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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蕾切尔很怀念书。
乌尼卡庇护所曾经是书巫学校的所在地,亚当学院由此而得名。不过如今,这里的大多数建筑物都被各种管理机构占据了,她根本不想记住它们的名字,还有各种办事机关,行政气息浓厚的管理机构,里面的那些人就算有梦想,也全都是升官发财。
这些地方曾经都是学校,在乌尼卡那些著名的寄宿学校里,有书巫天赋又热爱此道的年轻人会发现书的魔力。如今,这些学校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它们也不能再称自己为学院了,因为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学院,唯一的一个,而且这个学院还不教知识,只是统治而已。
蕾切尔曾经以为,假如她和威特能够进入委员会,能够坐在圣堂的琥珀圆桌边,那么他们就会成为这个统治机构的一部分,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统治者。但是自从威特被杀,圣堂覆灭,她也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曾经的三大家族委员会不过是个闹剧,是由一些虚荣的人组成的只会围着自己转的宇宙。他们的决定被听取后,会被掺进水分,被歪曲,被书巫世界真正的统治者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执行。那是一群像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的部长、大使、官员和主管,他们仔细地在圣堂命令的字里行间寻找,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止,然后再凭个人喜好去执行。
总而言之,书巫世界真正的统治权力在乌尼卡,而蕾切尔发现,这里缺少很多东西,特别是书。
那些白色走廊和大厅里的人可全都是书巫啊,他们怎么能够忍受这么久没有文学的日子?难道他们一边听着戴着套袖的仆从们乏味的禀报,一边在办公桌下面偷偷看书?或者他们只有在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看书,而且最喜欢看的还是法律文书?他们还记得夜以继日地沉浸在小说中,探寻陌生世界和思想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吗?
蕾切尔满心希望着成为统治者,是因为她对这件事有个错误的想象。她并不幼稚,不管是现在这个十九岁的她,还是小时候的她,她期待的并不是戴上皇冠,披上红色鼬皮斗篷,脚下围着一群宫廷小丑,而是希望能够做点事情,能够有所改变,带来些新气象。
但事与愿违,她现在不过是被统治一切的白色大理石政权挟持的人质,被困在看不到头的柱廊和巨大的楼梯织成的网中,是乔纳森·玛尔什的囚徒。
“您介不介意我问一个关于凯特的问题?”相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更想看到的是玛尔什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她认识这个人还没几天,而他在其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他目标明确,效率很高,精神总是高度集中,而且从来没有表露过个人的感情。蕾切尔没有跟这种人打过交道,让她害怕的也恰恰是这一点。
“你是亚当学院的首脑,”他说,非常巧妙地没有让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任何挖苦的痕迹,“没有人能够禁止你提问题。”
他们说话的时候,正悠闲地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脚下是坚硬的大理石地面,脚步声在白色的墙壁间回荡。
“我并不想知道您会不会禁止我提这个问题,”她说,“而是您介不介意。”想要对付这个人,她说话得更机智才行。事实上,她在这个人旁边时,总是觉得自己异常渺小,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
“还没听到问题,我怎么知道介不介意呢?”
蕾切尔边走边朝他看了一眼。这是个高个子的黑发男人,身材瘦削,满面沧桑,下巴被一个深深的凹陷一分为二。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装,左胸口上别着装饰性的口袋巾,西装里面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袖扣。衣服上的每一条褶都熨烫得完美无瑕,鞋子闪闪发亮。
“您是委员会的主席,也是乌尼卡地位最高的人,而您的女儿是个被通缉的恐怖分子,她想要推翻您所拥护的一切。”
“这并不是一个问题。”
“现在问题来了:您对凯特有什么想法?”
他的自制力无懈可击,与蕾切尔的父亲有着天壤之别,她的父亲只会发酒疯。
“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凯特,”他说着,无动于衷地看着走廊,“总是叫她凯特琳娜。”
说完,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蕾切尔耐心地等着他继续说。两个政府职员从一扇黑漆大门里走出来,又钻进了走廊对面的另一扇门中。
“我不是经常想到她,只会想到她如今所持的立场。她为了救书妖,拿自己的性命去搏,她没有看到它们并不是人,不过是钻进某个作家脑子里的一些闪念而已。死一个书妖,跟撕一页纸一样。他们就是这样的,只是一些写在纸上的名字。”
蕾切尔想到了詹姆士,那个给她祖母读书的男孩。他是书妖,但她还挺喜欢他的,也许他在圣堂崩塌的时候也死掉了。
“闪念会被忘记,”玛尔什说,“如果我们关掉通向庇护所的穿越门,让那些书妖自生自灭,那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不会再记得他们了。几个我们认识的或许会模糊地留在记忆里,就像多年前看过的小说中的人物。但是剩下的那些……只是一些别人的虚构而已,是其他人的想法,没有人需要这些,因为我们自己也有足够多的想法。”
他走路的样子就跟他说话的风格一样:目标明确,从容不迫,但也不容别人阻拦自己的脚步。蕾切尔加快了速度,好跟上他的步伐。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爆发了灾难,”他继续说,“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那我们也许会说‘真可怕’,但几分钟之后,我们的脑子就又会开始想快到时间的停车计时器或者我们的午餐了。因为那至少关乎真正的人,像你我这样的人。那些书妖算什么?不过是别人的想象罢了,在下一本书里,我们会看到新的想象,书还没有看完,我们就已经忘记之前看到的那些了。”
“这个逻辑倒是简单。”
“你不用因为自己能理解这个逻辑而觉得良心不安,不要骗自己,蕾切尔,这个道理你越想就越是能理解,因为这是事实。我跟这里的其他人一样热爱书,但是我知道书里的很多东西都是凭空捏造的。是一些转瞬即逝的闪念。”
“是想法,”蕾切尔说,“而想法在外面的隐页世界里似乎并不是转瞬即逝的。”
“那就又多了一个摆脱书妖的理由,说不定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凯特看不出来吗?”
“我认为,她是根本不想看出来。她已经深深地陷在那些疯狂的理念中,所以看不见事实真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内心的情感变化。
“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有同情而已。”
“虽然她是您的女儿?”
“所谓血缘关系的意义,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家庭就像是一种我们被迫接受的联盟关系。这一点你应该最明白。联盟会出现,也会解体。”
蕾切尔跟她的哥哥、妹妹一起谋杀了自己的父亲,看到他死去的时候,她唯一的感觉是松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带着哭腔的长篇大论和指责,没有蔑视,没有伪装出来的团结。她明白玛尔什的意思。
“自己去找盟友难道不是更有意义?”他微微一笑问道。她并没有错误地把这个当作示好的信号,这只是一步棋,为的是确保她的合作。有的时候,他比自己以为的更容易被看透。
不容蕾切尔说话,他用右手指着她右手边的一个大理石拱门。在一条侧廊的顶端有一个黑色的双扇门:“我们马上就到了,我想带你去看个东西。”
他加快了脚步,领先两步走到前面。还没等蕾切尔跟上去,他就已经打开了门。然后,他让蕾切尔先进去,来到了一个有巨大石头栏杆的阳台上。他们现在是在二楼,往下能看到一个四方形的院子。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但阳光却照不到地面上。不过因为白色的大理石,下面还是很亮。
一块凸出的平台上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所有人都穿着白色的一次性罩衫,上面污渍斑驳。他们的脖子上套着绳套,绳子挂在头顶的一根横梁上。
除了这些囚犯之外,院子里还有好几个警察,穿着黑红两色的制服,此外还有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估计是负责审问这四个人的。她靠在墙上,抽着一支烟,但是看到蕾切尔和玛尔什走到阳台上,她赶紧把烟灭掉了。
“这四个是书妖,”玛尔什说,“我们没法影响他们的意志。警察们是在伦敦抓到他们的,当时他们正在试图通过去往书城的桥,显然是在外面的世界里混得没有预想中的好。我们认为他们是从死书林里逃出来的那帮人中的。”
蕾切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四个人:“哪帮人?”
“你应该听说过书城温室里的那场爆炸吧,大概半年了,当时,通向死书林的传送门被炸毁了,那是一个深层庇护所,里面……嗯,这个不重要了。总之,传送门又过了几个星期才被重新打开,在此之前,我们用穿越术往那边送过一些密探,但都没成功。直到我们从新的传送门送过去了整整一队人,他们才在死书林的深处找到了一个营地的废墟。我们认为游吟兄弟之前就住在那里,几十个书妖,可能还有几个人类,甚至还有书巫。凯特和另外那个女孩跟他们在一起,估计还有那个叛徒伊西丝·霓莫霓思和其他几个人。”
“伊西丝·霓莫霓思杀了我哥哥,跟那个男人一起。”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叫顿坎·蒙特,曾经也是学院的密探。显然,这个人已经躲藏起来好几年了。
玛尔什悠闲地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绞刑台上的那些囚犯:“游吟兄弟藏在英格兰的某个地方,下面这四个人应该是跟他们在一起待过一段时间的。我想,这样子聚集在一起的一群人,一旦感受到压力,就会从周边开始松动。有些书妖估计也在想,既然现在外面的世界已经对他们敞开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躲着。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世界比他们书里的那个要复杂一些。这更证明了书妖不是人。他们并不了解这个世界有多大,因为他们只知道那个被当作背景的世界,那是一个被小说清晰地划定了界限的小环境,根本应付不了外面的现实世界。”
他很喜欢夸夸其谈,蕾切尔心想,所有的政客都一样。如果不打断他的话,说不定他待会儿就要开始分发彩色的小纸旗了。
“我带你来,是想让你下达死刑命令。”他说。
她尽力不表现出软弱的样子。玛尔什是在利用她,利用她的名字和脸。如果她现在看上去像个吓坏了的孩子,那么玛尔什以后就再也不会把她当回事了。
蕾切尔朝前走了半步,伏在栏杆上,就像要仔细看看下面的样子。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庆幸自己的紧身黑裙是长袖的。
套在绞索里的那几名男女抬头看着她,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浮肿的眼睛,皴裂的嘴唇。穿白大褂的女人和她的手下做了不少工作。
那些囚犯的嘴并没有被堵住,但是他们戴着脚镣,双手被绑在身后,也许已经有人告诉他们她是谁了,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人向她乞怜或者喊冤。所有人都默默地抬头盯着她。
蕾切尔叹了口气,再次转身看向玛尔什:“您确定我们已经从他们身上知道了所有想知道的事情吗?”
“所有能知道的事。这四个并不是普通的书妖,他们长年跟着游吟兄弟搞恐怖袭击,他们或许离开了,但并不会背叛那些人。天知道他们在书里是些什么角色,让他们如此,嗯,如此坚定。”
蕾切尔继续把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为的是不去想自己被要求做的那件事。这四个人曾经可能是各种角色,从中世纪的骑士到密探,或者就是普通的饭店服务员、马路清洁工。他们在自己书里的经历完全有可能比在乌尼卡审讯室里的更加糟糕。
“时间到了。”他说。
也许,她下令执行死刑,对这几个人来说是好事。她脑子里想到的真的是人这个字,而且也确实是这样认为的。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能不这样想。
“等等,”她尽力把话说得很干脆,“有判决书吗?有法律效力的法庭决议?”
她对法律的了解并不比做饭多,这两件事在西摩尔家都有专人负责,不过她的这个问题听上去确实挺合理的。
玛尔什撇撇嘴:“我冒昧地以委员会的名义宣布现在是紧急状态,也就是以你的名义,蕾切尔,这是为了所有书巫的利益,为了维护准备关闭传送门的这段时间内的安全。只要还是紧急状态,那么学院的首脑就可以全权负责,我们不需要判决书,只要你一句话。”
他坦然地承认这么重大的决定是背着她做出的,这是一种侮辱,他显然在等着她毫无反抗地忍受这种侮辱。
她想到了最后一个办法:“也就是说,您自己不能下达死刑的命令,如果没有亚当学院首脑的直接指令?”
“至少不能不经过你,蕾切尔。如果你直接站在我旁边的话,看上去会怎么样?他们会把这个当成你软弱的表现。而这点,孩子,是很不好的。”
她很厌恶玛尔什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他的表情冷冷的,仿佛他本人对这场死刑根本没有兴趣。
当然没有,因为这里的重点并不是这些书妖,他是在利用这件事测试蕾切尔的底线。他想看看蕾切尔有多大能力。蕾切尔是三大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是他名正言顺地掌权所需的一张名牌。他必须确认自己在牵动绳子的时候,吊在上面的木偶会跟着动。假如蕾切尔不这样做的话,那她就是多余的了,也许他会试着丢掉这个旧家族的代表,直接自己上台。
整件事就是一场闹剧!她真想冲着玛尔什的脸这样喊。而玛尔什也知道这点。他知道她已经怒火中烧,知道她虽然谋杀了自己的父亲,但并不想为了配合别人的试探就杀死四个无辜的人。
蕾切尔又朝院子里看去,穿白大褂的女人的身体晃来晃去,因为紧张或者无聊。那些警察面无表情,其中一个站在台子边一个简陋的控制台旁,上面只有一个圆形的按钮。想到就算是自动售票机都比这个杀人机器的构造复杂,感觉很荒唐。
“还有吗?”她小声问。
“我们的人一直在找游吟兄弟,但是到目前为止只抓到了这四个。”
“我是说,更多的死刑。”
“在传送门关闭前不会有了。之后我们会撤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样,情况会有很多变化,学院将会更多地转入地下活动,重点有所不同,会变得像之前的绯红厅时代一样,不会再有乌尼卡这样的统治中心,而是一个维护书巫世界利益的秘密组织。”
你的利益,蕾切尔心想,不过她的心思已经不在玛尔什的话上了。那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似乎已经等不及要再点上一根烟了。
“等待我们的将是激动人心的时代,蕾切尔,”玛尔什指着院子里,“但是在此之前,得先把这件事做完。”
她不想再看那几个囚犯,但这四个人始终紧紧地盯着她,所以她不得不看。那些书妖的眼睛就像磁石一样,不由分说地将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也许他们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了,而这将是他们的解脱,比起被审讯。
“抬起你的胳膊。”玛尔什说。
她没有动。
“这很简单。”玛尔什的手温柔地握住她的小臂,稍稍朝上推起一点。玛尔什的触摸让她感到恶心。
“我不需要帮助。”她说。
玛尔什收回了手,但是他的眼睛在说:那就证明给我看。
蕾切尔举起了右臂,抬到下面的人刚好能从栏杆上方看到的地方,这是玛尔什刚才没有碰过的那条胳膊。
其中一名囚犯闭上了眼睛。
“你现在就是亚当学院,”玛尔什说,“世界将会仰视你,而且或许不仅仅是书巫世界。”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不想让玛尔什看出来,就把手指收回来,握成了拳头。
“你觉得这件事不容易,这点很好,”玛尔什说,“你不是个暴君,你只是在做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
让她做这件事不公平。
她呼出一口气,放下了胳膊。
绞刑台上的活门哐的一声打开,绞索抽紧,四个囚犯掉了下去。
蕾切尔空洞地盯着他们那边,看了一分钟,也许两分钟。
“我想走了。”她说。
回到房间后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依然握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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