得非常敏感。
“靳纪,放大。”
面板显示,在近处的月平线上,伸出了一辆探测车的天线和吊杆。在五分钟之后,探测车出现了,突然间,卢卡西尼奥就到了它的旁边。他在回放摄像中看到的穿沙装的身影仍然直直地坐在鞍座上。他一瞬间感觉到了恐惧,害怕那个身影会冲向他,用一块岩石砸穿他的面板。但不可能。没人能穿着沙装活这么久。的确如此,正如他绕过探测车时看到的,这件沙装从右胸到臀部划开了一道二十厘米的口子。这是个问题,另一个问题,他稍后再解决它。
“挂载端口在哪里?”卢卡西尼奥问。靳纪加亮了端口,卢卡西尼奥解下自己的网线,把它插了进去。如他所想的一样,探测车和他的乘客一样一动不动。当他把自己工装上的能源线接入探测车时,他磨着牙,感觉到电力从他的电池转移到了探测车的电池里,仿佛是超能治愈力在离开他一样。但他需要探测车的AI苏醒,哪怕他无法分出足够把它驶回中转站的电源。数据流过他的视镜,他沉入那片海洋,寻找他需要的信息。制动打开了,驾驶面板解锁了,牵引缆绳释放。卢卡西尼奥解开牵引索,把它绕过自己的肩膀,将它固定成一副挽具。
“露娜?我在回来的路上了。”卢卡西尼奥向前倾身。探测车抵抗了一会儿,接着触觉平台给发动机提供了能量,克服了它的惯性。卢卡西尼奥拖着探测车往回走了,沿着它自己的车辙。
车辙在月亮上没完没了地延伸。月面就像旅程的复写本。
但回程的路永远没有出门的路长。
卢卡西尼奥把探测车停下来。靳纪展示了中转站的充电点。要重新充满探测车的电池,将耗掉中转站几乎所有的能源,但在他踏出气闸走上月面的瞬间,他就已经把赌注都压在这道进程上了。电力耦合,探测车苏醒了,亮起十数盏微小的操作灯和信号灯。
接着是沙装。可以用这个角度看它:这是一件救命的设备,需要做一些工作让它可以使用。别想它里头的那个死人。卢卡西尼奥尽可能想出了最佳方式,把尸体从鞍座上解了下来。她冻得硬邦邦的。他从死去的女人身上解下了沙装背包,打开了外闸门。
“我正在给你送东西。”他对露娜说。
“我能操作闸门,”露娜说,“而且我喝了我的水。”
卢卡西尼奥轻轻把尸体往后倒下,抬起她,她的膝盖弯着,一只胳膊在身侧,一只胳膊放在控制面板上。他把她抬到了闸门里。他们必须一起进去。他不能要求露娜从气闸里拖一具冻僵的尸体进去。它的温度可能还低得灼人,它可能太重了。而且它是一具尸体。卢卡西尼奥背对着闸门,把冻僵的尸体拖了进去,直到他的工装后部撞上内闸门。当他试着把它圈到身上,把自己的头和躯干嵌进它肢体和躯干形成的几何形状时,他沮丧地从牙缝里嘶嘶呼气。现在卢卡西尼奥仰躺着,尸体在他上方,它的膝盖顶着他的肩膀,他的头盔在它的膝盖之间,它的头在他腹部的面板上。和一具冰冻的尸体69式。卢卡西尼奥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恐惧又隐密的笑声。不会再有谁知道这个笑话了。
“露娜,我要进来了。远离气闸,按我说的做。”
靳纪运转了闸门。卢卡西尼奥听着空气渐增的啸声,它是他听过的最甜美的声音。他背贴地把自己撑出了闸门,怀里抱着个尸体。他把尸体拖到了空闲的巴尔特拉舱里,把舱门关上了。他不想去思考在尸体解冻后他会看到怎样混乱的场景,但现在它已经离开了露娜的视野。等到能源恢复——如果能源还能恢复的话,还有别的舱室可以用。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壳体工装。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思想、肌肉、骨骼、心脏。但还没有结束。它甚至还没有完全开始。有这么多事情要做,只有他能做,而他想做的就是靠墙躺倒,转过身去不理那些必须要做的事,乞求能小睡一会儿。
“露娜,我能喝一点你的水吗?”
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现的,但她把她的小瓶子递给了他。他尽力不把它一口全喝下去,好把他嘴里的工装味道洗掉。人们永远都知道工装里的水就是自己最近的尿。
“露娜,我能和你靠在一起吗?”
她点点头,依偎在了他身边。她穿着他的衣服,一件八十年代风格的、飘飘荡荡的大衣服。卢卡西尼奥搂住她,试图在钢铁格栅上找到一点舒适感。他担心自己太累了反而睡不着。他在发抖,寒冷浸到了他骨头里。你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多到让人发疯,还有成百上千的事情可能会杀了你,但你已经完成了开始的步骤。
“靳纪,别让我睡过头,”他悄声说,“等她解冻了就叫醒我。”
“什么?”露娜喃喃道。她是个温暖的小东西,蜷在他的肚子边上。
“没事,”卢卡西尼奥说,“什么事也没有。”

 
卢卡西尼奥醒了,试图移动。到处都在刺痛,肋骨、背部、肩膀和颈部。金属网格印在了他脸上。他的头又重又钝,他的胳膊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因为露娜正在那上面睡着。他慢慢抽出手臂,没有惊醒她。她睡得像块石头。卢卡西尼奥需要撒尿,在往车站前头走时,他有了一个更聪明的主意。
“你在干吗?”露娜现在醒了,看着他把他膀胱里稀少的内存排进了壳体工装里。
“工装可以循环它,你会需要水的。”卢卡西尼奥的尿又暗又混浊。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好吧。”她说。
“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卢卡西尼奥问。
“有些能量棒。”
“把它们全都吃掉。”卢卡西尼奥命令道。
“那你呢?”
“我没事。”卢卡西尼奥顶着空洞洞的胃撒谎道。他之前从不知道饥饿的感觉,所以这就是穷人的感觉。又饿又渴,还呼吸短促。呼吸短促的时候快要来了。“我要去给我们再弄一套工作服,然后我们就驾车离开这里。”
“是舱室里那个死掉的女人的吗?”
“是的,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他害怕计划里的这个步骤。他对于为了弄到这件沙装必须要做的事感到恐慌,当他精疲力尽地沉入睡眠时,这恐慌的碎片一次又一次地唤醒了他。要快,要灵活,别让自己有时间思考。卢卡西尼奥打开巴尔特拉舱室的门,抓住死人的胳膊,把她拖到了甲板上。她姿态尴尬,四肢僵硬。透过沙装能感觉到她还没有完全解冻。卢卡西尼奥把她面朝下放着。他先解开了头盔,那臭味几乎让他呕出来。每个穿着沙装的人都会发臭,但这一次的味道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忍住了一次又一次的反胃。他压着翻腾的胃,把头盔放到一边,开始剥落束带。他抖着手解开密封,又是一阵恶臭,这回他意识到了,这臭味来自死亡。卢卡西尼奥见过死亡,但从未嗅到过它。扎巴林会用他们的软胎小车带走死者,没有脏乱,没有臭味。
从皮肉上剥下沙装时,卢卡西尼奥屏住了呼吸。她的皮肤白得过头。他差点要去碰触它,但从它内里透出的寒冷制止了他。现在是棘手的部分了。他必须把一条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等他抽出了一只手,另一边应该会容易得多。手套粘在了手指上,肘部抗拒着被抽出。他咒骂着,坐在甲板上,把她的头转向一边,一只脚抵着死人的肩膀,把倔强的袖子从尸体上扯了下来。扯下另一边的速度很快。现在他必须把尸体翻过来,将沙装剥下躯干,而后一次一边把腿抽出来。
他站在死人上方,扯着沙装。尸体抽动着。他把沙装扯下她的胸部,腹部,让血从可怕的刀伤处染到了她微凸的胃部。接着再把她扭到臀部朝上的位置。她的左臀上文着一朵花。卢卡西尼奥发出尖锐的哭号缩成了一团。那朵花让他崩溃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低声说。
他用两只手扯着一边腿,先是左边,然后扯出右边。沙装像一片剥下来的皮一样摊在他手里。染血的女人面朝上躺着,瞪着灯光。
现在他必须穿上这件沙装,他脱掉了壳体工装的紧身里衣,将它解印了。先是腿,又快又灵巧,一次扭动,沙装就扯上了胸部。别去想你皮肤上湿答答的东西。一只胳膊,两只胳膊,把手够到系索,扯上密封圈。他绷紧了束带。这件沙装对他来说太短了,肩膀、脚趾和手指上的压力将会变成疼痛。它的长度是属于女性的,他得忍耐这个。等他捞起头盔时,打印机已经吐出了一套新的紧身内衬,新鲜的、粉色的、露娜的尺寸。在资源稀少的状态下,它耗费甚重,但是露娜需要一件能与壳体工装交互的内衬紧身衣。
“安今乎,我需要你帮一点忙。”
露娜从气闸那里拿了一圈压力胶带,贴在沙装撕开的口子上,绕着卢卡西尼奥,给他多裹了三层。
“别用太多,我们可能还需要它,”卢卡西尼奥斥责道,“现在,你穿上内衬衣,我要给我们的工装充电。”
“我的衣服怎么办?”
卢卡西尼奥差点要告诉她,把它们丢在那里就好,但接着他意识到这样他就扔掉了有用的材料,在外面的比利牛斯山地中,这些有机物也许能决定生死。
“把它们扔到解印机里,重新打印成压力胶带。”
“好的。”
对于面朝上躺在舱室甲板上的另一堆珍贵的有机材料,卢卡西尼奥没有多想一秒钟。
露娜穿着粉色的紧身内衬,拿着一小圈压力胶带回来了。她朝敞开的壳体工装里看了看,做了个鬼脸。“有尿的味道。”她踩了进去,工装读取到她更小号的身体数据,调整了内部的触觉构架好支撑她。当工装包裹着她密封好时,她说:“哦!”
“你还好吗?”卢卡西尼奥问。露娜之前从未穿过工装。
“它像是他们把我带出博阿维斯塔时用的庇护舱,但更小。不过更好,因为我能动。”
露娜沿着铺板铿锵铿锵地走着。
“我走了两步,然后它就跟上我了。”
“它真的很容易,工装会承担所有工作。”卢卡西尼奥说。
空气与水动力完全充满。 亲随们宣布。由此刻起,每一次呼吸、每一口水和每一步都列入预算之内。
“我会先穿过闸门,”卢卡西尼奥说,“我会在那一边等你。”
对于卢卡西尼奥来说,站在台阶上等着闸门再次循环气压的过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偷来的沙装的裂口上缠裹着压力胶带,他信赖它们,又无法信任它们,他想象着胶带失效空气突然泄漏的场景。它不会失效的,它是为此而设计的。但他无法相信它,而过小的沙装已经让他的手指和脚趾开始绞痛了。灯光闪烁,闸门打开了,露娜走了出来。
卢卡西尼奥从他的背包里解开一条数据线,把它插进露娜盔甲上标示出的端口。“能听到吗?”
一片静默,接着是咯咯的笑声。
“抱歉,我点头了。”
“如果我们连在一起,我们用的能量就比较少。”
卢卡西尼奥对接下来这件小事挺骄傲的。在他把探测车拖回卢博克时,他就已经想清楚了。一辆探测车,一个座位。他把穿着壳体工装的露娜放到鞍座上,接着把自己嵌到她前面。但是壳体工装很光滑,他的座位很不牢靠。在高速状态下脱离就会死。他没有预见到这个问题。但在这同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解决办法。卢卡西尼奥撕下了一定长度的压力胶带,把他自己和露娜绑了起来,小腿、大腿、身体。他在公共连接平台上听到了她咯咯的笑声。
“准备好了吗,安今乎?”
“准备好了,卢卡西尼奥。”
靳纪已经接入了探测车AI。一闪念间,被粘绑在一起的露娜和卢卡西尼奥就全速冲离了卢博克中转站的高台,掠向了丰富海多石的月面。

 
邓肯·麦肯齐上一次踏足月面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他拒绝使用壳体工装。一日杰克鲁,终生杰克鲁。沙装是新打印的,适合一个有健康问题的中年男人的身体轮廓,但锁上密封圈、拉紧束带的仪式就如信念般让人熟悉。上月面之前的核检只是些小小的祈祷仪式。
他大步走上坡道,身后哈德利城巨大的金字塔从物理上给以压迫感,如黑暗的蜃景。在最初几步,他像个外行一样踢起了尘土,但当他接近射击圈时,他已经像一名老杰克鲁般在慢跑了。他怀念这种感觉。五个制服员工迎上了他。射手们正在镜群队列间的一条服务通道上开火。
“让我看看。”
一名穿着壳体装的杰克鲁从背上解下一条长形的装置,她的工装上有定制打印的宇宙兽人涂绘。她举平那个装置,瞄准了目标。邓肯·麦肯齐放大镜头,好辨认巷道下方遥远的目标物。
“如果她搞掉了我的一面镜子……”他开了个玩笑。
“她不会的。”尤里·麦肯齐说。射手开火了,目标爆炸了。步枪喷出一颗散热球。枪手转身面对邓肯·麦肯齐,等着他的指示。
“本质上来说,这也是我们在蛇海使用过的那种高斯步枪,但我们提高了加速度。你可以通过瞄准线射击,或是加入AI辅助将射程扩大至月平线那一头。”
“我不喜欢壳体工装。”邓肯·麦肯齐说。
“更强力的加速器有相当野蛮的反冲力,”尤里说,“壳体工装更稳固,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它也能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
“你会有二十秒时间而不是十秒钟。”瓦索斯·帕拉俄勒格斯说。邓肯·麦肯齐转身面向他。
“麦肯齐永远不会是战场的逃兵。”
“老板,他说得有点道理,”尤里说,“这不是我们的战斗。阿萨莫阿家从不是我们的盟友。”
“而我们曾以为沃龙佐夫家是。”邓肯·麦肯齐说。
“没有冒犯的意思,”尤里进一步强调,“我们相当脆弱。VTO废掉了整个东四分之一半球的电站。哈德利城无法承受一次空间轨道袭击。只对镜群攻击一次就能有效地让我们破产。我可以给你看模拟场景。”
“打印五十把,”邓肯·麦肯齐在公共频道中下令,“联系所有前军事人员的月芽。还有,我需要壳体工装。不要印他们身上那种鬼东西。”他用一根戴手套的手指点了点射手身上那带尖牙、火焰和头骨的图案。“印一些明确的东西,告诉所有人我们是谁、我们代表什么。”
他转过身,大步走向璀璨镜群间的走廊,向外闸黑暗的槽口返回。在他头上,哈德利城的尖塔在一万个太阳的光芒中熠熠生辉。

 
“蛋糕,”卢卡西尼奥·科塔说,“对于拥有一切的任何人来说,都是完美的礼物。”
科埃林乎 [1]  驶出卢博克有一个小时了,正在驶下梅西耶E西北山壁的缓坡。露娜为探测车起了个名字。探测车,她强调说,它们应该要有名字。卢卡西尼奥争辩说,给它们起名字很傻,争辩过程耗了几公里路。机器就是机器。但露娜反驳说,亲随就有名字 。所以探测车还是叫科埃林乎。接着卢卡西尼奥建议两人一起唱都会的歌,在这之后,他试图回忆弗拉维娅玛德琳给他讲过的一个睡前故事,这个故事露娜倒记得更清楚。他们还猜谜语,但露娜在这些事上都比卢卡西尼奥厉害。现在,卢卡西尼奥正在进行一番关于蛋糕的演讲。
“材料很容易获得。如果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有碳素津贴,你就可以把它打印出来。东西 实际上一点也不特别。为什么要送给别人他们可以自己打印的东西呢?礼物里唯一特别的事就是你注入其中的思想。真正的礼物是物品背后的想法。为了显得特别,它必须是稀有的、昂贵的,或者你向它投入了很多东西。帕依有一次送给阿德里安娜沃沃一些咖啡,因为她已经五十年没有喝过咖啡了。它非常稀有且昂贵,所以三个里占了两个——又稀有,又昂贵。但它不如蛋糕好。
“要做蛋糕,你就要用上生的、非打印的材料,比如鸟蛋、脂肪和小麦粉,你要把你的时间和感情投入进去。你要给每一个蛋糕做计划:是海绵蛋糕还是磅蛋糕?是会有很多层还是由很多小蛋糕组成?是送给个人的还是用在派对上的?是橙子味、佛手柑味、奶茶味还是咖啡味?会有糖霜还是蛋白酥?是放在盒子里还是系上缎带?要不要用机器虫让它飞过去,中途要不要有惊喜,会不会亮灯或唱歌?你是严肃的还是开玩笑的,有没有过敏或不耐受原料,会不会引起文化或宗教问题?切蛋糕时还有谁会在那里?谁会吃一片,谁不会吃?它会被大家分享,还是说它是个私人的激情蛋糕?
“蛋糕是微妙的。只要在正确的时间,在正确的位置放一个纸杯蛋糕,它的意思就会是:现在整个宇宙里只有你存在,而我将送给你这一刻的甜美、质感、滋味和感觉。 也有一些时候,只有又大又蠢的东西才有用,比如说我化了全妆从蛋糕里跳出来,带着冰蝴蝶、鸟,还有唱着肥皂剧歌曲的小机器人,它会治愈创伤,终结争吵。
“蛋糕有自己的语言。柠檬汁的意思是,这段关系对我来说是发酸的。 橙子也一样,但更有希望些。磅蛋糕是在说,世界上一切都很好,每样东西都又好又集中,四元素都和谐一体。香草是慎重和厌烦,薰衣草是希望或遗憾,有时两者皆是。玫瑰花瓣蜜饯是说,我觉得你在骗人 ;但玫瑰糖霜是说,让我们就此签订合约 。蓝色的水果是为忧郁的日子准备的,在那些日子里你真切地感觉到了头顶的真空,你需要朋友,或只是一个友善的身体。红色和粉色的水果代表了性,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奶油绝对不能单独吃,这是个规则。肉桂是期待,姜是记忆,丁香是受伤——无论是肉体的还是心灵的,迷迭香是后悔,罗勒是正确。瞧,我告诉过你了 :这就是罗勒。薄荷是恐怖的,薄荷蛋糕是糟糕的蛋糕。咖啡是最高级别的,它说:我会移动天空中的地球,就为了让你快乐 。
“这是蛋糕的社交意义。还有蛋糕的科学。你知道在月球上蛋糕更好吃吗?如果你去了地球,吃了蛋糕,你会非常失望的。它会又扁又重又硬。这和气孔还有团粒结构相关,在月球上,蛋糕的团粒结构要比地球上好太多。你做的每一个蛋糕都涵盖三种科学:化学、物理和结构学。物理是关于热量、气体膨胀和重力。你让发酵剂抵抗重力撑起蛋糕。重力越小,它就膨得越高。你可能会想,那么,如果越低的重力能产生越好的团粒结构,那么最完美的蛋糕不就是在零重力状态下做出来的吗?答案是,不。它会往各个方向膨胀,最后你会得到一个巨大的蛋糕混合体球泡。当你要烘焙时,要让热量抵达蛋糕中心会变得非常困难。最后它会有一个没烤透的面包心。
“然后是化学。我们有我们的四元素,蛋糕也有自己的。对我们来说,四元素是空气、水、数据和碳素。而对蛋糕来说,它是面粉、糖、脂肪、蛋或某种其他液体。二百五十克面粉、二百五十克糖、二百五十克黄油、二百五十克蛋——差不多是五个,这就是你的基础磅蛋糕。你要打发糖和黄油。我用手完成这一步,这能让它更个人化。油脂会包裹住空气泡,形成泡沫。现在你要把鸡蛋打进去。鸡蛋的蛋白质会包住你的气泡,让它们停止膨胀,并让它们在加热时不会破裂。接着把面粉一点点拌进去。用拌的,是因为如果你太用力搅面粉,就会扯出面筋。
“面筋是小麦的蛋白质,它有弹性。没有它,你烘焙的任何东西都会是扁的。但如果把它扯得太过头,你烤出来的就是面包了。面包和蛋糕是小麦粉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变成的东西。我使用的是特别软的低筋面粉,制作它们的小麦蛋白质含量很低。这意味着它们有自带的发酵剂,可以产生反应,并形成气体吹起面筋泡泡。也因此,我的蛋糕很甜,很酥,很易碎。
“烘焙就像建造一座城市:重点在于捕捉并维持空气。面筋形成柱子和腔室,支撑糖和油脂的重量。它必须竖立起来,必须保持形态,必须让内容的一切都安全,有空气,有水。你必须创造一个外壳,让蛋糕保持水分和轻盈。糖可以胜任这个工作,它允许蛋糕的外壳变色,并且稳定在一个比蛋糕内部温度更低的温度下。这完全取决于形成焦糖的过程。就像是气封能保证我们的空气不从岩石中逃出去。
“现在,完成这一切后,就是烘焙。烘焙过程分三部分:膨胀、成型、褐变。当蛋糕的温度升高时,你搅入的所有空气都会扩张,拉伸面筋。到了大约60摄氏度时,你的发酵剂参与进去,从蛋里释放出二氧化碳和水蒸气,接着咻呼,你的蛋糕升高到了它的最终高度。80摄氏度左右,蛋的蛋白质聚合起来了,面筋失去了它的伸缩性。最后,美拉德反应 [2]  接管了控制权——也就是我说的褐变反应——封闭了表面。只要你操作得对,它就能把水分锁在里面。
“现在是最难的部分了:决定它是否已经可以离开烤炉。这取决于很多微小的因素:湿度、气流、气压、环境温度。这是门艺术。当你认为它已经准备好时,把它拿出来,静置大约十分钟,好让它从烘焙盒里松脱,把它倒到一个架子上,等它冷却。尽可能不要在它刚离开烤炉时就尝它。
“接着我们要讲到蛋糕的经济学。把它拿出烤炉,我们没有烤炉。我们大多数人没有厨房:我们在招牌店里吃饭。招牌店里的烤炉和你用来烘焙蛋糕的烤炉完全不一样。你必须定制一个,而整个月球上可能只有二十个人知道如何建造一个视平线高度的蛋糕炉。
“所以,四元素:面粉、糖、黄油、蛋。面粉是小麦种子碾碎的粉,这是某种草。在地球上它是一大碳素来源,但在月亮这里,我们不太使用它,因为相比于它使用的空间和资源,它提供的能量不是很多。培植一百克小麦要耗一千五百升水。我们从土豆、甘薯和玉米中获取碳素,因为它们能更有效地把水转化成食物。所以,要制作面粉,我们就必须特意种植小麦,然后收获它的种子,把它们磨成细小的颗粒。磨面粉甚至比建一个蛋糕炉还要艰难,整个世界上可能有五个人知道如何建一台磨粉机。
“黄油是从牛奶中分离出来的一种固体脂肪。我只使用源于牛奶的黄油。我们有奶牛,基本上是为喜欢吃肉的人饲养的。如果你觉得培育小麦要耗掉很多水,那为了一千克乳制品所耗费的水是前者的一百倍。
“蛋。它们不那么麻烦,蛋是我们食谱中的一个重要成分。但我们的蛋比地球的蛋更小,因为我们饲养的禽类更小,所以你必须实验,以获得正确的重量。
“糖比较容易——我们可以培植它,也可以制造它,但一个蛋糕烘焙师会使用很多种糖。有粗糖、纯甘蔗糖、普糖、糖粉、精白糖、糖霜——有时候做一个蛋糕就需要这所有的糖。所以,你瞧,哪怕是做一个简单的磅蛋糕,你用到的材料和技巧都比珠宝更稀有,更珍贵。当你品尝蛋糕时,你是在品尝我们整个儿的生活。
“正因如此,虽然任何人都能打印任何东西,但蛋糕是完美的礼物。”
“卢卡。”露娜说。
“什么事,安今乎?”
“我们到了吗?”
“不是这个陨石坑,但是下一个就到了。”卢卡西尼奥说。
“你保证?”
“我保证。”
科埃林乎爬上了梅西耶陨石坑A低矮的山壁。
“好吧,”露娜宣布道,“但不要再说蛋糕了。”
蛋糕,谈论蛋糕能让卢卡西尼奥·科塔保持清醒,并对悄悄从沙装补丁的裂口透进来的寒冷保持警惕。他可以封住沙装里的空气,但是对于损坏的加热元素毫无办法。卢卡西尼奥在逐月训练中知道,人类身体在真空中散发的热量很少,但他觉得持续的寒意正从他的血液和心脏中抽走热量。寒冷渐渐地渗透你,让你觉得舒服、麻木、脱节。在谈论蛋糕时,卢卡西尼奥用尽所有力气才阻止了自己的牙齿打战。
科埃林乎翻过了梅西耶A双陨石坑的最外缘,一辆六座大探测车飞越过内缘,弹跳了两次后,飞速掠过坑底,滑动着停到了卢卡西尼奥的前面。他踩下了刹车,向奥刚祈祷别让这头重脚轻的车子翻跟头。
一辆探测车,三个人。安全杆抬起,一队人从座位上下来了。每个人的沙装上都印着麦肯齐氦气的商标,每一个都从装备架上拿起了一个装置。那是个卢卡西尼奥听过但从未见过的东西:枪。
一个杰克鲁接近了卢卡西尼奥和露娜,抱着枪,绕过科埃林乎,走近卢卡西尼奥。面板对面板。
“发生了什么事?”露娜问。
“会没事的。”卢卡西尼奥说道,接着吓得心都差点跳出来,因为那个麦肯齐的杰克鲁把自己的面板挤到了卢卡西尼奥的面板上。
“把通信打开,你这个该死的傻鸟。”一个闷住的叫嚷声通过物理接触传导过来。
靳纪打开了公共频道。
“抱歉,我缺少能源。”卢卡西尼奥用通用语说。
“你缺的不只是能源。”杰克鲁说。现在通信打开了,每个杰克鲁的肩膀上都出现了身份标识:马尔科姆·哈钦森、查伦·欧文斯—克拉克和埃弗龙·巴特曼利吉。
“我们需要能量、水和食物。我非常非常冷。”
“先回答几个小问题。”马尔科姆举起枪瞄准了卢卡西尼奥。它是一根匆忙改造过的长形装置,上面全都是支柱和稳定器、弹匣和电磁弹药架,是速印后组装的。“我们生活在人类史上性别流动性最大的社会里,所以纳迪娅也有可能重新选择了性别,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变性能让人长高十厘米。”
卢卡西尼奥意识到,一旦通信建立,沙装就会闪现它主人的身份标识,另外两把枪也转过来对准他。
“卢卡西尼奥,我害怕。”露娜在私人频道说。
“没事,安今乎。我会让我们过关的。”
“纳迪娅的沙装,纳迪娅的车。根据沙装上胶带的数量来判断,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如果我想要她的沙装,你觉得我会对它做出这么大的损害吗?”卢卡西尼奥问。
“你确定你想给我这样的答案?”
在卢卡西尼奥的头盔显示器上,所有生命数据条都徘徊在红色边缘。
“我没杀她,我发誓。我们被困在卢博克巴尔特拉站。我追踪到了她,把车子和沙装带了回来,把它们补上了。”
“你们他妈的在卢博克巴尔特拉站干什么?”
“我们在试图逃出特维城。”
“用巴尔特拉。”卢卡西尼奥讨厌这个马尔科姆·哈钦森说话的方式,他把卢卡西尼奥的每个答案都复述成了他听过的最蠢的东西。“伙计,巴尔特拉都失灵了。整个东四分之一半球都失灵了。天知道特维城发生了什么。沃龙佐夫家关闭了轨道,并且把他们看到的每一个电站都炸成了月壤上的一个洞。我半数的队员都被他妈的怪物拿着他妈的刀干掉了,所以如果我有一点暴躁,你得能理解。那么,你们要去哪里,你们他妈的是谁?”
卢卡西尼奥的胃空得难受,但他可以把胃酸吐在他的头盔里。
“让我说话。”露娜说。
“露娜,闭嘴。我来处理这事。”
“别叫我闭嘴。让我跟他说话,拜托。”
麦肯齐的杰克鲁们正在狂躁状态。卢卡西尼奥可能会因为谈话得到一颗子弹,但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也许能让他们放下枪管。
“好吧。”
露娜的亲随打开了公共频道。
“我们正要去若昂德丢斯。”露娜说。麦肯齐的杰克鲁们在沙装里往后缩了缩。
“那玩意儿里是个孩子。”马尔科姆说。
“卢博克只有一件壳体工装,”卢卡西尼奥说,“我追踪了探测车,然后,没错,我偷了这件沙装。”他记起了那个名字。“纳迪娅的沙装。我没杀她。”
“你带着一个穿了壳体工装的孩子穿越丰富海。”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们得离开卢博克。”
“你离若昂德丢斯还很远。”那个带着查伦标识的杰克鲁说。
“现在我们得去梅西耶。”卢卡西尼奥说。
“我们刚从梅西耶出来,”杰克鲁埃弗龙说,“我们把三名死者留在那里了。那些机器虫会把你切成碎片。”
“嘿埃弗龙,有孩子在呢。”查伦说。
“隐瞒事实没什么意义。”埃弗龙说。
“我们需要空气和水,”卢卡西尼奥说,“探测车快要没电了,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没吃过东西了。”
“我真的很饿。”露娜说。
卢卡西尼奥听到马尔科姆悄声诅咒着。
“塞奇有一个老科塔氦气的临时营帐,现在那里是最近的补给点。我们会把你们带到那里。”
“那得往塔伦修斯走一半的回头路。”卢卡西尼奥说。
“行,那就饿死或窒息而死吧,”巴尔科姆说,“或者,你的话会冻死。埃弗龙。”埃弗龙从他的沙装背包上解下一个小包,把它扔给卢卡西尼奥。这是个加热包:在一个玻璃容器里缓释发热胶体。“这能让你暖和起来。只有一个问题,”他用枪口戳了戳卢卡西尼奥用胶带绑着的躯干,“它必须放进你的沙装里。”
“什么?”
“伙计,你能屏气多久?”
卢卡西尼奥觉得头晕目眩。饥饿、力竭、寒冷。现在他必须在月神寒冷的表面再次裸露他的皮肤。
“我有一个逐月胸针。”他结结巴巴地说。
“哦真他妈的恭喜你,有钱人家的男孩。逐月赛是十到十五秒。我们得扯掉旧的胶带,把发热包放进去,然后再把你粘起来。四十,也许六十秒?”
这样他可能会死的,而寒冷肯定会杀了他。可能,肯定。月神再次替他做了决定。
“我能行。”卢卡西尼奥说。
“好孩子。强力呼吸一分钟,然后打开头盔端口。我得连接你的沙装AI。”
“我有胶带。”露娜说。卢卡西尼奥正在把自己从她的壳体工装上剥下来。
“好女孩。查伦,埃弗龙。”
靳纪把沙装的空气供应转换成了纯氧,它像斧头一样击中了卢卡西尼奥。他摇晃着,有人伸过手来把他扶住了。他深深地呼吸,更深地呼吸,用氧气给大脑和血液增压。他完成了逐月赛,他裸着身体在月面上跑了十五米。这很容易。容易。但在逐月赛上,他用超过一小时的时间降到了微压状态,而这一次是即时的。人类皮肤是一种强健的抗压表面 ……沙装训练第一课。你需要的就是某种坚实的东西,它可以维持压力,留住水分,保持温暖。
沙装降压倒数,5……
卢卡西尼奥清空了他的肺。在真空里你必须往外呼气,才能阻止你的肺破裂。
……2,1……
“准备。”马尔科姆命令道。
排气 。在靳纪清空沙装时,空气尖啸着直至寂静。卢卡西尼奥在双耳突如其来的刺痛中无声地尖叫。查伦带着刀锋靠近,小心地切断胶带,把它们剥开。
“别动孩子,稳住他。”
“解除。”
接着,当马尔科姆把发热包塞进紧实的面料中时,热量如火般灼烧。卢卡西尼奥必须呼吸,他得呼吸。他的大脑正在一个细胞接一个细胞地断电。他扑打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像圣徒般又高又模糊,她在喊着:稳住他 。卢卡西尼奥张开了嘴,什么也没有。扩张着肺,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你在真空里死亡的方式,一切都关闭了、收窄了,抽搐着。那细小又遥远的声音,那些抓着他的钢铁般的手,一切都在燃烧。
细小的遥远的声音……
然后他回来了。卢卡西尼奥向前扑去。安全杆拦住了他。他安全地坐在麦肯齐探测车的一个座位上。空气。空气是美妙的,空气是魔法。他深深地呼吸了十次,快速吸入,缓缓呼出;缓缓吸入,迅速呼出。嘴,鼻子。鼻子,嘴。鼻子。辉煌的呼吸。温暖,热量。他感觉到了左肋底部的疼痛:发热包,被沙装和胶带紧紧地压着。那里会有瘀青,但卢卡西尼奥感谢这疼痛。这意味着他没有冻伤。
“露娜?”他哑着声音问。
“这么说你醒了。”马尔科姆在公共频道里说。
“在。”露娜说,“你没事吗?”
“如果他在说话,他就没事。”马尔科姆说。卢卡西尼奥环视周围,他被电线和管道包围,插在探测车里。他想着水,于是胶嘴把冰冷而纯粹的提神液体赏给了他。卢卡西尼奥愉悦的叹息声传到了公共频道里,让这些杰克鲁大笑了起来。“它仍然是循环再生的尿,但至少它是别人的尿,”马尔科姆说,“这里甚至还有一些营养的屎。我猜你已经饿到可以吃它的程度了。”埃弗龙把卢卡西尼奥据为己有的单座车拴到大探测车后面,晃进了自己的座位。
“那么,如果你没有反对意见,卢卡西尼奥·科塔,”马尔科姆说,“我们就去塞奇了。”

 
他的脸前面有什么东西。卢卡西尼奥在自己对幽闭恐惧的惊叫声中醒来。他在沙装里,还是那件该死的沙装。睡着时流出来的口水在他脸上干成了一道透明的硬壳。他能在头盔里嗅到他自己的脸。
“你醒了,”马尔科姆的声音,“很好,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
靳纪显示了一张地图:护卫队和科塔氦气的庇护所位置都很明显,而探测车与安全之间的那道接触线也很明显。
“那些是……”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孩子。”
“你们能绕过去吗?”
“我可以,但一旦它们看到我们,它们就会追上我们。我们很大,我们也很重,而我见过这些王八蛋移动的样子。”
“那我们怎么做?”
“我们要在这里把你和这女孩子放下。你们乘那辆探测车——它有足够的电——直奔临时庇护所。我们会试着引开机器虫。”
“但你说过你们没法甩脱它们。”
“你的信念他妈的在哪里,小孩?没有你们,我们也许能甩掉它们,我们也许甚至能干掉一些。这些枪相当擅长打爆这些王八蛋。我很确定的一点是,如果我们待在一起,我们就会死在一起。”
沙装背包里装满了水和空气,电池也充满了。露娜自己在鞍座上坐好,卢卡西尼奥小心地用胶带把她缠在车上,然后把自己缠在她身上。卢卡西尼奥简单坦诚地解释了他们面临的危险,她没有问任何问题,在没有任何指示的情况下完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靳纪的连接下,单座探测车发动了。马尔科姆用食指碰了碰头盔:战斗前的一次致意。他踩下了大车的油门,绕了个弯,不过片刻,他就消失在月平线下了。卢卡西尼奥等着尘埃的羽扇飘落到地面,才开动了车子。
不通信了。 马尔科姆之前说,塞奇见,或下一站见 。
你知道我们是谁, 卢卡西尼奥在私人频道里说,你为什么帮我们 ?
不管这事的结果如何,这个月球永远都不会再是以前那个月球了。 马尔科姆说。
“露娜,”卢卡西尼奥唤道。他们又连在一起了,因为无线电安静又私密。
“什么?”
“你有水吗?”
“我有我的水。”
“我们很快就会到了。”

 
阿娜利斯·麦肯齐在内闸里等着。门仿佛永远也不开,但他们最终来了:气刃也没有刮掉那一身黑尘,手里勾着头盔和背包。他们的靴子是石头,沙装是铅,每一束肌肉都冻得衰竭。战士们拖着脚步经过她身边,眼神低垂。他们在希帕提娅的大门处打了一仗。炸药摧毁了三只熬过AKA箭雨的机器虫,但他们损失了七名黑星。
自杀任务。传说增援部队已经开始在东静海降落,制动推进器在空中断断续续地喷着火。
增援部队。她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词?
他拖着脚走了过来。
“瓦格纳。”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转了过来。他认识她。他不可能忘记她,在他暗面时不会,她也只知道暗面的这一个瓦格纳·科塔。在走向她的头几步里,他犹豫、沉默、踌躇,但并不是因为怕认错人,而是因为内疚。他逃去了子午城。她叫他不要回到他们在西奥菲勒斯的家,但他知道他把她独自留下来面对她自己的家庭。麦肯齐家从不原谅背叛者。她付出了代价。当她的家族摧毁他的家族时,他活了下来。他低着头做人,活着。现在他看起来像死了一样,像被打败了一样。
他望向自己的组员。一个五官硬朗的帅气女人朝他点点头。下面我来接手,老大 。
“阿娜利斯。”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情景。她家在西奥菲勒斯,她在希帕提娅干什么?
“来吧,小狼。”
这张床占满了这个隔间,而瓦格纳占满了这张床。他摊着手脚,沉在比睡梦还要深的地方。阿娜利斯能弄到这间舱室是很幸运的,哪怕它这么小。轨道网络失效后,希帕提娅作为这四分之一半球最繁忙的中转站,变成了一个难民营,街上到处都是睡觉的人和热坑,困在此地的旅客就躺在热传导管散发的温暖中。
她靠在走廊的墙上,看着狼。他糟透了。他的皮肤上有瘀青,因为穿得过久而磨损的沙装在上面留下了折痕。她曾经喜欢触碰那柔软的褐色,现在它们因疲劳而显得灰白又暗淡。他从来都不是肌肉虬劲的大块头,但现在他简直皮包骨头。他应该有两到三天没吃东西了。他严重脱水,全身发臭。
她从这张床开始,一路追溯着记忆,想起见他的第一眼。只是一个眼神接触,在远地大学第十五次悖论逻辑研讨会讲习上,主题是信念与其他信仰的逻辑。他先撇开了眼。她靠向宿醉未醒的同学南·埃因,问道:那是谁? 她的亲随可以在一闪念间从参会者名单里找到他的名字,但这个行为是有预谋的,她希望他看到她在问关于他的事。
“那是瓦格纳·科塔。”南·埃因说。
“科塔?就是那个?”
“科塔家。”
“他的睫毛迷死人了。”
“他很奇怪,在科塔里都算奇怪。”
“我喜欢奇怪。”
“如果是吓人的那种呢?”
“我不怕科塔家。”
“你怕狼吗?”
接着会议结束了,每个人都去喝茶了,而她一直看着那个吓人的科塔,这样她就不会错过他回望她的任何时刻。他的确回头看她了,在座谈会大厅的双开门前。他有她见过的最黑最悲伤的眼睛。就像世界初生时就有的暗冰,一直存在于永久的阴影中。还是个孩子时,她曾弄坏了她所有的玩具,就为了更好地照顾和治疗它们。她在三个交谈圈子间的引力中心点上找到了他,他指间拿着茶杯。
“我也从来都不喜欢它。”她对能用于社交开场的微小细节一直都很机敏,他的茶没被喝过,“它不是一种正确的饮品。”
“那么你认为什么才是正确的饮品?”
“我可以喝给你看。”
在喝到第三杯摩卡提尼时,他对她说了关于狼的事。
第五杯时她说:行啊 。

 
小狼睡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接着突然醒了,每一个感官都在发热。他的第一句话是:我的队员 。
他们没事。 阿娜利斯说。但他并不轻信她的话,直到他接通了太阳公司在希帕提娅的办公室。泽赫拉完成了报告,让幸运八球玻璃组暂时解散了。太阳公司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基础存取亲随,但卢斯博士和索布拉的完整修复备份程序还在子午城,而整个近地面的通信仍然处于中断状态。没有亲随、数据裸奔的瓦格纳让阿娜利斯·麦肯齐感到兴奋。
一夜一昼再加一夜,在战争中等于一个时代。信息无法畅通,流言就会兴盛。特维城依然处于受困、掩埋、静默的状态,它的农场正在暮光里因光线稀缺而死去。南后城剩下五天的食粮,子午城剩三天。招牌店遭到了袭击,3D打印机都被黑了。太阳公司的代码员成功反黑了一些着魔的分类机,但只要想把它们整合成突围的编队,就会遭到上空轨道的炮火。VTO在用他们的质量加速器发射冰块。沃龙佐夫家在上空有一个被拴住的彗星状磁头,有足够的弹药可以完成新一轮重型轰炸。列车都闲置在车站里,巴尔特拉失灵了,任何一辆探测车只要敢驶上月面,就会招来肢节上装着刀锋的机器虫。有一列赤道班车搁浅在了史密斯海中部的轨道上。他们已经缺水一天了,都在喝自己的尿。空气供应已经失效,他们在彼此啃食。
到处都是流言蜚语。邓肯·麦肯齐派了二十、五十、一百、五百个射手——人人都是月芽战士——去冲破特维城的包围圈。在AKA弓箭手的支持下,他们将要袭击特维城的外闸,解放这个城市。阿萨莫阿——麦肯齐的军队已经被切成了碎片,他们的肢体散落在静海各处。子午城被围困了。子午城的能源中断了,整个城市都处于黑暗里。子午城已经被占领了。子午城已经投降了。
我必须去子午城。 瓦格纳说。
你需要康复,小灰狼。
她在一家班雅里租了一个私人舱室。三个小时应该够了。里头有一间蒸汽室、一块石板、一个小水池。瓦格纳汗津津地趴在烧结石板上。阿娜利斯用一个弧形刮板从他的皮肤上刮下尘土、污垢和结块的汗水。
“你是在等我?”瓦格纳说。他的头转向一侧,脸贴在光滑又温暖的石头上。
“我只是刚结束特维城的一场音乐会,”阿娜利斯说,“列车失灵时我被堵在这里了。”
“你帮我逃走了,而我抛弃了你。”
阿娜利斯跨坐在瓦格纳背上,慢慢地从他脖子上刮下粘汗的污垢。
“别说话,”阿娜利斯说,“把胳膊抬起来。”它依然疼痛,一块她以为早就长好的疤被突然撕了开来。新鲜的血。
“对不起。”瓦格纳说。
阿娜利斯拍了拍他瘦弱的小屁股。
“过来。”
她把洗干净的、焕发光泽的他推进了水池的热水里。瓦格纳吸着气,他的皮肤在刺痛。阿娜利斯也滑了进去,他们彼此倚靠。阿娜利斯把脸上湿掉的头发拨开。瓦格纳把她的头发拨到耳后,手指滑过她的耳缘,直至那道苍白的疤痕——这是她左耳垂的残余。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一次意外。”她撒了谎。
“我必须去子午城。”
“你在这里是安全的。”
“那里有个男孩,十三岁。是罗布森。”
阿娜利斯知道这个名字。
“你现在还不够强壮,小灰狼。”
她无法说服他,她从来没有说服过他。她是在和人类力气之外的力量搏斗:光与暗,瓦格纳的两种天性;狼帮;家族。她把脖子埋进温暖的治疗液里,在水中颤抖。

 
塞奇勉强算一个救生处,它是一个烧结管道,两头都只有气闸那么宽,外面盖着月壤。卢卡西尼奥和露娜嵌入其中,就像一个子宫里的双胞胎。他无法想象那些杰克鲁能不能挤进来。但这里有空气、水和食物,头上有月壤,可以让露娜脱掉壳体工装。而卢卡西尼奥被裹在了太多的胶带里,要脱掉沙装就只能把它割开。发热包是一个矩形,带着又钝又暖的疼痛,硬邦邦地顶在他的左肋底下。唯一舒服的躺法是面对墙壁往右侧躺。他躺在依然散发着新打印味的垫子上,每一个关节和每一束肌肉都耗尽了力气,却无法放松沉入睡眠。他穿着脏兮兮的过小的沙装躺着,盯着弯曲的烧结墙,想象着盖在上面的尘土的厚度,想象更上面的真空,还有一点一滴穿过空间、土壤和烧结物的辐射。卢卡西尼奥·科塔:倾听着气闸循环的声音,那将意味着马尔科姆杰克鲁回来了,又或是机器虫正在穿过气闸,要冲进这简易小屋来杀了它们——他一直还没有看见它们,但可以想象每一寸锋锐又尖利的细节。
“卢卡,你睡了吗?”
“没。你睡不着吗?”
“嗯。”
“我也是。”
“我能过来和你一起吗?”
“我真的很脏,安今乎。而且很臭。”
“我能过来吗?”
“来吧。”
卢卡西尼奥感觉到露娜贴着他的背蜷了起来,小小的一团热量。
“嘿。”
“嘿。”
“这里还不错,是不是?”
“饭挺好的,对吧?”
这小营袋里贮藏的食物有两种:番茄味的,或着大豆味的。番茄, 露娜选了它。她对大豆有一点不耐受。卢卡西尼奥不想在一个六米乘两米的避难所里出现任何消化不良的问题。他们一次处理一份自发热食品,因为容器在加热后弹开,里面的东西让人吃了还想吃。土豆团子上番茄酱的味道让卢卡西尼奥垂涎欲滴。
“不,不好,”露娜在她堂兄的耳边说,“它有尘土的味道。”接着她笑了起来,小小的亲密的咯咯声因其亲密而扩大,直到她完全忍不住,直到卢卡西尼奥也跟着笑起来。他们在这小屋子里大笑,就像他们在第一次巴尔特拉跳跃后大笑一样,直到他们的呼吸变得短促,肌肉变得疼痛,直到眼泪流下他们的脸庞。

 
卢卡西尼奥。
卢卡西尼奥,醒醒。
你必须醒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头撞到了低矮的天花板。营帐,他在营帐里。他睡了两小时。两小时。在他旁边的是露娜。她已经醒了。两个亲随唤醒了他们。有坏消息了。
有多个联络体在接近。
“见鬼。多少?”
十五。
那就不是麦肯齐金属的杰克鲁。“你能识别它们吗?”
它们保持通信静默。
“它们还要多久到这里。”
按它们现在的速度,十分钟。
穿上工装,让露娜穿上工装,出去,让车子跑起来。天哪。
“露娜,你得穿上工装。”
她睡眼惺忪,还没有完全清醒。他抱起她,把她放进壳体工装里。当基础骨架包围她时,她完全醒了。
“卢卡,发生了什么事?”
“露娜,露娜,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们得匆忙地离开这里。有一个花招可以用,他在一个浪漫肥皂剧里看来的,并且让靳纪查阅了它,以确定是否可行。它可以。它将在气闸循环这一步为他们赢得宝贵的一分钟。一分钟就是生命。
头盔锁上。工装循环检查。绿灯。
“露娜,紧紧抓住我。”
她的工装胳膊够长,可以环抱住卢卡西尼奥细瘦的轮廓。手套在他背包的框架上发出咔哒声。
“3,2,1……”
靳纪猛地打开了闸门。避难所的空气向外爆了出去。在一大堆垫子、大豆和番茄饭、筷子、洗漱用品和冰晶的喷射物里,卢卡西尼奥和露娜被喷出了塞奇。他们撞上了地面。冲击力挤出了卢卡西尼奥肺里的空气,有东西裂了,发热包就像一个铁拳。在肥皂剧里从来不会发生这种事。他们在地上滚动,露娜砸上了停泊的探测车,卢卡西尼奥砸上了她。
“还好吗?”他喘着气。
“还好。”
“我们走。”
卢卡西尼奥一边用胶带把自己和露娜绑在科埃林乎上,一边疼得吸气。他受伤了。他刚刚都对沙装干了什么?
“抓紧。”
露娜的手套箍紧了探测车的框架。卢卡西尼奥把油门踩到了最大。前轮扬起来了。如果在这里翻车,他们就死定了。露娜本能地往前倾,卢卡西尼奥在肋骨与肌肉的摩擦中又倒吸了一口气。科埃林乎猛冲出了塞奇。大半个丰富海都将能看到它扬起的尘扇,但只要他们能一直跑在机器虫前头就行。马尔科姆怎么叫它们来着?王八蛋。它们是王八蛋。只要这些王八蛋的能源早他一步告罄。他充了几小时的电,他假设王八蛋没有。他假设它们的电池没有多少电。他假设它们的电池容量和一辆麦肯齐金属的单座探测车差不多。这么多假设。王八蛋。
“靳纪,它们到那里了吗?”
它们到了,卢卡西尼奥。
“它们接近了吗?”
它们在接近。
“妈的!”卢卡西尼奥无声地诅咒着,“多快?”
以目前的速度看,双方的路径将在53分钟后会合。
路径将会会合,这是亲随对刀和血的描述。
“靳纪,如果关闭感应器、外部通信、信号标和标签灯,我们能多出多少电池时间?”
以目前的速度看,多出38分钟。
“这能让我们到达哪里?”
靳纪展示了一张地图,探测车最后的栖息地是一面小旗子,离若昂德丢斯二十公里。
“如果我们的速度和它们相同呢?”
目的地离赤道太阳能环区的南缘近了十公里。要走路就太远了。他做了决定。
“尽可能把我们带到离若昂德丢斯最近的地方。”
科埃林乎飞掠过月壤,卢卡西尼奥尽力不去想象背后贴着刀锋。他已经没有力气恐惧了,他太累太累了。
横越世界边缘的黑线出现得如此突兀,如此无垠,卢卡西尼奥差点就把车停下来了。世界的一部分正在消失,黑色以秒、以米增长,吞噬着世界。
“是玻璃场。”露娜说。他们来到了赤道太阳能农场的边缘,是孙家用来缠裹世界的黑色地带。卢卡西尼奥的想法随着他的理解迅速变换:黑色地带比他的思维来得更快。它会减慢他的速度吗?他会弄裂它吗?它会在车下粉碎坍塌吗?去他妈的,后面有十五只杀戮虫追着他呢。
“呀啊!”他咆哮着,露娜的声音附和着他,他们全速呼啸着冲上了玻璃。

 
回头时已经看不见科埃林乎了,甚至连天线尖都看不到了。已经有二十分钟没有机器虫追赶他们的消息了。卢卡西尼奥和露娜孤独地走在玻璃上,轻盈的白色沙装,笨拙的红金壳体工装。玻璃,光滑、毫无特色、完美的黑色,每个方向都是它们。上方的黑色,下方的黑色,天空倒映在黑暗的镜面里。低头看着自己不停前进的影像,你会发疯。你可能会永远都在绕圈。靳纪根据离线地图来引导他们。玻璃里有若昂德丢斯幽灵般的轮廓,在月平线那一端,看起来永远都不会更近一些。月平线:你很难分清天空终结之处和土地开始之处。
卢卡西尼奥想象着自己从靴底感觉到了玻璃储存的能量热度。他想象着自己透过反射的玻璃感觉到了机器虫尖细蹄脚的叮叮声。步伐汇成公里,分钟汇成小时。
“等我到了若昂德丢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做个特别的蛋糕,然后我们两个自己把它吃光。”卢卡西尼奥说。
“不不,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露娜说,“在塞奇我就闻到你的臭味了。”
“那好吧,洗澡。”卢卡西尼奥想象着自己滑进了冒着泡泡的温水里,连下巴都浸到水里。水。温暖。“你要做什么?”
“我要喝科埃略咖啡馆的番石榴汁,”露娜说,“埃利斯玛德琳曾经买给我喝过,它是最棒的。”
“我能和你一起喝吗?”
“当然。”露娜说,“非常冰。”接着,卢卡西尼奥的十几个警报灯都闪起了红色。
露娜的工装有一处泄漏。 靳纪用它一贯平静又理性的声音说。
“卢卡!”
“我来了,我来了。”但他能看到,壳体工装的左膝关节处有水蒸气在空中喷成了闪亮的冰晶。在尘埃的持续摩擦下,起皱的关节处破损了。工装已经向真空敞开。
“屏住呼吸!”卢卡西尼奥喊道。胶带,胶带。他坚持让露娜打印出来带着的那卷多的胶带。他们可能会需要的那卷胶带:的确需要。它在哪儿它在哪儿在哪儿?他闭上眼,想象它在露娜手里。她的手去了哪里,去了工装左股的口袋里。“就好了,就好了。”
露娜的空气供应还有3%。 靳纪说。
“他妈的给我闭嘴,靳纪!”卢卡西尼奥咆哮着。他从口袋里抢出胶带卷,撕开了末端,把它缠在了腿关节上。尘埃从他指间飞舞出去:危险的、会磨损的月尘。他一直缠,直到用完了胶带。“她还有多少供给,靳纪。”
我想你刚刚叫我他妈的闭嘴了。 靳纪说。
“告诉我,然后他妈的闭嘴。”
内部压力稳定了,但是,露娜的氧气不足以让她抵达若昂德丢斯。
“告诉我怎么转换空气。”卢卡西尼奥喊道。露娜的整套工装上亮起了图形。“你还好吗?”卢卡西尼奥一边从沙装背包里把供应软管锁定到露娜身上,一边问,“和我说话。”
安静。
“露娜?”
“卢卡西尼奥,你会牵着我的手吗?”声音很小,很恐惧,但是有声音,是饱含氧气的声音。
“当然。”他把戴着手套的手嵌入壳体工装的长手套里,“靳纪,她的空气够了吗?”
卢卡西尼奥,我有坏消息。氧气不足以让你们俩抵达若昂德丢斯。
“准备好出发了吗,露娜?”壳体工装里有轻微的颤动。“你是不是又点了点头?”
“是的。”
“那我们走吧,已经不远了。”他们拉着手走过黑色的玻璃,踩着星辰。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卢卡西尼奥?
“我听到你说的了。”卢卡西尼奥说。壳体工装的步伐比他的要长半米,他半跑着越过玻璃场。他的肌肉在痛,他的腿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最想做的就是躺到黑色的玻璃上,让星辰盖住他。“我们在前进,因为我们必须前进。我还有选择吗?”
你没有任何选择,卢卡西尼奥。我已经算出了方程式,你至多将在离闸门十分钟远的地方用尽氧气。
“把我的呼吸调低。”
我已经把调低呼吸计算在内。
“现在就调。”
我两分钟前就调了,你可以从露娜那里取回一点氧气。
“绝对不行。”他的话语已经像铅块一样沉在了肺里,每一步都在灼烧,“别告诉露娜。”
我不会的。
“她必须前进,她必须抵达若昂德丢斯,你必须为我做到这一点。”
她的亲随正在为此计划。
“但你不会知道的,”卢卡西尼奥·科塔说,“总有奇迹发生。”
我向你保证不会, 靳纪说,我真的无法理解这种面对确定性和事实的乐观主义。另外我必须建议你不要再浪费你仅剩的那一点点呼吸来反驳我 。
“它究竟是谁的呼吸?”卢卡西尼奥反问。
你会死,卢卡西尼奥·科塔。
这确定性击中了他,撞击着他所有的困惑和否定,将它的刀锋插进了他的心脏。这是卢卡西尼奥·阿尔维斯·马奥·德·费罗·阿雷纳·德·科塔将要死去的地方。在这太小的、缝缝补补的、脏兮兮的沙装里。麦肯齐没法杀了他,机器虫没法杀了他,月神将她最亲密的死亡留给了他:将最后一口呼吸抽离肺部的死亡之吻。这红色与金色的工装、玻璃和它们反射的星星、蓝色的新月状地球、这些过小的手套——这就是他最后的感知,最后的视野;呼吸器的嘶嘶声和心脏模糊的跳动声,就是最后的声音。
这不算太糟,现在它接近了,已经逃脱不了了。总是如此。这是我们女神的一千种死亡之课。唯一重要的事是他如何迎接它,他向它走去,带着意志和尊严。他的肺在抽紧,他无法捕捉到足够的空气。向前。他的腿变成了石头,他无法让一条腿挪到另一条前头。他的头盔读数全是红色。他的视野正在收窄。他能看到露娜的头盔,他的手在她的手里。圆圈收紧了。他无法呼吸了。他必须出去。在这终场上没有尊严。他把手从露娜的手里扯了出来,努力和头盔、沙装搏斗,想从里面出来。他的脑子着火了。红色褪成了白色。一切耗尽的呜呜声充斥着他的耳朵。他看不见,听不见,呼吸不了。活不了。卢卡西尼奥·科塔落进了月神白色的怀抱。
 
[1] 科埃林乎(Coelhinho):葡萄牙语,小兔子。
[2] 美拉德反应(Maillard reaction):食物中的还原糖(碳水化合物)与氨基酸/蛋白质在常温或加热时发生的一系列复杂反应,其结果是生成了棕黑色的大分子物质类黑精或称拟黑素。它以法国化学家路易斯—卡米拉·美拉德(Louis-Camille Maillard)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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