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造物者之死 12
在牛津庄严的建筑物上方，早晨的太阳将夜间蜗居在大学楼顶的烟囱、山墙和塔楼间的雾气一一赶走。
在这座古老的大学里，中世纪风格的建筑物外墙上有许多哥特式的尖拱窗和垛口。建筑物中间的小广场上摆了几十个书摊，这是个书市，定期在这里举行，是城里最受欢迎的市场之一，也是收藏书的人淘宝的地方。
整个英国南部的大学生、老师、古董商都挤在这些书摊之间狭窄的通道里，那些最珍贵的书前人头攒动，挤都挤不过去，书则被放在厚厚的玻璃罩下面，就像珠宝行里的宝石首饰一样。要把哪本书从玻璃牢房里释放出来的时候，卖书的人也都会戴上白手套。
那些卖现代文学作品的书摊前也有很多人，他们或是围在桌子前，或是互相推挤着走过夹在书架之间的通道。这些墙一般的书架是几个书商摆起来的，他们还准备了雨篷，不过天气预报说是晴天，还会刮清凉的东北风。
凯特不知道母亲将秘密会面的地方选在这里是不是个好主意。她站在离一个拱门不远的地方，这个拱门通向牛津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假如这里有陷阱的话，那她只需穿过马路，就能钻进斜对面那条不起眼的小巷。裴申思的车在那里等着，他会选择最快的路线带她出城。据凯特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应该正捧着一份超大的鱼和薯条大嚼。
牛津往西几英里就是科茨沃尔德，那里有蜿蜒的乡间公路和山谷，跟房子一样高的树篱，半被遮蔽的车道后破败的庄园。只要能到那里，就不难甩掉讨厌的追踪者了，至少对于有经验的司机来说是可以的，但裴申思……至少，他还是很努力的。他是跟伊西丝的养父塞雷斯蒂安学的开车，但是塞雷斯蒂安自己开得也不怎么样。就算是扛得住裴申思那让人提心吊胆的驾驶风格，还有一个最大的风险，那就是他没有驾照：如果碰上警察检查，那他们就全完了。假如警察想起来要仔细检查费园，并要求跟房主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谈话，甚至要求去看花园里那些新的坟冢，那要不了多久，正式的调查报告就会通过非正式的途径传到亚当学院的手里。
凯特看看手表，这是一块巨大的男表，是有一次替人去书城管制区里偷东西的酬劳。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她跟母亲约的是九点钟。
她又偷偷往菲尼安那边看了看，他站在二十米开外比较靠边缘的一个书摊前，装作对那里的书感兴趣的样子。他穿了一身很体面的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打着领带，黑头发刚刚剪过，脸上的胡楂也刮干净了，脚上的黑皮鞋锃亮。他这一身打扮在这里很和谐，看上去就像是个要去参加重要考试的大学生。牛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传统，有这类活动的时候大家都会穿得非常正式。只有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才能看到那里面的沧桑，那是学校生活不会留下的痕迹。
虽然穿着西装，但他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凯特心想，跟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几乎让她感到陌生，但总体来说确实不错。
凯特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她的黑色皮夹克，不过没有穿横条纹的紧身裤，虽然很不情愿，她还是穿了一条芙莉亚的牛仔裤。
“凯特琳娜？”
她猛地转过身，眼睛习惯性地扫过那个黑发女人，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人跟着来，不过这里的书摊中间有这么多人，也不能完全排除那种可能。
“我是一个人来的，”艾薇拉·玛尔什说，“你呢？”
“我也是。”凯特没说实话，她强迫自己不要朝菲尼安那边看。他对她放心不下，坚持要跟着一起来。
凯特和母亲拥抱在一起，一开始有些犹豫，之后稍稍热情了些。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有些奇怪，于是又各自退开一步，动作显得有些仓促。
她们两个人的相似之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一样高的个子，一样的黑头发，几乎一样的五官。只是艾薇拉·玛尔什在过去几年里添了皱纹，但并不仅仅是因为岁月。她胖了一些，脸也圆了，自从上次在伦敦见过之后，凯特第一次想到一个问题：不知道母亲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
“你怎么样，妈妈？”她问。“我是说，你的真实情况？”
“你是说我在伦敦找人修好被毁掉的客厅之后吗？”
“我是说，现在爸爸已经推倒了三大家族。我看见他和蕾切尔的照片了，他看上去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女儿。”
母亲的身体一抖，凯特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不是因为那话说得不对，而是因为她看见了母亲就算没有她的尖刻也依然备受折磨的样子。
“他早就计划好了，不是吗？”凯特问。
“当然，那本来就是他的主意，老男爵夫人非常乐意被他利用，也许她直到最后都以为自己是占据上风的那一方，她可能以为乔纳森会帮助自己登上那个觊觎已久的位子，以为那样一来，乔纳森就不敢再跟她作对了。假如你们没有杀掉老男爵夫人的话，也许他真的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他应该感谢我们，现在他手里的不是那个头脑僵化的老太太，而是蕾切尔，她可是个完美的傀儡。”
凯特不喜欢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神。“这话跟他说的简直一模一样，你身上像他的地方比你自己想象中的多。”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要知道这个，也不用像爱因斯坦一样聪明。”
“三大家族的委员会很久之前就已经跟外部世界脱节了，”她的母亲说，“坎多斯、西摩尔和罗恩穆特家族忙着搞阴谋诡计，早就对书巫世界的命运置之不理了，推翻他们是对的。”
“你知道这会出现在抵抗运动的传单上，对吗？”
一时间，母亲的脸上几乎充满了恐惧，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你父亲要做的是拯救书巫世界，而不是损害它。”
凯特摇摇头：“他要的是权力，他在过去几年里已经悄悄地坐到了一个能在第一时间攫取统治权的位子上。天哪，他可是个政客！你真以为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书巫世界？或者是为了那些他想要统治的人？”
母亲把眼睛转开了几秒钟，但是等到她们重新对视的时候，母亲表情中的不确定就已经一丝都不剩了：“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凯特，一个有远见的人，有责任感，他所肩负的重担是你根本不知道的。”
“你见过他对自已的所作所为表示过怀疑吗？”
“从来没有。”
“你觉得这样是对的？”
“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怎么能够要求其他人相信呢？”
她们一直站在破败的建筑物前，离从拱门涌进书市的人流几米远的地方。凯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看了看，菲尼安换了一个书摊，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这次会面似乎让他越来越不安了。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了解爸爸。”凯特说。到这时，母亲才想到要看看她在看什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从政？而且坚持做这个？没有人喜欢政客，爸爸很清楚这点，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在做。真的是出于信念吗？还是因为他不能收手？”
“你说的没错，他要的确实是权力，”艾薇拉·玛尔什说，“但如果只是拥有权力，这点并不吸引他，他要的是能够利用权力，以实现正确的目标。”
“什么样的目标？”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要保全书巫世界。‘想法’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这件事你知道吗？三大家族都知道，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不，他们做了，”凯特反驳道，“他们将责任推给书妖，这样做很简单，不是吗？让那些人做替罪羊，反正这些人也很茫然无措，因为被扔到了一个将他们视为异类的世界里。三大家族肯定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但书妖就是些有血有肉的‘想法’啊！有人想到了就把他们写下来，他们在自己的书里待得好好的，就应该待在那里啊！”
“这些书的作者有的自己就是书巫，这些书妖是他们创造的，是你们的‘想法’！会出现书妖，是你们这些书巫的责任。所以你们现在要惩罚他们？这不就像是猫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咬？”
“就算是你爸爸也不可能让发生过的事情不存在，但他能阻止事情变得更糟，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为了书巫世界，为了我们所有人。”
“你就会重复他的话！”凯特的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当年她还在家的时候，就对这种大话空话非常反感了。“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就靠蕾切尔那样的人？”
“他会让人封住传送门。”
“‘想法’从隐页世界中来，它们不需要传送门，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抵达每一个庇护所，不管是深的还是浅的。”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还要冷静，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但也不再狂热，“他想在书巫力苏醒的地方将它们重新聚集起来，在外面的世界，伦敦、罗马、牛津这里，或者其他地方。”
“他想放弃庇护所？所有的？”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包括乌尼卡和书城？”
母亲点点头：“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开始了。他们先要关掉各个庇护所之间的传送门，然后是所有通向这里的通道，最后，他们会试着建一堵隔离墙，就像当年封住永夜庇护所的墙一样。这堵墙能让绝大多数的书巫也没法打开穿越门。”
“这等于是判了书妖们死刑！不能及时从传送门撤出的人都会跟着那些庇护所一起毁灭。”
“警察们已经得到命令，不会让他们靠近传送门，谁知道这些书妖身上会不会带着‘想法’或者类似‘想法’的种子之类的东西？在书妖们出现之前可是没有袭击庇护所的‘想法’的，也许它们只是要来带走自己招来的那些东西。”
“招来的？”凯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父亲担心‘想法’会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之类的东西，是用来报复我们的。”
“同时也干掉自己？这是什么脑残武器？”
“也许是失控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它们发展的速度才会越来越快。”
“爸爸就是用这种荒唐的想法说服了委员会？蕾切尔呢，她也相信吗？”
“蕾切尔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恨你和你的朋友们上了，你们杀了她哥哥，甚至可能还有她的小妹妹。”
“别说得好像西摩尔家的人都是纯洁的天使一样！”
“潘多拉·西摩尔才十一岁！”她母亲眼神中的悲愤显得很真诚。“你们杀死的是一个孩子，凯特琳娜。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想过庇护所里被父亲判了死刑的那些十一岁的小书妖吗？”
“那不是一回事！你把两件事混为一谈，就因为符合你自己的想法。”
凯特真想抓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摇到她恢复理智为止。她心里甚至没有愤怒，只有绝望而已。她已经对自己的父亲不抱希望了，但母亲并不是个坏人。她大半辈子都对乔纳森·玛尔什言听计从，如今估计也没有能力抵抗丈夫对自己的影响。凯特还不想放弃她，她要尝试各种方法，好让母亲从这个关于诅咒、秘密武器和谎言的噩梦中醒来。
“你得离开爸爸，”她说，“这样对你不好，妈妈，他是……”
“我的一切，”艾薇拉·玛尔什截断了她的话，“我的孩子跑掉后，身边就只有他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让你们非常失望，没有书巫天赋，在乌尼卡的寄宿学校里也不是个好学生，你们想要的是蕾切尔·西摩尔那样的女儿，一个真正的书巫，长得漂亮，而且……”
“我从来没有希望过要一个跟你不一样的女儿，从来没有过。”
“那你真是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告诉我这一点。”
“见鬼，凯特，”她竟然叫了她的昵称，这是头一次，“你当时才十三岁！人在那个年纪，对事情的理解会有偏差。”
凯特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那你应该庆幸没有看到青春期的我。”
母亲朝她走了一步，抓起她的手。“我能接受所有的争吵，杂乱的房间，全是汗的衣服。你走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希望我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我多么想做一个开车送女儿去学骑马的母亲，或者晚上去女儿的朋友那里接她回家的母亲。我不知道去过多少次楼上你的房间，想象我进去的时候你在那里，想象你对我大喊大叫，因为我没有敲门。所有这些……我都特别怀念，你知道吗？”她想笑笑，但看上去却无比悲伤。“但是屋子里除了寂静，什么都没有。你不在，你父亲也几乎不在家里待着。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为了这个，我愿意放弃其他的一切。”
她们久久地对视着，凯特发现母亲的手异常冰冷、干燥。小时候，她就很喜欢母亲的抚摸。
“跟我走吧，妈妈，”凯特轻声说，“别回他那里了。”
猛然间，她真的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也许母亲为了待在那个人身边而罩在身上的坚硬外壳会有裂痕，也许还有希望。
“跟你走？”母亲的眼神中突然多了些什么，那是种刚才还没有的紧张。“跟你去哪儿？”
她的话听起来，就跟过去几分钟里说过的所有话一样，仿佛是从一个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去哪儿，凯特琳娜？”
凯特感到了一阵书巫控制力，就像旋涡一样，将她朝母亲那里拉。“哦，不要，”她小声说，“不要这样……”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凯特琳娜？”
她从眼角看见菲尼安丢下手中的书，跑了起来。
“你们藏身的地方在哪里？告诉我！”
凯特的意志就像芙莉亚墙纸上那些模糊的画面一样，就像某种想象的影子，她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做决定是什么样的。
“你们的藏身之处在哪里？”
“我们……”她开口说，随即又停了下来。
菲尼安跑了过来。市场边缘的一些男人停下脚步，在她们身边围成了一个半圆。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书，打开的书。
“你们是……”凯特说。
六个书页之心放射出刺眼的白色光芒。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这座古老的大学里，中世纪风格的建筑物外墙上有许多哥特式的尖拱窗和垛口。建筑物中间的小广场上摆了几十个书摊，这是个书市，定期在这里举行，是城里最受欢迎的市场之一，也是收藏书的人淘宝的地方。
整个英国南部的大学生、老师、古董商都挤在这些书摊之间狭窄的通道里，那些最珍贵的书前人头攒动，挤都挤不过去，书则被放在厚厚的玻璃罩下面，就像珠宝行里的宝石首饰一样。要把哪本书从玻璃牢房里释放出来的时候，卖书的人也都会戴上白手套。
那些卖现代文学作品的书摊前也有很多人，他们或是围在桌子前，或是互相推挤着走过夹在书架之间的通道。这些墙一般的书架是几个书商摆起来的，他们还准备了雨篷，不过天气预报说是晴天，还会刮清凉的东北风。
凯特不知道母亲将秘密会面的地方选在这里是不是个好主意。她站在离一个拱门不远的地方，这个拱门通向牛津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假如这里有陷阱的话，那她只需穿过马路，就能钻进斜对面那条不起眼的小巷。裴申思的车在那里等着，他会选择最快的路线带她出城。据凯特对他的了解，他现在应该正捧着一份超大的鱼和薯条大嚼。
牛津往西几英里就是科茨沃尔德，那里有蜿蜒的乡间公路和山谷，跟房子一样高的树篱，半被遮蔽的车道后破败的庄园。只要能到那里，就不难甩掉讨厌的追踪者了，至少对于有经验的司机来说是可以的，但裴申思……至少，他还是很努力的。他是跟伊西丝的养父塞雷斯蒂安学的开车，但是塞雷斯蒂安自己开得也不怎么样。就算是扛得住裴申思那让人提心吊胆的驾驶风格，还有一个最大的风险，那就是他没有驾照：如果碰上警察检查，那他们就全完了。假如警察想起来要仔细检查费园，并要求跟房主提贝流斯·费尔菲克斯谈话，甚至要求去看花园里那些新的坟冢，那要不了多久，正式的调查报告就会通过非正式的途径传到亚当学院的手里。
凯特看看手表，这是一块巨大的男表，是有一次替人去书城管制区里偷东西的酬劳。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她跟母亲约的是九点钟。
她又偷偷往菲尼安那边看了看，他站在二十米开外比较靠边缘的一个书摊前，装作对那里的书感兴趣的样子。他穿了一身很体面的黑色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打着领带，黑头发刚刚剪过，脸上的胡楂也刮干净了，脚上的黑皮鞋锃亮。他这一身打扮在这里很和谐，看上去就像是个要去参加重要考试的大学生。牛津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传统，有这类活动的时候大家都会穿得非常正式。只有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才能看到那里面的沧桑，那是学校生活不会留下的痕迹。
虽然穿着西装，但他看上去还是挺不错的，凯特心想，跟平常的样子不太一样，几乎让她感到陌生，但总体来说确实不错。
凯特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她的黑色皮夹克，不过没有穿横条纹的紧身裤，虽然很不情愿，她还是穿了一条芙莉亚的牛仔裤。
“凯特琳娜？”
她猛地转过身，眼睛习惯性地扫过那个黑发女人，先观察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人跟着来，不过这里的书摊中间有这么多人，也不能完全排除那种可能。
“我是一个人来的，”艾薇拉·玛尔什说，“你呢？”
“我也是。”凯特没说实话，她强迫自己不要朝菲尼安那边看。他对她放心不下，坚持要跟着一起来。
凯特和母亲拥抱在一起，一开始有些犹豫，之后稍稍热情了些。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有些奇怪，于是又各自退开一步，动作显得有些仓促。
她们两个人的相似之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一样高的个子，一样的黑头发，几乎一样的五官。只是艾薇拉·玛尔什在过去几年里添了皱纹，但并不仅仅是因为岁月。她胖了一些，脸也圆了，自从上次在伦敦见过之后，凯特第一次想到一个问题：不知道母亲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
“你怎么样，妈妈？”她问。“我是说，你的真实情况？”
“你是说我在伦敦找人修好被毁掉的客厅之后吗？”
“我是说，现在爸爸已经推倒了三大家族。我看见他和蕾切尔的照片了，他看上去就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女儿。”
母亲的身体一抖，凯特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不是因为那话说得不对，而是因为她看见了母亲就算没有她的尖刻也依然备受折磨的样子。
“他早就计划好了，不是吗？”凯特问。
“当然，那本来就是他的主意，老男爵夫人非常乐意被他利用，也许她直到最后都以为自己是占据上风的那一方，她可能以为乔纳森会帮助自己登上那个觊觎已久的位子，以为那样一来，乔纳森就不敢再跟她作对了。假如你们没有杀掉老男爵夫人的话，也许他真的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他应该感谢我们，现在他手里的不是那个头脑僵化的老太太，而是蕾切尔，她可是个完美的傀儡。”
凯特不喜欢母亲看着自己的眼神。“这话跟他说的简直一模一样，你身上像他的地方比你自己想象中的多。”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要知道这个，也不用像爱因斯坦一样聪明。”
“三大家族的委员会很久之前就已经跟外部世界脱节了，”她的母亲说，“坎多斯、西摩尔和罗恩穆特家族忙着搞阴谋诡计，早就对书巫世界的命运置之不理了，推翻他们是对的。”
“你知道这会出现在抵抗运动的传单上，对吗？”
一时间，母亲的脸上几乎充满了恐惧，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你父亲要做的是拯救书巫世界，而不是损害它。”
凯特摇摇头：“他要的是权力，他在过去几年里已经悄悄地坐到了一个能在第一时间攫取统治权的位子上。天哪，他可是个政客！你真以为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书巫世界？或者是为了那些他想要统治的人？”
母亲把眼睛转开了几秒钟，但是等到她们重新对视的时候，母亲表情中的不确定就已经一丝都不剩了：“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凯特，一个有远见的人，有责任感，他所肩负的重担是你根本不知道的。”
“你见过他对自已的所作所为表示过怀疑吗？”
“从来没有。”
“你觉得这样是对的？”
“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怎么能够要求其他人相信呢？”
她们一直站在破败的建筑物前，离从拱门涌进书市的人流几米远的地方。凯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四处看了看，菲尼安换了一个书摊，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这次会面似乎让他越来越不安了。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了解爸爸。”凯特说。到这时，母亲才想到要看看她在看什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从政？而且坚持做这个？没有人喜欢政客，爸爸很清楚这点，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在做。真的是出于信念吗？还是因为他不能收手？”
“你说的没错，他要的确实是权力，”艾薇拉·玛尔什说，“但如果只是拥有权力，这点并不吸引他，他要的是能够利用权力，以实现正确的目标。”
“什么样的目标？”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要保全书巫世界。‘想法’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这件事你知道吗？三大家族都知道，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不，他们做了，”凯特反驳道，“他们将责任推给书妖，这样做很简单，不是吗？让那些人做替罪羊，反正这些人也很茫然无措，因为被扔到了一个将他们视为异类的世界里。三大家族肯定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但书妖就是些有血有肉的‘想法’啊！有人想到了就把他们写下来，他们在自己的书里待得好好的，就应该待在那里啊！”
“这些书的作者有的自己就是书巫，这些书妖是他们创造的，是你们的‘想法’！会出现书妖，是你们这些书巫的责任。所以你们现在要惩罚他们？这不就像是猫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咬？”
“就算是你爸爸也不可能让发生过的事情不存在，但他能阻止事情变得更糟，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为了书巫世界，为了我们所有人。”
“你就会重复他的话！”凯特的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当年她还在家的时候，就对这种大话空话非常反感了。“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就靠蕾切尔那样的人？”
“他会让人封住传送门。”
“‘想法’从隐页世界中来，它们不需要传送门，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抵达每一个庇护所，不管是深的还是浅的。”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比之前还要冷静，她的声音里没有愤怒，但也不再狂热，“他想在书巫力苏醒的地方将它们重新聚集起来，在外面的世界，伦敦、罗马、牛津这里，或者其他地方。”
“他想放弃庇护所？所有的？”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包括乌尼卡和书城？”
母亲点点头：“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开始了。他们先要关掉各个庇护所之间的传送门，然后是所有通向这里的通道，最后，他们会试着建一堵隔离墙，就像当年封住永夜庇护所的墙一样。这堵墙能让绝大多数的书巫也没法打开穿越门。”
“这等于是判了书妖们死刑！不能及时从传送门撤出的人都会跟着那些庇护所一起毁灭。”
“警察们已经得到命令，不会让他们靠近传送门，谁知道这些书妖身上会不会带着‘想法’或者类似‘想法’的种子之类的东西？在书妖们出现之前可是没有袭击庇护所的‘想法’的，也许它们只是要来带走自己招来的那些东西。”
“招来的？”凯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你父亲担心‘想法’会是他们的秘密武器之类的东西，是用来报复我们的。”
“同时也干掉自己？这是什么脑残武器？”
“也许是失控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它们发展的速度才会越来越快。”
“爸爸就是用这种荒唐的想法说服了委员会？蕾切尔呢，她也相信吗？”
“蕾切尔的全副心思都放在恨你和你的朋友们上了，你们杀了她哥哥，甚至可能还有她的小妹妹。”
“别说得好像西摩尔家的人都是纯洁的天使一样！”
“潘多拉·西摩尔才十一岁！”她母亲眼神中的悲愤显得很真诚。“你们杀死的是一个孩子，凯特琳娜。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想过庇护所里被父亲判了死刑的那些十一岁的小书妖吗？”
“那不是一回事！你把两件事混为一谈，就因为符合你自己的想法。”
凯特真想抓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摇到她恢复理智为止。她心里甚至没有愤怒，只有绝望而已。她已经对自己的父亲不抱希望了，但母亲并不是个坏人。她大半辈子都对乔纳森·玛尔什言听计从，如今估计也没有能力抵抗丈夫对自己的影响。凯特还不想放弃她，她要尝试各种方法，好让母亲从这个关于诅咒、秘密武器和谎言的噩梦中醒来。
“你得离开爸爸，”她说，“这样对你不好，妈妈，他是……”
“我的一切，”艾薇拉·玛尔什截断了她的话，“我的孩子跑掉后，身边就只有他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让你们非常失望，没有书巫天赋，在乌尼卡的寄宿学校里也不是个好学生，你们想要的是蕾切尔·西摩尔那样的女儿，一个真正的书巫，长得漂亮，而且……”
“我从来没有希望过要一个跟你不一样的女儿，从来没有过。”
“那你真是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告诉我这一点。”
“见鬼，凯特，”她竟然叫了她的昵称，这是头一次，“你当时才十三岁！人在那个年纪，对事情的理解会有偏差。”
凯特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那你应该庆幸没有看到青春期的我。”
母亲朝她走了一步，抓起她的手。“我能接受所有的争吵，杂乱的房间，全是汗的衣服。你走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在希望我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我多么想做一个开车送女儿去学骑马的母亲，或者晚上去女儿的朋友那里接她回家的母亲。我不知道去过多少次楼上你的房间，想象我进去的时候你在那里，想象你对我大喊大叫，因为我没有敲门。所有这些……我都特别怀念，你知道吗？”她想笑笑，但看上去却无比悲伤。“但是屋子里除了寂静，什么都没有。你不在，你父亲也几乎不在家里待着。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为了这个，我愿意放弃其他的一切。”
她们久久地对视着，凯特发现母亲的手异常冰冷、干燥。小时候，她就很喜欢母亲的抚摸。
“跟我走吧，妈妈，”凯特轻声说，“别回他那里了。”
猛然间，她真的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也许母亲为了待在那个人身边而罩在身上的坚硬外壳会有裂痕，也许还有希望。
“跟你走？”母亲的眼神中突然多了些什么，那是种刚才还没有的紧张。“跟你去哪儿？”
她的话听起来，就跟过去几分钟里说过的所有话一样，仿佛是从一个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去哪儿，凯特琳娜？”
凯特感到了一阵书巫控制力，就像旋涡一样，将她朝母亲那里拉。“哦，不要，”她小声说，“不要这样……”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凯特琳娜？”
她从眼角看见菲尼安丢下手中的书，跑了起来。
“你们藏身的地方在哪里？告诉我！”
凯特的意志就像芙莉亚墙纸上那些模糊的画面一样，就像某种想象的影子，她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做决定是什么样的。
“你们的藏身之处在哪里？”
“我们……”她开口说，随即又停了下来。
菲尼安跑了过来。市场边缘的一些男人停下脚步，在她们身边围成了一个半圆。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书，打开的书。
“你们是……”凯特说。
六个书页之心放射出刺眼的白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