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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霍金斯躺在费园里自己的床上,在梦中,他听见走廊上有声音,那是一种有节奏的空洞敲击,正慢慢地沿着走廊走过来。
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曾经有好几周不得不忍受这个声音,不管白天黑夜,特别是在夜里,伊斯班袅拉号的甲板上就会响起这种敲击声。声音有时会停止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但随后就又会带着拖沓的节奏在甲板上来回移动。
这是只剩一条腿的人用木腿走路的声音。
吉姆辗转反侧,睡得满头大汗,装着木腿的人一瘸一拐从走廊上走过来,在房门口停下,随后是几分钟的寂静,就像当时在甲板上,独腿的人皱眉看着夜里的海洋时一样。
接着又是一阵很响的敲击声,这次不是从木地板上传来的,而是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
“孩子!”门外有一个声音在喊,“孩子!”
吉姆像每天晚上一样猛地醒了过来。
月光从拉开的窗帘之间照进来。吉姆从来不拉窗帘,这样房间里就不会有全黑的角落,房门口也不会是黑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觉得那个人会突然从黑暗中冒出来,就像从雾中钻出来一样。吉姆觉得自己只要一睁眼,就会看到装着木腿的人站在床前,抓住他,然后用恐怖的声音叫“孩子!”,那声音低沉沙哑,里面包含了他们所有的故事,那是一个关于背叛和双重背叛的故事,一个在伊斯班袅拉号和金银岛上烟雾弥漫的丛林中的死亡故事。
吉姆在床上坐起来,睡意蒙眬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他和独角海盗头子朗·约翰·西尔弗先是伙伴,后来成了死对头,到最后又似乎两者都是。但是西尔弗根本不知道吉姆从书中掉了出来,依然还在英国海岸边的下等酒吧和广阔热带海洋上的一个荒岛之间行凶作恶。
除非他也变成了书妖,那现在就有可能在外面的某个地方,也许正在寻找那个破坏了他计划的男孩。
从被老西摩尔男爵夫人收留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而最终,吉姆也还是背叛了老男爵夫人,因为他别无选择。直到跟费园中的抵抗组织生活在一起,他才真正感到了自由。他尽自己的全力帮忙,照顾小皮普,同时焦急地等待伊西丝和顿坎的消息,他们正在寻找芙莉亚。他可以选择离开还是留下,全由他自己做主,没有人要求他什么。
要不是每天夜里都能听到木腿的敲击声就更好了。那穿过走廊然后停在他房门口的沉闷、坚硬的节奏。
孩子!
虽然心里很清楚,但他还是要用眼睛确认朗·约翰·西尔弗不在这里。他猛地把腿甩到床边,又坐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白天他很少会想起西尔弗和过去的事,但一到夜里,回忆就像烟一样从木地板的接缝中钻了出来,朝他弯下腰来。即便是醒来之后,也要再过一会儿,那烟才会消退。
他猛地站起身,穿上放在床边的牛仔裤。有一天夜里,他躲在伊斯班袅拉号甲板上的一个装苹果的酒桶里,偷听到了西尔弗可怕的计划。酒桶里的味道直到今天还和当时的恐惧紧紧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他慢慢地走向门边的时候,鼻子里依然能闻到一股苹果的味道,甜得快要发酵的味道,让他反胃。
门上的敲击声没有再响起,现在他彻底醒了,梦也变成了回忆。尽管如此,他伸手去握黄铜门把手的时候还是很犹豫。他终于握住了把手,按了下去,那把手似乎比平常更加冰冷。他拉开门,寒冷扑面而来。
外面没有人。
再往右边一点的地方,一盏带流苏灯罩的落地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人从睡梦中猛地跳起。这个人异常高大,肩膀宽阔,有点小肚子。裴申思像往常一样穿着打补丁的南方军士兵军装,挂着两把手枪的腰带搭在椅子扶手上。大多数的夜晚他都是在这张椅子上度过的,他在这栋房子里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他几乎没在那里睡过。芙莉亚交代了一项任务给他,让他保护自己的弟弟皮普。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完成这项任务,芙莉亚失踪后更是如此。假如吉姆能够说服他给自已放几个小时的假,他就会去费园花园或者附近的小山上找那个名叫娜桑德拉的卡利斯特。
“什么……”南方军士兵边说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裴申思是从一本蹩脚的爱情小说里掉出来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他总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自己打满补丁的军装里揣着一本。这位曾经参加过南北战争的士兵留着长长的头发,以前是金色的鬈发,如今掺杂了一缕缕的白发,发型也跟他整个人一样,有点走样。
他的模样虽然有些落魄,但吉姆觉得不会有人比他更忠诚了。“是我,没事,我只是睡不着了。”
裴申思深深地舒了口气,出于习惯又四下望了望,这才坐回椅子里:“又做梦了?”
他说话的时候也压低了声音,周围的房间里,费园的其他住户还在睡,或者努力地想入睡。他们中的一些人在为芙莉亚担心,另一些认为她已经死了的人在为她伤心。所有人的头上都还悬着另外一个阴影,那就是学院的攻击。
“你了解,对吧?”吉姆小声说。
裴申思点点头。“已经好些了,但是永远不可能完全不做梦,我摆脱不了那场战争,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拍拍挂着枪的腰带,“以前我还握着枪睡过,然后被自己吵醒了,因为我在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放枪,幸好周围没有人,不过也很危险了。”
芙莉亚的房间也在二楼的这条走廊上,现在皮普睡在里面,此外还有凯特和菲尼安的房间。他们的隔壁是伊西丝的房间,自从她跟顿坎去了庇护所之后,那个房间就一直空着。
吉姆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跟裴申思一起待上几分钟,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再去试着睡一会儿。正想跟南方军士兵道别时,芙莉亚的门里突然传来了一声低喊。
“皮普!”裴申思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枪突然就到了手里,吉姆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他拔枪的速度太快了。
“皮普?”裴申思连门都没敲,直接就撞开了房门,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里,身后紧跟着吉姆。
房门对面的角落里,会说话的阅读灯亮起,吱呀呀地把灯罩朝门的方向拧过去,晃花了他们的眼睛。听到裴申思的骂声,它又迅速地把灯罩对准了芙莉亚那张有顶盖的床。灯旁边那张陈旧的阅读椅上的皮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嘟囔着些什么。它们都是神奇的书巫制品,是芙莉亚的祖父卡苏斯·费尔菲克斯多年前做的。
已经失去了所有家人的小男孩直直地坐在床上,头发汗津津地沾在额头上。皮普十一岁了,但是显得很小。能看得出他吓坏了。
“我做……梦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裴申思放下枪。“梦见芙莉亚了?”
皮普摇摇头:“梦见折纸鸟……几百万只,像蝗虫一样朝山谷扑过来,看见什么吃什么,树上和灌木丛上都是书页,折纸鸟一片也没剩下,全吃光了。”
“不可能的,”南方军士兵严肃地说,“折纸鸟只吃灰尘。”
皮普抬起一根眉毛:“所以才只是个梦啊,裴申思。”
阅读灯和阅读椅交头接耳。
“我可以给你读故事,”裴申思说,“睡前故事。”
“我十一岁了。”
“那又怎么样?我有的时候还给娜桑德拉读故事呢,在她晚上变成树之前。”
皮普几乎要同意了,但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反正我也睡不着,”吉姆说,“如果你愿意,我就留在这里,我们可以聊一会儿。”他又微笑着补充,“裴申思会保护我们的。”
“那当然。”南方军士兵咧嘴笑了。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几乎跟在《激情烈焰》的封皮上一样年轻。
“好。”皮普说着,盘起腿,把被子搭在膝盖上。从圣堂回来之后,菲尼安曾经在这张床上疗过伤,但是状况好起来之后,他就搬到了凯特的房间里。因为所有人都希望芙莉亚重新出现,也许就是借助房间里的某本书穿越回来,所以大家不想让这间房子空着。皮普为此从三楼搬到了二楼,而且这样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离大家近一些。
裴申思离开了房间,吉姆拖了一把椅子到床前。鼻子里的苹果味终于消失了。
阅读椅在角落里咕咕哝哝地放松了自己的椅子垫,阅读灯的灯罩伏得更低,直到房间的其他地方都被笼罩在一片惬意的昏暗之中。
“能给我讲讲伊斯班袅拉号吗?”皮普问,裴申思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吉姆笑了:“已经讲过上百次了。”
“这本书芙莉亚能倒背如流。”
“如果一个故事突然成了大家的故事,估计就是这样。”
“怪你,是你自己写下这个故事的,反正书里是这样写的。”
是真的,虽然《金银岛》这本书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写的,但是书里说这个故事是上了年纪后的吉姆·霍金斯讲的,说是他亲手写下了自己的冒险故事。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他说,“我知道一个关于海伊镇的故事,那个书镇后来变成了书城,我是听老男爵夫人讲的,如果能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那我在西摩尔家的那三年也算有点用处。”
皮普靠在大枕头上,在被子下面伸展双腿。“好啊。”
吉姆把椅子摆正,换上了老男爵夫人讲故事时那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很多年前,当时还没有书城,海伊镇也还不是庇护所,而是威尔士的一个小村子,但那是个非常特别的村子,因为那是最早的一个书镇,整个村子里几乎不卖其他东西。所有的房子里、所有的街角,到处都是卖书的地方,橱窗、小摊、旧推车,还有流动的小贩。这里的居民以前都是普通的农夫和手艺人,突然靠出售文学作品赚了很多钱。这些作品有好有坏,慢慢地,他们开始觉得有书是件好事,就连那些除了电话本和电动刨床说明书之外没有看过其他书的人也这么觉得。他们开始用书装点自己的窗台、花盆、客厅里的壁炉台、周日的餐桌还有墓地。所有人整天谈论的都是书,所以很快,海伊镇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堆起了一摞摞书,可能只除了教堂里的洗礼盆,还有酒吧里的吧台。就算是这种地方,我也不太清楚是否真的没有书。
“当时那个地方除了书和卖书的人就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了。再就是英国的天气,大雨、小雨和冰雹,居民们并不在意,他们害怕的是风,海伊镇会定期刮一种非常奇特的风。
“风来的时候既没有云,也没有其他征兆,只有猫会叫得比平常凄惨些。随即风就会扫过镇子的大街小巷,真的是扫过,但它扫走的既不是书页,也不是灰尘或石子,它只对字母感兴趣。
“它会掀开四处堆放着的书的书皮,将上面的字活生生地撕下来,卷起车站里那些敞开的报纸上的字母,为那些粗体的标题而疯狂。这风刮过墓地,刮下墓碑上的人名,扫空周边的指路牌,让来游玩的人在高大的树篱间迷失方向。就连送牛奶的人都走错了路,等他终于找到地方的时候,牛奶瓶上的标签已经跟牛奶一样白了。
“风的停止就像它的开始一样突然,书被扫成一片空白,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字母在街道上踉踉跄跄,这是风在路上掉下来或者吐出来的。比如英国这个词,它就不喜欢,因为它毕竟是威尔士的风,出于某种原因,它经常会留下理发馆这个词,有时还有连续性这个词。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居民们逐渐习惯了这种风,就像习惯了岳母或者扫烟囱的人来一样,他们不再探究风的起因和来源。事实上,这个已经没有人问的问题是有答案的,就在村子边上的一座塔里。
“那座塔上住着一个女孩,尽管从那上面看向海伊镇和周围山丘的视野非常好,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能看到南边威尔士的首府加的夫,但女孩并不愿意住在那上面。她就像童话中的长发公主一样,很小的时候就被关在了塔里,而且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没法到地面上去。除了没有自由,她还缺少一样东西:她没有书,一本也没有。所以她连长发公主的童话故事都不知道。
“人们给她的解释是因为她的书巫天赋难以控制,这样太危险了。这种书巫力她当时已经用得非常好了,不过她并不打算为自己的被囚禁而报复。人们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的心灵书找到她,这本心灵书应该就在下面海伊镇的某个地方。那些房子、街道和花盆中的成千上万本书里,有一本是属于她的。于是她就一直等,一直等,她完全没有觉得不开心,因为她有一个同伴。
“一开始,风为她带来的是整章整节的书,破烂的书脊和老化的粘书胶都被风揉碎了,随后,灵巧的风带来了四处飞舞的书页,将它们统统吹到塔上来。女孩读完了每一页书,大多数的书都读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所有的这些故事都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等人们在女孩这里找到书页并带走的时候,她早就背熟了,所以她并不在意失去的那些章节,但是当人们阻断风,让她从此只能透过厚厚的绿色玻璃看向外面的太阳时,她感到很伤心。
“她很快感到了无聊,于是就让人给自己带来空白的纸,在上面画了起来。由于书巫并不能给自己写心灵书,所以人们就满足了她的这个愿望。她画了很多页,然后又要了更多的纸,那些画的确非常漂亮,虽然她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画的内容也像风给她带来的故事一样不完整。
“她总是把这些画的背面空着。
“等到风再去扫荡海伊镇的街道时,就不再动那些书了,它只是从纸上、木头上和石头上带走字母,并把这些字母像雨一样洒在塔楼的窗玻璃上。字母从玻璃上滑下,顺着小裂缝和接口钻进房间里,被关在房间里的女孩收集起这些字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自己那些画空白的背面,就像对鱼缸里的鱼一样精心呵护,给它们时间,让它们变成词,变成句,变成故事。后来,很多年之后,终于变成了她的心灵书。”
吉姆的声音越来越小,这个故事本来还可以继续讲下去,但皮普看上去已经很困了。
皮普困意渐浓的时候,吉姆欣赏着房间里的书巫墙纸。他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墙纸只要听到故事就会有变化,现在墙纸上出现了海伊镇、舞动的字母,甚至还有塔和被关起来的女孩。这些画面在墙上若隐若现,就像快被遗忘的记忆,模糊而破碎,或许是因为吉姆不是书巫,但画面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的。
皮普嘟囔着那些人怎么知道被关起来的女孩是个书巫,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之类的话,不过他已经开始迷糊了,所以吉姆只是回答说:“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是个非常古老的故事。”随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皮普身上的被子向上拉到他的下巴下面,看着男孩睡着了。
吉姆小声地请求阅读椅允许自己坐在它上面。“我很荣幸。”阅读椅小声说。阅读灯也充满敬意地嘟囔着:“吉姆·霍金斯!真是没想到!”
吉姆舒服地坐下,让阅读灯熄掉灯光,虽然四周黑了下来,他却依然觉得能看见墙纸上那个被囚禁在高塔中的女孩,金色的头发,美丽异常。吉姆觉得她长得就像芙莉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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