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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春谱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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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间充满了潮湿的雾气,家家户户的炊烟有如战火一样从黎明的市镇上袅袅升起。朝霞从湖北向石山淡淡逝去,大津驿站也从朝霞和烟霭下隐约凸显出来。
昨夜以来,走腻了山道的武藏,不,是一直骑在牛背上任由母牛摇来晃去的武藏,终于随着黎明来到了有人烟的村落,
“哦。”武藏不禁在牛背上揉揉眼睛,眺望起来。就在同一时刻,阿通与城太郎也正从志贺山的山路上眺望着大津的屋顶,朝湖畔跃动着希望的脚步。
从山顶茶屋绕山而下的武藏,此时正从三井寺的后山走向八咏楼所在的尾藏寺坂,那么,此时的阿通正走在哪里的路上呢?
用不着在湖畔的濑田碰头,即使在半路上邂逅,也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偶然,因为双方都在相同的时刻和路途上朝同一地赶来,但武藏的视野中始终未出现阿通的身影。但武藏绝未失望,他并未苛求能在半路上相遇。据送信的茶屋女老板说,阿通已不在乌丸家,书信于昨夜由乌丸家转交给阿通休养的地方。就算如此,鉴于阿通的身体状况,又是一介女流,再加上要收拾一下,动身最早也得是今晨前后,赶到约定地点怎么也要今天傍晚。
武藏一路上都在如此盘算、想象,而且他现在也没什么急事,所以牛的脚步再慢他也毫不在意。
母牛健硕的身体已被山里的夜露打湿,一望见晨曦中的草色,便频频贪吃起来。武藏也不以为然,任由其吃个够。
这时,与民家相对的寺院路口现出一株不知名的樱树,看起来年头久远,颇为珍贵。树下坟冢上的石碑刻有和歌。谁的和歌呢?武藏并未刻意去想,走过了两三町后却突然想起来。“对……是《太平记》中的。”他喃喃着。
《太平记》是他从小就喜欢读的书之一,有的地方甚至都能背诵。大概是和歌让少年时的记忆一下子复苏了,武藏在缓缓前行的牛背上不禁背诵起收有那首和歌的《太平记》中的一章:“志贺寺有一上人,手携杖一枚,眉垂八字之霜,观湖水之波而念诵水观之法时,恰逢京极之御息所归志贺花园,上人乃一见倾心,顿起妄念,多年行德亦溃,终因红尘执念而丧一切……有点记不起来了啊。”武藏想了一会儿,又凭着模糊记忆继续吟诵起来,“虽返至柴庵,迎奉本尊,然妄想之念犹如影随形于观念之床,连唱名声中亦闻烦恼之息。见暮山之云乃忧为君之花钗,望闲窗之月则长叹,以为玉颜之回眸一笑。若妄念今生不离,恐成往生之障,若不一会御息所,一吐吾深情之一端,岂可安心临终焉,因,上人拄杖赴御所,于鞠坪之下,立等一日一夜……”
“喂,旅行的!骑牛的武士!”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了起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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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是一个批发场的壮工。只见那人跑过来,抚摩着牛鼻子,又隔着牛头仰视武藏,说道:“武士先生,您是从无动寺来的吧?”
“哦,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这头花斑牛,就是我上次借给运货到无动寺的商人用的牛,只是有赶牛人跟去而已。武士大人,您就多少留下点赶脚钱吧。”
“原来如此,你是牛主人?”
“这牛并不是我的,但确是批发场牛棚里的牛。您总不能白用吧?”
“好好,那就给你点草料钱吧。只是,是不是我付了牛钱,就可以由我牵到任何地方?”
“您只要付了钱,牵到哪里都没关系。就算您去了三百里开外,只要将其交给途中驿站的批发店,总有一天,回程的客人会让牛载着货物返回这大津的批发场的。”
“那么,到江户去得付多少钱呢?”
“是顺路啊。那就请来一下批发场,写下您的名字再走吧。”
武藏也正好要趁机准备一下,便按其所说朝批发场走去。
批发场在打出浜渡口附近,上下船者络绎不绝。这里往来的旅客很多,既有卖草鞋的店铺,也有一洗旅途尘垢的浴场和理发店铺。武藏慢慢地吃了早饭,虽然觉得有点过早,可不久后,他还是再次变成牛背上的人,从批发场向前赶去。
濑田已经很近了。就算一面欣赏湖畔亮丽的风光,一面任由母牛慢腾腾地摇晃着走,中午之前也总会赶到。阿通不会这么早就来的,武藏毫不担心,而且对于这次跟阿通相见,他心里也很坦然。
武藏对阿通不再设防。在闯过垂松的死地之前,武藏一直对女人树有坚固的防线,即使对阿通也有同样的畏惧。可是自从上次看到阿通那明快的态度和聪明的感情处理方式,武藏对她的感情便加深了,已然超越了一般的爱。如今,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用畏惧一般女性的那种眼神去审视阿通,这种胆小与谨慎实在对不起她。武藏已安心地接受了阿通的情感,同样,从那以后,阿通也加深了对武藏的信赖。武藏已经完全接纳了她。今日会面之后,无论她有什么愿望,只要她提出来,他都会答应她。只要不妨碍他的刀,不让他从修行之道上堕落。
以前,武藏一直害怕这一点,害怕自己的刀会因女人的青丝而钝化,害怕女人让自己的武道丧失。可是像阿通那样善解人意、明辨是非,又能巧妙处理理性与情感的女人,绝不会将痴情的荆棘横在男人前行的道路上,绝不会成为武藏的羁绊。只要自己保持清醒,不沉溺其中,不自乱阵脚就行。
对,跟阿通一起到江户去,让她也好好学学那些妇人之道,然后自己就带着城太郎,踏上更高的修行之道。等机会到来时——波光在陷入遐想的武藏脸上摇曳着,仿佛投下了幸福的微笑。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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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岛连接着二十三间长的小桥和九十六间长的大桥,上面生长着古老的柳树。濑田的唐桥之所以又名青柳桥,便是因为那柳树经常被旅人当作标记的缘故。
“啊,来了!”忽然,城太郎从中之岛的茶屋里冲出来,抓住小桥的栏杆,一手指着远处,另一只手则朝茶屋的长凳上招呼,“是师父!阿通姐,阿通姐,师父骑着牛来了!”只见他手舞足蹈,来往的行人不禁侧目。这名少年究竟为什么如此兴奋呢?
“啊,真的!”阿通也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与城太郎一起张望。二人喊着:
“师父!”
“武藏先生!”
挥舞的斗笠和手相互呼应,面带微笑的武藏越来越近。不久,牛便被拴在柳树上。尽管隔着河远远望见时,阿通又是狂喜地挥着手,又是兴奋地呼唤武藏的名字,可一旦站到武藏身边,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除了只会用眼睛微笑,剩下的话全由城太郎说了。
“师父,你的伤好了?我看到你骑着牛来,还以为上次的伤还在痛,无法走路呢。哎?我们怎么来得这么快?这个嘛,你最好问问阿通姐。师父,这个阿通姐啊,真是太任性了。师父一来信,你看,她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
“唔,是吗?唔……”武藏也微笑着不断点头。茶屋前面还有其他客人,让城太郎这么一说,武藏只觉得自己像前来相亲似的,羞愧难当。
后面有一个小房间掩映在藤萝架中。三人到那儿休息,但阿通仍扭扭捏捏的,武藏也沉默起来,只有城太郎一人和那因为盛开的紫藤花而欢舞的飞虫蜜蜂在尽情地欢跃,由衷地说笑,享受这景致和生命。
“啊,不好了,石山寺那边的天空都阴成那样了,看来要下雨了,快请往里面坐坐吧。”茶屋的老板慌忙卷起苇帘,围上木板窗。果然,不知何时,江水已变成了铅色,微风中的雨气也开始聚集,紫藤花的紫色有如将死的杨贵妃的衣袖一样,顿时散发着呜咽般的香气,战栗起来。
唰,仿佛直奔这纤弱的花儿袭来,石山的山风夹着小雨打下。
“啊,打雷了。今年第一次打雷。阿通姐,别淋湿了。师父也快往里坐坐,往屋里坐。啊,真痛快!这场雨来得正好,来得真是时候!”
究竟是哪里正好呢?说话的城太郎并非别有深意,可让他如此一说,武藏更不好意思往里进了。阿通也红了脸,与雨打的紫藤花一起站在走廊的一端,任由雨水打湿衣服。

 
“好大的雨!”白色的雨中,一名男子头顶草席作伞,从雨中奔来。一跑到四宫明神的楼门下,男子才舒了口气,捋了捋头发上的雨滴,朝着迅急低垂的雨云喃喃道:“简直像雷阵雨。”
眨眼间,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带全都变成了乳色,耳边也只有潇潇的雨声。恍惚间,一道闪电突然斩断视线,雷声顿时落在附近的大地上。
“啊!”害怕雷电的又八立刻捂上耳朵,蜷缩在楼门的雷神下面。
乌云一走,刚才的大雨便戛然而止,阳光立刻透了下来。雨停了,大路也恢复了旧貌,某处甚至还传来三味线的声音。这时,一名婀娜的女子穿过大道,似乎有什么事,朝又八微微一笑。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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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名未曾谋面的女子。“您是又八先生吧?”她问道。
又八有些纳闷,便问何事。女子答曰刚才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您的朋友,从二楼看到了您的身影,便吩咐小女务必将您请去。听她这么一说,又八才注意到这神社附近确有几家娼家模样的屋舍。
“您若有其他事,见面后立刻回去便可。”女子根本不理又八犹豫的神情,拉他径直而去。将他引至附近的娼家后,其他女人也纷纷出来,又是为他洗脚,又是帮他脱掉濡湿的衣服,照顾得既殷勤又周到。
那位自称是我朋友的客人究竟是谁呢?尽管又八一再追问,对方也不挑明,只说一到二楼就知道了,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反正淋了雨,衣服也湿了,索性就暂借一下这儿的衣服吧。但今天濑田的唐桥上有人等着我,需要马上回去,希望在此期间将我的衣服烘干,不要再强留我。“拜托了,如何?”又八数次叮咛道。
“是,是。到时候我们一定会放您回去。”女人们随便敷衍着,硬是把又八推到了楼梯上。
二楼的客人究竟是谁呢?又八怎么也想不出来。但他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而且一遇到这种事情,他的思维和举止也会异乎寻常地灵敏起来,常有精彩的发挥。
“啊,犬神先生。”对方突然先招呼了一声。认错人了吧,又八在门槛处止住脚步,但望望那早就坐在客间里的客人,倒也完全不陌生。
“啊?你……”
“你忘了吗?我叫佐佐木小次郎。”
“那你说的犬神先生是……”
“就是阁下啊。”
“可我是本位田又八。”
“这我知道,只是忽然想起上次在六条松原的黑夜中,你在野狗的包围下做出百面怪相,于是就尊你为犬神,称你为犬神先生了。”
“你就饶了我吧,别开玩笑了。上次你可真让我吃尽了苦头。”
“但今天我是想让你撞好运才来迎接你的。你来得正好。快,只管坐。喂,女人们,快给这位先生斟酒,拿酒杯来。”
“濑田那边还有人在等我呢,我得马上告辞。哎呀,喂,别倒了,我今天不能喝。”
“谁在濑田那边等你?”
“一个姓宫本的幼时好友——”
还没等又八说完,小次郎便立刻抢过话茬,说道:“什么,武藏?唔,是吗?在山顶的茶屋约好的?”
“你怎么这么清楚?”
“阁下的来历,武藏的经历,我全都详细调查过了。还有,你的母亲是叫阿杉吧?我在叡山的中堂也见过。而且你那母亲还把此前的苦心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哎,你见过我母亲?从昨天起我也在到处找她呢。”
“她可真是个了不起的老人,令人佩服啊,中堂的僧人也全都同情她。分别时,我答应过她,一定要助她一臂之力。”小次郎涮了涮酒杯,说道,“来,又八,为了一雪旧怨,让我们交个杯吧。像武藏那样的对手,根本就用不着害怕。不是我说大话,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帮你呢。”说着,他红着脸递过酒杯。
可又八并没有伸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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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贯追求虚荣的小次郎,一旦醉酒,也自然忘记了平常的仪态和华丽。“又八,为什么不喝?”
“我得告辞了。”
小次郎手一抬,一把抓住又八的手腕。“不行!”
“可我与武藏有约——”
“别犯傻了。就你一个人,还没等与武藏通报完姓名,恐怕早就被斩杀了。”
“我们已经互释前嫌了。我要追随着我那亲密的朋友去江户,认真地闯一闯。”
“什么,追随武藏?”
“尽管世上都在说武藏的不是,可那都是我那母亲到处恶意中伤的结果。母亲错怪武藏了。这次我已经彻底明白,也反省了。我也要学着良友的样子,尽管起步已有点晚,可我还是想去立一番大事业。”
“哈哈哈,哈哈哈。”小次郎拍着手笑了起来,“你真是个老实人!喂,你母亲也如此说过。果然,你果然是一个几世罕见的老实人啊。你完全让武藏骗了。”
“不,武藏他——”
“打住,听我说。首先,天下怎么会有你这种背叛母亲倒向仇人的不孝者呢?就连我这个路人佐佐木小次郎都为你母亲的话语义愤填膺,发誓将来要助她一臂之力呢。”
“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要去濑田。请放开我。喂,女人,衣服干了吧,快把我的衣服拿来。”
“不准拿。”小次郎吊起醉醺醺的眼角,“谁要敢拿,休怪我不答应!喂,又八,既然你要学武藏,那起码也得见见你母亲,说服她后再走也不迟。恐怕你母亲不会同意你做这种耻辱之事。”
“正因为我怎么也找不到母亲,才想与武藏一起先去江户。只要我有了出息,一切宿怨便可迎刃而解了。”
“你这一定是武藏的口吻吧。从明天起,我也会一起帮你找。总之,你最好先听听你母亲的意见再走。今夜就跟我喝酒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就权当陪陪我小次郎吧。”
当然,这娼家的女人们也全都向着小次郎,自然不可能归还又八的衣服。
天黑了下来,夜也终于深了。又八不喝酒时,在小次郎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可一旦喝醉,他也会突然变成一只猛虎。谁怕你!他一赌气喝了一整夜,而发起酒疯来,竟连小次郎都奈何不了他。将心中的郁闷宣泄一空后,他才终于醉倒。
又八入睡时已是黎明时分,而睁开眼时则已过午。一打听,小次郎仍在另一间屋子里熟睡。昨日的雷雨让今天的阳光分外明媚,武藏的话语再次在他耳畔响起,他真想把昨晚的酒都吐出来。
下了楼,又八让女人们拿出衣服,往身上一裹便逃一般的朝外面奔去。他急匆匆赶到濑田桥畔一看,只见石山寺那恋恋不舍的残花早已凋零在濑田川上,被泛红的浑浊河水冲走,紫藤茶屋的紫藤花穗也被风雨无情地打碎,棣棠也早已散败而去。
“他说过要把牛拴在这里——”可无论是桥畔还是中之岛上,又八都寻不见牛的影子。寻遍所有地方后,又八又到中之岛的茶屋打听,对方告诉他说,那名骑牛的武士昨天一直在这里待到打烊,入夜后便移到了客栈,今天早晨又来这儿站了好一阵子,似乎在等人。不久后武士便写下一封信,说若是有人来找他,请将书信转交,言毕便将写好的东西系在店前的青柳树枝上,然后离开了。
又八闻言,抬眼一看,柳枝上果然系着一封信,仿佛一只白蛾停在那里。“真抱歉,原来是提前一步去了。”又八喃喃着解开白蛾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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