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蕾切尔还在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时，这些字母已经流到了她的嘴角。先是一个B，然后是一个G，一个L，一个M，一个Z。
还不仅仅是眼泪，镜中的她已经完全分解成了由细小字母组成的云雾，这团云雾迅速地重新组合成她的身体。她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退后，但依然能够看到镜中的自己，就像一团挤在一起的昆虫，乱哄哄地忙着要组成女孩的形状。
她还注意到了一件事：镜中那个她的身后已经不再是深红色的天鹅绒墙面，而是一个白色的房间，里面的光线明亮，比绯红厅小很多。光线透过倾斜的玻璃屋顶照进那个房间，房间的墙上挂着画，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
她迟疑地回头看看，后面一切如常：深红色的大厅，琥珀枝形吊灯。
“你好，蕾切尔，”一个声音说，声音是从镜中那个她身后的白色房间里传出来的，“进来。”
蕾切尔吓得连退三步，回到绯红厅里。
“不要害怕，”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镜子里说，“如果我想干掉你，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她在自己的心灵书中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没有再继续向后退。镜子里的她也做着同样的动作，现在她已经几乎分辨不出那些组成镜像的细小字母了。绯红厅里的尘土味似乎轻了一些，从门厅那里传来的闷响也变小了，就好像现实世界正远离她，尽管她就身处于这个世界之中。
“您是谁？”她问。
“进来，咱们聊聊。”
“进去——进镜子里？”
“或者说走出你的世界，来到我的世界，也许这样说更容易理解。其实怎么说不重要，我在这里，你在那里，如果你要跟我说话，就得到我这里来。”
说话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人，躲在镜中那个她的身后。保险起见，她又朝绯红厅内看了一圈，并没有其他人。
“为什么不是您到我这里来？”
“确切地说，我已经朝你迈出一大步了，因为我跟你说话了。这是你的故事，跟我本来是没有关系的。”
她又慢慢地朝壁龛走过去，看见镜中的那个自己也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朝旁边一弯腰，就好像这样能看到镜中那个自己的身后。但是镜中的蕾切尔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挡住了她的视线。
“机关在哪里？”她问。
“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东西，”那个男人说，“下面的那本书也不过是个装饰而已。假如你刚才动了那本书，我也可以给你造点动静出来，但这个故事里的问题不可能全靠搞本特殊的书来解决。”镜子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如果你真的想达到什么目的的话，就得凑合着跟我合作，我虽然不能保证帮到你，但是目前，我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不是很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她很想知道他是谁，好奇心甚至让她忘记了害怕。“您一直在这里吗？在这面镜子里？”
“说来话长，我希望咱们两个能够面对面地坐着说。”
“镜子里的我为什么变成了字母？”她现在已经又站在壁龛前面，能清楚地看见那一团字母。
“不光是镜子里的你，”他说，“还有你自己。只不过接受镜中的事实要更容易一些，因为镜子为我们提供了质疑自己所处现实的可能性。你不觉得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经常跟自己感觉中的不一样吗？”
“我非得理解这个吗？”
“会有点帮助。我也只能建议你过来，咱们聊聊，我可以向你解释一些事情，不是所有的，但是有几件事我是能解释的。”
绯红厅的红色变淡了，圆桌下的影子失去了立体感，她的世界就像是在阳光下挂了太长时间的彩色印刷品，仿佛所有的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
她伸出手，用指尖碰碰镜中的自己，摸到了冰凉的玻璃。
“你得有足够的勇气才行，一步跨过来，”那个声音说，“就像爱丽丝，有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小说里的镜子其实有一半都是门，不是吗？”
她就像要潜水一样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一步跨过那本书，径直朝镜中的自己滑了过去。她看见自己的脸靠过来，消失。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明亮的房间，她走进了镜中的那个世界。
“你好。”那个男人说。
他坐在一张棕色的皮椅子里，正在把双脚从另外一张皮椅上拿下来。这两张椅子在房间的斜对角面对面放着，旁边有一张正方形的桌子，上面散乱地放着书和各种杂物，有电话机、笔、记号笔、活页本，还有半杯咖啡。咖啡杯上印着一个魔鬼的图案，魔鬼正在看一本打开的书。
男人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这个男人似乎很高大，但是因为他一直坐着，所以这只是蕾切尔的猜测而已。男人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深色的衬衫，剃着光头。她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很疲惫，也许是因为他盯着怀里的那个笔记本电脑看了太久。他合上电脑，将它放在一边，用脚把对面的椅子踢开了一点。
“请吧。”他说着，指指那把椅子。
蕾切尔迟疑地在他对面坐下，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一切不可能是现实，但是单靠明白这一点又不足以让她从这场梦中醒来。也许是城堡在捣鬼，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她下了手。也许她已经昏过去了，这些只是她的幻觉。
透过倾斜的玻璃房顶能够看见蓝色的天空，阳光照在白色的墙上。蕾切尔眯起眼睛，从昏暗的绯红厅来到这里，一切都显得太过明亮了。
“咱们就不要再拐弯抹角了，”男人说，“还是直接说吧。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不论对于你，还是你的故事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你只会到这里来一次，以后不会再来。”
“您为什么那么肯定？”
“相信我，我就是知道。”
“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找到了来我这里的路，如果不让你进来的话，那挺没礼貌的，或者说让你到这边来，其实怎么说并不重要，”他朝前俯下身，椅子随之发出咯吱的响声，“根本没有什么玛尔什以为的那种神奇机关，多年前第一次描述绯红厅的那个人觉得，给这个故事留一扇后门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一条直接的线索，通向……嗯，我这里。如果能捏造一个可以决定庇护所命运的机关，事情会容易一些。玛尔什就是这样想的。一个机关，一些需要解决的用书巫术设置的障碍，然后事情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七芒星……”他停下来，皱起眉头，“稍等，你知道书巫世界是七芒星创造的吗？我当然可以列举资料证实，但如果是你告诉我的话，这样更方便。”
她狐疑地看着那个男人，类似这样的梦她还从来没有做过。“七芒星？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他写过小说，而且据我所知，写得并不是特别好。”
男人摆摆手：“没错，不过你只要接受这件事，知道书巫世界是他一手创造的就行。你不是非得相信我的话，不过如果你相信的话，事情会简单一些。”
蕾切尔点点头，因为她发觉用常理去理解这个男人的举动是行不通的。
“好，”男人继续说，“七芒星创造了书巫世界，绯红厅，最初的一些庇护所，甚至包括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和所有从古代到十九世纪中期在书巫世界中发生过的事情……等一下，你先听着，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提问题……七芒星并不蠢，他很早就开始担心会失去对自己用笔创造的这些东西的掌控。他已经预见到有一天事情会失控，他认为绯红厅有可能会被某个人推翻，会有人对庇护所动手脚。所以他在这些之外还创造了一个被玛尔什当作机关的东西，这也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一个能够保护庇护所不受书巫影响的方法。”
“什么意思？”
“他创造了直接来找我的可能性，不管是谁，只要想操纵庇护所和外面普通世界之间的连接，都得先向我证明这样做的必要性。”
“为什么是您？”
“因为我——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有能力决定拯救庇护所还是毁掉它。”
蕾切尔看着男人，要说这是个自大狂的话，他的样子看上去又太过正常，甚至有些无趣。也许他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蕾切尔不安地想，自己会设想出这样一个人，是不是说明自己有什么问题。
“您究竟是谁？”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男人似乎看出她并不满足于这种咬文嚼字的表达方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七芒星创造了书巫世界，你的整个世界都是他创造的，蕾切尔……而我，怎么说呢，是我创造了七芒星，创造了他和他所做过的所有事。”
蕾切尔大张着嘴巴瞪着他，差一点就想要嘲笑他，但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知道这在你听来是什么感觉，”男人说，“用个比喻也许能帮助你理解——这就像一本书中之书。七芒星用写书的方式创造了书巫世界，我同样是通过写关于他的小说的方式，创造了七芒星。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人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书，并且用这种方式创造我，这个过程可以无限延续下去。”他的微笑并没有让他的话显得更加可信，但他看上去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你知道俄罗斯套娃吧，这种木头娃娃被一层层打开后，肚子里总能找到一个比之前那个小一些的娃娃。现在你坐在这里听我说话，道理是一样的：你跳出了构成自己生活的那个娃娃，发现外面还有一个娃娃，很有可能这个娃娃的外面还有第三个，第四个，”他朝后靠在咯吱作响的椅子靠背上，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面，“你也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洋葱，而你正从洋葱的最里面往外看：每一层的外面都包裹着另外一层，一本书包裹着另外一本，如此反复。”
单就他的这番话，蕾切尔就有成百上千个问题，不过她只想知道一件事：“您想告诉我，我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一个虚构人物？就像一个书妖？”
“哦，不是，你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就像七芒星和许多其他人一样，你的祖母会跟着圣堂一起毁灭，是因为我写下了这样的内容，你的父亲被你谋杀这件事也一样，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毫无疑问。不过只有在你们的书里才是真实的。”
“在我们存在的这本书里，七芒星创造了书巫世界，就是因为他写了一本关于书巫世界的书……”
“确切地说是二十四本书。”男人打断了她的话。
“好吧，就是因为他写下了二十四本与此相关的书。而描写所有这一切的那本书，又真实地存在于另外一个地方？”
“是的，就在我这里。不过就像我说的，我并不确定我自己、这个房间和这本书会不会也只是虚构出来的，只是存在于一本，咱们就这么说吧，一本更大的书里。”
她大概能够想象出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像她大概能够想象出黑洞、暗物质和宇宙尽头一样，能想象，但并不理解：“也就是说，那些‘想法’实际就是您的‘想法’？”
“不，并不是我的，否则它们会更清晰。它们是这个故事中不正常的部分，并不是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有的，而是自己繁衍、扩张出来的。有人在故事里将它们放了出来，将来可能还会继续这样做，以此来操控过去。”男人耸耸肩。“这件事非常复杂，你不用全都搞明白。”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这些，随后她问：“如果我要做玛尔什让我做的事，那就得先说服您把这件事写下来？这就是我要在绯红厅里找到的那个秘密吗？”
“是的，但是如果你以为书巫术能帮你做到这一点，那我只能让你失望了。书巫术在我这里没有用，至少不是以你习惯的那种方式起作用。”
“不用担心，玛尔什想干什么我根本不关心。”
男人龇牙笑了，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我不想让他封锁庇护所，将它们跟外面的世界隔离开，”蕾切尔继续说，“我会告诉他我无能为力，因为城堡不让我靠近那个机关。您觉得这样做可以吗？”
“当然。”
“我还有两个问题。您能回答我吗？”
“说吧。”
“我的妹妹，还有我哥哥……他们真的死了吗？我是说，如果他们的死亡只是您写下的，那么这件事也只是虚构的，不是吗？”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对于那些在故事里读到了他们死去的那个部分的人来说，他们已经死了，但是对于那些还没有读到那个地方的人来说，他们还活着。只要有人从头再读这个故事，他们就会继续存在。”
她真想问问这个男人，他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只不过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在靠外一点的那层洋葱皮上，但是她说了只有两个问题，现在已经问了一个，而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答案，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她问道，“为什么是我看到了字母，看到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字母组成的？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其他人也会看到字母，偶尔，这和他们自己的观念有关系，再有就是他们需要敏感地意识到一切事物背后的那个真相。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只跟你谈过这件事，而且我也不打算跟其他什么人说这些。”
“为什么呢？”
“你来找我了，其他人没有来，而且我不反感你，”他又笑了起来，“抱歉，这个回答听上去有些简单，但是我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物。可能有很多人觉得你很坏，那是因为他们总是想把事情简单化。”
“觉得我很坏？”这个说法让她很意外，因为她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只是做了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那样做是正确的。
“不，你不坏，蕾切尔，你妹妹是个邪恶的小家伙，但是你……不，你肯定不算坏。”
说着他又拿起那个笔记本电脑，掀开上盖，在键盘上敲了起来。敲的时候，他又抬起头，从显示屏上方看了她一眼。
“还有件事，一个建议。”
蕾切尔点点头，仔细听着他的话。其中一些话听起来很神秘，但另一些话她能听得懂。
他讲完了，并且说：“保重，蕾切尔。”
她张开嘴想回答，甚至看见自己伸出了手，但是男人已经又写了起来，他将蕾切尔从这个梦里写回了现实中。蕾切尔先是穿过一片深红色，随即又穿过耀眼的金色，她从远处听见了镜子的玻璃破碎的声音，睁开眼睛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城堡的台阶上，背对着大门。
玛尔什和密探们正在朝她跑来，一时间，她竟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们是在担心自己，但随后就发现让他们脸色阴沉的另有原因。
“我没有做到，”她说，“这座城堡太……”
玛尔什打断了她的话：“出事了，蕾切尔！咱们得马上回乌尼卡！”
那个梦还跟随着她，在她的回忆中占据了许多位置，挥之不去。“出什么事了？”
“我们抓到他们了，”玛尔什说，“凯特琳娜和那个男孩。”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还不仅仅是眼泪，镜中的她已经完全分解成了由细小字母组成的云雾，这团云雾迅速地重新组合成她的身体。她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退后，但依然能够看到镜中的自己，就像一团挤在一起的昆虫，乱哄哄地忙着要组成女孩的形状。
她还注意到了一件事：镜中那个她的身后已经不再是深红色的天鹅绒墙面，而是一个白色的房间，里面的光线明亮，比绯红厅小很多。光线透过倾斜的玻璃屋顶照进那个房间，房间的墙上挂着画，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
她迟疑地回头看看，后面一切如常：深红色的大厅，琥珀枝形吊灯。
“你好，蕾切尔，”一个声音说，声音是从镜中那个她身后的白色房间里传出来的，“进来。”
蕾切尔吓得连退三步，回到绯红厅里。
“不要害怕，”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镜子里说，“如果我想干掉你，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她在自己的心灵书中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没有再继续向后退。镜子里的她也做着同样的动作，现在她已经几乎分辨不出那些组成镜像的细小字母了。绯红厅里的尘土味似乎轻了一些，从门厅那里传来的闷响也变小了，就好像现实世界正远离她，尽管她就身处于这个世界之中。
“您是谁？”她问。
“进来，咱们聊聊。”
“进去——进镜子里？”
“或者说走出你的世界，来到我的世界，也许这样说更容易理解。其实怎么说不重要，我在这里，你在那里，如果你要跟我说话，就得到我这里来。”
说话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人，躲在镜中那个她的身后。保险起见，她又朝绯红厅内看了一圈，并没有其他人。
“为什么不是您到我这里来？”
“确切地说，我已经朝你迈出一大步了，因为我跟你说话了。这是你的故事，跟我本来是没有关系的。”
她又慢慢地朝壁龛走过去，看见镜中的那个自己也走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朝旁边一弯腰，就好像这样能看到镜中那个自己的身后。但是镜中的蕾切尔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挡住了她的视线。
“机关在哪里？”她问。
“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东西，”那个男人说，“下面的那本书也不过是个装饰而已。假如你刚才动了那本书，我也可以给你造点动静出来，但这个故事里的问题不可能全靠搞本特殊的书来解决。”镜子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如果你真的想达到什么目的的话，就得凑合着跟我合作，我虽然不能保证帮到你，但是目前，我是你唯一的机会。”
她不是很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她很想知道他是谁，好奇心甚至让她忘记了害怕。“您一直在这里吗？在这面镜子里？”
“说来话长，我希望咱们两个能够面对面地坐着说。”
“镜子里的我为什么变成了字母？”她现在已经又站在壁龛前面，能清楚地看见那一团字母。
“不光是镜子里的你，”他说，“还有你自己。只不过接受镜中的事实要更容易一些，因为镜子为我们提供了质疑自己所处现实的可能性。你不觉得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经常跟自己感觉中的不一样吗？”
“我非得理解这个吗？”
“会有点帮助。我也只能建议你过来，咱们聊聊，我可以向你解释一些事情，不是所有的，但是有几件事我是能解释的。”
绯红厅的红色变淡了，圆桌下的影子失去了立体感，她的世界就像是在阳光下挂了太长时间的彩色印刷品，仿佛所有的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
她伸出手，用指尖碰碰镜中的自己，摸到了冰凉的玻璃。
“你得有足够的勇气才行，一步跨过来，”那个声音说，“就像爱丽丝，有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小说里的镜子其实有一半都是门，不是吗？”
她就像要潜水一样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一步跨过那本书，径直朝镜中的自己滑了过去。她看见自己的脸靠过来，消失。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明亮的房间，她走进了镜中的那个世界。
“你好。”那个男人说。
他坐在一张棕色的皮椅子里，正在把双脚从另外一张皮椅上拿下来。这两张椅子在房间的斜对角面对面放着，旁边有一张正方形的桌子，上面散乱地放着书和各种杂物，有电话机、笔、记号笔、活页本，还有半杯咖啡。咖啡杯上印着一个魔鬼的图案，魔鬼正在看一本打开的书。
男人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吧。”这个男人似乎很高大，但是因为他一直坐着，所以这只是蕾切尔的猜测而已。男人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深色的衬衫，剃着光头。她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很疲惫，也许是因为他盯着怀里的那个笔记本电脑看了太久。他合上电脑，将它放在一边，用脚把对面的椅子踢开了一点。
“请吧。”他说着，指指那把椅子。
蕾切尔迟疑地在他对面坐下，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一切不可能是现实，但是单靠明白这一点又不足以让她从这场梦中醒来。也许是城堡在捣鬼，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她下了手。也许她已经昏过去了，这些只是她的幻觉。
透过倾斜的玻璃房顶能够看见蓝色的天空，阳光照在白色的墙上。蕾切尔眯起眼睛，从昏暗的绯红厅来到这里，一切都显得太过明亮了。
“咱们就不要再拐弯抹角了，”男人说，“还是直接说吧。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不论对于你，还是你的故事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你只会到这里来一次，以后不会再来。”
“您为什么那么肯定？”
“相信我，我就是知道。”
“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找到了来我这里的路，如果不让你进来的话，那挺没礼貌的，或者说让你到这边来，其实怎么说并不重要，”他朝前俯下身，椅子随之发出咯吱的响声，“根本没有什么玛尔什以为的那种神奇机关，多年前第一次描述绯红厅的那个人觉得，给这个故事留一扇后门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一条直接的线索，通向……嗯，我这里。如果能捏造一个可以决定庇护所命运的机关，事情会容易一些。玛尔什就是这样想的。一个机关，一些需要解决的用书巫术设置的障碍，然后事情就可以解决了。但是七芒星……”他停下来，皱起眉头，“稍等，你知道书巫世界是七芒星创造的吗？我当然可以列举资料证实，但如果是你告诉我的话，这样更方便。”
她狐疑地看着那个男人，类似这样的梦她还从来没有做过。“七芒星？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他写过小说，而且据我所知，写得并不是特别好。”
男人摆摆手：“没错，不过你只要接受这件事，知道书巫世界是他一手创造的就行。你不是非得相信我的话，不过如果你相信的话，事情会简单一些。”
蕾切尔点点头，因为她发觉用常理去理解这个男人的举动是行不通的。
“好，”男人继续说，“七芒星创造了书巫世界，绯红厅，最初的一些庇护所，甚至包括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和所有从古代到十九世纪中期在书巫世界中发生过的事情……等一下，你先听着，之后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提问题……七芒星并不蠢，他很早就开始担心会失去对自己用笔创造的这些东西的掌控。他已经预见到有一天事情会失控，他认为绯红厅有可能会被某个人推翻，会有人对庇护所动手脚。所以他在这些之外还创造了一个被玛尔什当作机关的东西，这也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一个能够保护庇护所不受书巫影响的方法。”
“什么意思？”
“他创造了直接来找我的可能性，不管是谁，只要想操纵庇护所和外面普通世界之间的连接，都得先向我证明这样做的必要性。”
“为什么是您？”
“因为我——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有能力决定拯救庇护所还是毁掉它。”
蕾切尔看着男人，要说这是个自大狂的话，他的样子看上去又太过正常，甚至有些无趣。也许他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蕾切尔不安地想，自己会设想出这样一个人，是不是说明自己有什么问题。
“您究竟是谁？”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男人似乎看出她并不满足于这种咬文嚼字的表达方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七芒星创造了书巫世界，你的整个世界都是他创造的，蕾切尔……而我，怎么说呢，是我创造了七芒星，创造了他和他所做过的所有事。”
蕾切尔大张着嘴巴瞪着他，差一点就想要嘲笑他，但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知道这在你听来是什么感觉，”男人说，“用个比喻也许能帮助你理解——这就像一本书中之书。七芒星用写书的方式创造了书巫世界，我同样是通过写关于他的小说的方式，创造了七芒星。谁知道呢，说不定有人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书，并且用这种方式创造我，这个过程可以无限延续下去。”他的微笑并没有让他的话显得更加可信，但他看上去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你知道俄罗斯套娃吧，这种木头娃娃被一层层打开后，肚子里总能找到一个比之前那个小一些的娃娃。现在你坐在这里听我说话，道理是一样的：你跳出了构成自己生活的那个娃娃，发现外面还有一个娃娃，很有可能这个娃娃的外面还有第三个，第四个，”他朝后靠在咯吱作响的椅子靠背上，胳膊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面，“你也可以想象这是一个洋葱，而你正从洋葱的最里面往外看：每一层的外面都包裹着另外一层，一本书包裹着另外一本，如此反复。”
单就他的这番话，蕾切尔就有成百上千个问题，不过她只想知道一件事：“您想告诉我，我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一个虚构人物？就像一个书妖？”
“哦，不是，你当然是真实存在的，就像七芒星和许多其他人一样，你的祖母会跟着圣堂一起毁灭，是因为我写下了这样的内容，你的父亲被你谋杀这件事也一样，所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毫无疑问。不过只有在你们的书里才是真实的。”
“在我们存在的这本书里，七芒星创造了书巫世界，就是因为他写了一本关于书巫世界的书……”
“确切地说是二十四本书。”男人打断了她的话。
“好吧，就是因为他写下了二十四本与此相关的书。而描写所有这一切的那本书，又真实地存在于另外一个地方？”
“是的，就在我这里。不过就像我说的，我并不确定我自己、这个房间和这本书会不会也只是虚构出来的，只是存在于一本，咱们就这么说吧，一本更大的书里。”
她大概能够想象出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像她大概能够想象出黑洞、暗物质和宇宙尽头一样，能想象，但并不理解：“也就是说，那些‘想法’实际就是您的‘想法’？”
“不，并不是我的，否则它们会更清晰。它们是这个故事中不正常的部分，并不是一开始的计划里就有的，而是自己繁衍、扩张出来的。有人在故事里将它们放了出来，将来可能还会继续这样做，以此来操控过去。”男人耸耸肩。“这件事非常复杂，你不用全都搞明白。”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这些，随后她问：“如果我要做玛尔什让我做的事，那就得先说服您把这件事写下来？这就是我要在绯红厅里找到的那个秘密吗？”
“是的，但是如果你以为书巫术能帮你做到这一点，那我只能让你失望了。书巫术在我这里没有用，至少不是以你习惯的那种方式起作用。”
“不用担心，玛尔什想干什么我根本不关心。”
男人龇牙笑了，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我不想让他封锁庇护所，将它们跟外面的世界隔离开，”蕾切尔继续说，“我会告诉他我无能为力，因为城堡不让我靠近那个机关。您觉得这样做可以吗？”
“当然。”
“我还有两个问题。您能回答我吗？”
“说吧。”
“我的妹妹，还有我哥哥……他们真的死了吗？我是说，如果他们的死亡只是您写下的，那么这件事也只是虚构的，不是吗？”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对于那些在故事里读到了他们死去的那个部分的人来说，他们已经死了，但是对于那些还没有读到那个地方的人来说，他们还活着。只要有人从头再读这个故事，他们就会继续存在。”
她真想问问这个男人，他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只不过是书中的一个人物，在靠外一点的那层洋葱皮上，但是她说了只有两个问题，现在已经问了一个，而她还有一个问题需要答案，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她问道，“为什么是我看到了字母，看到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字母组成的？您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其他人也会看到字母，偶尔，这和他们自己的观念有关系，再有就是他们需要敏感地意识到一切事物背后的那个真相。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只跟你谈过这件事，而且我也不打算跟其他什么人说这些。”
“为什么呢？”
“你来找我了，其他人没有来，而且我不反感你，”他又笑了起来，“抱歉，这个回答听上去有些简单，但是我喜欢像你这样的人物。可能有很多人觉得你很坏，那是因为他们总是想把事情简单化。”
“觉得我很坏？”这个说法让她很意外，因为她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只是做了必须要做的事情，因为那样做是正确的。
“不，你不坏，蕾切尔，你妹妹是个邪恶的小家伙，但是你……不，你肯定不算坏。”
说着他又拿起那个笔记本电脑，掀开上盖，在键盘上敲了起来。敲的时候，他又抬起头，从显示屏上方看了她一眼。
“还有件事，一个建议。”
蕾切尔点点头，仔细听着他的话。其中一些话听起来很神秘，但另一些话她能听得懂。
他讲完了，并且说：“保重，蕾切尔。”
她张开嘴想回答，甚至看见自己伸出了手，但是男人已经又写了起来，他将蕾切尔从这个梦里写回了现实中。蕾切尔先是穿过一片深红色，随即又穿过耀眼的金色，她从远处听见了镜子的玻璃破碎的声音，睁开眼睛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城堡的台阶上，背对着大门。
玛尔什和密探们正在朝她跑来，一时间，她竟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们是在担心自己，但随后就发现让他们脸色阴沉的另有原因。
“我没有做到，”她说，“这座城堡太……”
玛尔什打断了她的话：“出事了，蕾切尔！咱们得马上回乌尼卡！”
那个梦还跟随着她，在她的回忆中占据了许多位置，挥之不去。“出什么事了？”
“我们抓到他们了，”玛尔什说，“凯特琳娜和那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