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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

 一
 

 野的樱花也该褪色了吧,路边的蓟菜花已开始绽放,尽管走起路来仍有点汗津津的感觉,但这一带的路让人怎么走也不厌,即使是路上的牛粪也能让人联想起往昔的宁乐朝,感叹时代的流转。
“大叔,大叔……”伊织回头拉着权之助的袖子,再三提醒,“他又跟来了,昨天的那个修行僧。”他小声说道。
权之助故意不听他的提醒,径直往前走。“别看,别看,不关你的事。”
“可是真奇怪啊。”
“怎么奇怪?”
“昨天在兴福寺门前与柳生兵库先生分别后不久,他就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地跟着我们……”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人嘛,都在走各自的路。”
“那他到别处投宿不就行了,偏偏连客栈都跟我们住的一样。”
“他爱怎么跟就怎么跟,反正我们又没有值得偷的东西,不用担心。”
“可我们有命啊,也不是空无一物。”
“呵呵呵,我早就把生命之门锁好了。伊织你也是吧?”
“我也是。”
越是不让看,伊织就越想回头。他的左手一刻也未离开那把野砍刀的护手,权之助也觉得不怎么舒服。那修行僧很面熟,就是昨天宝藏院举行比武时希望临时参加却被拒绝的人。但权之助无论怎么想也找不出他们能有什么理由被对方缠上。
“咦,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伊织又回头说道。
权之助也回头望望。“多半是跟腻了吧。啊,这下爽快了。”
当晚,两人便在葛木村的一户民家借宿。翌日一早,两人就进入南河内的天野乡,边走边注意清流沿岸的门前町那低矮的房檐。
“打听一下,听说有个从木曾的奈良井嫁到这里一户酿酒人家的女人,名叫阿安,你们知道吗?”权之助仅凭渺茫的线索边走边打听。
这个阿安,其实是他在故乡认识的一个人。听说嫁到了这天野山金刚寺附近,他就想找找看,若是能找到,就托她把亡母的牌位和遗发放进金刚寺供养起来,倘若找不到就去高野。不过,听说高野是达官显贵灵柩的供奉场所,供养的全都是名门望族的灵牌,贫贱的旅人根本就没指望。不过,如果这儿实在不行,那就还得去一趟高野山。
正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没想到竟误打误撞地得到了阿安的消息。
“啊,你要找阿安啊。她就在酿酒坊的大院里。”告诉他消息的是门前町一家店铺的老板娘。老板娘还热心地为他引路。“进了这个门后,右侧的第四家听说就是酿酒人藤六的家,你过去问问吧,藤六就是阿安的丈夫。”

 二
 

 下无论哪里的寺院似乎都有“荤酒不许入山门”的规定,天野山金刚寺的僧房里却允许酿酒。这酒当然不会拿到市面上卖,但由于丰臣秀吉曾盛赞这里的寺酿香醇,且在诸侯之间也以“天野酒”闻名,尽管在秀吉亡后,这股风气已日渐消亡,但年年酿制后送给讨要的施主的旧习却仍然残留。
“因此,我等十来个酿酒人就被雇到了这山寺来。”阿安的丈夫、酿酒人的头目藤六当夜便解释了来龙去脉,解开了权之助的疑惑。谈到权之助的请求时,藤六答道:“这还不容易。既然是为了尽孝,明天我就去求一下僧正,给你供奉进去。”
次日,权之助起床的时候,藤六已经不见了。但刚过午时,藤六便现身说道:“我去求过僧正了,他很爽快就答应了。请跟我来吧。”
于是,在藤六的引领下,权之助跟在后面,伊织则紧跟着权之助,三人匆匆朝寺里走去。
四面是幽静的峰峦,未完全凋谢的山樱花已经发白,七堂伽蓝便处在天野川溪流环绕的山谷里。从通往山门的土桥上往下望望,但见山樱花的花瓣一簇簇地汇聚在水流上,朝下游泻去。
伊织正了正衣领。权之助也缩紧了身子,不由得被山峦的气势和僧房的庄严打动。可令人意外的是,一个轻快的声音忽然从正殿上面传来:“是你求我供养你的母亲吗?”说话的僧人身肥体壮,个头很高,脚板宽大。既然是僧正,想来一定是身披金线织花袈裟、怀抱拂尘的威仪之人,这位却头戴破笠、手持拐杖,即使让他站在市井陋巷也不显奇怪。
不过藤六却道:“是,所托者便是此人。”从他恭敬地叩拜在堂下的地上,代替权之助回答的样子来看,此人果然是僧正。
权之助也打了声招呼,正要跟藤六一样跪下来,僧正却已然把大脚伸进台阶下脏兮兮的草履,说道:“那,就请到大日佛祖处来一趟吧……”说着,便拿了一串佛珠,朝前走去。
在五佛堂、药师堂、斋堂之间绕了一会儿,又从僧房稍稍走了一阵后,眼前便现出金堂和多宝塔。这时,一名从后面追过来的佛家弟子问道:“打开吗?”
见僧正点头示意,那人便用一把大钥匙打开了金堂大门。
“请落座。”在对方的催促下,权之助和伊织便坐进空荡荡的伽蓝之内。抬头一望,台座之上是一座一丈有余的金色大日如来像,正在天花板下面含微笑。

 三
 

 久,僧正穿好袈裟,从佛像后面走出,然后坐在台座上朗朗地诵起经来。刚才还只是一名脚穿破草履的寒酸山僧,可往台上一坐,背影竟也流露出毫不逊色于运庆那鬼斧神工般雕像的威严。
权之助双掌并拢于胸前,心里描绘起亡母的音容。但见一朵白云流过,盐尻岭的山峦和高野的草也浮现在眼前。武藏正脚踏着随风摇曳的小草,拔刀站在那里,自己则手持木杖与其对峙。在野地里的一株杉树下,老母亲正像地藏菩萨一样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母亲的眼中充满了担心和焦虑,满含着恨不能自己也要跳到这刀与杖之间的眼神。那完全是担心儿子的爱的眼神。当时,正是母亲的一声大喝,让他悟出了“导母之杖”那一招。
“娘,现在您大概仍跟那时候一样,用担心的眼神关注着我的前途。不过,您不用担心。幸亏武藏先生答应了我的请求,现在正在教我。我离自立门户的日子或许还很远,可无论世道多么混乱,孩儿都决不会脱离正道。”
随着屏息凝神的专心祈祷,权之助只觉得眼前高高在上的大日如来化成了母亲的面容,就连那微笑都化成了母亲在世时的微笑,沁入了心里。
“呃……”当权之助忽然回过神来,分开双手时,僧正早已消失,经已经念完了。一旁的伊织也呆呆地仰视着大日如来的面容,似乎忘记了起身。于是权之助喊了声“伊织”,将其唤醒。“你怎么看得那么出神?”
听他一问,伊织这才回过神来,说道:“这大日如来跟姐姐好像啊。”
权之助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你连阿通姐姐的面都不曾见过,怎么会知道她的长相?而且大日如来的脸就是大日如来的脸,如此慈悲圆满的具相,凡尘中怎么会有呢?这只是运庆那种名匠的修行碰巧在凿下显现出来的奇迹,绝不是凡界之物。”
听他这么一反驳,伊织仍一口一个“可是”,使劲摇头。“我有一次到江户的柳生府邸出使,半夜迷路,就曾遇到过一个叫阿通的小姐。当时要知道她就是姐姐,好好看看就好了,现在却想不起来了。想着想着,就在方才僧正念经的时候,我双手合十,觉得大日如来的脸变成了我姐姐的脸。真的,她还跟我说话了呢。”
“唔……”权之助已无法再反驳,他自己也久久不愿离去。
山谷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太阳已沉到山后,只有多宝塔塔尖上的水烟像镶嵌着七宝珠一样,璀璨地映在余晖中。
“啊,虽然这点祈福对去世的母亲远不够,可身为生者,今天我还是度过了积善的一天,似乎血腥的尘世已不存在。”
面对沉沉薄暮,两人仍坐在金堂的走廊里。

 四
 

 知何处传来沙沙的清扫落叶的声音。权之助于是抬起头。“咦?”一望右边的山崖,但见山崖中段建有室町风格的古雅的观月亭和庙宇,一条狭窄的石子路上爬满青苔,往幽翠的山上伸去。
一个是高雅的尼姑模样的老妇人,另一个则是体态丰盈的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朴素的木棉衣物上套着无袖外褂,碎樱花图案的皮袜上穿着新草履,腰佩一把鲨鱼柄的小刀,既不像武士也不像商人,显得分外高雅。他手拿扫帚,忽然伸伸腰站了起来。老尼则头裹白色软绸头巾,同样手持扫帚。
“呃……稍微干净点了吧。”老尼打量着一路清扫下来的山路和山崖的角落。
看来这一带人迹罕至,也没人去管理,冬天的残枝败叶和鸟类的尸骸就像农家的堆肥一样腐烂堆积在路上,丝毫看不出春天的样子。
“母亲,挺累了吧?太阳也沉了,剩下的就由我来扫,您先歇歇吧。”那个肥胖的男子说道。
看来这老尼是年近五十之人的母亲。听了儿子的话,她反倒笑了。“大概是在家时也闲不住的缘故吧,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倒是你,身子那么胖,这种活儿又不常干,手都让土弄糙了吧。”
“是啊,您说得没错,拿了一天的扫帚,我的手掌心都起水泡了。”
“呵呵……这倒是件好礼物。”
“不过,今天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或许,这也是我们母子这点卑微的心意感动了天地的缘故吧。”
“反正今晚我们还要在寺里住上一夜,剩下的就明天再干,先回去吧。”
“天开始黑了,小心脚底……”儿子一面提醒,一面执起老尼的手,从观月亭的小路朝权之助和伊织休息的金堂走下来。老尼和儿子都没有想到黄昏中的金堂走廊下会有人,看到忽然有人影起身,都吓了一跳。
“谁?”两人一下子停住,但老尼脸上立刻就浮起慈祥的笑容,“你也在这儿斋戒祈祷吗?今天可真是个吉日啊。”看到人影,她迎面打着招呼。
权之助也还之以礼。
“是。我是来供养母亲的,看到这幽静的黄昏之景,不禁着迷地欣赏起来。”
“难得你这份孝心啊。”说着,老尼把目光移向伊织,“真是个好孩子……是你弟弟?”说着,她抚摸着伊织的头,回头对儿子说道:“光悦,在山上吃的麦点心,你袖子里还剩了一点吧?给这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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