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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带雨

 一
 

 使同样是鸟啼声,也会因时因地而异,更会因人的心情而不同。
高野深处的高野杉上,到处都能听到一种人称“天鸟”的频伽鸟的曼妙啼声。在这里,平日所见的伯劳鸟、白头鸟,还有其他的鸟儿,也全都鸣啭着迦陵频伽般的啁啾声。
“缝殿介。”
“在。”
“世事无常啊……”一名老武士站在人称“迷悟桥”的拱桥上,回头望着随行的一名叫缝殿介的年轻人,说道。
老武士一身粗布外褂下配裙裤的旅途装扮,看起来像是名乡下武士。不过,他随身佩带的大小两刀却是出奇地好,看起来超凡脱俗。而且,那随从缝殿介也是气质脱俗,看起来与那些经常更换主家的下人完全不同,似乎从小就跟在这位主人身边了。
“看到了没有?织田信长公的墓、明智光秀的墓、还有石田三成和金吾中纳言的,在这些长满青苔的旧石头中,从源家的家人到平家的族人……啊,不知多少人都已作古了。”
“这里就完全没有敌我之分了吧?”
“大家全都只是一块寂寞的石头而已。上杉、武田的盛名也如梦一样逝去了。”
“可我怎么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呢?我总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的、假的一样。”
“这里是假的,还是世间是假的?”
“我也说不清楚。”
“也不知是谁给取的名字,把这内殿和外殿的分界桥叫作迷悟桥。”
“取得可真好。”
“迷惘是真的,顿悟也是真的。我是这么想的。若把一切都看成是假的,那这个尘世也就不存在了。不,身为随时都要为主君献出生命的当差之人,可万万不该有这种虚无观啊。因此,我的禅是活禅,是娑婆禅,是地狱禅。若是被无常吓倒,产生了厌世情绪,怎么能做为主公效劳的武士呢?”说罢,老武士又道:“我得往这边走,得赶紧返回人世了。”说着,他加快脚步在前面走了起来。
虽然上了年纪,可他的脚步仍很稳健,脖子上还隐约能看到头盔护颈的印痕。山上的名胜和寺院的美景他已看了一遍,内殿也参拜过了,径直朝下山口走去。
“呃,又都来了。”刚走到下山口的大门处,老武士便远远地叨念着,为难地皱起眉来。原来,那里早就聚集了二十名以上的和尚,从本山青岩寺的房头到僧寮的年轻僧人,全都分列在两边等候。
他们都是来送别老武士的。为了躲避这些繁冗的礼数,今晨动身的时候,老武士就已经在金刚寺与众人辞别过一次,不料在这里又受到如此隆重的送行,尽管他对对方的好意感谢不已,可身为微服之身,他无疑还是觉得这样太过张扬。
还礼辞别,急匆匆地从人称“九十九谷”的山谷中下来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而且,他所谓的娑婆禅和地狱禅所需要的下界的气息和凡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回归了心里。
“啊,您是?”在一条山道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位年轻武士。对方身材魁梧,肤色白皙,虽称不上是美少年,却也并不粗俗。年轻人惊讶一声,随即停了下来。

 二
 

 对方这么一打招呼,老武士和随从缝殿介也是一愣,停住脚步。
“你是哪一位?”老武士问道。
“我是奉九度山的家父之命,前来送信的。”年轻武士殷勤行礼后,又说道,“若是我弄错了,也请您见谅。请先恕我失礼,尊台莫不是从丰前小仓过来的、细川忠利公的老臣长冈佐渡大人?”
“哎,你说我是佐渡?”老武士十分惊愕,“你竟能在这种地方认出我来,你到底是谁?不错,我的确是长冈佐渡。”
“果然是佐渡大人。请恕我报名迟了,我便是住在这九度山山麓的隐士月叟的儿子,贱名大助。”
“月叟?”佐渡一脸迷惘,想不起来此人是谁。
大助便注视着他说道:“虽然真名早就弃之不用了,不过,在关原合战前,父亲还一直名叫真田左卫门佐。”
“啊?”佐渡不禁愕然,“真田先生——就是那个真田幸村先生?”
“正是。”
“你是他儿子?”
“是……”大助脸上现出害羞的神色,这与他魁梧的身材似乎有点不协调,“今晨时分,一个青岩寺的僧人偶然到家父住处造访,闲谈中得知您登山的事情。父亲便说,虽说您只是微服出行,可既然好不容易来一趟,又正好路过这山麓,虽然没什么招待的,可还是请到柴门一叙,喝上一杯粗茶。因此便打发我来迎接您。”
“呃,承蒙挂念。”佐渡眯起眼睛,回头看看随行的缝殿介,问道:“人家盛情难却,你看怎么办?”
“这个……”缝殿介一时无法回答。
大助便再次说道:“还有,天色尚早,倘无不便的话,若能在寒舍住上一宿,实是求之不得的幸事。家父也一定很高兴。”
佐渡沉吟了片刻,似乎已做出了决定,兀自点着头说道:“那就叨扰了。至于住还是不住,就到时候再说吧——你说呢,阿缝,总之,先去喝杯茶吧。”
“是。我陪您去。”主仆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随大助的引领而去。
不久便来到九度山的山村里。只见在离民家稍远的山溪旁有一座宅院,周围叠着几层防止土石坍塌的石垣,还绕有一圈篱笆,正是那种豪族风格的山宅。不过,低矮的篱笆和门却又不失风雅。作为隐士的家,这个宅院确实透着股闲雅之气。
“家父早在门前恭候了。就是那间茅屋。”大助指点道。于是便把客人让到前面,自己跟在后面,朝宅院走去。

 三
 

 垣里面有几块田地,种着大葱和能摘来做汤的青菜等蔬菜。主屋背靠山崖,从院子里即可遥望远方低处的民家和学文路的驿站。曲廊一旁是青翠的竹林,内有流水潺潺。竹林对面似乎也有住居,隐约间能看到三两栋房屋。
佐渡被引进一处雅致的房间内坐了下来,随从缝殿介则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走廊上。
“真静啊。”佐渡喃喃着,不禁环视四周,连屋内的角落都打量起来。至于主人幸村,在进门时便已经见过了。
不过,在自己被引领到这里坐下后,幸村却一直没过来打招呼,大概还会重新来打招呼吧。而茶,一名貌似大助妻子的妇人刚才文雅地放下后便退出去了。
已经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过,佐渡并不厌烦。即使主人不在,这房间里所有的物什也足以宽慰客人了。隔着庭院眺望而去,虽不见流水之影,却能听见潺潺水声,亦能望见茅屋檐前开着的苔草花。而且,周围虽没有一样华贵的物什,可毕竟也是上田城三万八千石的城主真田昌幸的次子,就连那熏香用的都是民间罕见的名木。梁柱很细,天棚很低,恬静的粗墙小壁龛上插着一支荞麦,还有一枝梨花。
梨花一枝春带雨,佐渡不禁想起了白乐天的词句,又似乎听到了那长恨歌中杨贵妃和唐明皇的爱情呜咽。忽然,他的眼睛又被悬挂着的一联书法打动。
那是一行五字的字幅,浓墨重笔,饱满大胆,无形中又透着一股天真幼稚。五字一气呵成,写的是“丰国大明神”,而且,大字的旁边还有几个小字“秀赖八岁书”。怪不得。
于是,佐渡再不敢背朝着这字幅坐,而是稍微往一旁移了移。原来,这里焚的名木并不是为了今天到访的自己突然焚起来的,而是早晚清扫这里,供奉酒食时的气息也不觉间渗透到拉门和墙壁中的缘故吧。
“哈哈,幸村的心境,果然名不虚传。”佐渡立刻便想起了外面的传言。九度山的传心月叟,即真田幸村,是个不可掉以轻心的人物。还有人说他是个十足的老狐狸,是一棵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是一条深渊中的蛟龙。总之,世上的谣言满天飞,佐渡屡有耳闻。
“这幸村。”佐渡实在难以猜度他的用意。这些东西本来应该尽量隐藏起来才是,可他为何偏偏要挂在自己眼前呢?原本挂一副大德寺的墨迹之类即可啊。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佐渡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只见刚才默默在门前迎接的那个身材瘦小之人,身穿无袖外褂,腰佩一柄短刀,一进来便恭敬地施起礼来:“失礼了。请恕在下差犬子半道挽留先生的鲁莽之过。”说着便连连致歉。

 四
 

 儿是隐士的闲宅,主人是浪人。
虽然主客双方本就不拘社会地位,不过,客人长冈佐渡是细川藩的家老,是陪臣。而主人幸村,虽然如今名字已换成传心月叟,但他毕竟是真田昌幸的嫡子,其亲兄长信幸现在也是德川系的诸侯之一。
面对幸村如此谦恭的行礼,佐渡十分惶恐。“快请起身!”他也频频还礼,“不想今日能得见先生。常听外人谈起先生,今日见您身体康健,甚是欣慰。”
佐渡如此一说,幸村也愈发客气起来:“您老也愈发矍铄啊。”
为了不让客人如此惶恐,幸村便随意起来,说道:“听说,您家主公近来无恙,前些日子已从江户回了故国。尽管远隔千里,在下还是送上祝福。”
“是啊,今年正好是忠利公的祖父幽斋公在三条车町别墅辞世后的三年忌。”
“原来如此。”
“只是顺便归国而已。幽斋公、三斋公,还有现在的忠利公,我佐渡也已是侍奉了三代主公的老古董喽。”
至此,谈话也随便起来,主客一起哈哈大笑,如两个久疏世事的闲居者一样言谈融洽。虽然对于迎接的大助来说,佐渡是初次见面的客人,可幸村与佐渡,今天却不是初次会面。闲谈之间,幸村问道:“最近,您有没有跟大师见面?就是花园妙心寺的愚堂禅师。”
听幸村这么一问,佐渡答道:“没有,已经久疏音信了。对了,在下头一次跟幸村先生见面,就是在愚堂大师的禅室里吧?当时先生正服侍在令尊昌幸大人身边。在下则奉主人之命在妙心寺内建造春浦院,当时经常造访。啊,一切都成往事了。那时您还年轻。”
佐渡深有感触地怀起旧来,幸村也道:“当时,一些粗鲁之人为了反省自己,经常聚集到愚堂禅师的禅室。禅师也全都一视同仁,既无诸侯与浪人之分,也没有长者与年轻人之别。”
“他还尤其喜欢浪人和年轻人。禅师经常说:流浪之徒并非真正的浪人,真正的浪人是怀着流浪的忧愁,拥有坚强的意志和节操之人。真正的浪人不求名利,不媚权势,处世不为己,临义无私心,身如白云般飘渺,行如暴雨般骤急,并且深懂安贫乐道之奥,即使不达目的也不会怨天尤人……”
“您居然仍记得如此清楚啊。”
“只是,他经常感叹说,这种真正的浪人如同沧海之珠,实在是少之又少。不过,翻开历史看看,每当国难当头时,那些无私无欲、舍身救国的无名浪人,却不知有多少。因此,多少埋在这土地中的无名浪人的白骨,变成了国家的根基……然后,又说现在的浪人如何云云。”
佐渡一面说,一面直视幸村。幸村却仿佛感觉不到他的视线,说道:“是啊。您这么一说我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当时,在愚堂禅师膝下还有一名年少的作州浪人,似乎姓宫本,不知老先生还有没有印象?”

 五
 
“作
 州浪人宫本?”
被幸村一问,佐渡不禁又重问了一遍,“您说的是武藏吧?”
“对对,宫本武藏。是叫武藏。”
“他怎么了?”
“虽然当时尚年少不满二十岁,却是透着一股厚重之风,每次总是穿着满是污垢的衣服来到愚堂大师禅室的一角。”
“呃,那个武藏?”
“您记起来了?”
“不,不记得。”佐渡摇摇头,说道,“在下只是听说他近年来在江户。”
“他现在在江户?”
“实际上,我也正在奉主公之命,一直在暗中寻访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愚堂大师曾说,此人大有前途,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所以我也一直在暗中留意他,谁知后来他竟忽然离去。数年后,便听说他在一乘寺垂松的比武中声明大噪,大师果然有眼力啊。”
“我所听到的倒不是他的武名,而是他在江户的时候,在下总的一处名为法典原的土地上,调教乡民,开垦荒地的事情,实在是一个颇有见识的浪人,便想会他一会,可找去一看,他早已不在那里了。后来才听说他名叫宫本武藏,现在仍在留意他呢。”
“总之,据我了解,那个人便是大师所说的那种真正浪人。或许,他便是那所谓的沧海明珠吧。”
“您也如此认为?”
“虽然是谈到愚堂大师时才忽然想了起来,不过,他倒的确是个值得留意的好汉。”
“事实上,后来我就一直向主君忠利公推荐,可这颗沧海明珠实在是难遇啊。”
“若是这武藏,在下也觉得值得推举。”
“不过,此人若是做官,恐怕也绝不只为俸禄,而是想一展自己的抱负吧。说不定,他并不稀罕细川家的招募,反倒正在等待着九度山的迎接呢。”
“哎?”
“哈哈哈哈。”佐渡立刻一笑而过。刚才无意之间对幸村所说的话语,也未必完全就是无心之话。说不定,是他话锋一闪,在试探幸村的用意也未可知。
“您见笑了。”幸村也陪着一笑,不过,他觉得光是一笑似乎仍不能释疑,便又说道,“我现在连一个仆人都养不起,怎么会往九度山上招募这么有名的浪人呢。况且,他也不会来的。”虽知辩解无用,幸村还是不由得解释起来。
佐渡又趁机说道:“您就不用掖着藏着了。关原合战时,细川家参加了东军,已经旗帜鲜明地加入了德川一方,而您,太阁的遗孤秀赖君是您唯一的同伴和依赖,这一点已经是世人皆知。刚才无意间观瞻到壁龛的挂轴时,在下便已经明白您的心境了。”
战场是战场,眼前是眼前,佐渡一面回头望望墙上秀赖的字幅,一面把话挑明。

 六
 
“您
 这么一说,幸村真是无地自容。”没想到,佐渡的一番话竟让幸村十分惶恐,连说道,“秀赖公的那字幅,是大坂城的一个人特意送给我,让我借此缅怀太阁大人的,所以在下也不敢怠慢,就挂在了那里……而且,太阁大人如今也已故去。”说着,幸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时代的变迁无可避免。大坂的运势如何,关东的威势又会怎样,现如今,即使傻瓜也会一目了然。可在下无法立刻改弦更张,不顾名节去事二君,这也是幸村无奈的选择。实在是让您见笑了。”
“不,就算您自己这么说,世上也没人会相信您。恕在下直言,您每年都会从淀夫人和秀赖君那里暗中得到大量的资金援助,在九度山这个地盘,听说您豢养了大批浪人,只要您振臂一呼,恐怕立刻就会有五六千人武装起来随时听您调遣吧。”
“哈哈哈,这真是莫须有啊……佐渡先生,人活在世,再也没有比自己被人高估更痛苦的事了。”
“不过,世人如此看待您也无可厚非。您从年轻时起,便被置于太阁身边,深受万众瞩目。这种恩典,再加上身为真田昌幸的次子,人称当代楠木先生或是活孔明,更是备受期待啊。”
“您就饶了在下吧,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这都是些误传?”
“我真心希望能在这法山的脚下走完余生,在下虽不懂风雅,可至少也能垦点田地,抱抱孙子,秋天吃点新荞麦,春天尝点鲜嫩菜,我已将那血腥的修罗地狱和战场杀戮当作无谓之物,只求长命百岁。”
“那,这是您的真心话?”
“最近,我甚至闲得啃起那老庄的书来,我已经顿悟,在这个世上,享乐才是人生主题,痛苦并非人生真谛。虽然这话听起来可笑至极。”
“呵呵呵……”佐渡并不相信,但他还是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表情,故意一脸惊讶。
闲谈之间,半刻的工夫转瞬即逝。主客间的茶水也续换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貌似大助妻子的女人上来,细心侍奉完后恭敬地退下。
佐渡从点心盘里捏起一块麦落雁点心,“哟,聊的时间也不短了,承蒙款待。缝殿介,咱们告辞吧。”他回头望望走廊说道。
“啊,就请再坐会儿吧。”幸村挽留,“儿媳和犬子正在那边打荞麦,准备做些什么。虽然山家野人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天色尚早,如果要投宿到学文路,时间还很充裕。您就再待片刻吧。”
这时,大助上来,说道:“父亲,请您过去看看。”
“都弄好了?筵席也好了?”
“设在那边了。”
“是吗,那就去……”说着,幸村催促着佐渡,沿走廊往前走去。
盛情难却,佐渡便欣然跟在后面,这时,只听一阵奇怪的声音从竹林对面传来。

 七
 

 声音听起来像是织布机的声音,却比织布机声音大,声调也不一样。
竹林后面的筵席上,主客的荞麦面已经端上来,酒瓶也早已添好。
“实在没什么招待的。”大助说着,劝客人举箸。
“请喝一杯。”尚有些怯生生的大助妻子则端起酒瓶。
“这酒嘛……”说着,佐渡倒扣下酒杯,说道,“我就不喝了。”说罢便吃起荞麦面来。
由于无法强劝客人,不久,大助和妻子便退了下去。而在此期间,竹林对面仍频频传来织布机般的声音,佐渡于是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听佐渡如此一问,幸村这才意识到惊扰了客人似的,说道:“呃,那声音?说起来丢人啊,为贴补生活,我不得不让家人和自幼跟在身边的仆人都去搓绳子的作坊里干活,那声音便是他们摇动搓绳木车的声音。这是我们平常的活计,早都听习惯了,竟没想到因此惊扰了贵客。来人,赶紧去说一声,让他们把木车停下来。”
说着,幸村拍拍手,就要喊大助妻子的样子。
“不必了。妨碍了做工,在下反倒不好意思。请见谅,包涵。”佐渡阻止道。
看来,这处后客厅离族人们待的地方很近,能听到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厨房里的声音,还有数钱的声音,与前面房屋的气氛截然不同。
奇怪。莫非真到了不干这些苦力活就吃不上饭的境地?佐渡十分疑惑,即使大坂城那边一点物资援助也没有,一个落魄的大名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吧。莫非是族人众多,又不谙农事,坐吃山空,把家底都吃光了?
佐渡一面思来想去迷惑不解,一面吃着荞麦面。可他怎么也无法从荞麦面的滋味中品味到幸村的品性为人。总之,这是一个难以琢磨的男人。与十年前在愚堂禅师膝下所了解的那个幸村相比,似乎多了一些随意之感。不过,就在一个人唱独角戏的这段时间里,或许,幸村就已经通过闲谈中的只言片语嗅到了细川家的用意以及近况之类了吧。虽然他压根就没流露出一点探问的语气。
若是想打探,幸村至少应问问自己是带着何种要务来高野山的才对,可他根本没有探问这些的意思。
佐渡此次登山,当然是奉了主人之命。已故的细川幽斋公,不光在太阁在世时就曾陪太阁来过这青岩寺,还曾长期待在山上,写了一个夏天的诗歌著述,幽斋公当时的亲笔著述和文房用品等遗物仍存放在青岩寺里。因此,佐渡特意在三周年忌辰之前从小仓那边轻装赶来,目的就是来商量一下这些东西的整理和领回之事。
幸村却问都不问这些。正如前去迎接自己的大助所说的一样,莫非,他这次挽留自己,真的就只是为了尽地主之谊,让自己喝杯粗茶?看来只能如此理解了。

 八
 

 然缝殿介一直毕恭毕敬地跪坐在走廊上,他的心里却一直在担心着被请进后面的主人佐渡。无论表面上如何款待,可这里毕竟是敌人家里,而且还是一个对德川家来说绝不能掉以轻心的、需要严加监视的大人物家里。
为此,听说纪州的领主浅野长晟早已奉德川家之命严密监视这九度山了。由于对方是个大人物,是令人琢磨不透的幸村,所以外面早就有传闻说这个人十分棘手。
“简单应付一下,借个机会回去多好。”缝殿介忧心不已。
这家人难保不会耍什么诡计,就算不耍诡计,恐怕负责监视的浅野也会向德川家报告细川家的藩老在微服出行的途中顺便又去了幸村家,光是这一点就足以破坏德川家对细川家的信任。
事实上,关东与大坂之间的局势已经十分险恶,对于这些,佐渡先生也不会意识不到啊。
就在缝殿介一面胡思乱想,一面频频朝里面窥探时,忽然,走廊旁边的连翘和棣棠花摇晃起来,紧接着,啪嗒,雨滴掠过木板屋檐,从不觉间已阴成墨色的天空中落下。“好机会!”他忽然灵机一动,下了走廊,沿着庭院朝佐渡所在的房间走去,喊了起来:“要下雨了。主人,要动身的话,得趁早了。”
真是个机灵的家伙。听他这么一喊,一直被对方缠住难以脱身的佐渡立刻应了一声:“是阿缝啊。什么,要下雨了?再待下去就要挨雨淋了。请恕在下马上告辞。”
他跟幸村打完招呼后,立刻着急地站起来。虽然幸村一再挽留住一宿,不过,他大概也察觉出这主从二人的心情了吧,并没有勉强,便把大助叫来,吩咐道:“快去给客人拿蓑衣来。还有,大助,你把客人送到学文路去。”
“是。”大助于是拿来蓑衣。
接过蓑衣后,佐渡就要辞别而去。尽管迅急的云脚正从千丈谷和高野的峰峦上汹涌而来,雨却没怎么下。
“保重。”幸村及家人将他们送到门口,然后辞别。
佐渡也殷勤还礼,然后对幸村说道:“无论是狂风还是暴雨,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日子。保重。”
幸村也微笑着点头。
等着瞧——在这一瞬,双方的眼前大概都浮现出那马上长枪的对峙情形吧。墙外的杏花湿淋淋地飘散下来,落在送行的主人和离去的客人的蓑衣上,描绘出一幅斑驳的惜春图。
大助一面送行,一面沿途宽慰着:“不会有大雨的。山里的晚春就是这样,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疾风乌云。”
不过,在云脚的追赶下,三人的脚步自然也快起来。不久,当来到学文路的驿站入口附近时,三人忽然遇上一匹从对面奔过来的驮马和一名白衣修行僧。

 九
 

 马的背上盖着粗席,马鞍上有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两侧还绑着柴捆。修行僧走在前面,后面则跟着两个行商模样的男子,一人手牵缰绳,另一人手持细竹条,一面拼命抽打马屁股,一面急匆匆地朝前赶。一行人正好与佐渡等人迎面撞上。
大助忽然一怔,立刻把视线岔了过去,故意与同行的长冈佐渡搭起讪来,而修行僧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大声地呼喊起来:“大助先生!”
尽管如此,大助仍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佐渡和缝殿介却流露出异样的表情,立刻止住脚步。“大助先生,有人在喊您。”然后一面提醒,一面转过头去。
不得已,大助只好应道:“是林钟法师啊,这是去哪儿啊?”说着便若无其事地凑上去。
修行僧立刻答道:“我等从纪见岭那边一口气赶来,正要赶往山上的宅邸呢。”说着,僧人开始大声地解释:“我们在奈良发现了前些日子密探所报告的那个形迹可疑的关东人,终于在纪见岭上将他生擒。此人相貌不俗,面露英武之气,倘若将他拉到月叟先生面前,逼他招供,或许还会从他的口中获知关东方面的机密呢……”没等大助吱声,这名修行僧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带着一脸的得意,连大助未问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大助终于说道:“喂喂,林钟法师,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您看,被绑在马背上的家伙,就是那个关东的密探。”
“哎?你瞎扯什么?”大助再也忍耐不住,似乎眼神和神情已经不够用了,冲修行僧一声怒喝,“在大路边上便如此胡扯,也不看看我正陪着的客人是谁!这位就是丰前小仓细川家的老臣长冈佐渡大人。怎么可以如此胡言乱语……就算是开玩笑也该有个分寸才是。”
“哎?”林钟和尚这才把视线移到其他人身上。
佐渡和缝殿介则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眺望着四周,而在这期间,每当迅疾的云脚越过头顶,夹着雨滴的山风一阵阵吹来时,佐渡所披的蓑衣就会像鹭鸶的羽毛般随风飞舞。
他竟是细川家的人?林钟和尚顿时哑口无言,一脸意外,用满含惊愕和疑惑的眼神侧目瞅了一会儿,“怎么回事?”他这才小声地问大助。
大助跟他嘀咕了三言两语便立刻返了回来,佐渡趁机说道:“请就此留步吧。若再送下去,在下反而更惶恐。”说着,便硬是与大助分别,微微点点头后,匆匆离去。
大助无奈,只好站着目送佐渡离去,然后立刻又把视线转回驮马和修行僧身上。“蠢货!”他大声责备起来,“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什么人就信口开河。一旦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不大动肝火才怪呢!”
“是……怪我一时大意……”修行僧惭愧地谢起罪来。其实,他便是在这一带无人不知的真田的手下鸟海弁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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