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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宫

雷利神父自乔治城传真出去的信件,花了几分钟才到罗马,此处跟其他的官僚机构没什么两样,夜间值班人员(情后机构称之为值星官)只是把它丢到适当的桌子上,就回去准备明天有关阿奎奈讨论形而上学的考试。稣会会长阿卡第的私人秘书是一名叫做赫曼·修奈诺的年轻耶稣会修士,第二天早上七天点左右他抵达办公室后,便立即开始整理昨夜到达的信件。一见到原来压在其他两封信件下的这封来自美国的传真,这位年轻的秘书立即停止了手边的工作。处理密码信件本来就是他的例行工作之一,但并不是那么常见的事情。传真开头的字首,表示发文者与优先次序。修诺奈修士匆匆整理过其他信件后,马上开始解码的工作。

  他的作业程序恰好跟雷利神父完全相反,除了打字技术比雷利好得太多之外。他先用扫瞄器把内文输出一台个人电脑里,并启动解码程式。由于传真后文字会有点变形,再扫瞄一次更造成一些文字无法输入,但这一下子就可纠正过来,然后便是正确的完整版——仍然是古希腊文——从喷墨式印表机内滑了出来。他不像雷利辛苦花了三个钟头,而只用了二十分钟便完成全部的工作。然后这名修士还有时间替自己和会长准备早上的咖啡,又花了点时间看一下信中的内容,这时他已经在喝今天的第二杯咖啡了。看完之后,修奈诺不禁赞道,这真是个杰出的构想。

  备受崇敬的阿卡第神父虽然年近老迈,却依旧生龙活虎。六十六岁高龄的他不但打得一手好网球,还经常与教宗一同滑雪而出了名。他的身高六尺四寸,身材修长,浓浓的灰眉毛掩着锐利如鹰的双眼。阿卡第是个博学之士,精通十一种语言,如果不当神父的话,也许是欧洲最专精的中世纪历史学家。但他身为高阶教士,肩负管理职务,根本无法兼顾他对教职与教区服务的热爱。几年后,他将卸下位高权重的耶稣会会长之职,回到学校重执教鞭,照亮年轻的心灵;在校外,则可负责一个劳动阶层的小教区,平时则主持弥撒,让他为凡人的俗世烦恼尽一番心力。不过他也不是个完人,经常为自己因博学而产生的自负所苦,并尝试在他的圣职中多加点人性的需求,却不见得总是成功。他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完美是个永远无法到达的目标,而他只好对此一笑置之。

  “早安,赫曼!”阿卡第疾速掠过房门,用德文打了一声招呼。

  “早安,”这名德籍修士笑道,然后改用希腊话说:“今早的信件中有一封很重要。”

  只见浓密的眉毛因这句话动了—下,他便一头栽入里面的办公室,修奈诺带着咖啡壶尾随而人。

  “网球场的预约定在四点。”修奈诺一边倒咖啡,一边说道。

  “好让你再度羞辱我吗?”大家常取笑说,修奈诺竟能成为职业选手,然后常将比赛赢得的钱给教会,然后耶稣会的人却又必须遵守守贫的誓言。“好了,到底是什么消息?”

  “华盛顿的雷利神父传来的。”修奈诺将文件交给阿卡第。

  阿卡第戴上眼镜细细地详读,一杯咖啡放着根本没动,他读完一次后,又重新看了一遍。由于当了一辈学者,阿卡第对事情很少不假思索就乱下结语。

  “高明。我曾经听说过雷恩这个人……他不是搞情报的吗?”

  “美国中情局的副局长。他曾经受过天主教的教义,毕业于波士顿大学和乔治城大学。基本上只是个官僚,不过,曾参与过几次外勤工作。这些行动的细节目前我们还不清楚,但好像没有不正当的地方。我们有他的档案。雷利神父十分推崇他。”

  “我了解了。”阿卡第考虑了一会儿。他跟雷利已是三十年的老友。“雷利认为这个主意可能行得通,赫曼,你觉得如何?”

  “可行性很高,它是上帝赐与的礼物。此话中丝毫没有讥讽的味道。

  “的确,但它也很急。美国总统有什么表示?”

  “我猜美国总统可能还不知道,不过马上会有人向他简报这件事。至于他的个性方面,”修奈诺顿了一下。“他还有行为尚待改进。”

  “没有一个人是十全十美的。”阿卡第说道,同时盯着墙壁想着问题。

  “是的,神父。”

  “今天的行程是什么?”修奈诺马上查了记事本。“好的……告诉安东尼奥主教,我有重要的事情。尽可能推掉其他的约会。这件事情应该立即处理。通知雷利,谢谢他的消息,并说我正在处理他这件事。”

  雷恩在五点三十分勉强抓了起来,马里兰州东岸十哩外,橘红色的太阳自树林后升起,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拉开窗帘。他老婆凯西今天不用到霍普金斯医院上班,结果他直到走到浴室的半路上才想起她为何不必去上班。接下来,他服下两颗加强药效啡止痛药。昨晚喝了太多,他提醒自己这种情况已变成三天一个循环。但他能有什么选择呢?如今他愈来愈难入眠,即使工作得又久又累——

  “该死”看到自己在镜里的样子,不禁骂了一下,看起来实在是糟透了。他走到厨房里弄咖啡,喝过咖啡后每件事都会好转。看到空酒瓶依然放在柜上,他的胃不禁缩成一团,回想起来,昨晚只喝了一瓶半,不是两瓶,他还没有喝完足足两瓶,其中一瓶事先已经打开。事态还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糟。雷恩启动咖啡机的开关后,走向车库,爬入那辆旅行车,开车去拿他的报纸。不久之前,他还会走路去拿,不过,他管他的,毕竟他衣衫不整啊,这可算是个好理由吗。车里的收音机频道是二十四小时新闻台,这是他今天首度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刚好是球赛成绩的报导,金莺队又输了。该死,他昨晚应该带儿子去看这场比赛的,这是他错过上次儿子的少棒赛所承诺要弥补他的。他问自己何时才能完成自己许下的球赛之约,明年四月吗?真是该死。

  “整个球季已告尾声,学校甚至还没结束,当然,他得适应这种事情。雷恩随手把邮报丢到后座,将车子开回屋旁。咖啡此时已经煮好了,这是今天早上第一件令人舒坦的事。倒了一杯咖啡之后,他决定今天还是不吃早餐。他内心的一部分声音再一次提出警告,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不好。他的胃已经够不舒服的了,两杯咖啡只会使情况更糟。为了避免一直想这种事,他强迫自己专心于报上的消息。

  外行人通常都不太了解,一般情报机构有多么倚赖新闻媒体。其实搞情报与跑新闻有许多共通点,而且功能有点类似,只是情报单位不必考虑到消费市场而已。雷恩进一步深思彼此间的差异,新闻记者通常不用花钱买消息。他们的秘密消息来源无论是透露何种消息,通常都是由良知或愤怒所驱使,而任何情报官都知道,这种消息通常最可靠。没有比愤怒或原则更能让人泄露各种珍贵的资料。虽然现在的媒体界内,充斥着懒惰的员工,但还是有不少能干的人才,其中许多还是以前的情报人员,被高薪吸引到媒体界,负责新闻的汇集。雷恩也学到如何一眼就看出哪一条新闻值得细细阅读,并要特别注意日期。身为中情局的副局长,他相当清楚属下各部门负责人的才能究竟如何。例如邮报上有关德国的报导,就比中情局负责德国部门的报告好得多。中东依然平静,伊拉克的情报终于有稳定下来的趋势,新的协议在长久的谈判后终于成形。现今只要我们在以色列能够有所进展,他觉得,如果能够让整个地区趋于平静的话,那有多好。雷恩相信这绝对是可能的。东西双方的冷战自他还没有出生前就开始了,现在已成历史,在过去有谁会相信有这样的一天呢?雷恩看也不看就为自己再倒了一杯咖啡,类似宿醉的情况容许他这样作。此外,东西双方关系也在短短数年间完全改变了,甚至比他为局里工作的时间还短。该死,过去说给别人听,有谁会相信?

  现在回想这些转变真是令人惊讶,雷恩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会著书讨论这段时期的巨大变化。恐怕也要好几代之后,这一代的功过才能盖棺论定。下周有一名苏联国安会的代表将到中情局总部,寻求有关中情局接受国会监督的经验。雷恩是反对让他来——而这次访问属于局里的最高机密——因为有很多俄国人还在为中情局工作,若是他知道中情局跟苏联国安会之间居然建立了官方的联络管道,一定会极度地恐慌(相反的,雷恩相信,也极有可能有美国人还在为俄国人工作……)。苏联国安会这次派来的葛洛佛科,是一位旧识、朋友,雷恩嗤之以鼻,接着翻倒体育版。早报体育版的最大缺点是永远来不及报导昨晚比赛的雷恩回到浴室就不像刚才跌跌撞撞的样子。虽然他的胃此刚才还不舒服,但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又吞下两粒抗胃酸药片后,的确令他觉得好多了。而且稍早服下的止痛药现已开始发生作用,但他又服下两颗以加强药效。六点半时,他已经洗好脸、刮了胡子并穿着整齐。他出门的前吻别仍在熟睡中的妻子——换来了阵嘟哝声——出门时便看到接他的车子刚好驶上车道。想到他的司机得比他早起,令他感到非常困扰。但更困扰他的是,这名司机是位好朋友。

  “早安,博士。”克拉克面带微笑粗野地打招呼。雷恩坐入前座,因为前座伸脚的空间比较宽敞,而且坐在后座好像对克拉克不礼貌。

  “嗨,克拉克。”雷恩答道。

  博士,是不是昨晚又喝得不省人事?克拉克想,你真傻啊。像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会沉溺在这种傻事里?你也没去慢跑吧?他看了一眼副局长的腰带有系紧。唉,雷恩在这方面还有的学,就像他从前一样,熬夜与猛干老酒皆是傻孩子的玩意。克拉克在到雷恩这个年纪之前,已经痛改前非,极为注意健康之道。他猜想健康的生活方式至少已救过他一命。

  “安静的一晚。”克拉克接下来说道,并将车子驶出车道。

  “很好。”雷恩拿起公事包,输入开启的密码后,一直等到上面的绿灯亮了,才打开公事包。克拉克刚刚说得没错,昨天的确没有发生值得注意的事件。他们开到华盛顿的半路上,他已经看完所有的文件,并且还作了一些批示。

  “今晚要去探望卡洛和孩子们吗?”克拉克在马里兰州三号公路上问道。

  “没错,不是今晚吗?”

  “对。”

  这是雷恩每周的的例行探望。卡洛是美国空军土官巴克·齐墨尔的高棉籍遗孀,在齐墨尔死前,他曾允许要照顾齐默尔的家人——很少人知道这件事,更少人知道齐默尔在那一次任务中殉职——但是雷恩这样做,可以带给自己极大的安慰。卡洛现今在华盛顿与安娜波里斯之间已拥有一家超级商店,收入相当不错而且稳定,再加上亡夫的抚恤金以及雷恩设立的一笔足以供应八个小孩子念到大学的教育基金——最大的儿子已经念大学,不过由于孩子很多的缘故,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最后一个孩子毕业,最小的孩子现今还包着尿布。

  “那些流氓有没有继续来骚扰卡洛?”

  只见克拉克转头对他咧齿而笑。数月前,卡洛刚顶下这家超商时,当地一些混混就开始找麻烦,他们不喜欢一个高棉女人和她的孩子在这一带经营生意。卡洛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跟克拉克诉苦。克拉克马上给这些坏蛋一点警告,没想到这些白痴根本不当一回事。其中有些痞子甚至不理会他的警告,也许他们以为克拉克只是个下班后管闲事的条子。于是克拉克和一个西班牙裔的朋友进行了说服的工作,然后从对方的老大出院起,这些流氓便不敢出现在这一带。当地的警察也相当体谅没有深究,而店里的生意马上增加了百分之二十。我想他们大概是吓得一路爬回去。

  克拉克想到这不禁会心一笑。也许那痞子会从此改邪归正……

  “孩子们的情况如何?”

  “博士,你也知道,我还不太习惯他们之一已经是大学生的这项事实。还有珊蒂的性子比较拗……博士?”

  “什么事,克拉克?”

  “请恕我直言,你看起来有点昏沉沉的,你必须休息一阵子。”

  “你跟我老婆说得都一样。”雷恩本想叫克拉克不要多管闲事,但一个朋友不能说这种话,尤其是对克拉克这种挚友,况且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医生说得通常都没错。”克拉克又道。

  “我知道,只是在公事上有点——有点压力。又有一些事情发生,而且——”

  “老兄,克服酗酒最好的办法就是运动。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不要作傻事,忠告结束。”克拉克耸耸肩说完,然后便专心开车。

  “克拉克你知道吗?如果你是个医生的话,你的病人一定药到病除。”雷恩笑道。

  “怎么说呢?”

  “像你这种临床问诊的方式,没有一个病人敢不听从你的话。”

  “我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脾气最好的一个。”克拉克抗议道。

  “对啊,没有一个活着的人看过你真正的发怒,惹你生气的人在你温怒前就都已经挂了。”

  这便是雷恩选他作司机的原因,雷恩特地运用影响力,把他从外勤作业处中调出来,使他摇身变成一名安全保护官。中情局局长凯伯特足足削减了这个外勤单位百分之二十的人员,而且像克拉克这种具有半军方色彩的人员都是裁员名单上的榜首。但雷恩认为克拉克的专业素养十分珍贵,不容就此丧失一个人才,于是故意曲解了两条规定,并忽视了第三条,再加上南西以及管理委员会里一个朋友的协助,才将克拉克的调职搞定。更何况,克拉克在他的身旁才令他有安全感,而且克拉克也可训练安全保护官单位里的新手。克拉克还是个好司机,他今天如往常一样将雷恩准时送到局里的地下停车场。

  这辆别克轿车滑进停车位后,雷恩掏出电梯的钥匙走出车外,然后进入最后面的专用电梯,两份钟后到七楼,走出电梯通过长廊到他的办公室。他的副局长办公室紧临着局长的狭长形办公套房,局长现在还没来上班。就这个国家主要情报组织里第二号人物的办公室而言,此处算是出人意料的寒酸,但可鸟瞰访客的停车场,其后浓密的松林,将中情局总部与乔治华盛顿公园大道隔开,再后面就是波多马克河谷。雷恩从前当情报处副处长时的秘书南西跟着他就任新职。而克拉克在这办公室也有个桌子,在此可以准备安全保护官每早会议的公文——研究那一个恐布组织在最近有闹事的企图。虽然局里从来没有一位高级官员遭遇真正的刺杀,但是这些保防官人员关心的不是过去的历史,未来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甚至中情局在这方面的预测成绩也不是相当光采。

  雷恩发现他的桌上整齐地堆着一些公文,这些都是因太过于敏感以至于没放人车内的公文箱内,而他得为今早跟局长联合主持的各部首长会议先作准备。办公室里有一具煮咖啡器,旁边有一个几近全新的马克杯,它的主人原为詹姆士·葛莱中将,就是他把雷恩带进局里的。南西天天擦拭它,雷恩在一天开始上班时,都会想起以前的这位老长官。他的双手擦擦脸孔和眼睛,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不知今天全世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跟大部分的伐木工相同,他也有一副魁梧的健壮身材。这名伐木工人高六尺四寸,重达两百二十磅,他曾经在全国的高中足球赛中打过防守位置,却没有进大学继续足球生涯,反而加入了海军陆战队——原可拿到奥克拉荷马或匹兹堡大学的奖学金,但他决定不进入大学念书。他心中明白,他一辈子都没有永远离开奥瑞岗的打算,拿到大学学位的话,肯定会违反他的心愿。他也可以跑去打职业队,然后呢?难道穿起西装坐办公桌?不行。自孩童时代,他就喜爱户外生活。况且现今他的薪水不错,在一个友善的小镇建立起自己的家,过着粗犷健康的生活。在公司里,他也是伐木工中的一等好手,总是挑他负责比较难处理的大树。

  此时他正用力拉动手中的大型双手锯。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的助手和他一样将自己的那端举离地面。先前他们已用双面斧在这棵大树的树干上砍了个缺口,再谨慎地慢慢锯树。这名木工一面注意锯子一面看着大树,作得恰到好处也是一种艺术。对他而言,在伐木时不浪费一点不该浪费的木材。是荣誉的事情,不像锯木厂里的家伙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虽然他们说这棵大树将不会送入锯木厂。他和助手锯完一边之后,大气不喘地马上开始锯另外一边。他们再锯了四分钟之后,这名伐木工现在更加全神贯注。由于感到一阵强风吹在他脸上,他立即住手以确定风向是不是他所希望的方向。无论多么巨大的树木,都是强风气掌心的玩物一特别是一棵已经被锯了一半的树……

  现在这棵大树的树顶已在摇摆……差不多是时候了。他放开锯子对助手作手势,看着我的眼睛,注意我的手势。那小伙子点点头。他知道再进去一尺,树就会倒了。他们锯的速度放慢下来,虽然这么做会使锯子的寿命缩短,但此时是最危险的时刻,在旁负责工作安全的人员正密切注意风向,而……就是现在!

  这名伐木工抽出锯子丢在一旁,其助手看到他这么做,立刻学他一样退后十尺。两人皆注意着树的底部。若是底部游移的话,将会有危险。

  但它没有,这棵大树如同往常一般十分温吞地倒下。伐木工明白为什么有人想拍大树倒下的影片,这是多么缓慢,宛如树木知道自己即将死亡前的挣扎,却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只留下树干断裂的声音,一种无比绝望的声音。他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再怎么说,这不过是一棵该死的树木。只见这树干上的缺口愈来愈大,树顶现在移动的速度相当快,但真正危险的地方还是在底部,这也是他一直注意的地方。当树干倾倒的角度超过四十五度时,跟其底部已是完全分离。然后树干开始在残根上方四尺处移动,发出像人死之前的喉咙声。接下来是树顶的树枝跟空气磨擦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不禁怀疑树枝的速度有无超过音速,不可能那么快……然后——轰然巨响!当树干落在地面时的确弹跳了一下,不过相当轻柔。然后它静静地躺在地上,现在只是一堆木材了。这种场合总是令人感到哀伤,毕竟它过去曾是那么漂亮雄伟的一棵大树。

  在旁的日本官员走上前来,令这名伐木工吃了一惊。日本人摸着树干喃喃自语地念着,可能是在祈祷。这又让他吃了一惊,好像印第安人也是如此——他想,真是有趣。他不知道日本的神道跟印第安人的宗教有许多相似之处。跟树木之灵谈话?哈!接着这名日本人向他走来。

  “你的伐木技巧相当高明”。这名矮小的日本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时说道。

  “谢谢,先生。”伐木工点点头回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日本人,似乎是个不错的人。他觉得,为树木祈祷……有他自己的格调。

  “让如此宏伟的东西死去总是令人遗憾。”

  “没错,我想你说得没错。听说你们要把这树干装在一个类似我们教堂的地方?”

  “是的,日本已经找不到这种巨木了,而我们却需要四根长达二十公尺的大梁,我想这棵树应该可以解决全部的问题。”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巨木时说道。“四根大梁必须由单独一棵大树制成,这是我们庙宇建筑的传统。”

  “我猜也是如此。”这位伐木工猜想,“那座庙宇有多老?”

  “一千二百年左右。原来的大梁在两年前的地震中受损,需要马上更换。幸运一点的话,这棵树应该也可以撑那么久。我希望如此,它是一棵好树。”

  在这名日本官员的监督下,他们把躺在地上的树干切成可以处理的片段——它们并不好处理。为了把这个庞然大物搬到山下,所用的一大堆特殊装备必须在此组合,公司将会为这项工作索取大笔金额。但这不是问题。指定要这棵树的日本人,付钱时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这名日本代表甚至为没让该公司的锯木厂处理这棵大树,而向他们表示歉意。他缓缓而清晰地表示,这完全是基于宗教因素,而不是日本人不信任美国工人的工作能力。公司的资深业务代表点头同意,他对这点并不在乎,反正这棵树已经是日本人的。他们必须等木材干了点之后,才能够装上一艘美国的运木船横渡太平洋到日本,由一流的工匠以传统的宗教方法——完全用手工,公司的这名代表听到不禁吃了一惊——把这巨木做成大梁。然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能预料到,这棵巨木后来根本没有运送到日本。

  瑞想到,警调人员对出状况这个字眼特别忌讳。当他靠回皮椅时,立即感觉到腰际的史密斯威森自动手枪。他应该把它放在抽屉里头,但他喜欢这支枪的感觉。他漫长的警察生涯中几乎都是用左轮手枪,但接触到这把史密斯手枪不久之后,就爱上它的短小精悍。而萧比尔也够了解。现在回想起来,这位联邦调查局局长也是从基层调查员干起,在街上巡逻抓歹徒。事实上,萧比尔和摩瑞起初开始在同一个分局执勤。萧比尔比较擅长于管理工作。但没有人会误认为他是只会打官腔却鲜有实绩的调查员。上级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援兵未到的情况下独力盯住两名武装抢匪。他从未在盛怒下开火过,当然——只有一小部分联调局干员曾经犯过这种错——但他告诉那两名匪徒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摆平他们。在他绅士的外表下,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与极为聪明的头脑。这也是为什么,副局长摩瑞甘愿在他之下,专门为他个人解决各种问题。

  “我们到底要拿那家伙怎么办?”萧比尔略带不屑地问道。

  摩瑞才刚完成有关战士联盟案子的报告,吸了一口咖啡后耸耸肩。

  “比尔,这家伙是侦办贪污案的天才——我们遇过最好的人才,他只是不懂得类似这次事件的控制方式,这根本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也够幸运的,这次没有造成任何永久的损害。”摩瑞说得没错,新闻界由于联调局救了他们的同业,反而出人意料地对联词局大加赞扬。他实在惊讶,新闻界竟然没有察觉到,其实那两名新闻记者根本就不该在那儿。结果新闻界还十分感谢这名分处长,因他让新闻记者进去现场采访,当然他们也很感谢人质救援小组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及时救出两名记者。不过,这也不是联调局第一次把几近灾难边缘的事件幸运地变为良好的公关题材。联调局在公关方面一直羡慕其他政府单位,而现今的问题是此时开除分处长霍金斯,可能会引起外界非议。摩瑞强调:“霍金斯已学得教训,他并不笨,你也是知道的。”

  “上次逮到州长贪污便是大功一件,不是吗?”萧比尔皱着眉说道。霍金斯的确是侦办政治贪污案的天才,一名堂堂的州长就是因为他,现今还待在联邦监狱里。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升到现在的分处长职务。“摩瑞,你有主意了?”

  “丹佛的分局。”摩瑞眨着眼答道。“这对外界也说得过去,从那个小分处调到一个大分局主管贪污案件,对他来讲算是升职,而且他不必再指挥一个分处的全部事务,只需负责他最擅长的贪污案件——而且如果目前在丹佛的消息属实的话,那里正需要他这种人才。据说有一参议员和另一名众议员涉及这件事——也许还有更多。是有关于水资源计划的事情。基本的资料显示涉及的金额很高,真的相当相当高,有两百万元在暗地里流入某些人的口袋。”

  “萧比尔不禁吹了一声口哨:“全部都变成这名参议员和另一名众议员的囊中之物吗?”

  “我刚刚说道,可能还有更多人涉及。最新的发展是有关于环保之类的贿赂——行遍政府内外。除了霍金斯,我们没有更好的人选来处理那么大的贪污案子。他的确是个人才,也许他连拔枪时都会轰掉自己的脚趾,但是这方面却有如一只优秀的猎犬。”摩瑞说合住卷宗。“无论如何,你要我给你出主意的话,我建议调他去丹佛,不然干脆辞掉他算了。反正丹佛的德雷尼早就想退休——他的孩子准备在今秋进乔治华盛顿大学念书,他想在学院里教书。刚留下一个空缺,令你十分好做人。但这完全由局长你做决定。”

  “多谢了,摩瑞先生,”萧局长严肃地说道。然后表情一变,面带微笑地说道:“记得我们只需担心是否能抓到坏蛋的那些时光吗?我实在恨透这些行政工作!”

  也许当初我们不该抓到那么多歹徒,”摩瑞说道。“那我们现在就还在侦办河边的歹徒费利,这样在晚上还可以跟同僚们一起喝着啤酒监视坏蛋。我搞不懂别人为何要庆祝成功,它会搞砸一个人的生活的。”

  “我们俩现在说话简直像是两个老痞子。”

  “比尔,我们俩本来就是老痞子。”摩瑞点出。“但至少我们出门时,不必到处有安全人员跟着。”

  “你这王八蛋!”萧比尔笑得喷出一点咖啡,滴到领带上。“噢,老天,都是你!”他喘着气笑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局长,咖啡都拿不稳可不是个好征兆。”

  “滚!在我把你踢到大街上前,赶快去把刚刚的事情办好。”

  “噢,拜托您不要这样对我,除了这桩,任何事情都可以。”摩瑞说完,就不再那么嘻皮笑脸,问道:“肯尼目前干得如何?”

  “刚被任命为缅因号潜艇的舰长。他老婆邦妮也很好,目前怀孕——大概在十二月就会生了。摩瑞?”

  “什么事,比尔?”

  “有关霍金斯的问题,你的办法很好,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小事一桩,比尔。霍金斯听到这个消息也会雀跃不已。我只希望以后的问题都像这一次那么容易解决就好了。”

  “战士联盟的余孽有何蠢动?”

  “华德目前正在处理这个案子。几个月后我们应该可以逮到他们。”

  “两人都知道若真是如此就太好了,美国国内的恐怖组织本来就所剩无几。如果在年底能够消灭一个,就算是联调局的大功一件。

  在达克塔的荒地中,此时正是黄昏。马文跪在一张野牛皮上,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没穿衣服。他的身材并不算高,但可别因此而小看了他的力量。在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牢期间——窃盗罪名——他学到的如何锻练肌肉。刚开始时,这只是一种嗜好,可消耗他体内多余的能量,而后他逐渐了解强健的肌肉,才是一个坐牢的人唯一可使用的自卫手段,然后,这也使得他结识一名苏族战士联盟的成员。五尺八寸两百磅的身躯,都是没有任何赘肉的结实肌肉。他的手臂比一些男性的大腿还粗,腰身有如芭蕾舞者,肩部跟职业足球队线卫球员的一样。马文也有点疯,不过他自己却不知道。

  人生并没有给他和他弟弟多少好运,他们的父亲是个酒鬼,偶尔在修车厂打打零工赚的一点钱,通常马上就送到最近的酒吧里去。因此马文童年中没有任何事值得回忆:耻于父亲永远醉醺醺的样子,更耻于母亲在丈夫醉倒客厅时?所作的无耻的事。在他们从明尼苏达州搬回保留区后,只靠着政府的食物津贴维生。学校的老师对他们这些孩子,已经绝望透顶。他们的童年就在保留区内政府盖的砖造平房度过,这些房子像是在大草原中永远不曾逝去的幽灵。他和他弟弟从未像其他孩子一样拥有棒球手套。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有圣诞节这回事,只知道学校固定在这时节会有一两周不用上课。两兄弟就在备受忽视的环境下成长,因此在很小的年龄就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起初这也算是一件好事,而且自给自足一向是苏族的传统,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需要大人的引导,而他们的父母却不可能给马文和约翰良好的榜样。这两名男孩子在识字前,就会开枪打猎。他们的晚餐上面往往有一个点二二子弹的弹孔,而且几乎都是他们自己动手煮的。虽然他们不是保留区内唯一被忽视的贫困孩子,然而他们的情况无异是最糟的。即使当地一些孩子凭着自己的刻苦,克服了先天环境的不足,摆脱了贫困,维持了小康的局面,但这对他们却是不可奢望的期待。从他们的开始会驾车的时候——远低于法律的年龄限制——就常开父亲没开的破车,在晴朗的夜空下,驶到一百里外的各个市镇,偷些父母亲无法供应他们的东西。结果他们第一次被当场抓到时——竟然是被一名拿着霰弹枪的苏族同胞逮到——被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最后还被那个人好好地训了一顿,带着满身的瘀血才被送回家。他们由此学到一个经验。从那时开始,他们只偷抢白人的东西。

  因此在第二次被捕时,他们又是因在一个野外的补给站内行窃时失手,当场被一名印第安警察抓到。因他们在联邦的设施内犯案,故得接受联邦法律的审理,更不幸的是,他们遇到地方法院里一名同情心多于洞察力的新法官,原本此时若给他们一次严励的惩罚,也许会——也许不会——改变他们的命运。然而新法官只判他们缓刑,只须接受辅导。他们的辅导员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年轻女子;毕业于威斯康辛大学,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告诉他们,靠着窃盗他人财物过活将损及他们的自我形象,而作一些更值得的事会使得他们更有自尊。他们在这些辅导谈话中,不禁怀疑当初他们的老祖宗怎么会败给这些白种的白痴,再者他们学到以后犯法时得更加小心。

  但他们还是不够小心,再度被捕,若是当初他们学的不是辅导员那些人生大道理,而是一些研究所级课程的专门技术,也许这次他们就被送到监牢中服刑。一年后他们又被捕了,但这一次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这次他们没有保留权,因此他们发现自己得蹲在监狱一年半载,就因为他们在枪店里偷窃。

  坐牢几乎是他们一辈子中最可怕的经验了。习惯倘佯在西部开阔天空下的他们,现在被关在一个甚至比政府规定动物园关獾的法定空间还小的笼子里,他们在外面时,曾经幻想自己是人见籍。当然,任何不利于他的同胞言论,皆被他认为是白人的偏见。

  在白人到来之前,苏族人一定还不知道酒为何物,也不会老待在贫瘠的山谷里,当然也不会虐待他们的小孩子,所有的罪恶都是白人带来的。

  但他要如何改变现况呢?他问太阳。一个由气体组成的大火球,在这个炎热干燥的夏日一如往常地释出热尘,这个景象在马文的眼里化成他弟弟的面孔。地方电视台将这段新闻加了一点全国电视网所没有的特殊效果,还把画面作停格重播,让观众欣赏每一个精彩画面。在子弹击中约翰的脸庞时,有两格画面显示他兄弟的脸孔自头部炸开的经过。画面还定在子弹经过之处。然后是他弟弟所开的那一枪——该死的黑鬼及其防弹背心的手缓缓举起好像科曼电视里的镜头。这一幕他总共看了有五次之多,每一格画面皆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知道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他弟弟只是另一个死去的印第安人罢了。“是的,我曾经看过好的印第安人,不过他们都已经死了。”威廉·特坎马许将军——一个道地的印地安名字!雪曼曾经这么说过。约翰已死,就像其他千千万万的同胞一样,死前根本没有光荣战斗的机会,而且被白人像杀野兽般地开枪射死。但约翰死得还更惨。马文认定这次事件是特地安排好的,在旁的摄影机早已开动等着,那名身穿名牌衣服的骚包记者,需要一次实地的经验,那些个联调局的审客就给她个真正的经验,这些凶手就像是以前的桑德河及翁迪德尼河两场战役,以及其他无数不知名的战役里屠杀印第安人的骑兵队。

  马文此时面对着太阳,这个他的同胞信仰的神之一,以寻求答案。伟大的太阳神告诉他,答案并不在此处。而且他的同志并不可靠,约翰的死便可以证明。竟然想利用毒品为组织筹钱!卖毒品!如同从前白人也利用威士忌酒腐化他同胞的斗志,便十分成功。组织中其他的“战士”都是在白人环境里长大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毁了。他们称自己为苏族战士,却都是些酒鬼,或是鸡鸣狗盗之辈,甚至连些简单的工作都无法办妥当。在他一生中极少诚实的时刻里——在神的面前,他怎么能够不诚实呢?马文对自己承认,同志的能力都不如他,他的弟弟亦然。否则他不会加入贩毒的行列,而且还失手。他们办成过哪一件呢?他们是曾经杀了一名联调局干员以及一位联邦警长,但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从此之后,这些人只会提当年勇,不过他们当年又有什么光彩的事迹呢?又完成了什么事业了吗?完全没有。印第安保留区仍然存在,酗酒的情况依然严重,不幸的事情一再重演。而有人注意到他们所做的努力吗?没有。他们真正做到的,是激怒警调单位,使得他们继续被迫捕。现今战士联盟到处被迫捕,甚至在自己的保留区内,都不得片刻的安宁,他们的生活根本不像是战士,反而像一群被迫猎的动物。但太阳神告诉他,他们应该是猎人,而不是猎物。

  马文对这种想法感到兴奋,他应该是猎人,白人应该怕他才对。从前曾经如此,但现已不再。他应是羊栏里的狼,但这些白羊现已长得太过强壮,以至于不再认识到狼的可怕,而且他们现在都躲在恐怖的狗后面,这些狗不会傻傻地紧跟着羊群,自己会去追捕狼群,直到羊群不再是备受威胁、驱赶、紧张的动物,也不再是牧场的囚犯。

  因此他必须离开这个牺牲场。

  他必须去寻找他的狼兄弟。他必须去找一批真正会打猎的狼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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